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作品集10《水仙已乘鲤鱼去》(3) 水仙已乘鲤鱼去 pdf

“娇子·未来大家top20”第2集张悦然作品集10

水仙已乘鲤鱼去(3)

水仙已乘鲤鱼去36
张悦然

  很久以后,当璟回头再去想,她变得非常疑惑。她搞不清哪件事情是因,哪件事情是果。她甚至怀疑,也许从出版商找她出书,她努力地完成这本书,而书稿偏巧被林妙仪窃走了,而她明知道毫无意义还是跑去林妙仪家,而那天又恰好是林妙仪的庆功会……这一件件事都像是铺垫,并且它们都不是重点——是的,她痛失了自己的小说,这也不是重点,而重点是她被领到了这个男人的面前,这个男人便是沉和。
  沉和与八年前的样子相差很多,至少头发剪短了,那时他是长发,一副漫不经心的艺术青年的模样。而现在他变得很清朗,略胖了一点,反而削弱了二十几岁时他尖锐、偏执的性格,显得和气了许多。璟忘记了用运动的观点来看问题,因为除却小卓是与她天天面对、最熟悉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有在璟的生活中长久驻足。每个人都来了又走了,来不及等到璟感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但璟知道眼前的人是沉和的那一瞬间,非常想念陆逸寒。陆逸寒离开已经很久了,但身体里还是有很大的一个填不平的洞穴,她一直以来都像是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勉为其难地活着。她常常想,陆叔叔既已不在,一切就都不重要了。这好像成了她逃避、宽恕自己的理由。
  然而在对于陆逸寒的缅怀之外,璟还有几分安慰。因为沉和正是林妙仪的《 笑靥如花 》的编辑,而他说,他是的确因着喜欢这本书而编的。
  “颇有几分当年少女丛微的伶俐。”沉和这样评价。虽然书稿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可是有了这两句话,璟亦很满足了。她对沉和说了声谢谢。
  谢我做什么?我也被骗了呢,还帮她出版了这本剽窃的作品。
  不,你喜欢这作品的感情是真的,不管它落在谁那儿,都会被你捡出来。这就够了。
  沉和有点心酸地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女孩,她很懂事,亦在真心对待写作。原来她是陆一璟。假若璟不说,他肯定不认得她了。八年前璟是一个稚气的小胖女孩,好像很爱问问题,沉和努力地想,但是的确已经记不清了。陆逸寒的葬礼举行时,他恰好在广西和越南边境旅行,因此未能参加。他赶回来的时候,只是听说陆逸寒已经死去,他也曾路经桃李街3号,心中暗暗感慨一番。他当然不知道这家庭内部的种种矛盾,自然也不会知道陆逸寒的遗孤过着怎样辛苦的生活。
  璟与沉和“相认”之后,一直很沉默。沉和问璟:你在想什么?
  璟说:我忽然想起八年前你来我家,你和我爸爸坐在客厅里,你们都不怎么爱说话,不过不说也不会觉得气氛很尴尬。我觉得很有趣啊,就看看你,再看看他。我觉得你们其实很有默契很欣赏彼此。但是你们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们后来说了什么?男人含着笑意问。
  你说起了你的旅行。你去西藏来着。
  你记性真好,我已经不太记得了。男人诚实地说,又饶有兴趣地询问:还有呢?
  你还说要带我去旅行呢,等我长大了。璟说,这一刻的天真好像真的回到了八年前。
  啊,是吗?我还说过这个?男人呵呵呵地笑起来。
  是啊,历历在目啊。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璟和沉和以当年沉和与陆逸寒交谈的缓慢速度聊了一个多钟头。璟体会到了那时沉和与陆逸寒之间那种梗滞的存在。因为他们之间有个丛微。如果把丛微的话题提上来说,陆逸寒便应该很自然地说到丛微和自己的往事,可是他对此显然有些抗拒。沉和很尊重并且理解,于是亦不提起。所以,他们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若是因为其他原因认识,却可能无所不谈。
  如今璟亦不愿意轻易提起丛微。对于丛微近况好奇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然而沉和如果说便早就说了。何必令他为难呢。
  璟起身走的时候,沉和对她说,他会替她去和那个签约的书商谈,帮她把问题解决。然后他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昨天还在为出版了一本自己满意的书而开心呢,现在我却觉得很惭愧,不知道还能帮你做什么,你写这本书的时候应该很辛苦吧……
  他问到辛苦,璟的眼眶就红了。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提了: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我的书在书商那里出版了你也未必能看到,那么我们今天就不可能见面。也许这样的重逢对像你这样的人来说,一点都不算什么,可是你知道么,对于我来说,它真的是很大的事——这些年来我一路走一路丢,到现在我的朋友和亲人都丢得差不多了。璟微微一笑,作为谈话的结束,她走出了他家的门。
  虽然璟立刻就进了电梯,可是沉和还是在门口站着,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闪身进去,带上了门。
  沉和坐在刚才坐的沙发上抽烟。这房子很新,装修的气味还未散去,刚才璟在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可是现在他一个人坐着,忽然觉得冷飕飕的。事情总是盘根错节,一点也不比小说乏味平淡。璟让他再次想起了陆逸寒。对于一个只见过两面、通过几次电话,且每次都只有寥寥几句的人,也许怀念都是个太重的词。可是沉和想起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在沉和看来,陆逸寒那么好,做事有分寸、看事情很透彻,却不能得到上天的眷顾,未免是个遗憾。沉和旋即又想到了自己。璟的事情公平来说,并非他的责任,因此他若是不理,亦可以坦然。可是他现在却觉得非常想要补偿给璟一些什么。并非因为璟的境遇令他觉得可怜,也并非觉得自己于她有什么亏欠,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使命感,让他非常强烈地想要帮她点什么。但令沉和遗憾的是,这种使命感并非因为他身为编辑的职业道德,这使命感来自人生道路。他决定陪她走一程,不过他立刻跟自己强调,只是走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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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璟慢慢地步行回家。终于要回去了。算起来不过是离开了一天,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好像又很用力地把那八年重新过了一遍。秋天来了。天一黑下来,就变得很冷。璟缩了缩肩膀。她还穿着短袖衫,半截手臂在干燥的秋天空气里透出青寒的颜色,冷风吹至每寸皮肤,像是插秧一般地令汗毛齐齐地耸立起来。璟忽然很想快快回家,她非常庆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在如此无望的时候还可以回去。但她忽然发现,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璟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走了几个钟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慢地上楼。内心已经渐渐平复。她想要和出版商说一下,希望他能通融,亦要先帮小卓交上大学的学费。她可以一边到咖啡店打工,一边再重新开始写小说。要去看优弥了,很久没去了,只是怕她问起新书。这样会令她失望吧。但是再给她几个月,这一次她会更快地写完。
  她终于到了家门口。从口袋里拿出那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门。
  深夜的家里一片漆黑。客厅里没有人。小卓的房间紧闭着。她很想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璟推开房门,摸到墙上的开关。啪。
  那声音像是一声浑浊的叹息。那很闷的声音嗡嗡地绕在耳朵里。璟一打开灯,便看到他们。是他们,不是他。这可能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裸体,在他长大之后。小的时候他们曾一起钻进浴室沐浴,她记得那个时候他的头很大而脖子细细的,像一只小鸭子一样昂着脸。她欢喜他的一举一动,并相信这身体能够变得更加溢满光彩。时间的确应证了她的话,他现在是一个美少年,可以和希腊神话中的光芒四射的神媲美。
  小颜躺在他的怀里,娇柔得宛若将要被揉碎的花。她那漂亮的长发绕着脖颈,一直洒到胸前。他们是这样的缠绵,这样的彼此需要并紧紧抓住不放。
  这骤然看到的一刻令璟几乎眩晕。她已经太久没有想过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她与小卓一起单独生活那么久,自己却总似被严冰包裹着,他们从未靠近或者有这样的冲动。她终究还是把他当作小孩子了。
  璟又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偷在桃李街3号陆逸寒和曼的房间门外看里面的事。那是她童年时天空的一道闪电,如此亮,令人睁不开眼睛。现在便是另外一道闪电,在她如今的天空上划过。这难道是一种不能消止的折磨吗?
  璟退出房间。那个动作,就像是彻底的谢幕。那扇门咯吱咯吱地合拢了,以一种令她和里面那个眩目的世界隔绝的姿势。
  璟用最快的速度逃回自己的房间,不多时小卓便来敲门。璟隔着门对他说,我太累了,事情留到明天再说吧。她听见小卓的拖鞋声音渐小,他走远了。
  那天璟以为自己一定会彻夜不眠。可是奇怪的是她躺下之后,立刻睡着了,并且一直到天明。清晨她醒来睁开眼睛,把这些天的事情从头想了一遍。她对自己说,璟你应该觉得开心才是。别人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影响到你,牵绊你。谁也不会令你揪心,你真的是为自己而活了。了无牵挂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应该庆祝。
  她打开房门,却看到小卓就坐在门口的地上,抱着膝盖睡着了。小卓立刻醒过来,抬起头看着璟。璟欲言又止,径自走去了阳台。小卓跟着她走过去。璟一推开阳台的门,就看到了大片的夹竹桃的红花。一盆一盆的,围了阳台一整圈。应当是小卓为她的生日买的。中间还有一张藤椅,仰面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她一阵难过,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昨夜竟下过暴雨——她一点都未察觉,现在看到每朵花上都有水珠,倒是更柔媚了,只有那不能担当负荷的,才会折了。她闭上眼睛想,这样的早晨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阳光还没有变得刺眼,鸟叫声清晰得能够辨别出来自哪个方向。楼下的人在阳台上照料花草,抱怨昨夜的雨太大。
  璟给自己点了一枝烟——这时的璟还极少抽烟,偶尔在难过的时候拿出一根点上,她慢慢在藤椅上坐下,闭上眼睛,晃了几下:这藤椅很舒服,藤枝一点都不扎人。璟轻轻地说。
  是个二手货,很便宜。小卓立刻说。他始终很胆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小卓长大了,懂得省钱了。璟没有睁开眼睛,笑着说。
  小姐姐,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不经过你的允许,就和小颜在一起……小卓的语气像是私奔的小儿女对封建家庭的长辈说话。璟摇摇头,苦涩地说:这是你的自由,你长大了。
  不,我应该先问你的意见的。对不起。小卓垂头丧气地说。
  我不是你的家长。璟烦躁地回答他。她睁开眼睛,坐起来,不再摇晃藤椅,叹了口气说:小卓,你的这个决定没错。只是我觉得我应该搬走了,你瞧,你已经长大,会照顾自己了。璟绝非与他怄气,只是觉得令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似乎做不到。女人的妒忌是最要命的东西。
  不要,小姐姐,不要离开我们。小卓绕到她的前面,抓住璟的手。听到小卓说的是“我们”,璟就黯然笑了一下,旋即又想,自己怎么对个别的字词还那么计较?她眼眶红了,委屈地说:我记得小时候你问我是不是长大就不会被恶鬼欺负了,我说是,你就很害怕,害怕我先长大,丢下你自己走了。现在看来,原来不是这样,原来是你先长大了。

水仙已乘鲤鱼去37(2)
张悦然

  不是,小姐姐。是你很早很早就长大了,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远得我看不清你了。小卓在璟的脚边蹲下来,迎面紧紧抱住了璟。看到璟不置可否,小卓又说:小的时候,我也觉得,会一辈子和小姐姐在一起,心里不会喜欢其他女孩子。爸爸走后,我便和小姐姐相依为命,成了彼此的惟一亲人。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亲近了。小姐姐看起来是那么高,像云端的塑像,冰冷的,够不到的。怎么才能走近小姐姐的心呀,我常常想。
  璟迷惘地看着小卓,问:是这样吗?
  你像是我的一面镜子,可我从你这里看到的自己,是那么懦弱无能,我不能帮你分担任何忧愁,看着你那么憔悴沉默,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给你更多的麻烦。小姐姐,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自己生病。我知道那很贵,而且也会让你更加辛苦。
  璟一阵心绞,哽咽道:你做到了,小卓。自从陆叔叔离开我们之后,你一次也没有生病。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没用。你是令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
  但我并不是你真正需要的人。你喜欢我的爸爸,不是吗?他让你觉得安全,温暖,不是吗?你在寄宿高中躲着不见他,努力去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他不是吗?爸爸死后,我很难过,但他一直没有离开我们。他在我们中间,因此你常常把我当成爸爸。小卓虽然语气淡然,可还是让璟愣了一下。她和小卓从未涉及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但她必须承认,当她和小卓靠得很近的时候,她就能感到,陆逸寒也很近。但她还是否认道:不,不是这样的。小卓,我没有把你看做他的替代品,我能够分得开。
  我不是替代品,但我这里也没有你的爱情。小姐姐,你喜欢给我买天蓝色的衣服,但你从来不知道,我不喜欢天蓝色,喜欢天蓝色的是爸爸啊;小姐姐,你以为我最喜欢的画家是蒙克,可喜欢蒙克的是爸爸而不是我;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怀旧的家里,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是爸爸喜欢的……但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小卓说着,酸楚难当,埋下头去。
  小卓本打算好好地给璟过一个生日。那日他给璟剪头发,与璟约定要她打开自己,令周围的人可以靠近。璟答应的时候,小卓很开心。然而那天下午她却失踪了。没有电话,没有任何留言。他们不能想象,只是去散步,怎么能那么久。而他们准备了野餐的小竹篮、午餐肉和金枪鱼做的三明治,小颜准备了好大一块橙色格子的餐布,铺在地上像一只小船。
  诺亚方舟,小卓说。小颜就不禁抿嘴笑了。她凑过来,亲吻了一下小卓的脸蛋,然后轻轻说:那么我们就坐着诺亚方舟逃难去吧。
  他们还有借来的宝丽莱照相机,是为了拍合影准备的。手里攥着去郊外的大巴车票。可是一直等到深夜,才接到她的电话,嘈杂的声音,只说不回来了,便挂断了。小卓和身旁的小颜回身去看了看他们那条生动娇艳的诺亚方舟,相濡以沫的念头就在那一刻变得更加深楚。再打过去电话,才知是酒吧,已打烊。
  房东来要房费,开学了要交书费,还有一个出版商莫名其妙地来问姐姐要稿子……他们应对着这些最粗鲁直接的事,无依无靠彼此安慰令他们走得更近。
  事实上,小颜是一个颇为早熟的孩子。她的情又来得浓烈,对于爱因为匮乏变得谨慎而计较。她必须说出来,不会隐藏。她亦需要回应,回应是荒原上的一堵围墙,能够让她听到声音,抵挡内心的惊惧。能够不再冷。
  那个晚上他们看电视也看到了恐怖电影,但是这时小卓已经不会害怕,他是男子汉了。反而,他要护着小颜,张开臂膀让害怕的小颜依偎。看完后他们互道晚安,回房间去睡觉。可是忽然小颜抓住了小卓的手:可不可以去你的房间,我害怕。
  她钻进了他的被窝。她咯咯地笑了。小卓看着她的笑感到迷惑。可是这迷惑是天下最美的蜜糖,没有人能够抗拒。当她把舌头塞进他的嘴里,小卓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小颜浓密的头发像是一片溢满香气和爱欲的森林。
  小颜与你不同,她看起来是那么娇弱,令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也是一面镜子,但反射出的我,是真的我自己,长大的自己,没有爸爸的影子叠在那里。小卓说。
  璟只是觉得之前很久所做的,自己以为很漂亮的,原来都是错的。她努力给他最好的,令他感到充足,原来这些并非他想要的。她一直在强加给他,直到小颜来了,解救出他,他才快乐。
  既然小卓快乐,那便是好的,而我也自由了,解脱了,不再为了别的人活。璟闭上眼睛,重新荡起了藤椅。
  隐约中,她听见楼下的人在放昆曲《 游园惊梦 》,那女子的声音像是搪瓷盆的碰撞一样尖利又情谊不绝。她倏地想起很多年前,奶奶喜欢听这些。奶奶坐在灯前给璟缝过冬的棉衣,小收音机里就是昆曲。现在想来,那是奶奶的动情时刻罢,心中仍是未灭的期许。她想起奶奶不声不语,年轻便守寡,半生都是孤单一人,心中亦有许多哀怨。早早被梦惊醒的人自是难当黑夜漫漫,可是与其仍旧眷在那里佯装入梦,倒不如起身,尚且留得下半夜的清简自在。如今她觉得自己的梦也醒了,那么她也要洒脱起身才好。

水仙已乘鲤鱼去37(3)
张悦然

  璟伸出双臂,对小卓说:再抱一抱我吧。
  小卓久久地拥抱着她,在这一片充满废靡的夹竹桃香气的阳台上,她失声痛哭,隐隐听到楼下的《 游园惊梦 》唱到了最哀婉处,小卓轻轻地抚着璟的头发:小姐姐,我是多么爱你。可是这爱是一条怎么也不能抵达你的绳索,半截的梯子。我在下面仰望太久,都无法触摸到真实的你。所以最终放弃了。原谅我的懦弱。
  璟只是哭。这钻入云端的高,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多么可笑和虚假。她在多么低微的地方,她在寻期的又是怎样寻常淡泊的情谊。可是终究不能得。
  楼下的昆曲戛然而止,像是提醒璟,该走了。璟的心惊了一下,忽然觉得世事不过转瞬几年,奶奶听过的曲子,现在已经到了她这里。而那对命运的渐渐松手渐渐冷漠,是与生俱来并随之繁衍的。
  璟的坚持离开令小卓他们都感到为难。可是终是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她走。她整理自己的箱子,才发现,几乎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几件衣服,几本书。多么可笑,我们的璟。搬家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搬也搬不完。可是要走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什么要带走。
  璟只是用上学背的大号书包,装上衣服,一双拖鞋。然后把她所拥有的几本丛微的书放进去。就是这些。她走到门口。转头对随她过来的小卓说:
  我走了。房费水电费我会帮你们付着。你们生活用的钱我也会打到小卓的存折上。有事你可以给我在的杂志社写信,我便会收到——她有意留这样曲折的联系方式,是想他们大概不会再联络,却又担心着他们,希望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知道。现在她该交代的事情都已经说完,可以没牵挂地走了。然而她的心里是多么不舍。如果一切是做一些事便能挽回的,她一定会竭力去做,她又对小卓说:待我再搬去一个有大阳台的房子,你要帮我去种指甲花呀。
  璟凄然一笑,踏出门去。

