德意志军官拉尔夫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父母健在,太太爱尔莎漂亮优雅,膝下有一对儿女,女儿格瑞特12岁,儿子布鲁诺8岁,尤其是后者的一对天真无邪的蓝眼睛,摄人心魄,是全家的宝贝,也是童年玩伴的中心。
拉尔夫是一个坚定信仰的社会精英。他的信仰是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共同的信仰,这就是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自己的民族。他相信,自己服膺的事业是正义的事业,为的是使祖国更加强盛,使世界变得更美好。
拉尔夫是一个好丈夫,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成为家庭的骄傲,给妻子带来富裕和优雅的上流生活。
他还是一个威严而又慈爱的父亲,善于对孩子们进行思想工作,从不疾言厉色。为了让孩子跟上时代的步伐,他请来了家庭教师历斯特先生。
历斯特先生讲课内容有两个重点,一是德意志民族是最伟大的民族,有着优秀的历史传承;二是德意志民族的最大敌人是犹太人,他们毁谤我们,嘲笑我们的文化和音乐,用他们的书写腐蚀我们,所到之处都是破坏,使我们正义之师在战场上屡遭挫折。整个犹太民族都是魔鬼,如果谁能找到一个好的犹太人,谁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探险家。
当然,拉尔夫家庭也有不和谐音,拉尔夫的事业得到爷爷的坚定支持,奶奶对拉尔夫的事业却有些不以为然,虽然不敢以身犯险公开指责,却尽可能保持距离。拉尔夫太太以拉尔夫的地位为骄傲,为先生的高升洋溢着幸福感。但她心有善根,对接触到的犹太人的处境抱有有限同情。女儿格瑞特被家庭教师成功洗脑,越来越崇拜纳粹的战斗英雄,把他们的照片贴满自己的床头。儿子布鲁诺对爸爸和家庭教师的说教满怀狐疑。
拉尔夫荣升了,接到一项秘密使命,要调到远离柏林的一个秘密场所工作。这项秘密使命具体内容他没有向家人透露。
拉尔夫举家迁离柏林。最不爽的是儿子布鲁诺,因为在柏林他有很多兴趣相投的小伙伴,他担心,在远离柏林的新家将没有玩伴。父亲开导他,作为一个军人,义务比自由重要,祖国需要你去哪,你就应该去哪。如果能得到家人的支持,事情会变得更加顺利。
新家坐落在一个戒备森严的城堡,四处是警惕的军人和警犬。父亲忙着他的秘密工作,妈妈忙着家务,姐姐与爸爸的副官调情乐此不疲,苦闷的布鲁诺开始了在城堡内外的探险,他发现两个奇怪的现象,一是离家不远的农场里,有许多穿着条纹睡衣的人在劳作;二是农场里的大烟囱冒出的浓烟,奇臭无比。他向父亲寻问,得到解释是,那些人其实不是人,烟则是烧垃圾。男孩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探险精神,一步步接近那个农场,农场与外界以铁丝网隔离。隔着铁丝网,他结识了一位同龄的犹太男孩什姆尔,什姆尔穿着“条纹睡衣”(囚衣),衣服上印着区别囚徒身份的号码。天真无邪的布鲁诺对什姆尔抱怨:太不公平了,你们有玩伴,还有“号码游戏”玩,而我却没有一个同年的玩伴……什姆尔则抓紧机会央求布鲁诺下次带点吃的来。从此,两人结为密友,布鲁诺只要有机会,就从家里偷出食物给什姆尔。
有一次,布鲁诺在自己家里遇见了什姆尔,什姆尔是被叫来清洗酒杯的,因为他手小,可以把手伸进酒杯,清洗得干净些。布鲁诺请什姆尔吃家里的蛋糕,什姆尔狼吞虎咽时,副官进来了,呵斥什姆尔狗胆包天,竟敢偷吃食物。什姆尔如实报告,是布鲁诺请我吃的,我们是朋友。副官严厉地向布鲁诺求证,出于恐惧,布鲁诺予以否认。什姆尔遭到毒打,布鲁诺为此非常内疚,觉得自己对朋友什姆尔欠下一笔债,必须以某种方式偿还。
拉尔夫太太在副官的暗示下,终于明白自己的先生所作的秘密工作,就是早有耳闻的用毒气大规模处死犹太人,她没有勇气与丈夫决裂,她只能强烈要求带着孩子搬离这个血腥的城堡。
拉尔夫经过再三考虑,答应了太太的要求,同意太太带着孩子投靠海德堡的姨妈家。临走的前一天,布鲁诺来到铁丝网前向什姆尔告别,什姆尔惊慌地告诉他,自己的爸爸不见了。布鲁诺记起了自己欠下债,决定帮助什姆尔找到爸爸。临走的那天上午,布鲁诺乘家中忙乱,穿上什姆尔为他弄来的“带条纹的睡衣”,混进了农场,与什姆尔结伴进入一栋栋房子寻找什姆尔的爸爸。
与此同时,拉尔夫正在主持“处置犹太人”工作会议,决定加快工作进程,按照拉尔夫的命令,又一群犹太人被驱赶进毒气间,布鲁诺和什姆尔也被圈在里面,在悲剧发生前的一刹那,两双无辜的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随后毒气从屋顶喷洒下来,整个房间里陷入恐怖的黑暗发出惨叫。
拉尔夫太太发现儿子失踪了,不顾一切地冲进拉尔夫的秘密会议室,打断会议。拉尔夫太太带着女儿发疯似地寻找布鲁诺,拉尔夫则带着狼犬和大批军人也找到了农场里面,每间有活人的房间都找遍了,最后他们被狼犬带到了毒气间门前。拉尔夫绝望地喊着儿子的名字,拉尔夫太太捧着布鲁诺换下的衣物,放声大哭……
以上是英美合拍的电影《穿条纹睡衣的男孩》的故事梗概,深受震撼。我事先当然知道,这是一部是反纳粹主题的电影,一直随着电影情节的进程,急切地等着看布鲁诺究竟是怎么成为他父亲事业反叛者的,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惨痛的结局。
我想,布鲁诺与什姆尔已经结伴到天国去了,一个比互相欺骗互相折磨互相残杀的人类所居住的地球更美好的天国去了,他们已经无所谓了,却把痛苦、哀伤和反思留给了他的父母和成人的世界。