水仙已乘鲤鱼去38(1)
张悦然

  那日璟离开家,就到山上去拜祭陆逸寒。沉和正在那里等她。他们一起在山顶的大风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下山。沉和说:我已经帮你把那个书商的事情处理好了。他没有看过你的书稿,所以不会知道你写得那么好,因此只是给他些钱就应付了。
  谢谢。我会尽快还给你。璟觉得这“尽快”显得有些虚渺,但还是如此说了。
  你若想报答我,就用心写下一本书。我向你保证,它会改变现在糟糕的一切。沉和坚定地说。
  你这样相信我?璟轻轻地说。
  到了山下,璟与沉和道别,沉和问她是否回家,可以先送她回家,也可以见见小卓。璟说不,我不回家。我要另外去找个地方住。沉和问为什么。璟说,小卓长大了,他有女友了,我是个多余的人。璟说完自嘲地耸耸肩。沉和说,你暂时住我那套房子吧。那里没有人住。璟摇摇头,说:不用了,谢谢。我一生中好像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日子,没有任何约束。刚才在荒凉的山上站着的时候,我忽然想,如果我哪里找个隐秘的地方死掉,又没有人在意我的失踪,一定很久很久才会被发现。好了,让我走吧,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自由的日子。
  璟背离沉和而去。
  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她能隐隐地感觉到沉和在后面跟着她,但她亦不回头去寻究。那个夜晚璟就像风尘仆仆的女侠客。她先是游荡到了曼的“曼陀铃”。她想,我竟然从来没有进去过。于是她走进去。好比一根弹簧,超过了极限负荷,便没可能再恢复到原有的状态。她现在好像完全打开了,任凭这样,不再防范,不再紧张。她从无这样闲散,竟然可以坐在酒吧快意喝着烈酒,大口吞吃芝士蛋糕。
  呕吐。她很快陷入她的暴食循环。璟把自己关在酒吧的洗手间久久地俯身抠喉,想要吐出吃下的所有食物。然而在陌生的环境里,在那么炽亮的灯光下,羞耻也是加倍的。门的把手被人来回地扭转——有人试图进来。她发不出声音,她是这样地惧怕自己发出声音,惧怕门没有关好。那么这将是一场最没有回转余地的被捉被示众。她更怕在这里遇上曼。似乎是因为很久没有吐了,这对她变得更加艰难。喉咙像是一个锈住的阀门,怎么也无法冲开,哪怕她那么猛烈地去撞击它,却仍旧不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晕,血都冲上了前额,头顶,几乎令她失去了知觉,她只是感到眼睛肿胀,泪水机械式地涌出来。
  女人们扭不开门,在外
  面有轻微的怨怒。
  璟终于再也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倚在马桶对面的墙角休息。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站起身到水池前洗脸,她用喷出的水把脸埋起来,不断不断地冲洗,忽然抬起头——对视镜子的那一刻,她惊吓得险些叫出声音来。她看到自己的一只眼睛里充满了血。这种血,并非平日的充血,并非她已习以为常的血丝,而是鲜红的血液,整个裹住了眼球。她吓坏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眼睛,像是瞳仁被放了把火点着了。
  她捧起水浇在眼睛里,她很快发现,想要淡化稀释那红色根本是徒劳的。那血液并不在眼瞳上,而是在视网膜里面( 虽然她的视力还算清晰 )。她甚至伸出手指想要把那红色驱散,可是仍旧没有任何效用。璟忽然觉得很有趣,这里是妈妈的地盘,她果然不该来。曼一定在这里下了诅咒。
  璟在放弃一切努力的同时,想到了“报应”这个词。她一次次告诫自己,要放弃暴食催吐,可是却一次次存有侥幸心理地想再做最后一次。这和一个戒不掉毒的人并无区别。然而这一次,她终于迎来了暴戾的,令她终生难忘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还能不能好,会不会忽然迸出血来。
  璟跌跌撞撞地打开洗手间的门,从两个等在门口的女子中间闯过去。她把头努力地压低,只是看着迎面涌过来的一双双脚。头发散下来,蒙住了整个脸,带着耻辱的红眼睛的脸。她径直就向大门口跑,忽然被侍应叫住:小姐,您还没有埋单……
  她仓皇地站在那里,急急慌慌地去掏钱,头仍旧低着。忽然有一只大而有力的手从右边揽住了她,另一只手很快地付了钱,拥着她快步走出了“曼陀铃”。
  出了门,沉和问她,你为什么这样慌张,出了什么事?
  璟抬起脸,用那只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任谁看到那样一只眼睛都会心中一怵。沉和立刻问,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和别人打架了吗?
  璟无助地摇摇头,喃喃地说:我中了那个巫婆的诅咒。
  沉和看她神智不清,亦知多问无益。于是拦下出租车,拉扯她去医院。璟不肯去,沉和便哄哄吓吓,终于带她坐上了车。
  璟被诊断为“结膜出血”。原因是脑部血压过高,冲破了眼睛里的血管。那些破碎的小管子里的新鲜血液涌了出来。血液迅速流窜到整个眼球上面,可是却找不到出口。于是它们就淤在角膜里面。但因璟什么也不肯说,医生无法判断出血的原因是什么。可能是与人打架,也可能是酗酒过度、呕吐等等……这些血没法清除,只有等它自己慢慢消失。末了,医生总结性地说。
  璟浑身酸痛地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又在沉和那套房子里。她想起自己的眼睛,腾地跳起来,跑去镜子前面,真希望那是个梦。可是右眼的眼球却真的像是一颗红色玻璃球一样突兀地嵌在眼窝里。这时沉和推门进来,看到她醒了,说:我想这只眼睛发生的问题是对你的肆意妄为的惩罚。并且我想它也希望你留在这里养病,而不是带着血红的眼珠走到街上吓人。

水仙已乘鲤鱼去38(2)
张悦然

  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留在这里。璟沉吟道,此时她已决定留下,但竟有点贪恋他为挽留她而说的话,想要多听几句。
  都是什么事情,告诉我吧,我代你去做。沉和说。
  要开学了,你要代我去报到,领书本,帮我去杂志社索要稿费,然后寄东西给我的一个
小姐妹——吃的,她爱吃小核桃,嗯,是带着壳子的,还有开心果,话梅也要的,嗯,带核的那种。另外要给她买奶粉和麦片,我等下给你她的地址,你帮我寄过去。你若是有空,再帮我去看看小卓……璟毫不客气地说,看着沉和努力记住的表情,她一阵感动。
  璟在沉和的这套位于公寓十一层的新房子里住了下来。她重新坐下来安静地写小说。沉和下午来,晚上走,陪她吃饭,给她带来许多书。沉和又给璟买了一副墨镜,这样,她可以遮住自己鲜红的眼睛,在傍晚的时候与沉和一起出去散步。有时他们一人一只手柄对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打游戏。两个人都很进入状态,像是雌雄大盗,一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每次通关之后两人默契地击掌庆祝。这简单的游戏竟能让人如此快乐,璟想。抑或一起看影碟,整个房间便是黑的,两个人都借着屏幕上暗淡的光偷偷看彼此。她从来好像都不懂得如何“娱乐”。生活对于她来说,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写作对于璟来说,似乎不再是一件那样紧张的事。没有时间的限制,跳出了“情爱故事”的框框,她轻松了许多。并且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当脑中产生一个新的构思的时候,就会特别想要说给沉和听。她并非要让沉和给什么意见,只是那份喜悦特别想要与他分享。渐渐地,无论什么时候,她想到好的构思,如果沉和不在,她就会打电话给他。有时候是夜很深的时候,她亦不假思索地拨过去,沉和已经睡下,声音含混地应声。璟其实并不介意他是否在认真听,她只是想告诉他。就这样简单。有一日拨去电话时又很晚,璟自己说了很多,那边沉和都只是睡意蒙地应声。璟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沉和,对不起。我已经过多地进入了你的生活。这并非我本意。她叹了一口气,挂上了电话。
  沉和连续几天下午来的时候都见不到璟。他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等。近午夜璟才回来。她穿着一件水红色吊带裙,没戴什么首饰,脖子上空空的,有股清冽。大概璟很少穿这样的衣服,整个身体在裙子里不自在,透出小女孩的笨拙。高跟鞋也不适合她,它们令她一颠一倾的,几欲摔倒。但她是这样动人,沉和想,却又怨她:早知道留给你钱,你就去喝酒,我不会给你了。
  黑暗中,沉和看见璟的眼睛中的血斑已经褪尽,而那颗瞳仁倒像是被打磨了一般,格外地亮。她有些醉了,坐下来脱鞋子,笑着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第一次去跳舞。你知道吗,沉和,小的时候,我妈妈常常在夜晚打扮得很漂亮出去跳舞。我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她走远,她很美,像一只狐狸,跳跃着不见了……我偷过她的裙子穿,还有白色蕾丝胸衣。因为我没有,又不愿意开口求她,就悄悄地拿她的来穿一穿……
  沉和看到璟流出眼泪,默默地走过去,把璟拉起来,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像是哄小孩似的哑声道:嗯,我知道了。这是璟的第一次,不责怪。
  璟挣脱开沉和:你与我走得这样近,会后悔的。
  沉和不说话,但仍把璟紧紧地拉过来。抱住她。璟又絮絮不止地说:我不像正常的人,有爸爸有妈妈,有很多朋友,爱是分成很多份的。可是我不是的。我只有一份爱,所以如果给,就会那么紧紧地抓住别人,依赖别人。那么重的爱,你要得起吗?
  我不知道。沉和坦白地说。他已经过了说甜言蜜语哄女孩开心的年龄。他亦不再若莽撞少年那般激进,对于没有把握的事,他就会说不。但实话总有些残忍,璟觉得一片凄冷,她转身走进睡觉的房间,关上了门。
  沉和点了一根烟,又坐在沙发上。周围是一片厚实的黑暗,穿也穿不透。

水仙已乘鲤鱼去39
张悦然

  璟说,其实我常常梦到丛微。沉和心中凛然,与璟相处多日,好像都对丛微避而不谈,但她终于还是提起了。沉和一早便知道璟会提起丛微,她们像是被很多条微细的线牵着,走着走着定然会遇上。
  梦到她什么了?
  梦到她跟我讲陆叔叔和她的故事。
  那故事是怎样的呢?
  不记得了。我当时很努力想要记下来,却还是不记得了。
  嗯。
  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吧。璟忽然恳求道。
  为什么要见她?好奇?
  当然不。她是我少女时代的偶像。我知道陆叔叔喜欢她这样的姑娘,因此要像她一样。
  为了让你的陆叔叔喜欢你吗?
  嗯。
  你和她,的确有一种神似。
  真的吗?
  真的,如果陆逸寒没有死,也许他会很喜欢你。沉和感慨道。
  璟忽然想起最后那一晚,陆逸寒迷茫的眼神。他看着璟说,我觉得很熟悉。原来如此。她如愿以偿与丛微相像,但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赝品。璟叹了口气:但那是一个梦了。
  璟忽然又问:你对丛微的感情又是怎样的呢?
  很多年的好朋友。
  你一定也喜欢她,因此你收留了我。璟似玩笑非玩笑地说。
  她比我大七岁,我很敬重她,也很珍惜她的才华。沉和没有生气,淡淡地回答。
  她是你一个没有抓住的梦。
  渐渐进入冬天,这座城市的污染很严重,早上那黏稠的冬雾让人绝望。璟偶尔去学校——已是最后一年,同学们已然开始各觅出路,璟亦看到过林妙仪,有一群低年级的学妹跑过来让她签名,她一脸好脾气,柔声细语。那几个女孩在和她讨论《 笑靥如花 》中的情节,说她们很喜欢喜然,纵然处于逆境,也总是很坦然,心中没有记怨。璟缓缓走过去,她只是微笑地站在她们旁边。待到她们尽数散去,林妙仪立刻转了一张凶狠的脸,问璟,你到底想干什么?璟笑着说,其实我只是想听听她们是怎么评价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的。你知道吗,这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可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璟说完便怡然而去。
  而璟和沉和,他们除却写作之外,似乎只剩下有关陆逸寒和丛微这一个话题。璟和沉和都感到了那重令他们不能靠近的阻隔。他们中间总是有陆逸寒和丛微,沉和总是觉得璟仍旧紧紧抓住有关陆逸寒的记忆不放,而璟觉得自己无论对于陆逸寒还是沉和,都是一个可悲的替代品。骄傲令他们轻视彼此的感情。于是他们有时因为这份计较就吵起来。
  比如一个好好的晚上,璟念这些天写过的小说给沉和听。沉和称赞道,不错,这些写得很好,让我想起了丛微写过的……
  璟打断他,冷冷地说,你只会喜欢写得酷似丛微小说的小说,对吗?
  沉和怔了一下,没有,我只是说出我的感受。
  璟说,是的,这感觉是最真实的。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沉和说,你有些不讲道理了。你不是也很喜欢丛微吗?
  赝品没有权利不喜欢真品,不是吗?
  沉和觉得再说下去亦不过是更加伤人。他站起来,夺门而去。他接连几天都不再来。璟亦不怎么出门,她有时告诫自己说,璟,你要写一本比丛微还要好的书。可是她对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渐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到了下午,她常常跑出家门,坐在楼梯处孤单地抽烟。地上是黄色白色长长短短的烟蒂,像是雨后冒出的一片毒蘑菇。
  沉和几天后再来,璟不在。他坐下等她,过了不久,璟便提着蔬菜、鱼和熟食从外面回来了。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她亦好像忘记了吵架的事情,笑吟吟的,认真告诉他,晚餐打算做什么菜。那样的时候,沉和亦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丛微陆逸寒书稿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不过是世间一对寻常的小夫妻,日子充满了油烟味和小口角。
  但她不与他做爱。每一次他吻她,都这样长久,像是要把从前她所欠缺的都补回来。他带领着她,穿过荆棘,遨游云际。并且,他还想要她。可是他们来到床边,她忽然非常恐慌。她的脑中如一闪一闪的闪电,掠过曼和陆逸寒做爱的情景,小卓和小颜睡在一起的情景。那些肉身碰撞出的欢愉只带给她无以复加的痛苦。她的眼睛已经被那些白光所伤。伤口像是沟壑一般无法填平。她忽然好像被击中一般,猛地挣脱开沉和。她连连后退,缩在墙角哭泣。沉和无限怜惜,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拉起来。然后让她在床边坐下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让她不要害怕。她把头藏在他的怀里哭泣。夜晚他们只是相拥而睡,抵足取暖。
  璟的性情越来越阴晴难料。也许是因着童年少年时一直都在压抑,而今却不再需要,便漫纵地生长。沉和必须承认,这漫纵,自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然而却亦毫无章法,完全都在掌控之外。有一次吵架,沉和发现璟用刀片在手臂上画上了记号。他心痛地问她为什么,璟却笑嘻嘻地说,丛微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干的呀——她是指丛微小说里的将名字刻在手臂上的事。沉和非常忧心,他感到璟和丛微越来越像,不仅迷人的地方像,就连这骇人的地方,也如此相像。沉和终于对璟说,我想我应该带你去见丛微。等到你写完这本小说,我们就去。

水仙已乘鲤鱼去40(1)
张悦然

  十二月,璟终于完成了她的“第一本”书,《 良辰好景 》。里面的男主人公叫梁辰,女主人公叫郝景。其实,“景”和“辰”是分别取自她和沉和的名字。沉和很聪明,立刻参透了璟取名的用心。然而有诗词云“良辰好景,只是虚设”,“良辰好景奈何天”,璟念起来,心中一片怅惘,觉得这是冥冥中对她的暗示。
  沉和对《 良辰好景 》亦是倾注了颇多心血。他总是很尖锐地指出一些缺点,璟嘴上
虽不服气,心中却是认同——最懂得她的,还是沉和。一直到书稿送去印刷厂,他们才松了一口气。那天他们狂欢庆祝,夜晚走到了桃李街3号。璟和沉和站在铁门外面。这房子已经很多年,现在有些破旧了。璟看到二楼亮着的灯,那曾经是陆逸寒和曼的房间。璟对沉和说,你相不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被种在一处,绕来绕去,都离不开。璟又说,迟早,我要把这房子要回来。璟忽然想起房子背面墙上的缺口,那里葬送了优弥的前程。她一阵心痛,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向着那白色的楼砸过去,玻璃哗啦地碎了一地。璟拉起沉和的手说,快跑。他们像是逃犯一样地拼命奔跑,璟这才注意到,桃李街已经矗立着很多座金融大厦,她的中学夹在中间像个沮丧的矮子。
  璟觉得这样的奔跑很熟悉,与几年前的一样。她好像一直在奔跑,只是周围景物变迁,牵着的那只手,亦不再是同一个人的了。
  这本书收到好的反响,虽然是在沉和意料之中,可是反响之强烈,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良辰好景 》讲述了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孩女孩,他们童年的时候都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经历,给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而这创伤一直在,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了亦时时出来作怪。他们两个彼此疗伤,自幼,直到成年之后。“也许这不是最奇妙的爱,可是对于一些幼年受创的人来说,这是有奇效的爱。”沉和知道,这本书其实暗藏着璟的一个梦:她曾以为会和小卓交换能够疗救的爱,亲密无间地一起长大。璟把两个孩子因童年受创而改变的性格写得细腻感人,每一分心灵小小的触动、感伤都那样动人,没有如此经历的人,恐怕永远也不能写得如此真切。沉和觉得,如果说丛微像是傲慢自恋的水仙,那么璟就像夹竹桃,在野地中,即便无人关怀,亦能艳放。
  读者和评论家一片盛赞,璟一夜间变成最引人注目的文学新人。全国的报刊、杂志都在竞相介绍璟,很多出版社找上门来,希望与她合作出版下一本书。璟变得很忙,她需要接受采访、参加座谈会、到各地签售……
  璟终于可以带着这份礼物去看优弥,她知道优弥一定很开心。
  优弥果然很开心,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封面。那个时候璟太高兴,忽略了优弥的感受。她急于把此刻她心中那份巨大的成就感告诉优弥,特别是她获得的荣誉,她拿出那些介绍自己的报纸、杂志,跟她说自己都参加了如何盛大的活动……她太急于分享,却忘记对优弥说之前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发生了多少事。她们太久没有见,优弥不会知道,璟的第一本小说被剽窃时的绝望,她也不会知道璟离开小卓时的心灰意懒,她对于这段时间的璟一无所知。她只道璟是太忙碌,无暇来看她。可是那么多日的毫不联络,优弥是多么为璟担心啊。璟完全忽略了一个毫无人身自由、把她当作精神支柱的姑娘,多么盼望能得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如今的璟变得那样高,宛若在最耀眼的塔楼顶端,并且无可攀援走近之路,优弥只能仰望璟,对于这样一个光鲜动人的璟,她一无所知,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的璟不再需要她。那便是璟最后一次在监狱里见到优弥。优弥坐在璟的对面,还是齐耳短发,还是那样瘦小,穿着一件蓝色褂子,套在原来那件土黄色毛衣的外面。毛衣洗得很旧,线络已经不能分辨,倒似硬邦邦的麻片。璟觉得非常难受,对她说:我下一次来看你给你买件新毛衣。优弥摇摇头,笑着说:不用的,反正是套在里面穿。如果你真要买,就给我买些毛线吧。我在这里太空闲,自己织还可以打发时间。
  璟说好。璟又兴奋地对优弥说:我现在住的房子很好,十一层,能看见很远以外的景色。等你出狱,我接你去住。并且,迟早我要把桃李街3号要回来。还有还有……我很快我就能见到丛微了,现在我终于能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去见一个女作家了。
  优弥微笑地点点头,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璟开心地说,是的,优弥,我一定要让你住在好大的房子里,过最舒服安逸的生活,无忧无虑。优弥说,真好。
  走的时候,优弥忽然叫住璟:璟。
  此时她们隔着一张桌子,能够触摸到彼此。她们双双站起来。优弥伸出手,轻轻地拂过璟的头发:你的生活可以慢下来了,不用再像打仗那样风风火火的。你瞧,头发都乱了。
  璟的心在优弥触碰到她头发的瞬间狠狠地收紧了一下。她想起从前优弥给她梳头,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梳齿滑过她的头发,像是最温柔的小风。璟忽然感到,这感觉已经忘记很久了,它显得这样陌生。
  她们这样坐在那里,而中间那曾经千丝万缕的牵连却断了。此后她们越来越远,终于归于两个世界。

水仙已乘鲤鱼去40(2)
张悦然

  璟对沉和说:如今你该带我去见丛微了吧。
  沉和说:好。但你要知道,我带你去见她,并非因为别的,只是你和她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可能正沿着她从前走过的路走,她或者可以让你有所领悟,也许很多事情就此放下了。
  璟疑惑地问:放下什么?
  沉和耐心地说:放下过去。你不觉得,你一直都不肯放下过去吗?你太累了,亦不会快乐。
  璟说:也会连累身边的人,对吗?比如说你。
  沉和说:我决定帮你,鼓励你写下一本书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但我不怕这个,我只是心疼你。

水仙已乘鲤鱼去41(1)
张悦然

  十二月末,沉和带璟去见丛微。他告诉璟,丛微就在这座城市。临去,沉和叮嘱璟说,别对她说陆逸寒已经死了,她并不知道。
  璟一脸疑惑:既然她就在这座城市,为什么不去找陆叔叔?又或者她回来的时候陆叔叔已经去世了,那么她应该已经得知。
  沉和摇摇头:她受不得这个打击,你记住,不要说。
  璟说好。
  丛微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璟对她的印象,是从陆叔叔那里看到的照片里的少女模样。十几年,丛微一直没有露面。在她后来的书中,只有黑色粗笔凌乱勾勒出的一个梳着乱髻的女子的侧影,高高的鼻骨,眼角很尖——据说这样的人是挑剔的。她穿着一件高领的衣服,因为脖子长而十分好看。她一直仍旧那么神秘,那么若隐若现。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她是否结婚,她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璟对此有过各种猜想。她猜丛微没有结婚,还在国外一个人独居。她的脑中总有这样的画面:丛微穿着长至脚踝的浅灰色风衣,头发松松地在头顶挽个髻,面色白皙甚至有点苍冷颜色,穿一双细高根的鹿皮靴子,踩着深秋时节地上厚厚的枯黄树叶,走过一个欧洲城市的广场,身后一群白鸽飞起来。璟想,也只有丛微,可以这样澹定地走在孤独里。
  那天当她真的要去见丛微时,变得兴奋又紧张。丛微虽是她与沉和之间的一道阻隔,她亦感伤于自己是丛微的赝品,可是她对丛微却仍是十分敬重、迷恋。是的,她觉得丛微是一个美丽的谜,倘她是男子,亦会喜欢丛微吧。
  那个冬日,璟跟随沉和去见丛微。就要到达目的地时,璟以为沉和疯了。因沉和带璟去的是这座城市郊区的一座盖在山坡上的疗养院。沉和对璟说,丛微就在这里。璟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崇敬的偶像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躲在精神病医院里,是一个犯起病来就得被关在有铁棂的房间里,不能照顾自己起居的疯女人。
  沉和带着璟走过暗仄的走廊,璟看到四周有头发散乱的女病人冲她嬉笑,还上前来要抓她的头发。有个护士仓皇地跑过来,抓住那个女病人,拿出橘子剥开给她吃,才哄着她回了病房。璟此时已经几乎无法思想。她想象中的丛微应当是优雅的,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比如喜欢出游、独自看书品茶等等。她只是觉得天空很低,有那么沉重的东西在迫近。她不能想象拐角另一边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忽然冲出一个疯子……可是,可是这些与丛微有什么关系?丛微在这里吗?
  沉和不说话,只是带着璟继续向前走。
  但一切都在变得更加糟糕,倘是时间能回还,璟定然选择掉头不去见丛微。因着那个一直活在她精神最高层的美好偶像,根本不能和一个住在精神病医院的人画等号,这她是知道的,她定然见到亦不能接受,为什么还要去见。
  可她曾是璟少年时的偶像,她是陆逸寒爱的女子,她亦是令沉和动容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见她。
  在二楼狭窄的走廊里,他们停了下来。就这样,璟看到了丛微,这是她梦到过很多次的场景,只是她从未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精神病医院二楼的天花板低矮的病房里。那天是元旦前夕,医院在清扫卫生,给病人剪头发,换新衣裳。丛微坐在那件漏风的小房间中央,乖顺地让她身后的护士给她剪头发。她是那么邋遢,穿一件灰兮兮的单色长褂,敞着大领子,里面露着很低的一截绒衫。那绒衫像是跟随她很久了,烟色,已经像是线绳编织的那般,没有柔感,不再蓬松。她亦不知道冷,裤脚挽得高高的,赤裸着一双青色血管凸出的脚,就这样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脚踝突出的骨头似乎有些错位,没有血肉,只有梗出的骨节,像是老妪的双脚。头发若柴草一般干涩。她的眼睛无神,青色眼袋十分明显,边缘处的皱纹像一根根参差显露的明线。丛微这一年不过只有四十出头,比曼还要年轻几岁,可是与曼相比,却是衰老太多。当护士撩起她前额的头发,璟看到了那么多隐藏在下面的像蚯蚓一样的血管,松懈的皮肤犹如松软泥土一样任它穿梭。而她的手,那就是她执笔写那些书的手吗,就像庙宇里几根占卜用的签子一般纤细而诡异。屋子里用一只破收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 何日君再来 》。由于接触不好或者收音机的故障,音乐伴着很大的噪音,还有不断插进来的蹩脚主持人的新年祝福语——璟蹙了一下眉,只觉得这冬天的寒意好像在一天里全部倾出,她这样地冷。
  这便是这些年璟的偶像吗?这便是令陆逸寒和沉和都着迷的女子吗?璟打了个寒噤。
  收音机停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响起了邓丽君的《 人约黄昏后 》。璟看到丛微笔直地坐在那里,吃吃地笑起来。她应当很喜欢这首歌罢。
  邓丽君绵甜的嗓音唱道: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璟感到事实上丛微就是一个逃兵。她永远躲在自己记忆的一隅,沉湎于“去年元月时”。此刻,璟觉得丛微欺骗了她,欺骗了所有的人。她用她的小说在璟的心里建造了那么富丽堂皇的城堡,然而事实上,这是虚假的,是一个弥天大谎。原来丛微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她杜撰本领之高妙,她是最伟大的童话大师。

水仙已乘鲤鱼去41(2)
张悦然

  璟对沉和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骗局。
  沉和问她:那么是谁设的局呢?是丛微?还是你自己的幻想?
  璟痛苦地摇摇头:沉和,你不知道,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的确妒忌她,因为她得到了陆叔叔的爱,亦令你那么敬重、关爱。可现在我见到她这个样子,更加难受,你知道么,我
很难受……我情愿她真的好得天衣无缝。我情愿去妒忌她,亦不要去可怜她。
  沉和握住璟的手说,我在带你来之前下了很大的决心。并不是单单因为保护丛微,也因为我知道会令你失望。你把她看做目标和对手。但我希望你能试着理解,亦不要像她,沉溺在过去不能走出来——她很害怕生人,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她。璟点点头,站在窗外看着沉和走进去。沉和从护士手中要过梳子和剪刀,对护士点点头,示意他会为她剪头发。沉和轻轻地蹲下身,把丛微脑后的头发平平地梳下去,同时问丛微:
  你把鞋子弄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哄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丛微显然对他十分熟悉,幅度非常大地摇头——或者应当说是拼命地晃,如此危险,沉和根本无法剪了。丛微神经质地说:
  有蛇,有蛇,刚才这里有蛇!我在打蛇……
  沉和抚着丛微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不要怕,没有蛇,你忘记了吗,上次我们两个人已经合力把蛇打死了,所以你不要再扔鞋子去打它,这样光着脚才会引来蛇呢。沉和假装很紧张的样子,吓唬丛微。丛微啊地叫了一声,把双脚抬得很高,身体向后一仰,然而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压在了沉和身上。沉和坐在了地上,但全力护着丛微。护士连忙把丛微扶起来。沉和这才站起来,却一点也不生气抑或烦躁,他很耐心地继续给丛微梳头发。反复折腾了几次,终于剪完。他四下找找,都没看到鞋子,于是他跟护士出门去领一双新鞋子。他刚出门,璟就注意到,鞋子被丛微塞在衣服里面了。她站起来的时候,腰间就凸出两个椭圆形的印记,璟刚要喊住沉和,就看到丛微倏地坐在了地上,非常兴奋地抓起碎头发屑塞进嘴里,一边塞还一边说:这里有蘑菇,采蘑菇……璟震惊了,她闯了进去,抓住丛微的手,阻止她吃。谁知丛微一看到璟是陌生人,就大叫起来。她一边叫,一边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然后她跌在地上来不及站起来,就向一个墙角爬过去。那姿势生蛮若一个原始人,璟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好在沉和这时候赶来,跑过去抚慰她。

水仙已乘鲤鱼去42(1)
张悦然

  从疗养院出来,璟一路沉默。沉和知璟心中很多疑惑,并且因着心中那完美的影像破碎了而沮丧。他于是提议去咖啡店小坐。璟很犹豫,她自离开疗养院便开始胃痛,而对于陌生的咖啡店,她有些抗拒。于是又绕了半个城市,去了沉和给璟过生日的那家。这家其实十分颓败,就在离桃李街不远的好位置,眼见随时都有关门易主的危险。招牌上写着店名:“断桥”。璟忽然回头对沉和说,我总是这样念旧的,便是咖啡店,也只愿意去从前的那一个。沉和回她说:明知道桥是断的,为什么还要去走呢?
  沉和啜了一口咖啡,对璟说:你一定很多问题要问我,那就问吧。但是有一些事,我并不了解,丛微和陆逸寒都没有说的,我便不知道。
  丛微几时变成现在这样?璟开始发问,手中握着热牛奶,想要赶快止住胃疼。
  其实她一直是一段好,一段不好。前一阵子她并不住在疗养院。我把她安置在我父母那里,但后来她忽然变得严重了,我的家人没法再照顾,所以送到疗养院。
  她几时回国的呢?
  她是在陆逸寒去世不久回国的,也许就差几个月。我当时告诉她陆逸寒去世了,她病情立刻严重了。有一段时间就在疗养院休养。后来病情好转,但她忘记陆逸寒死去的事,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盼着陆逸寒来看她。总是这样反复,却记不得他的死。
  璟一阵酸楚,双手紧紧抱着热牛奶取暖。她问,那么当年陆叔叔和她究竟因为什么分开呢?她又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丛微与陆逸寒认识的时候只有十五六岁。陆逸寒当时寄住在杭州的姑母家,打算考美术学院。丛微的哥哥油画画得很好,陆逸寒便跟着他学,常常在丛微家一坐就是一天。他们就认识了。后来陆逸寒的父亲忽然病逝,急召他回来继承家业,照顾母亲。于是陆逸寒离开了杭州,但丛微一向固执任性,她因依恋陆逸寒,又来北方找他,不远万里来投奔他。那时陆逸寒已经考取了S大学,兼顾学业和病重的母亲,非常辛苦。丛微来投奔他,他自然高兴,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如何照顾她。她是个娇纵的女孩,喜欢赖着他,他上课,她便常去找他,在外面等他。陆逸寒很忙,丛微在这座城市又举目无亲,她常常觉得孤单。而她的写作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她一直喜欢浪漫,又因为她的外祖父曾在美国留学,她的家庭教育一直有些西化,她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使她不想这样寂寞地留在一处。因此丛微希望陆逸寒中止学业,与她一起去国外。八十年代初期,正是出国的热潮,国外是浪漫的,国外是自由的,国外是时髦的……然而陆逸寒却并不想出国,一方面他是家里的独子,要照顾母亲;另一方面,他亦喜欢东方的文化,对中国古代艺术十分着迷。他们因此产生了分歧。
  丛微是很西化的女孩。八十年代初期,她就一头披肩发、小尖跟的皮鞋,坐在那里,悠然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的样子,吓坏了陆逸寒的母亲和陆家的其他亲戚。他们一致反对陆逸寒和丛微来往。那时丛微的第一本书刚刚出版,获得好评,她如此痴迷于创作,像是被一把火烧着,她亦要把生活过得轰轰烈烈。丛微变得越来越偏激、冲动,甚至用刀子割自己,有时候会狂躁地摔东西。有时忽然创作灵感尽失,她就像世界末日一样绝望,大发脾气泄愤。甚至与陆逸寒的母亲发生激烈的口角,致使她滑倒,摔断了腿,心中怨气郁结,又不能下床走动,没过完那个夏天就离开了人间。这件事情令陆逸寒非常难过,即便母亲的死不能完全归咎于丛微,他亦意识到自己和丛微并不合适。丛微是这样漫纵、摇曳,纵是令人着迷,亦不是寻常人可以包容的。于是陆逸寒决定与丛微分手。丛微心灰意懒,离开了这座城市。此后的事情,沉和亦不是很清楚。丛微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去了美国留学,而陆逸寒娶妻生子,妻子又很快辞世。
  然而国外的生活令丛微大失所望,语言不通,又需要打工赚学费,没有朋友和亲人,她再也无心创作,一心只想多赚些钱,拿到绿卡。在那样苦闷无依的生活中,丛微酗酒,吸食大麻。几年后父母过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已经堕落得不成样子。他们把她送去戒毒所,并留在美国照顾她。那年沉和联系上丛微时,正是她最低迷的时候。沉和鼓励她继续写书,重新树立了她的自信。丛微其实一直很想回国,她后来也写过信给陆逸寒,但没有回复,她猜他仍那么恨她罢。直到四年前,丛微的父母乘坐的飞机失事,他们双双遇难。至此,丛微在美国再无留恋,她回国,又回到这个像她的第二故乡的城市,但早已物是人非。丛微再次精神崩溃。
  在丛微如今残碎的记忆里,似乎她还是当年那个刚刚迷上写作、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是投奔陆逸寒的,因此她不记得他的死,不记得他们的争执,她只是说,你们只是告诉陆逸寒我来了就好,不要对别人说起,他们可能会告诉我爸妈,我爸妈就会把我抓回去……她一脸赤诚天真,她害怕噩梦,害怕打雷,害怕陌生人。
  沉和说完,熄灭了烟。杯中咖啡已经冷了,他喊来侍应,要他换一杯新的。璟良久才伤感地问:丛微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没有。我曾联络过她的哥哥,但她的哥哥几年前已经因肺癌去世,而她哥哥的家人与丛微素无感情,亦不会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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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42(2)
张悦然

  她书中只写水仙的孤傲自恋,然而生活中却是这样凄清。璟叹了口气。
  她一直很要面子,纵使在美国过得多么苦,都不肯回来。她回国后只是找了我,又恳求我不要对别人说起。
  她几时能离开疗养院?她是否还能写作?
  不知道,要看她的病情是否好转。能不能写作我亦不知。因她这条路一直走得崎岖,多少次偏离了又走回来,像是冥冥中的安排。
  我想她应该继续写作,因为到头来所有的都是一场空,只有写作还陪着她。璟说。
  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鼓励她继续写作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沉和迷惑地看向窗外。
  为什么这样说?
  写作令她不断挖掘回忆,她把它们当作宝贝,不舍得丢开。
  你想要让我懂得的,也是这个道理,对吗?璟微笑着问。
  嗯。写作是你们的救赎也是你们的浩劫。
  那你明知道我是危险的。璟又笑着回他。
  是,我明知道你是危险的。沉和表情哀伤,没有一丝笑意。
  璟忽然涌出泪水,她不敢再去看沉和深邃的眼睛。她喊来侍应,要了一个生日蛋糕,故作开心地说:
  那次你给我过生日,我却醉了,没有好好享用,今天我要再吃一次。
  璟和沉和心中都感到世事无常,聚散终有定数,没有什么是握在手中不会失去的。因此能够这样安和地坐在一起,分吃食物、交谈、相爱是多么可贵。后来侍应送来蛋糕,他们误以为璟和沉和是来庆祝生日,所有的侍应竟然都围过来,给他们唱生日歌,样子十分好笑。璟说,不如每次来我们都要一份生日蛋糕,都像过生日一样罢。沉和笑着点头默许。