在自然界,有杀害能力的动物会毫无心理障碍地扑杀处于食物链下端的动物,对同类却有本能的杀害禁忌,禁忌虽不能杜绝却能极大减少同类相残避免种群灭绝。作为有杀害能力的动物之一,人类也有杀害同类禁忌。因此可以推论,不杀同类是一条最基本的动物伦理,所谓天良是也。
假定以这条基本的动物伦理来衡量不同种群的道德水平,那么,我们可能不得不接受一个令人尴尬的结论,人类是最缺德的种群,因为显然人类自相残杀的规模最大,死于同类杀害的最多的种群,是人类。
观察人类杀害同类的种种情形,最大的动力还是来自所谓信仰。拉尔夫是文化素养很高的职业军人,从他得知儿子死讯后的痛不欲生的表现看,他不可能不知道被杀害尤其是被毒气闷杀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但是他的信仰使他轻松地逾越了“不杀同类”禁忌和天良,形成了他的杀人逻辑:犹太人是他的祖国以至整个世界的敌人,德意志民族所有的不幸都应由犹太人负责,为了祖国强盛世界美好,可以不择手段消灭犹太人,他们其实不是人,消灭得越多越利索,越有利于人民有利于祖国越有利于正义的事业。
拉尔夫当然十恶不赦,但切不要以为他离我们非常遥远。在中国历史上,像拉尔夫那样在信仰的支配下逾越动物禁忌人类天良对同类甚至是同胞痛下杀手,而且杀得越多越有成就感的辉煌篇章不知凡几。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湖南省零陵地区道县发生大规模“好人杀坏人”(杀人的是民兵,家庭成分出身“好”的革命群众,被杀的是家庭成分出身“坏”的剥削阶级及其子女。事件历时66天,涉及10个区,36个公社,468个大队,1590个生产队,2778户,共死亡4519人,其中被杀4193人,逼迫自杀326人……杀人手段可基本归纳为10种:1、枪杀(含步枪、猎枪、鸟铳、三眼炮等)。2、刀杀(含马刀、大刀、柴刀、梭镖等)。3、沉水(沉潭和沉河,沉河又称“放排”)。4、炸死(又称“坐土飞机”)。5、丢岩洞(一般都辅以刀杀)。6、活埋(基本上是埋在废窖里,故又称“下窖”)。7、棍棒打死(含锄头、铁耙、扁担等)。8、绳勒(含勒死和吊死)。9、火烧(含熏死)。10、摔死(主要用于未成年的孩子)。湖南大学机械系学生蒋晓初,时年22岁,因学校停课闹革命而从长沙回到家乡审章塘公社黄土坝大队暂避乱世。谁知这个年轻的学子却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蒋晓初的父亲叫蒋勋,1942年毕业于湖南大学历史系,1949年后在道县当教师,并曾担任过道县一中的校长,因出身不好成份高的缘故被开除回家,这时已同几十个地富分子及子女一起被关押在大队部,其二儿子蒋晓中也关押在里面。蒋晓初太幼稚了,竟然跑去大队部宣传毛泽东思想——“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试图说服哪些丧失了人性的基层干部,结果不过是送肉上案板,被关起来。半夜时分,蒋晓初和他的弟弟被大队“最高法院”的杀手们叫出来,五花大绑押往河边。黑暗中鸟铳响了。蒋晓初身上射满了铁砂。但他没有倒下,仍然在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份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同志们,你们这样做要犯错误的呀!”可是,谁是他的同志,又有谁听他的呢?这个不识时务的书呆子!显然,民兵聂某某不耐烦了,冲上前,手起刀落,砍下了蒋晓初的头颅。接着,蒋晓中也被同样的方式处死。兄弟俩的尸首被踢进了河中。甚至还有许多在外地工作的道县人,或因出身不好,或因家里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即被一张“母病速归”之类的电报骗回乡,其结果与蒋晓初一样。
文革之后,部分特别卖力的杀人者受到处理,一个杀人者被问到为什么要杀人时,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是剥削过我们的阶级敌人。”另一个凶手回答得更简单:“上头要我杀我就杀,要是现在上头又要我杀,我还会杀!”杀人者觉得特别委屈:我们杀的是阶级敌人,何罪之有?不是上头几十年如一日教导我们,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一有机会就企图复辟反攻倒算血洗革命群众吗?对待阶级敌人要像冬天一样残酷无情,先下手为强吗?可见,正是信仰——阶级仇恨,让他们像德国将军拉尔夫一样丧尽天良。
文革中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杀害的刚烈女子张志新,临刑前被割断喉管。张志新被平反昭雪之后,若干直接施行割喉术的人受到处理,他们也觉得非常委屈:把张志新贴上反革命分子的标签处以死刑的并不是我们,我们不过是按照职责执行了死刑,并且按惯例采取了防止被执行人发表反动口号的一项措施罢了……在他们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拉尔夫将军的身影……
文革是被否定了,但是千万别忘了,正面表现同胞相残主题的影视片还充斥着中国银幕荧屏,满足并强化着受众的残忍嗜好,也千万别忘了那个凶手坦率的回答:“要是现在上头又要我杀,我还会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