水仙已乘鲤鱼去43(1)
张悦然

  看过丛微之后,璟和沉和都更知珍惜彼此,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璟每天睡至中午,打开电脑写一段小说,有时心中挂念沉和,就去楼梯处抽烟。沉和下午来的时候总是发现,璟不是做好了饭,就是从外面买着食物回来,一副娴淑小妻子模样。
  小颜找到璟这里来的时候是一月。就要到农历新年,她正在重新装扮沉和的房子。璟说,她喜欢布沙发,柔软,颜色艳丽,窗帘和墙壁也要换成暖色调,沉和都依她。只不过半年
的光景,璟从一个绝望的走在桃李街3号的贫穷女孩,变成了一个被无数人羡慕、前途无量的年轻女作家。可是这幸福来得太迟,令她已经不能畅怀。她不喜欢出席各种热闹的场合,不喜欢见陌生的采访记者。她只是想在这套已经习惯了的房子里躲起来——她对这里开始产生依赖。也开始喜欢高耸入云的高楼,喜欢日光照满的阳台,只是窗户密封,不然她一定会把身子探出去,让自己像要飞出去一样。
  璟的新居有很大的阳台。她在宽阔的阳台上晾衣服,眺望,喂她养的小白玉鸟。她亦喜欢用音响放昆曲,《 游园惊梦 》,《 白蛇传 》……听到怆然处下去走走,或者写上一段小说。
  那么大的阳台,她却一直没有栽花。她在等他来给她栽。指甲花,像是着火的庭院一样,把这里弄得热闹起来——小卓,你好不好?璟在心里问。
  小颜来找璟的那天,到处已经充满了新年的味道。这天中午璟出门买了几株桃花,又买了水仙。糖果、点心、年糕……璟好像从未把过年当成这样郑重的一件事。璟和沉和打算把丛微接过来一起过年,给她多一些家的温暖。
  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来人正是小颜。小颜略胖了一些,头发剪短了,脸藏在乱发中,非常苍白。她见到璟便说,小姐姐,你快去医院,小卓心脏病很严重,也许快要死了……璟拨开房间里嘈杂的音乐、楼下正在锁门的哐啷哐啷声响、关在门里的狗的叫喊,努力地抓住小颜的声音。小颜说的话像是一只光滑的碟子,璟觉得她抓也抓不住,只是听见落地的碎片声。她抗拒接受这个消息,情愿自己听不懂。
  璟的手一直抓住铁门,却不停颤抖,那门锁被震得哗啦哗啦地响着。
  小颜哭得很伤心,不停地对璟说对不起。
  璟问小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颜不回答,只是哭着说对不起。
  她们要去医院,在楼下拦了出租车。在车上,璟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颜说,对不起,我一直骗了你们。我并不是被继父虐待逃出来的。我是个骗子,我们七八个姑娘都是两个男人从我们父母那里买来的。他们供我们吃喝,让我们出来骗钱……那天我跑出来喊救命,是要骗你的。原本我到了你们的家,是要趁你们不注意就敛走值钱的东西,一走了之。可是,可是,我看到你们过得也这么困难,又待我这么好,就舍不得走了……我对小卓是真心的,也真的很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可是前几天,我买菜的时候,被我的一个“姐妹”看到了,她告诉了我们的“大哥”,他们就来抓走我。他们把我藏起来,又向小卓要钱。小卓肯定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筹了一些钱去救我,但他们耍他,先是让他去城郊的仓库,去山顶四角亭,后来又让他去一个荒废的防空洞……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小卓四处奔波,被雨淋,从山上跌下来,他受了风寒,又有伤,回到家就病倒了……我是从“大哥”那里逃出来的,我回家的时候,小卓一个人在家两天了,没喝水没吃饭……我叫他,他完全没有知觉了……
  璟已经说不出话,她扬起手,两个耳光打在小颜的脸上,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还是不是人!小卓对你这样好,为了你,连我这个小姐姐都不要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你于心何忍啊!
  璟忽然觉得眼前黑了一下,一阵眩晕。她不再说话,靠在座椅后背上,一只手抓住扶柄。
  交通阻塞,车子在红灯前排成了一排,很久不得前行几步。然而她却没有勇气下车奔跑。这一幕很熟悉,令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交通堵塞。
  那个结局,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小卓,小卓,她轻轻地念他的名字。她相信他已经走了,她开始感觉不到他,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之间有牵系的线,从前她不能知,哪怕和小卓分开的这半年,她亦没有察觉。而这一刻她忽然感到了,有一根一直都在的线断了。她的心被那遽然断了的线震得几乎粉碎。
  璟缓缓摇开车窗,探出头去。她看到那满是愁容的天空,厚实的乌云中分出了一条缝隙,是干净的浅蓝色,像一条离开这里的路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缝隙,可是视线还是看丢了那只风筝——乌云渐渐合拢,再无间隙。而这个冬天一直没有下的雪,终于浩浩荡荡地向这座城市进攻。
  璟没有得见小卓最后一面。他们推门进病房的时候,他刚断了呼吸不久。她看到人们正拔掉他身上所有的管子,把所有令他不自由的线绳拆走。她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的脸色很暗,怎么会这样暗,一点都不像他,那个白瓷做的闪闪发光的男孩。她冲过去,蹲下身子,捧着小卓的脸,旁若无人地跟他说话:小卓,我的新家有好大的阳台。我一直都等着春天快些来,你来帮我栽指甲花。你说都种满了要花多久呢,你可不许偷懒啊。

水仙已乘鲤鱼去43(2)
张悦然

  璟的语气并不似在悲伤,倒像是在炫耀,她要让所有的人看到——包括小颜,她和小卓是多要好,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那张昏暗的脸是一盏灭了的灯笼。他的躯体是蒙满了灰的旧石膏,正在干燥的空气里一点点失去水分。末了,热爱雕塑的美少年把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塑。她用双手撑起他的头,把自己的脸颊靠过去,想要令他亲吻自己,可是他的头重重地靠在她的手臂上。他不肯给她亲
吻,可是他曾给了小颜那么多的亲吻、拥抱。这吝啬的人!璟泪如雨下。
  医院的人来抬走他,他们把她和他的尸体分开。她是那么倔,一次次跑上去,抱住他的头。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好像知道他一定会跟着她走。她的眼睛好像已经看不见,她看不见,他已经没有了鼻息;她看不见,他们给他蒙上了白布。直到他们把小卓推出去,她才跟随出去,她已经没有哀哭,因为她知道,他已经走了,她在路上想起多年前那场交通堵塞的时候就感到了。她在追赶的,不过是一尊男孩的石膏像。但只要与他有一点关联,她亦不想放弃。
  不要怕,小卓,很快的,很快就会摆脱这些,就会自由。
  不要怕,小卓,小姐姐和你一起,到哪里都要在一起。
  不要怕,小卓,长大了一切就都好了。
  璟一直跟随担架车走出急救室,他们要把他送去隔壁的楼。大雪宛若暴动的士兵,一起向他涌来。小卓身上只是盖着薄薄的单子,他们亦不给他打伞。她看到她的指甲花少年就这样横陈着进入雪里,大片的雪花钻进他盖着的单子里,令他变得更冷,与世间隔绝便更彻底。她看到雪花打湿了他脸上的白单子,湿了,仿若是绵绵不绝的呼吸。
  璟终于再也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抑或她开始懂得,从路途中视线断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失去了他,再也不能感应到他。而她一直跟随,只是太难舍这曾和她相濡以沫的少年,这个打碎了储蓄罐给她买巧克力的少年,这和她在午夜时分大街上奔跑的少年,这曾经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看恐怖片并轻轻亲吻的少年,这在无数个她工作归来的夜晚煮好饭等她的少年,这允诺了要和她拍一张合影要给她种一片指甲花田的少年。
  很久,璟才回过神,忽然抓住正站在她身旁还在哭泣的小颜的肩膀,她在恨,她这样恨,然而却没有力气来惩罚她。璟只是哀怨地说:
  你要小卓,好,我把他给你。可是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是我们家的宝。我答应他爸爸,要好好疼他,永不和他分开。但是他说他爱你。我便离开,要我祝福,我便祝福。可是结果你不仅骗了他,还害死了他。为什么要这样?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你没有血性的吗?告诉我。他对你不够珍贵吗?你可知道,他对我是多么珍贵。这半年不能见他,只能空空幻想着,他是不是过得好。我搬了家,等春天我想要他去给我种指甲花……
  小颜嘴唇发紫,紧闭双眼,身体被璟晃得摇摇欲坠。她悲痛欲绝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真的爱他,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他,我想方设法逃出来,回来找他……
  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璟面无表情,对小颜的话亦不理会,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小颜抓住璟的手臂,哀求她:
  你可不可以原谅我,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丢下我,你听我解释……
  小颜跌倒在雪地,仍旧不肯放弃,她抱住璟的腿,继续哀求她。璟狠狠地甩开她的双手,小颜贴在雪地上向后滑了一段,又不死心地向璟的方向爬过来。璟冷冷地对小颜说: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璟说罢拂袖而去。

水仙已乘鲤鱼去44(1)
张悦然

  转眼是新年。
  小卓死去之后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璟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暴食催吐又复发了,并且从未那么严重过。当她再次想起小卓,就觉得内心被掏空了。她的二十几年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没有生活过。她开始用大量的食物把自己填充起来。然而她的胃已经很不好,那么多的食物根本无法消化,她吃下去便会很难受,于是只能用催吐的办法令自己舒服些。她开始不
断地吃了吐,吐了再去暴食的循环。沉和一面要替璟去料理小卓的后事,一面又要来照顾璟。
  璟已经具备一个暴食症患者的各种病状。脸虚肿自是不必说,身体也胖了很多。嘴角下巴生满了粉刺——那是因她呕吐时的胃酸侵蚀到唇角所致。手背上有划伤,那是她抠喉太用力弄破的。沉和曾经查过资料,对暴食症的可怕和顽固亦了解一些。暴食症其实已经是抑郁症的一种了,它是一个走进去便很难走出来的圈子。人会不断在这个轮回中耗损自己,胃酸还会腐蚀牙齿,牙齿亦会慢慢掉去。而胃的功能会越来越差,食道亦会出血。在小卓的事情发生之前,璟已经基本戒除了暴食催吐的恶习,沉和一直都在细心观察,不让她有机会复发。
  除夕夜下大雪。沉和给璟穿上厚实的衣服,领她出去看焰火。孩子们已经把公园的中心广场占领了,他们都很勇敢,亦不知疲倦,整块天空被他们填得满满的——倘是天上的人想要拨开云雾,探出头看看人间亦不可能,璟暗暗想。她便很反感那些烟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不要绝望,我陪着你,你的病肯定会好。沉和拥着她,帮她捂住眼睛。
  璟轻轻地说:我觉得我和丛微越来越像了。我开始幻听,耳朵里有小卓上楼梯的声音——唔,你不知道的,在我们从前的家,楼梯很窄,好像是空心的,踩上去会特别响,小卓的鞋子是我买的,运动鞋,很重的,小卓放学回来又背着大书包,他很累,走在楼梯上就是突突突的,特别地响……我能够分辨出来。
  沉和拍拍璟的背,又箍紧了一下手臂,把璟更深地埋起来。璟却又挣脱出来说:我不仅幻听,还会有一种破坏欲,感觉我想要去伤害小颜,我很想去抓住她的手臂,晃她的肩……你知道吗,沉和,那天我在医院外面看到她倒在雪地里向着我爬过来,心中有一种快感,我感到一种满足……
  沉和安慰她说:你和丛微不一样,你瞧,你都知道那是幻听,是不真实的,你也知道控制自己不去伤人。
  是的我知道声音都是假的。可是这样也许更糟糕。因为我明知道是假的,也不愿意没有了那声音。我不伤害小颜,但我心中会迁怒,也会连累别人。沉和,你很危险。沉和抱住她,哑声说:
  我从前是打算只陪你走一段路的,那时我知道你是危险的。但是我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主意。我决定就这样一路走下去,从那时候开始,我再也感觉不到危险了。
  沉和搬来和璟一起住,形影不离地照顾璟。他们照旧一起打游戏,两个人坐在电视前面打通关,都出了一身的汗。但是只有沉和一个人摇摇摆摆,大喊大叫,璟像是固定在了坐位上,一动不动,失了神。沉和轻轻地唤她,她才慢慢回过神来,问沉和:又该吃饭了吗?
  沉和已经学会做饭,并且煮汤的技术很棒。但是每一次璟无论吃什么都很机械,吃什么对于她毫无分别,并且她不会控制,就一直吃。然后她就开始吐。如果沉和拦着她,她就拼命地捶打沉和,又像是看透了一切似的说:你把我送去丛微的疗养院吧,我发现自己疯了。沉和,你不要不承认,我的确疯了,我知道。
  沉和痛心疾首地说:你伤心,我很能理解,可是为什么你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弃了呢?失去了他,这个世上就没有令你留恋的了吗?
  璟摇摇头,微微一笑:你不知道,沉和,一个,两个,三个……都会走的。到头来都是一场白费。我看到了。
  沉和说:你自己害怕,不想爬起来,却要怪别人。
  你凭什么要管我,谁要你来可怜我。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小卓!璟忽然大吼,挣脱沉和就要跑出门去。
  沉和虽然做好了处理各种麻烦的准备,但他仍旧受不了璟说这样伤人的话。他恨恨地松开璟,气急败坏地说:好吧,再也不管你,你愿意去做什么就做什么!
  璟腾地冲出门去。
  身体里的饿鬼又控制了璟。她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乱七八糟的零食,很多,抱着就到了柜台前。然后丢下钱就走。她神色慌乱,经过一个小零食店的时候,忽然看到玻璃格子的柜子里有散装的黑巧克力。她像是被鱼叉刺穿的鱼,骤然间痛得不能自已,却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橱窗。她进去买那种巧克力,几乎买光了所有剩下的散装巧克力。她抱在怀里,穿过楼下的小路,一直走到社区的大门口。她想拦辆车去山上看陆逸寒和小卓。现在她的亲人都睡在那里,那里才是她的家。可是很久没有看到有出租车经过,她便颤抖着拿出巧克力来吃。严冬时节,天气那么寒冷,这一直放在外面的巧克力冻得像是小石头。她放进嘴里,只是觉得坚硬。可是她仍旧慢不下来,潦草地把它弄碎,便吞咽下去。她一感觉到巧克力的滋味,就又掉下眼泪来。一直以来,生活有那么多的禁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巧克力了,对这种食物的认识,还停留在若干年前小卓给她买的那些上。所以她一吃巧克力,和小卓一起的日子便历历在目。是那么多年的爱啊,怎么能转眼不见了踪影呢,并且再也不会回来。她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心的撕裂。她不断把坚硬的巧克力送进嘴里。那些巧克力碎块像尖利的石子那样划破了她的上膛。她只是觉得血水混入了巧克力,苦味和腥味充斥着整个口腔。

水仙已乘鲤鱼去44(2)
张悦然

  沉和看见的璟,像一只误闯入猎区的小兽,那样哀伤地吃着坚硬冷冰的食物,使人感到像是冬天再也不会结束一般地难过。沉和追下楼,一直远远跟随她到大门口。他仍旧无法不管。他若是不管,那日在桃李街林妙仪的庆祝派对上,他便不该尾随璟出来;他若是不管,便不该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住,让她养伤;他若是不管,便不该鼓励她继续写作,树立起自信,令她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他若是不管,便不该明知道璟是个危险的女子,充满毁坏的能力,却陪她走了一段又一段,终于再也不能放下。时间不能回还,而做过的这些事,像是已
经深深打下去的树桩,如何能视而不见。沉和走上前去,从她的手里夺过装巧克力的纸袋。然后一把揽住璟在怀里。
  璟伏在他的肩膀上嘤嘤地哭,她看起来那么弱小。她深深地把头埋在沉和的怀里,放肆地哭,满嘴的巧克力渣蹭在他的呢子外套上。璟多么希望,时间倒退,眼前这个男子一直都是在的,没有那么多的伤痕和艰辛。那该多么好。
  能好起来的,一定能的。沉和像是对璟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他狠狠地丢开手中那袋巧克力。那些黑色的小石块在积雪的马路上散开,璟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和小卓拉着手跑去买巧克力,钱币从口袋里掉出来,像是一种记号。他们说,这样,就可以像童话中迷失在森林里的小姐弟一样,找到来时的路。
水仙已乘鲤鱼去45
张悦然

  当《 良辰好景 》成为当下最受关注的一本书,当璟成为最有人气的女作家,当报纸和杂志都在追访璟的近况和动向,有谁会想到,璟正躲在她的公寓里,和挥之不去的记忆以及永远填不满的胃作着抗争。度日如年。
  沉和已经意识到,这一次璟的犯病可能是很多年忍耐的爆发。令她好起来可能不是短暂时日里的事。他要带她去看病,她却不肯出门。沉和便去医院咨询:作为抑郁症的一种,暴
食催吐,医生说,可以用药物控制此病,可是一旦中止服药,病情可能就会反复。通过心理辅导,解开她的心结,令她不要再自闭消极,才是最重要的。
  “百忧解”。沉和握着那薄薄一板白色药片上电梯,心中一片迷茫,璟真的需要这种控制抑郁的药物吗,这将支起她的生命吗?他不禁亦轻蔑自己的无能,他一直在她的左右却束手无策,竟然还不比这小小的药片奏效。
  那个晚上璟再次催吐。她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却仍旧不放过自己。她对沉和说她吃了很多巧克力——她已经开始妄想了。她说她必须吐,沉和阻拦她,她就哀求,说满嘴都是巧克力。这一次沉和没有再和她纠缠,任由她吐到翻胃。沉和坐在客厅的桌前等着她,她从洗手间摇摇欲坠地走出来,便看到沉和拿着水杯和白色药片。沉和平静地对她说:看来你必须吃药了。我不能再纵容你。
  什么药?璟的脸还因为暴食肿着,声音虚弱。
  治疗暴食症和抑郁症。
  我不吃。求你,我不吃药。我如果吃药,就一直会依赖它,对不对?如果我吃药,就等于承认我的精神有问题,对不对?璟忽然变得激动起来。
  但是璟,不吃药就永远在这个循环里,出不来。
  求你,我不吃,我不吃。我不要依赖药物。
  不行,你必须吃。这样周而复始,谁受得了呢。
  璟瞪着他,大声说:你终于受不了了,是吗?
  吃药吧。沉和不理会她,只是把杯子送到她的面前。
  璟摇摇头,忽然变得异常镇定:你走吧,沉和。想来也是,我怎么能把自己的痛苦施加在你身上呢。
  沉和很是生气:你又说这些了,有什么用呢,吃药吧。
  璟说,我不是说着玩的,我不要吃药,也不要你在这里。我不要一个不情不愿的人,在这里跟着我受苦。璟说着,去打沉和手中的药片,把水杯打在了地上。
  沉和大怒,闪手给了璟一个耳光:谁受不了了!谁不情愿!
  他打了璟,才感到璟已经站不住了,想要去倚墙边,却来不及了,摔倒在地上。
  沉和自己也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竟然打了她。沉和心疼地抱起璟,回到璟的卧室。他把她放在床上便要与她做爱。璟起先甚至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到明白了,便要挣脱。但是他紧紧地抱着她,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而他激烈的亲吻亦开始变得轻柔,一切渐渐放慢到一个速度,轻轻地进行着。璟忽然感到了温暖、轻飘、空灵。她有了翅膀一般地找到天空作为出口,飞,是的,她很快觉得自己没了重量,沉和也没有,他们就像穿越云层的小水滴一样不知不觉间在空中凝结成一滴,那种融合圆润自然,没有边缝,没有隔膜。璟迷蒙中侧头去看窗外,仿佛看到冬日午后的阳台上,开满艳粉色的指甲花……
  次日沉和带着璟离开了这座城市。
  飞机上,沉和紧紧地搂着璟,听见璟轻轻地探出头来,用虚弱的声音说:很多年前你答应带我去旅行,终于实现了。

水仙已乘鲤鱼去46(1)
张悦然

  那是一段令璟终生难忘的回忆,它在时光的激流里沉淀下来,宛若小小的碎钻。当璟穿行于夜色,它们就是天幕下陪她一段的灯。
  她记得从昆明到大理马不停蹄的火车。
  她记得洋人街角的唱片店和卖唱片的羞涩女孩。
  她记得洱海边那片小小的房子以及卖烤鱼的小摊。
  她记得西藏酒吧里的奶茶和卖栀子花的老妇人。
  她记得在丽江的一个夜晚喝过一种叫做丽江小妾香的酒。
  她记得令人沉醉的蒲达吧音乐和唱片封面上稳重的大佛。
  她记得他们买下的木雕小人儿,是对穿纳西族礼服的夫妇,一人一个。
  她记得他为她买下的纳西族老婆婆手工制作的草鞋,上面有个刻着“福”字的铜钱。
  她记得小酒吧的篝火,他们饮酒之后依偎着睡着了。
  她记得午后那个有乐队的小酒吧里,他们看见她的眼泪,就弹了一首《 月亮代表我的心 》,而她的男子便在她耳边轻唱起来。
  她记得在青年旅社的留言板上,他们寻找旅伴的启事。
  她记得他们在海子书店买下的手绘地图以及再生纸本子。
  她记得,她记得。
  璟很难想象,倘若那时不是沉和带她离开,后来她会沦落成什么样。精神脆弱,目光呆滞,整日靠那白色的解忧药片度日吗……璟简直不敢想象。
  他们坐飞机到昆明,又坐火车去大理。在从昆明去大理的火车上,沉和揽着璟,轻轻地告诉她:到了大理,生活会变得简单起来,我们每天可以只是听音乐,睡觉,散步。或者我们可以在那里开一间小酒吧或者小书店。沉和想着,就笑了,问璟:你说我们开哪个?
  璟说,都开,白天呆在书店,晚上呆在酒吧。
  沉和笑着说,不行,你是去晒太阳的,不可以一整天呆在屋子里。
  那时璟在发烧,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冷静了。她很累,想睡觉,睡着前,她喃喃地说:我觉得我们像一对私奔的小夫妻。
  那趟火车要坐整整一夜,两地之间都是小得几乎叫不出名字的车站。车厢非常破旧,已经熄了灯,四周非常安静。他们挤在一张小小的下铺上。半夜她醒过来,撩开白网纱的窗帘,便漫进来更清晰的月光。那么大片,落在沉和的脸上。于是能看到每一颗痣,细小的皱纹,还有下巴上的小沟壑。甚至伤疤,能看到右脸上的两厘米长的没有颜色的凹陷。璟伸出手指轻轻地滑过它,月光也跟着她动,温柔地像是要抚平它。
  沉和小声附在璟的耳朵上,告诉她,那是他小时候和男孩子们打架留下的纪念章。沉和又说,都会好,心口的伤也像这个一样,都是纪念的徽章。当颁发给你一枚纪念徽章的时候,你就比原来更了不起。你应该也为自己感到骄傲。
  璟叹了一口气,指着心脏的位置说:我这里有好多颗徽章了。
  沉和抚着她的头说:所以你是了不起的璟。
  璟再次抚摸沉和脸上的伤疤,她想,是的,它们都会变成皮肤上没有颜色的凹陷或者凸起,就像地球不会因为海洋和山脉哭泣一样,我们亦不会再为了那些凹陷和凸起哀伤。
  沉和看着窗外,对璟说,火车是很厉害的,你不觉得吗?
  什么厉害?璟疑惑地问。
  沉和没有立刻解答,拉着璟坐到靠窗的两个简易坐位上去。他让璟看铁轨,说:知道吗,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住在乡下奶奶家,那里靠铁轨很近,我们常常在铁轨旁边玩。钉子,嗯,你知道我们怎么把那种长长细细的钉子做成玩具的吗?
  璟摇头。沉和继续说:我们把一枚钉子端好地放在一根铁轨上,然后走开,等火车呼啸而过,我们再走近铁轨去捡那枚钉子,它已经被压扁了,很平很光滑,成了小宝剑的形状。这是我们男孩子的最爱。你说,火车是不是很厉害?
  璟想着那干瘪的微型宝剑就笑了,点点头:是很厉害的。
  而沉和却又认真地说,但还有一样东西比火车还厉害,就是时间。时间刷的一下过去,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很平,很光滑。
  又是一枚纪念徽章。璟立刻接过他的话,心领神会地说。
  嗯,纪念徽章。
  他们在大理的家,是一个小旅店二层的一间。房间里很潮湿,下雨的时候会漏雨,可是前面就是一大片种满花的平台,采光也相当不错,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小厨房,从炉子到吹风扇都很小,像是在玩过家家。璟和沉和每天都睡到近中午,然后洗头发,亦不必吹干,甩着水珠便能走上那条著名的护国路。他们身上都穿着简单的粗布衣服,宽松肥大。璟把头发松松地挽起,拿着大勺子洗米煮粥。再喊外面经过的挑着扁担卖水果的小姑娘,她买一捧会涌出汁水的大个头杨梅,用围裙兜回来。他们一边吃水果一边看音乐频道,那台二十一英寸的旧电视非常糟糕,一旦下雨,就没了信号。
  璟和沉和很快就融入了那里年轻人的圈子,大家都很喜欢他们:他们见过世面,能说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他们亦十分慷慨,常常把钱和食物分给农家孩子。那些人很快把他们当成这个大家庭的成员,邀请他们参加大家的活动。璟尚未康复,很虚弱,但她很愿意在一边看着。璟喜欢看沉和和他们踢足球。那么广阔的天地,令人真想高声呼喊。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悄悄去果园偷桃子,哪怕家中已经买了桃子也不吃,偏要来这里偷。只为了要那份刺激,其实也不过象征性地拿人家几个,却真如做贼般认认真真仓皇逃跑。

水仙已乘鲤鱼去46(2)
张悦然

  他们后来又去了丽江,在小酒吧里听人弹唱,璟掏出眉笔在他们的留言簿上留言,不让沉和看到。璟写的是:良辰好景。那时她想,如果很多年后沉和再到这里,在本子上看到这行留言,一定感慨万千……
  在丽江的河畔放生鲤鱼。天色已晚,穿着纳西族艳丽衣服的妙龄女子守在盛满鲤鱼的木桶旁边,手捧着花朵形状的蜡烛。沉和掏出钱给她,她便用木头小桶舀上两尾鲤鱼。她举着
蜡烛把璟和沉和送到水边。
  他们俯下身子,相视一笑,闭目许愿。然后把那红艳艳的鲤鱼放进水中。它们顷刻间便游走了,借着微明的烛火,能够看到摇曳并行的两条鱼尾渐渐在水中消失。
  夜晚的丽江歌舞升平,便像旧时江南一样,到处是颓靡的红色。他们坐在流水淙淙的河边饮酒,灯光温暖令人渐渐困倦,迷迷入睡。沉和说,但愿一生都如此过了,多么好。那时已是夏天,璟的病已经完全康复,不知道是不是云南的水土当真有着疗养的奇效,抑或幸福的大片覆盖令璟宛若冬天后再生的小麦苗,又是新的开始了。璟的皮肤晒黑了一些,身体变得很健康,已经能在偷桃子的时候领着那些女孩跑。
  他们往返于大理丽江,又去四周的雪山、古城,每天的生活简单至极,甚至不阅读,不写字。就这样了无牵挂地坐在丽江的水边渐渐睡着的时候,他们亦都觉得一生倘若都如此多好。可是当真能够“了无牵挂”吗?
  沉和知道有时璟会在半夜起床。她伏在写字台前面,拿出他们买的再生纸本子一张一张地写。沉和相信自己是最懂得璟的人,他知道写作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不管道路怎样崎岖,不管偏离这条路有多久,终究会回到这里。丛微如此,璟亦是如此。他知道,倘若他们就这样如隐士般过最简单原始的生活,璟亦是甘愿的。可是他知道她心中有遗憾。她也许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曾经刚刚起步的写作道路,她会想起她刚刚得到的荣誉和认可,她会怀念那些喜欢她的读者……可她也许只能在半夜时分爬起来,这样伏在桌子上悄悄地写,生怕沉和看出她的心事。
  那样的生活,对于璟,何尝不是一种压抑。这个穿过了压抑的童年,压抑的少女时代的女孩,她有什么理由再去承担一份期限可能是一生的压抑呢。璟注定是独立的女子,让她生活在这里做一个依赖他的小妻子,这就是他爱她的方式吗。沉和只觉得人世变化无常,聚散总是不可确知,可是他说过,他会一直陪她走,尽他所能地一直走。既然如此,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分别。并且他知道,现在的璟,比过去要坚强了许多。何况,还有丛微……他可以就此丢下她不管了吗——她来投奔他,他是这可怜女人的最后希望啊。
  璟亦知道,沉和为她做的牺牲有多大。他不管家人,不顾丛微,就这样带着她来到这里,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形影不离地陪着她,督促她去晒太阳,是的,她总是有充足的阳光。可是,这样的爱未免太依赖。璟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沉和从她生命中消失,她该如何活下去。而沉和终日都要背负她这样一个负担,从此与世界隔绝,他会甘愿吗?一直甘愿吗?丛微神智恍惚,无依无靠,还等着他去照顾,他与丛微十年的感情,就这样不理不顾了吗。而她自己——她不想骗自己,她是多么想继续写作。那是她梦里泊过来的一只船,她永远不知道它有多么奇妙,只有每每登上了它,去未可知的地方……
  夏天结束的时候,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同时走到了日光下。上午的古城下着太阳雨,很迟了可两边的小店却还没有开门。璟和沉和站在那条向东一直延伸到洱海,向西一直通达苍山的窄小的路中央,这样安和地看着彼此。整个小城是这样静,隐约能听到闭着门的唱片店里在放《 印度之花 》的音乐。梦总是像吃力的琥珀,凝结到这样的规模便戛然而止。
  沉和微笑着对璟说:我们回去吧。
  嗯。璟回应他。
  我知道写作会带给你很大的快乐,并且那本就是属于你的财富。我不愿意你因为丢失了它们而终日闷闷不乐。沉和说。
  我也是,我不想做逃兵。璟笃定地说。
  嗯,璟有那么多颗徽章,是了不起的,怎么会是逃兵?沉和亦十分坚定。
  可是沉和,我有些害怕……璟忽然说。
  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们再次卷入各种是非,我会失掉你……如果我失去了你,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我会陪你一起走的,尽我所能地一直走。
  如果你不能了呢?
  ……其实,什么都不必害怕,你记得我说过的,时间刷的一下压过去,一切又都是平的、滑的了。

水仙已乘鲤鱼去47(1)
张悦然
张悦然作品集10《水仙已乘鲤鱼去》(3) 水仙已乘鲤鱼去 pdf

  他们一回来,日子就忙碌起来。此时,她的人生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她的邮箱里永远是很多封热情洋溢的读者来信,她的个人网站里总有那么多新读者的加入和问候,她的小说被译成他国文字,向一些她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飞过去。她要见国外出版公司的合作人,要见很多记者,做很多访谈。而她深知这一切来得不易,亦格外珍惜,对待他们都友善真诚。并且在写作上从未松懈,得空便躲进她那能看到很多花草的阳台上晒着太阳写作。璟开始写第二本书。沉和努力地帮助丛微康复,可是他开始担心丛微好一些之后,记得一些事情之后
,会变得更加忧伤。璟和沉和偶尔会有小口角,璟生着闷气仍旧坐在楼梯处抽烟,等沉和回来。而沉和每次回来的时候,璟已经笑盈盈地迎接他了。之前的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沉和觉得璟有一种魔力,能与他心灵相通,因此她总是在那里迎接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九月,璟去接优弥出狱,才知优弥早已因为表现良好,在三个月前刑满释放了。璟站在监狱铁门门口,一时间觉得十分恐慌。她半年来的消失,一定令优弥很失望。优弥一个人,她走出这大铁门,面对外面太过宽阔的天地,会是怎样的心情,她又去了什么地方呢?璟知道,以她今天的名气,优弥想要找到她,并不难。璟一直等,而优弥却一直没有来。
  十月,璟在这座城市最大的书店签名售书。那天,璟的读者排起很长很长的队伍。他们夸她美丽,夸她随和,他们把丰盛的赞美,最真诚的礼物都送给她。他们都要求和璟合影,请璟帮他们写几句祝福的话。她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得到这样多的爱。
  璟在人群的围簇下觉得有点呼吸困难,这些天,她感到很疲惫。璟在签名间隙恍恍惚惚地向后面排队的人群看,她就看到了优弥。
  瘦小的优弥肚子已经隆起,整个人胖了许多。璟惊讶万分,曾经那么孱弱的一个女孩,此刻竟然洋溢着母性丰满的辉光。她穿着一条肥大的咖啡色灯心绒背带裤,一件圆领的杏色毛衣(她还是这样喜欢这些淡柔的颜色)。但是衣服看起来很旧很脏,像是很久没有洗了。她的头发这一次终于留长,但是质量很不好,她把它们全部拢起来,扎在脑后。但是头发却很稀少,并且枯黄。她的皮肤亦变得很糟糕,脸上竟然有这样多的斑。她还这么年轻,却皮肤浮肿得厉害,眼袋凸起。
  璟静在那里,手中的笔还悬着,看着优弥缓缓地跟着人群向前挪动,觉得她每一步都是艰难的。璟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搁下手中的笔,缓缓地站起来,看着优弥。优弥已经看到璟在看她,但她只是淡淡一笑,示意璟先坐下。她什么都变了,但那眼神却是旧模样,像是在抚慰璟,让璟不要激动,不要失态。她不会离去。
  璟看到优弥的眼神便平静下来。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然而这眼神却被忘记那么久。璟于是慢慢又坐下,一个个签字,直到优弥来到她的面前。优弥把书递给璟,璟埋头就在她的书上写:
  “给最爱的优弥。”璟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优弥。
  优弥转头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请问我可以对她说几句话吗,很快,马上就好……”优弥格外小心翼翼地征询许可,璟连忙对一旁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说,她是我的好朋友。工作人员这才点点头。优弥于是又向前走了几步,她站在了璟的面前,只可惜,她们之间仍旧隔着一张桌子。优弥一直对着璟笑,璟却变得更加难过,她抓住优弥的手臂:“我去接你,你已经不在了。对不起……”璟的声音哽咽。
  “傻瓜,别哭呀,那么多人看着你呢。说什么对不起啊,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优弥温柔地对她说。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现在住在哪里?你搬过来与我一起住好吗?”璟叠声说,但她一低头,就看到了优弥隆起的肚子,她知道也许都不可能了。
  “璟,听我说,我们必须长话短说。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签名,你瞧他们多么喜欢你啊,我可不想成为大家的敌人。”优弥仍旧笑着,和声细语地说,“我来这里看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多么高兴看到你这么好。我也要让你看到,我很好。这对我就足够了,真的。我想以后的日子,我们还是会归于自己的世界,我们不需要再见面,只是想着对方在另外一个地方生活着,并为她祝福,这就足够了。”
  “不见面?为什么?”璟惊愕地看着优弥,但优弥一脸坚定:“璟,我在你人生里的任务已经完成。那件大事情已经做过。从此我们的人生便没有交合,而我的人生会变得如寻常人一样平淡。我现在非常满足于这平淡,我不想走进你的世界,尽管我知道它也许很丰富。可那不是我需要的。你也是,不必来迁就我,不必背负照顾我的责任。如果你是为了报恩,那么你就错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倘是可以来来回回欠了再还这样计算的话,那它又与世间用金钱、权利来衡量的交情有什么分别呢?当我遇见你,我把我自己分成了两个,一个是激进、跃跃欲试的我,她像个顽皮的小女孩儿;另一个是甘于平淡和奉献的母亲,就是现在的我。我早就把我的‘小女孩’交给你管了,她跟着你,给你鼓劲儿,可能也令你更加冲动。总之,我把她交到了你的手上,与你合成一股力量。你的任务是好好抚养她,带着她去见识更大的场面,体会更大的成功。我的责任是照顾好我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璟,你那么聪明,你肯定懂得我说的这些,对吗?”优弥的话令璟无可反驳,璟面对这个有一千一万个对不起,有满心的心事要说的人,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水仙已乘鲤鱼去47(2)
张悦然

  优弥转身离开,再见也没有说。璟看到有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迎她。那应当是她的丈夫,看起来很老,并且很邋遢,穿着青蓝色的夹克衫,里面露出没有完全塞进裤子里的白色衬衣。男人看起来并不面善,他在那里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而优弥身体不方便,走得已经非常慢。优弥走到他的面前,他亦不去扶她。优弥又回身看了璟一眼,似乎在告诉璟,她很满足。对于这不够完满的生活,这和少女时的幻想相去甚远的事实,她的确很满足。她微微一笑,宛然是少女时俏皮娇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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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48
张悦然

  优弥最后一次出现并道别之后,璟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好像越来越快,并且她感到很多散落在天涯的人,又都浮现出来。十一月的一天,璟忽然接到医院电话,小颜割腕自杀,正在抢救。在她随身的物品中发现一只本子,上面记着璟的地址和电话。
  璟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小颜的病房,小颜已经变得非常瘦,比从前还瘦。她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可是非常虚弱,两个眼窝陷得可怕,颧骨突出,疾病和贫穷夺去了她的美貌。医
生说,小颜精神受到很大创伤,身体亦损耗,她才早产过不久,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呢?璟愕然。她感到她在逼近一个事实。璟来到小颜的床边,俯下身子,问小颜:小颜,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小颜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是璟,表情变得十分冷酷。她没有办法用力,可是她在恨。她一字一句地对璟说:我恨你。你说我是骗子,我害死了小卓,那么你又是什么呢?你害死了我和小卓的孩子!你见死不救。我曾那样地哀求你,希望你听我说完,可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听。你为什么那么绝情?我们一起相处了那么多日子,难道你真的对我一点都不了解吗?如果我是有心要害小卓,我会一直留下来吗?我会坦白告诉你我骗了你们吗?我会情愿留着小卓的孩子在大街上流浪、乞讨,也不回去向“大哥”道歉,请求他们再收留我吗?为什么人不能多一点点怜悯和理解呢……小颜说得太用力,忽然发不出声音,她不得不中止。
  璟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小颜充满仇恨的眼神。她很想说对不起,可是觉得这几个字实在太轻了,她不想用这样几个字作为一种归还,她宁愿欠着小颜的,用以后的时间来弥补,她希望以后能一直照顾小颜。但她亦知道,让小颜接受这份道歉有多难。
  小颜又冷森森地说:倘若你真的是因为气我骗人而这样做,也就罢了。可是你不是。你是因为妒忌,你是因为你没有得到小卓的爱……
  璟心如刀绞,可是她知道,小颜是对的。她那么恨小颜,为什么?因为她心中还在怨着小卓,怨他为了一个骗子,就背叛他们十年的感情。她是因为妒忌,因此不能宽容。璟背过身去,捂住脸无声地流泪。而她身后小颜如女鬼一般絮絮不止地说:
  但是你是失败的。小卓至死都很爱我。他去救我的时候,已经知道我骗了他,可是他仍旧那么拼命地去找我,要让我回到他身边……而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小卓在那么危急的时刻,为什么不去问你借钱?因为他知道你会恨我,你会诋毁我,你会把我赶走……他不允许你这样做,他害怕你伤害我,所以他宁肯到处筹钱,也不肯去找你……
  这些话字字都像钉子一样凿进璟的心中。可是它们都是事实。她的小卓在最后时刻,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却放弃了来向她求救的选择。因为他那么爱小颜,他要保护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至死方休。
  小颜说完这些字字充满仇恨的话,好像轻松了许多,她慢慢地睡着了。医生说,小颜被送进医院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婴孩,已经断气好几天了。可是小颜还是紧紧地抱着那个孩子。小颜一直在街上流浪,睡在天桥底下,随身的行李只有一只书包——璟认出是小卓生前最常用的书包。她慢慢地打开。
  里面全都是小卓生前常用的东西。因为下雨而渗进了泥浆和烂树叶,那些东西变得污秽而恐怖:那只记着璟的电话的笔记簿、小卓最喜欢的一张摇滚CD、小卓做过的一只小型雕塑人像( 应该是小颜 ),此外璟还发现了那只他们一起养的猫。那只猫已经死去很久了,身体浸在那只书包中的泥浆里,已经开始腐烂而她不舍得扔掉……还有他们家养的金鱼,死去了的,亦被她这样当作宝贝收藏……璟一阵眩晕,只觉得这一幕太惨烈,几乎令人窒息。
  璟重新站在小颜的床前,看着这个充满了仇恨的女孩。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可以平复她心中的仇恨,她亦深知,这样身负仇恨的女孩何其危险。可是她不能不管。她要好好照顾小颜,尽她所能地长久。

水仙已乘鲤鱼去49(1)
张悦然

  与此同时,曼在桃李街3号过着窘迫拮据的生活。那郑姓男子已经生病很久,瘫痪在床,曼根本无法守在家里面对这样一个残废,伺候他。她只是给他请来女佣,然后便自顾出去会朋友,打牌逛街。她向来懂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然而这一次却只是顾了自己贪欢,疏忽了。姓郑的男人没有熬到秋天便死了。这倒并不能令曼伤悲,做孀妇亦不是第一次,何况婚姻对她早已名存实亡。然而问题是,郑姓男人早有准备,悄悄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转给了在美国的女儿,又把房屋抵押卖掉,没有给曼留下半分钱。以此作为对曼的报复,可谓狠毒至极。
曼从律师打来的电话中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尚穿着黑衣佯装悲哀地给丈夫置办丧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确疏忽了,她以为人人都像陆逸寒那样良善。她在葬礼上忽然发作,用钥匙打碎了丈夫的遗像的相框。她掉身离开。
  曼刚回到桃李街3号,便有房地产公司的人上门,要她尽快搬走。曼怎么亦没有想到,她亦有离开这里的一天。
  曼站在她和陆逸寒曾经的卧室外的阳台上,环视这房子,忽然觉得这里甚是危寒。陆逸寒死在这里,郑姓男子死在这里,这里现在又要逼走她。可是现在的曼,却不是二十几年前的曼,甚至亦不是几年前的她。她终于老了,她没有能力和力气再去征服一个崭新的男人的心,而现在她又没有房子没有钱了,她要怎么活下去呢。曼伏在阳台的栏杆上恸哭,心里想,难道这一切真的是报应么。
  这一天,曼又收到了丛微寄来的信。事实上,自丛微回国,便每隔几个月给陆逸寒寄一封信。她只是说,希望能得到原谅,亦希望陆逸寒能够来与她见一面。她没有贸然去寻他,因她不知小卓乍然看到她会怎样。她虽神志有时恍惚,然而却知道曾给小卓带来的伤害,所以她必须退到那条线后,再也不能莽撞地打搅他们的生活。而每次的信自然都落到曼的手里,曼拆开看一眼,便撕毁它,从未在意。然而就在这一天,她看了信,仍是寻常内容,丛微说,如果你原谅我,希望你能够来见我一面。这一次曼又想丢掉信的时候,忽然瞥见信上的地址。她愣了一下——地址在城郊一个不为人知的镇子,倒也没有什么奇怪。只是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也许她可以去找丛微,从丛微那里想办法要些钱来。
  曼立刻为自己有了这样的闪念给予了鼓励——是啊,她一直都看到这信封上的地址,却没有想过要去找丛微。直到这一天,她什么都没有了,急需钱,才想起要去找她。但这也许是上天给她辟开的一条新路——曼向来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每一次,她必能寻到出路。
  曼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丛微。当她发现,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的是一幢医院的时候,非常惊奇。因着惊奇,她一定要进去看一看。她便进去,又依照门牌号,找到房间。然后她看到的,是一个憔悴邋遢的中年女子,坐在背光处把玩一支圆珠笔。曼很吃惊,她猜想自己一定是找错了,便要转身离开。然而再去看那女子,曼忍不住轻轻试探地唤了那女子一声:丛微?
  那女子非常惊恐,倏地转过头来,惶惶地看着她,问道:是你叫我吗?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曼本是无心地叫她一声,却没有想到她会回过头来。曼至为吃惊——眼前这个女子竟然是丛微!天,她是不是在做梦,这个住在疯人院黑暗房间里的消瘦干瘪的女子,就是著名的大作家丛微!待她仔细看那女子的眉眼,又觉得那女子的眉眼的确与多年前她从报上看到的有几分相似。一时间曼百感交集。但她令自己尽量保持安静,缓缓地对丛微说:你是听错了罢,我刚刚经过,没有叫你。
  丛微已经仓皇地缩到最里面的墙角,不停地颤抖,一双恐惧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曼。
  曼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与兴奋。她想,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便是上天给她开的道路了:竟然让她知道了如此大的一个秘密,丛微原来就躲在这里。曼对于丛微,有着说不尽的恨意:从离开陆逸寒,再到陆逸寒死去,又到郑姓男子死,一分钱不留给她,这一切她想起,觉得罪魁祸首是丛微。倘不是丛微的阴影仍然在桃李街3号,仍然在陆逸寒的心里,曼便不会如此没有安全感,不会如此匆忙急迫地想要找寻一条出路。是丛微,她显得那么强大完美,成为曼心中的阴云,于是她才渐渐选择了这样的路。倘不是有丛微,曼想,她自己现在大概还是陆太太,坦然自在地在桃李街3号住着。
  曼多年来对丛微又妒又恨,今日看到丛微竟落入这般田地,不禁欣喜,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她转而又想到,这样的大秘密,倘若卖给报社,一定能得一笔钱。而此刻她最需要的,不正是一笔钱么?曼慢慢地笑出声来,上天永远都不会怠慢她太久。
  没过几日,便出事了。
  丛微的事是先从一家著名报纸的一篇独家全版重头新闻开始的。新闻披露了著名女作家丛微不为人知的故事。璟虽已经知道丛微在精神病医院,可是看到那新闻的时候仍旧惊得说不出话来。
  报道上说,经过多处寻访丛微和陆逸寒当年的同学、朋友、邻居,甚至还有丛微那素无往来的嫂嫂,亦在重金的诱惑下,愿意与广大群众“分享”这个秘密。记者们甚至去国外探访,至此,他们集齐了一份丛微不为人知的生平。

水仙已乘鲤鱼去49(2)
张悦然

  二十一年前,只有十九岁的丛微孤身一人来到北京,投奔她在一次旅行中认识的男子陆逸寒。那个时候丛微的写作道路刚刚开始。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从家里逃出来。陆逸寒当时恐怕亦没有想到这个在旅途中与他产生过情愫的少女竟然是这般义无反顾。丛微从此与陆逸寒生活在一起,并开始写作。可她身处异乡,孤身一人,又在写作中遇到很多挫折,因此变得精神脆弱,情绪不稳,常常暴怒,又常常摧残自己。后来她与陆逸寒母亲产生口角,陆母不久便郁郁辞世,陆逸寒非常伤心,决定与丛微分手。丛微伤心欲绝,离开了陆逸寒的居所
,然而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怀了陆逸寒的孩子。据说,丛微之所以决定生下这个孩子,是出于对陆逸寒的报复。为了这种报复,她在那一年吃尽苦头,可是由于她一直情绪起伏不定,常常悲伤痛哭,又酗酒抽烟,这些都对腹中胎儿十分不好。七个月后,丛微早产,生下一孱弱的男孩。丛微抱着男孩回到陆逸寒住处,她把孩子交给他,并对他说,他是我在你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怎么抹也抹不去。你看到他,便会想起我。丛微就这样转身离去,随后出国。但此时丛微已经精神异常,此后漫长的在海外的生活,她的病一直时好时坏。而陆逸寒面对这刚刚降临的生命非常难受,这无辜的生命就这样因为仇恨而来,他决定永远不告诉这个孩子他是这样来到人间的。于是他从小便告诉这个孩子,他的妈妈早已不在人间。陆逸寒为此远离所有朋友隐没了一段时间,声称自己去长途旅行。因此大家以为这是他与旅途中结识的女子生下的孩子。几乎没有人知道小卓是丛微的孩子,只有丛微的哥哥一家,因为丛微曾亲口对他们说出这个事实,并且明确了她的动机就是报复。
  ……
  又一个真相。璟看完整个报道,握着报纸的手一直在发抖。她立刻抓起电话,打给沉和,她听到沉和的声音的时候,就哭了出来:
  沉和,我想,我想……小卓应该是丛微的儿子……
  那边一片安静,只是听到沉和的呼吸声,良久,沉和才说:我也刚刚看到报纸。
  可是都已经来不及了。沉和,如果我能够不因为妒忌,对小卓这样决绝,我能够多关心一些丛微,跟她静下心来好好地说说话,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也许他们有机会相认的。可是现在,他们再也不可能相认了,永远不可能了……小颜恨我,因为我没有照顾小卓的孩子,现在丛微也会怪我,因为我没有让她和她的儿子相认……璟失声痛哭。
  算了,璟,你不要这样自责。你应该知道,丛微对于小卓,并没有多少感情,他只是她报复陆逸寒的手段。她也许并不想与小卓相认。沉和声音亦十分低沉,轻轻地安慰着璟。
  可是小卓想啊。沉和你知道吗,小卓多么希望能见到他的妈妈。他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他一直相信他的妈妈活着,并且总有一天会回来。他说给我,我并不相信。可是我敷衍他说,我会陪他一起等,等到妈妈回来……璟泣不成声。
  璟,如果你是小卓,你在刚刚与丛微相认之后猝然离开,这算是一种恩赐吗?这有什么分别呢,这样的相认没有爱存在,它不过是一个真相。真相总是用来令活着的人生生受折磨的事情,比如你因为小卓孩子的事情受着自己良心的谴责。然而一个真相对于必定离开人间的人来说,还重要吗?死亡是一件很轻很凝重很空灵的事,我们应该让死去的人少背负一些东西上路。
  怎样能让死者少背负一些东西?璟渐渐安静下来,茫然地问。
  就像盖棺下葬一样,把那些和他息息有关的东西沉下去,埋起来,不再搅乱它们,不要再把死者搅入任何纷扰。然后等时间来把这块土地重新压平。听我说,璟,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痛苦来自于什么?来自对死者的念念不忘。你的潜意识总是提醒自己,他对你曾重要,你不可以忘记他。因此你不肯把所有这些有关死者的,归入泥土。当再有什么事情触及他时,你就会把自己搅进去,甚至选择折磨自己,因为这样,你认为自己至少没有忘记他。可是这并非死者想要的——至少,如果是我要长长睡过去,我只是希望一切静下来,盖着的泥土被压平,再没有人动,令我觉得很安全。
  璟觉得沉和说得非常正确。一直以来,她都在刺激自己即将麻痹的神经,因为她害怕就此忘记了曾经那么深楚的感情。可是这于她,是一场折磨,于死者,是一次打搅。

水仙已乘鲤鱼去50(1)
张悦然

  璟还未来得及去好好地探望丛微,丛微的事便一石激掀起千层浪。大小报纸都是丛微的追踪报道,不断有人去精神病医院采访丛微,偷拍她的照片。照片上的丛微,正在目光呆滞地端着碗吃一碗米饭,她仍旧穿着那件灰色长褂子,头发凌乱枯黄。亦有她缩在墙角的,用她那惯常的惊恐目光,充满怨恨地看着镜头。他们亦从丛微房间的字纸篓里找到丛微写的凌乱片断,研究丛微残缺的记忆里是否有小卓等等。他们不断地论证,探讨着丛微的故事。比如丛微什么时候精神开始崩溃,而她的小说,是她在理性状态下完成的,还是或多或少的疯
癫中……他们频频去疗养院“造访”丛微,问长问短。丛微把门窗关好,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惊恐地大叫。他们中比较有耐心的,便会一直守在门口,而没有耐心的,甚至会粗暴地把门窗砸开,要求丛微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似乎确定丛微身边再无什么亲人,便这样残酷地欺负她。
  每一天都有新的证据,都有新的发现。整个疗养院终日鸡犬不宁,成为好多小报记者的驻扎地。不仅丛微,其他精神病患者的生活亦受到极大影响,已经有几起精神病患者与记者发生打架斗殴事件……甚至有影视公司打算拍一部根据丛微的经历改编的电视剧,美其名曰:“反映一位女作家坎坷的情感与文学道路,重现其丰富、绚烂的精神世界。”他们为了得到逼真的效果,专门到丛微居住的疗养院取景。肤浅的女演员倦怠地依照导演的意思,“学习”着丛微的举止神情,不时抱怨导演要她“装疯卖傻”。小报记者之间的纠纷、剧组内部的矛盾、摄影记者间的竞争……此起彼伏,这疗养院一时之间变成了一个制造新闻的不停运转的机器。刚要平息,惟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把小卓和陆逸寒的照片通过门缝和窗户塞进丛微的房间,问她是否认识这两个人,又告诉她,他们已经死去……这场别致的“认亲”活动令丛微登时崩溃。她大喊着冲出房间,抓伤了记者的脸。而这则新闻,又顺理成章地上了次日文娱新闻的头条。事情越闹越大,丛微成为了这一年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她的书被出版商一印再印,畅销程度远远超过从前任何一个时期。丛微的小说,丛微的传记,“揭露丛微事件中的X个疑点X个谜”,“探讨当代女作家感情生活”,“深入透析女作家孤独的海外生活”,“重现桃李街3号过去的二十年”……各种与丛微相关的书籍都在热销,后来甚至扩展到心理学领域,诸如“女性精神分析与著名案例”的书如果在封面上再印上一张丛微惊惶失措状的照片,亦能卖个不错的数量,而后来一些围绕“女性心理”开展的讲座也配合着心理学图书的销售,将这一股“心理学图书热”推向了高潮。对于年末惨淡的图书市场来说,与丛微有关的各种图书的热销不啻于一剂强心针。街头卖书的小商贩的推车上,亦充斥着许多个版本的丛微的盗版劣质书。他们会在你偶然瞥一眼他们的书时,适时地用热情洋溢的声音招呼你:
  “买书吗,来看看吧,有丛微的……”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就连曼,之前亦是没有料到。
  璟在这些日子看到一系列事件,令她开始懂得世间的炎凉,亦真切地看清了世人幸灾乐祸、损人利己的劣根。对于初涉社会的璟来说,这些也许来得太迅疾又太激烈。此前她似乎一直还沉湎于自己的小世界中,周围不过几个人,牵牵绊绊,不过是在计较爱多爱少,抑或为了别离伤悲不已。甚至与她的妈妈,璟亦觉得,那是一场有理有据的对峙,她们都会用直接的方式与对方交锋,没有那么多陷阱,没有那样险恶的用心……
  璟和沉和又怎么能这样袖手旁观。他们几次去疗养院想要接走丛微,都遭到记者的堵截,尤其是璟的出现,令快要冷静下来的记者们又振奋起来,大家都开始猜测其中的“隐情”,更有活跃的小报做出“璟是丛微的私生女”的大胆推断。而医院方面,虽然对于这种无休无止的骚扰极度反感(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又是为该医院做了免费广告),可是由丛微的病情来看,医生认为她应该留在疗养院里。丛微的心灵到底受到多么大的创伤,恐怕谁也不知道。她从惊恐、挣扎、奋起反抗最终抵至一种格外安静的状态。但这表象的安静下面到底是怎样的呢,谁也无法知道。医生说,他必须等所有的记者都散去、丛微完全放下心来之后,才能为丛微做全面的检查,得出准确的诊断。然而要记者全部散去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现在丛微惟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沉和。惟有沉和,拨开围在门口的记者,独自进来看望她,和她说话,喂她吃饭;惟有沉和,忍无可忍地冲到疗养院的广播站,对着话筒与记者谈判;惟有沉和,不畏惧四处滋生的谣言和损毁,言辞激烈地痛斥记者的卑劣行径;惟有沉和,做着收效甚微的发动工作,希望更多的人可以理解丛微、关爱丛微……
  璟并没有置身事外。可是现实决定了她不能在疗养院露面,如此只会招来更多的新闻和是非,为这场滑稽可笑的浪潮推波助澜。其实璟一直都在思索,她能够给丛微什么,抑或丛微最需要什么。家。是的,她想要给丛微一个温暖的家,这也许是对她受创的心灵最好的抚慰。桃李街3号。她在下一秒就想到了它。这里和家一直是连在一起的,对于她是这样,对于丛微亦是如此。璟相信灵魂是聚在一处的,她们一直都离不开这幢与她们命运相关的房子。她想,她倘若收回桃李街3号,便有了一个可以让丛微好好疗伤的好地方。丛微还可以与小颜一起住,多么好。她们都是小卓的亲人,应当住在一起,而受伤的人又最能懂得他人的悲伤,因此她们可以彼此治疗。璟想要买下这幢房子,她从房产经纪那里得知,曼的丈夫郑鹏生前已经将这房子抵押。然而桃李街3号早已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丛微事件”而变成了名宅,价格成倍上涨,令人咋舌。即便璟将自己出书存下的所有的钱都拿出,再加借款,离那所房主开出的高价相比,仍旧相去甚远。可是璟一定要得到它。它就是家。璟决定先出高价租下它来,日后再慢慢想办法。
水仙已乘鲤鱼去50(2)
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十二月,璟以非常高的价格,租下了桃李街3号。璟去看房子,走在陌生的桃李街,环顾四周,这里的高楼大厦里尽是资金雄厚的金融机构,海外公司,这里每天都在变化,一个低矮简易围墙圈起的工地可能明天就变成一片由A座B座C座等等组成的新楼群。在这里,时间好像比别处快了许多倍。这条街从前的低矮建筑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私人住家多数也已经搬迁。只有桃李街3号,还孤单地伫立在这条街的东端,“像一头忧郁的小白象”,璟记得这是十二岁第一次来时,这幢房子给她的印象。说来有趣,不知这场丛微闹剧对于桃李街3号来
说,是不是因祸得福?这幢正随着它接近四十年的历史黯淡下去的小楼忽然变得著名,不仅身价飞升,并且逃过了被拆毁的命运。相反地,人们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它,盼望着多少年后丛微成为流传世代、声震海外的著名女作家,那么这幢房子便可以作为她的故居供世人参观。
  可是桃李街3号却再无宁日。璟看到这已经很旧的二层小楼似乎就在这几年间变得黯淡了许多。花园里是空的——除了几架大个头的摄像机器,那是影视公司在为拍电视剧在这里取景。璟总是记得这里有很多花的样子。夜晚她和小卓从这里穿过的时候,觉得这儿简直是个深邃的大森林。
  璟跟随房主穿过院子,来到小楼的门口。积雪是很多场大雪后积存下来的,混杂着黑色泥浆,踩上去深深浅浅,裤子上必然会被溅满泥点。房主为她打开门:她觉得非常暗,不知道是不是阴天的关系——她注意到没有挂窗帘,大玻璃把这房子的五脏六腑暴露无遗。这样好像更符合一座具有观光价值的房子的模样。房中的家具几乎是被搬空了——楼主连忙解释说,并非他所为,是那搬走的女主人,把所有的家具拿去卖了。璟略略知道曼的境况,因此亦不奇怪。房主打开灯,灯是不亮的,吊灯灯罩被人拆走了,裸露的灯泡不知道坏了多久了。楼梯拐角在漏雨,房主连忙抱歉地说,他会派人来维修。
  璟先去了厨房。冰箱竟然没有被变卖,璟猜想它一定是坏掉了。她走过去,看到白色冰箱上还贴着她和小卓粘上去的卡通贴画:带着魔术帽子的米老鼠挽着头上缠着粉红蝴蝶结的唐老鸭的手,笑呵呵地做出鞠躬谢幕的姿势。是该谢幕了。璟鼻子一酸,掉身离去。她想那房东一定很是稀奇,这姑娘竟然对着一只破烂不堪的冰箱红了眼眶。
  是的,没有人知道,她把少女时代的多少个夜晚在这里用掉。多少个夜晚她和小卓在这里,在月光小船上假想一场势在必行的长大过程。
  璟上楼。一切虽然破旧、残损,可是仍旧那么熟悉。她的房间家具还在,裸着的床垫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埃。算起来,她自十六岁去寄宿学校,就再也没有在这张床上睡过。那惟一一个回到这里并且以为一切都将重建的夜晚,她是与陆叔叔一起度过的。她轻轻走到曼和陆逸寒的睡房。这里曾是她懵懂的少女时代偶然开启的一扇窗。里面那缠绵而激烈的影像给了她最初的性幻想,亦成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拘囿她的囹圄。她注意到这间屋子中的家具都在,除却曼的那只梳妆台。这很符合曼的作风——她的妈妈到哪里都会带着自己的梳妆台,璟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她惊讶于自己的发笑,她发现过往的事,即便那曾经不喜欢的,似乎亦变得如此值得怀念。
  房东把钥匙交给璟,并保证,很快会让人来修理。他走后,璟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这里像是一幢古堡,过去发生过的事像是一桶油漆,已经重新粉刷了这里的每个角落。阴郁的记忆宛如墙壁上渗出的水,它们彼此作用,成为这里弥散着的特殊的空气。璟忽然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头,掩面痛哭。她仍旧抱有幻想,有一个人温存地抱住她。她不知道自己希望那个模糊的男人形象是谁。她不敢去想。可当她再次来到这里,她发现,放弃所有有关这里的回忆于她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她亦不知道,在一个氤氲着特殊空气的古堡里,重建这个词,是不是太难了一些。
  此后的两周,璟开始对桃李街3号重新装修。时间太短,花朵是没法栽种了,她去花市买了水仙,夹竹桃,她讨厌观赏性夹竹桃的小号花盆——她想着来年春天自己要亲手栽。墙壁重新粉刷,新的白色白得有些令人心慌。落地窗帘一定是要的,而且要做得体面,像是女人随身的配饰,她选了藕荷色印花的,花纹非常浅,只有白天阳光好才能看见。她又买来家具,分配房间。她把小卓的那间给小颜,让丛微住从前陆逸寒的那间,而她和沉和则去住她的那间。至于书房,璟觉得是个日后慢慢打理的地方。她要把陆叔叔的古董买回来摆在这里。书柜里要摆满她和丛微两代女作家写的书——天,那要写多少本书呢,璟想着,笑出来。
  她买来电视和音响,她想他们可以在这里开派对,那时便可以在这里大声唱歌,日子怎么能够奢靡啊,璟暗暗想。啊,还有游戏机,璟又想到,和沉和一起握着手柄并肩作战的日子真让人怀念啊。
  璟又去采购年货,买了各种包装得喜气洋洋的食物,还特意买了很多焰火,这一次她要自己放。她坐在新买的深枣色的布沙发上想着,忽然觉得一阵头晕。呕吐。这一段太累了吗?她决定下午去医院看小颜的时候,顺便去看医生。

水仙已乘鲤鱼去50(3)
张悦然

  小颜仍旧对她满心仇恨,璟若是带食物或者衣服给她,她一定会看也不看地从窗户里扔出去。倘若璟对她说话、问她问题,她就啐口水在璟的脸上。那一次她还狠狠地掐住璟的脖子,因为得知璟埋葬了她书包里腐烂的小猫和金鱼。可是这些璟都不在意。她想,这些与她一个人在外面乞讨度日,孤苦无依地生下孩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与她痛失小卓之后又痛失自己的孩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璟相信这只是需要时间。她百折不回地去看望小颜,这样,终有一天她会得到原谅。璟相信。
  这个下午璟顺便看了医生,于是得知自己已经怀孕。无声无息的生命竟然已经在她的身体里住了两个多月。璟走出医院,非常迷茫。如今她对于母亲这个词,有着千头万绪的思虑,这是一个多么迂回凝重的词。它绝对不是清脆地喊一声“妈妈”这样简单。一个女人要付出多少心力,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她的确不知道。曼不是,丛微不是,小颜不是。那诸多担当需要多少包容和耐心才能够甘愿呢。璟想也许不该要它,那可能会是一场新的记怨、新的放逐和新的背离。

水仙已乘鲤鱼去51(1)
张悦然

  璟和沉和终于得空见面。他们已经三周没有见,沉和忙于丛微的事,璟在无声无息地重建着家园。她这时才告诉了沉和。沉和非常吃惊。
  为什么非要回到那幢房子呢?沉和问。
  因为那里对于我,对于丛微来说,都有着浓郁的家的气氛。小颜也会喜欢,因为那里是
小卓的家。你也会喜欢的,沉和,那里很棒,像个宫殿。璟说。
  家可以在任何地方,不一定是那里。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你并不知道丛微怎么想,小颜怎么想。沉和很多天来没有好好睡过觉,他因为疲惫而有些急躁。
  可我觉得,真正不喜欢那儿的,只有你一个人。璟低声说。她有些委屈,这么多天来如此辛苦,又因为腹中婴孩儿的事情十分焦虑。可是沉和却要责备她。
  我想还是转租那个房子比较好……沉和耐心地建议。
  你还没有去住,就这样说!这分明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结。璟生气地说。
  沉和不再与璟争执。他叹了口气:或许吧。
  璟看到沉和妥协了,就笑了,又佯装肚子痛:啊,我肚子痛得厉害……
  沉和连忙扶住璟,一只手按在她的腹部,帮她去揉。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笑容。
  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据农历来算,应当是个好日子。因为那天璟去医院接走小颜,与护士道别的时候,护士说,今天是个搬家的吉日,她的姐姐亦今天搬家。璟很高兴地谢了她。有关那一天的记忆,璟真的依照沉和教给她的办法,沉下去,将泥土盖上,压紧,就不要再去打搅。在那件事上,她对自己和他人都无比宽容。因为宽容,她发现自己真的抛弃了记忆,因为宽容,她感到时间的列车好像飞驰而过,抑或是疼她的人冥冥中的安排,她一眨眼的工夫,就觉得一切都闪过去,只有轨道旁边落下的一颗灼灼闪亮的纪念徽章。
  十二月二十七日、十二月二十八日两天这座城市的几乎所有的报纸刊载了一条更具轰动性的新闻:
  十二月二十六日,本地著名家宅桃李街3号发生严重火灾。据了解,大火是在当晚九点左右发生的,由于这幢房子没有安装防火设备,并且周围没有居民建筑,因此火势没有得到及时控制。当消防人员赶赴现场的时候,大火已经包围了整个二层,四周一片浓烟滚滚。消防人员经过三十分钟的救援工作,终于扑灭了大火。在这场大火中,共有三人丧生,一位是著名女作家丛微,一位是XX出版社著名编辑沉和,还有一位年约二十岁的女子。在这次大火中只有一人幸免于难,这名获救者系著名作家陆一璟,目前她尚在昏迷中。此次火灾的原因尚在调查中,不排除有人纵火的可能,并且,根据现场发现,极有可能是四名在场者之一所为。有关部门还指出,房中存放的大量烟花爆竹是致使火势迅速蔓延,导致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于那天的事,璟始终缄默,记者们对于死者总是无可奈何又有几分忌讳的,于是只能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不过璟的小说有时会泄露出她的秘密。她把那天感动她的,美好的,喜悦的小细节留存下来,隐藏在她的小说里。用这样的方式纪念死者和深楚的爱,璟相信是最轻柔最恒久的。现在将璟隐含在小说中记忆的碎片写在下面:
  A.那一天他们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沉和去厨房做饭。小颜在小卓的房间里,仔仔细细地看着小卓生前的每一件东西。璟和丛微在一起。璟问丛微:你认得这里吗?丛微摇摇头。璟说,这里是你从前的家,不记得了吗?丛微在陆逸寒的房间里,环视四周,像是想起了一点什么。可是她蹙着眉,好像挣扎于回忆中,很痛苦。丛微变得安静沉默之后,就没有发过疯,她只是像个青春期忧郁的孩子,用犯了错的愧疚眼神,躲着你的眼睛,却又忍不住再看你。璟说:我带你回来,只是希望你感觉亲切。并非让你记起什么。你瞧,过去的东西都不在了,现在这里是新的了。丛微站起来,抚摸墙壁,新的柜子,写字台,床,一点一点抚摸,像是一种有默契的交谈。璟看到她微微驼着的背,纤细而骨节突兀的手指,这样的丛微与璟第一次从镜框里看到的,有着多么大的不同。惟一未改变的,是她如此专注纯稚的眼神。璟仿佛看到了小卓,她有些透不过气,她背过身,面向窗户,给自己点燃一根烟。后来丛微亦走过来,站在璟的旁边。璟又开始干呕,这几天,她的妊娠反应愈加严重。等到璟略略得到缓息,就笑着对丛微说:你知道吗,我怀孕了。我的肚子里有个宝宝了。璟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丛微的喜悦。那种喜悦超乎璟的想象,比任何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还要开心。她手舞足蹈地笑着说:是吗?你有了小宝宝吗?小宝宝……太好了太好了……有小宝宝喽!
  璟看到的是一个宛若自己有了孩子一样开心的年轻妈妈。她那种激动和喜悦,会令每一个看到的人感动。璟轻轻地问丛微。
  你会好好对小宝宝吗?
  我会好好对小宝宝,我会好好对小宝宝……丛微认真地连声说道,仿佛她的孩子失而复得,似亡羊补牢,尚有机会。丛微轻轻地把手放在璟的肚子上,很小心地抚摸着,忽然她看见璟手中的烟,非常慌张地对璟说: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会弄坏了小宝宝……

水仙已乘鲤鱼去51(2)
张悦然

  璟怔了一下,熄灭了烟。那时候,璟明白了丛微是在意的。她一定也曾这样为新生命的到来而喜悦,也曾那么在乎她的宝宝。这份爱只有此刻亦怀着宝宝的璟才可以感知。
  B.璟把小颜领进小卓的房间。小颜原本是不肯随璟回家的,可是璟问她,你难道不想看一看,小卓从前的家是什么样的吗?他从前的房间又是什么样?小颜心动了,于是来了。
  她环视小卓的房间,说:他从前就住在这里吗?璟点点头。小颜就认真地看着那些旧家具。摸着上面粘着的半块半块的卡通贴画。然后她问璟:你们从前都玩些什么?我要来学学。
  璟努力找到比较简单的几种来说:我们帮陆叔叔种花呀,我们半夜跑出去买巧克力呀,我们也玩积木……啊,过年的时候,我们也会放鞭炮。种花现在可能还不行,不过你看我买了鞭炮,等下你可以在院子里先放一放鞭炮。小卓最喜欢那种绿色大菊花形状的。你在这里放,他在天上也许可以看到。
  小颜点点头,说好。
  璟非常欣慰。小颜也许正在考虑原谅她,她想。
  C.着火的时候,沉和正在厨房做饭,璟在客厅里折一些小纸条,丛微和小颜都在楼上适应她们的新房间。沉和看见璟在折纸条,还拿着一支笔,写写画画的,就问:你在做什么?
  璟笑嘻嘻地说:我要跟你玩个游戏,这些小纸条上,每个上面都写着一个秘密,是你不知道的我的秘密。你可以随便抽一个,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是什么。这算是今天你做饭的奖励。
  沉和数了一下,四个,就假装生气地说:好啊,这么多事情瞒着我!快说,都是什么?
  璟不回答,但是把纸条塞在沉和穿着的一件夹克的口袋里。让他去抓一个。沉和却非要一抓好几个。他们正嬉闹着,火就从上面冲下来。璟和沉和都向二楼跑去。楼梯上已经蹿下了火,沉和对璟说,你不要上去了,我去。璟不同意。他们都向上冲,可是火已经打着滚倾泻下来。沉和说,不行,衣服上要浇些水,才能上去。他拉着璟绕开楼梯,先去厨房。这时一楼布满了浓浓的烟。沉和脱下夹克衫,把水浇在衣服上,然后给璟披上,对她说:你先出去。快点!听话。
  璟看不到沉和,眼前是无尽的浓烟。她只是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推着她走了一段,来到大门口,拥了她一下就收了回去。璟跌在门框上。她回身去看,沉和已经不知向着什么方向去了。
  璟冲到院子里,看到整个楼陷在大火中,它不再是白色小象,倒像一只咆哮的怪兽。璟只是觉得天地一片晕眩,她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那一刻,她只感到眼前被火照得格外的亮,闭着眼睛亦能射进无数光芒。璟的手紧紧地抓着身上那件沉和的夹克,她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口袋里的小纸条,他还没有看到。
  第一个小纸条,这样写着:
  昨天我说肚子疼,让你帮我揉,你还记得吗?其实,我是想让你和一个未曾谋面的小朋友打个招呼,嘿嘿。
  第二个小纸条,这样写着:
  我十四岁的时候,你来我家做客,陆叔叔说,等我长大了就让你带我旅行,你同意了。我显得很开心。其实,我心里是很不高兴的,因为我是想和陆叔叔去旅行,一点也不想和你去……
  第三个小纸条,这样写着:
  我在丽江河边放生鲤鱼的时候,许的愿望是,希望你以后永远跟在我身后,帮我解决各种麻烦,并且毫无怨言(这一点很重要)。
  第四个小纸条,这样写着:
  从前住在你那套房子里的时候,每次和你吵架,你都好几天不来看我。但你每次来的时候,我都好像与你心有灵犀,笑着出去迎接你。其实是因为我每天那个时候都坐在楼梯处,看着电梯上上下下,研究上面变化的数字,判断是不是你来了。而你,永远也不知道。
  璟在那次火灾中,什么伤也没有受,却昏迷了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梦魇,没有欲求,平稳地,安静地,璟想,也许这就是沉和所说的,时间穿梭而过,压平一切的感觉。她醒过来的时候,觉得非常地轻。她的回忆以这样一种暴烈的方式,付之一炬。因此,她不再去探究,点燃这幢古堡只求大家同归于尽的是丛微,还是小颜。着火的时候,透过火焰,璟在两扇窗户里面看到小颜和丛微。她们在那里等着亲人来把她们接走,脸上露出女人母性的光彩以及少女的神韵。在那一刻,她们如此完美。
  璟亦没有用愧疚、忏悔、依恋等诸如此类的表现去打搅沉和。沉和是她十四岁时来过她家的那个风尘仆仆的骑士。他走累了定然要停下来,睡一会儿的。他比她快,他在前面睡着,等着她。
水仙已乘鲤鱼去52
张悦然

  璟走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上,上楼梯,转弯,再上楼梯。这个脸色苍白的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大得夸张的墨镜的女子,已经是最年轻的知名女作家,她受邀马上去意大利的一所大学讲课,因为不久前她的书刚在意大利出版,引起很大轰动。然而在这个冬日的下午,没有人知道,她悄悄来到医院,一直走去三层。楼道里非常黑暗,她走着走着忽然涌出眼泪来。她想,为什么她竟如此胆怯,如此鬼祟。她的小宝贝又有什么不能见人呢。她上楼梯,一遍遍在心里和这个孩子说再见。她既心念已绝,亦不求它的原谅。
  因为快过年了,医院只有很少的病人,有一些房间的门很早就关上了。外面下了雪,反倒是这里,好像更黑更冷。
  璟在三楼妇产科门前的连排椅上,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她站住了,静静地看着那个人。那是曼。她的妈妈曼。曼像一个非常落魄的小市民,穿一件没有任何花纹的豆绿色羽绒服,一双已经开胶的黑色平跟鞋——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曼穿平跟的鞋子。她变得很臃肿,尖尖的下巴已经消失不见,松弛的皮肤上浮出一层褐斑。璟这时才想起,自己在世上还有这一个亲人。
  璟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碰到曼,她的经验是,她总是出现在自己倒霉、窘迫的时候。现在亦是如此。她很想掉头走掉,再找时间来。然而璟一直盯着曼,忽然觉得,这一刻,曼的眼睛里有很多温柔安和的东西,再也不是从前凶狠尖刻的样子。这种柔和的母性的光令璟走近了她,甚至不顾可能招致的难堪。
  曼没有认出她来,直到璟摘下眼镜。她们两个,在这个医院黯淡的走廊里相遇了。她们对视着彼此。璟穿着灰色长风衣和桃红色深蓝色相间的高筒靴。她的头发终于长长了,那么长,比曼原来的长发还要长。她的嘴上有艳丽的口红,身上亦有好品质的香水的味道。曼看着璟,这女孩这样美,真像当年的自己。
  你病了吗?璟问。她本不打算再理睬她,却觉得她的样子实在令人感到心酸,于是询问。
  不,我怀孕了。曼说,语气非常平淡,看不出任何感情的好恶。
  啊……那么今天来做手术吗?璟惊异地问——她竟和妈妈在同一时间来动手术。
  不是的,来检查,这孩子我要的。曼又淡淡地说。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这个自生下她便憎恨她,并且痛恨所有孩子的母亲,说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为什么?璟问。
  曼抬起头看着璟,慢慢地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便知道,孩子有多重要。你对于我而言是失败的,我们之间没有爱,这是无法弥补的。我亦没有指望你再回头来好好对我。没有爱,只是尽孝道,那便是我亏欠了你。我亦不要那样。所以,我要从头再来,好好生养一个孩子。今天的你的确很成功,但我没有帮你,你亦没有实现我的梦,因此,你的成功于我毫不相干。以后我会好好教导她,她会实现我的梦。那时候,我会很欣慰。
  曼说罢,抬起头,微笑看着璟。这骄傲的女人,即便境遇不佳,仍旧不肯向她的女儿求救。她不要施舍,并相信自己仍有时间和爱用来交换。
  曼卖掉有关丛微的新闻,所得的钱并不多,而且又被一个与她相好的无能男子骗去了很多。她正心灰意冷,她想,难道真的是到了绝路了么。然而此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怀孕了。令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是,她居然感到一阵温暖,绵绵无绝。她觉得腹中好像有了一个充满能量的核,拿体温和抚慰与她交换。上天终于还是会挽救她,给她以希望。
  曼的话令璟动容,但同时亦感到刺骨的寒冷。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这一刻,她是真的迷惘了,她曾拒绝这个小生命,因着觉得责任太过沉重,倘若没有足够的爱去包围那孩子,令它对人间失望,还不若索性不要他来。然而此刻,当她看到已经衰老的母亲如此勇敢地担负起重新照顾一个孩子的责任,能够说出“重新开始”这样的话,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看似充分的理由是多么不堪一击的借口。
  璟站在这个幽暗的走廊里和自己曾经最痛恨的妈妈面对,百感交集,却不知究竟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女人仰脸看着女孩。她当然看到了女孩眼底的为难哀伤之色,早已猜出璟为了什么而来。她忽然觉得,时间流转,眼前的女儿就是她。她和二十几年前的自己站到了一起。她现在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时间,她将重新选择一次。
  女孩亦看着她的母亲。她觉得母亲一脸憧憬,并且仍旧那么骄傲,那么自信,一切都像很多年前,女孩前方走着的那个孔雀般光艳的少妇一样。女孩忽然觉得,这大概与沉和所说的时间的厉害是一回事。时间刷的一下过去,这个女人的怨与愁都被压平了。此刻,她又光滑而平整地上路了。
  2004年12月6日

后记:着了迷
张悦然

  着了迷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很轻。越来越轻,脚离开地面。是的,那感觉就像飞。
  小的时候,我曾幻想着日后成为一个癫狂的艺术家。每每看到手指飞一般地在钢琴键上起落滑移,看到扭动的线条和狂躁的颜色,看到热泪盈眶的朗诵,看到累积成垛的手稿,就会格外激动。那时,我甚至不懂得何谓艺术。仅仅因为那样的一种姿态,像激烈的风,呼呼地把汗毛孔都吹开了,让皱巴巴的心灵平顺了,让一个个紧锁的房间变成了迂回的长廊。是
的,在我着迷于某种艺术之前,首先着迷的,是自己头脑中形成的那样一种艺术家姿态,风驰电掣,像阿童木和哪吒。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我,是一个有点英雄主义和几分表现欲的倔强小孩,喜欢在每个寒暑假每一月每一周都制订一张计划表,并且在每天计划落空的打击下,仍旧百折不回地按时张贴次日的新表格。
  成长像一场长久不退的高烧,它让我们变得滚烫,变得晕眩,变得忘了到底要往哪里去。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发现,自己的那点英雄主义不见了,表现欲融化了,原来我的伟大理想不过是个雪人,时辰一到,就化作一摊污水。是的,在我的青春期里,好像没什么伟大梦想。我只是在发烫,忧伤像是一场流行感冒。而写作也许就是高烧的并发症。有一天我觉得世界变得更加灼艳,死板的墙变成了虚掩的门,所有的空容器都被充满了,有丰盈的水声——这一切,也许根本没有发生,它们只是在我的心里鼎沸。我被只是存在于脑海或笔端的幻想迷住了。
  当我思考在这本书结束时,要留下一点什么话时,心中就凸现出三个字:着了迷。在将要过去的这一年,我感到自己的意志和迷恋,像有力的脉搏一样,成为“生”的证据。这一年我写了《水仙已乘鲤鱼去》。在这里面,有着在我回忆中抑或想象里的“着迷”。迷也许是小说,迷也许是自恋水仙爱上的影子,迷也许是放生鲤鱼许下的心愿,迷也许是璟灼灼逼人的记忆,迷也许是沉和在所不惜的追随,迷也许是曼心心念念的盛赞,迷也许是优弥深信不疑的交付……迷是巧克力,迷是房子,迷是旅途,迷是允诺,迷是幻听和耳语,迷是倾诉的日记本,迷是腐烂的猫咪,迷是黑夜大街上的奔跑,迷是哀怨的昆曲,迷是一直在进行的告解和道别……迷是瘾。迷是魔。迷和魔之间有一条微妙的界线,糟糕的是,那条线是不可知的,唯有你已经越界了才得知。因此,每一种着迷都存在潜在的危险和破坏性。
  又是一个冬天。冬天的时候我会回到北方。北方的肃冷让我有种发不出来的声音,在身体里来回地荡,直到结成一只茧状的冰凌。我们是这样容易心灰意冷。我问自己,你是否真的需要如此多的记忆,是不是非要把自己一再放回到那个已经没落的马戏团,周而复始地宛若执行课程表一样仔仔细细清扫往事的墙角。我的爸爸看过我的小说后,在一次出差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个面人,和很多年前给我买的那个一样。米老鼠已经不再是面人师父的宠儿了,因此它看起来有点落伍的窘迫。如我在小说中所写,爸爸的确在我吵架的时候把米老鼠面人的头弄掉了。他以为我不记得了,可是我怨了他好几年。我总是在对这样琐屑事情的追溯中索要多一点的宠溺。
  可是爸爸说,米老鼠的头不是他弄掉的,他不会这么干。也许吧,也许那只是我的幻想。那一切,都不是我的回忆。璟也不是我的记忆,她是我在某个寂寞的午后制作的风筝。线被挣断之后,她变成一只蝴蝶。后来落在水里,就变成了我的影子。也或者,她落在了岸上,变成了一株水仙花。我不知道,但我答应过给她一个好归宿。
  12月12日

附录:《水仙已乘鲤鱼去》笔记
张悦然

  这个长篇是从春天开始写的。从春天到秋天,我一直没有为它找到一个满意的名字。每隔几天,我就会为它换一个新名字。随后立刻觉得新名字不尽如人意,再次换掉。一直到了9月——
  9月18日:读台湾杂志《印刻》,看到上面引用胡兰成的句子:“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心中不觉一阵悲凉。
  9月27日:再次想起那两句诗,饶有兴趣地找来很多与之相关的内容阅读。这两句诗最早出自李商隐的诗《板桥晓别》: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9月30日:决定用《水仙已乘鲤鱼去》作为书名。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这个名字也在寻找着我。我们终于遇见。它如此充分地贴近我,像是变成了一颗痣或者一条掌纹线。
  10月1日:今天翻查资料发现,古代传说里那个鲤鱼一跃而过,变成了龙的地方,竟然叫做“悦城”。好像它冥冥中在这里等着我。
  10月3日:我一直记得从前听过的希腊神话:美少年纳喀索斯不喜欢任何女子,只是痴恋自己水中的影子,最终无法忍受这煎熬,纵身跳入湖中,从此与影子朝日相伴。后来湖边开出一朵孤单的水仙花。因此,水仙代表着自恋的人,而它的痴,是一种病。可是这样的故事,我却不觉得纳喀索斯傻,只觉得很美。我想,那少年看着他的影子时,应当是很专注的,好像这世上,除却他与影子,再无他物。
  10月4日:只对三两个人说起了我决定的小说名字。我试图向他们解释“水仙”和“鲤鱼”在我心中的意义。不过这些都是徒劳,它们在我心中建造起一座无实体的城。仙境、欣欣向荣的马戏团、水墨彩虹和宝石蓝的花岗岩……
  10月7日:我一直喜欢没有太多旁枝、茎枝光滑、颜色纯一的花,比方说马蹄莲,比方说水仙。童年时,我生活在中国北方,那时气候要比现在冷一些。过年前家中总是会有南方运来的水仙,家中有暖气,因此水仙不久就开了。初来的时候,水仙不过只是几块形状怪异的丑陋块根,又像是大个子的马铃薯,这样普通。四年级的时候,我才知道水仙花根有剧毒,有人当真误当马铃薯吃了,因此送命。这些是同班的女孩M告诉我的,她还说如果她爸爸再对她妈妈动粗,她一定会把这个煮在爸爸的晚饭里。她后来转学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样干了,可是如果我盯着水仙的根看得久一些,就会心惊——M恶狠狠的话好像又响起来。
  10月11日:今天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女伴E。E曾自杀过,她在某个冬日忽然告诉我。E有非常脱俗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是一个锐不可当的女朋克。后来她决定与自己荒唐的往事清算并解脱自己。酷爱水仙花的E用她爸爸修剪水仙花根的刀割开了动脉。获救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丝毫女朋克的特质,再也不喜欢水仙花,甚至——我记得她是晕血的,因此十分怀疑她讲的那件事不是真的。当一个女朋克可能自始至终都是她的梦罢了。不过我似乎继承了她抛弃的爱好,开始喜欢和摆弄水仙花。后来我在小说中写过这样一个女孩,以切碎水仙花根为快乐。她叫小染。
  10月12日:按照中国旧时花历,十一月对应的是水仙。水仙是洛神。
  10月15日:再一次想起少年时那个心仪的男生描绘的我们的未来。他说,我们到一个有水草和金鱼的地方过潮湿的生活。水仙和鲤鱼的境界,似乎比这诺言中的仙境更加华丽。
  10月19日:我在小说中写到夏天在丽江放生鲤鱼。这一幕甚是柔美安和。我写了好多遍这一段,就好像回去了许多次。
  10月23日:小说已经接近尾声。水仙自恋、自私的一面,事实上在这个小说里只是很淡很淡的影。而我一直希望璟能够孤挺站立,不依赖谁,并且还要像水仙眷恋地看着它的影子一样,沉迷于这个独处的世界。也许这对璟,太严酷了些。但是我要她做众多女孩的榜样,做我的榜样。嗯,非得这样。
  10月24日:单瓣的水仙花,叫做“金盏银台”,复瓣者名曰“玉玲珑”。
  10月29日:在网上看到一本最近出版的有关女诗人普拉斯的书。普拉斯和她同样著名的丈夫——诗人特德·休斯之间的爱恨离合,甚至比他们的诗歌更加惊艳。先前我对他们的爱情惨剧略知一二:普拉斯和休斯那样相爱,却终究是不能一起生活的人。普拉斯因为休斯的移情别恋而绝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休斯的余生都活在世人的唾弃和深深愧疚中。可是这几天,忽然在搜索其他资料的时候,再次读到了休斯在普拉斯死后写的诗集,《生日》,又看到了普拉斯的一些言语。她是这样咄咄逼人的女子,从不给人快乐和希望。她歇斯底里,她疯癫抑郁,她令人卷入万劫不复的风暴……我惊异地发现,普拉斯的故事与我幻觉中的丛微暗合。此前我还在犹豫是否应当在结尾如此安排丛微的归属——是否过于惨烈……然而普拉斯的悲剧,又像是早早埋藏在这里的果。她们都是过于激烈的女子,没有别的方法,除非一种哀绝美艳的毁灭。
  10月30日:一段休斯的诗,悼亡妻普拉斯:
  你坐在水仙丛中,
  一付天真烂漫的神气,
  如同你在照片旁的题辞:“天真烂漫”。
  照在脸上柔和的阳光
  如同盛开的水仙。像那些水仙花中的
  任何一株,这全然是
  你在水仙丛中仅有的四月。
  你新生的婴儿在你的手臂里
  像一只玩具熊,仅有几个星期
  进入他的天真。在你神圣的照片里:
  母亲和婴儿。在你身旁
  是对着你仰面而笑的女儿,
  只有两个人。像一株水仙,
  你俯脸对着她,讲着什么话,
  你的话音消失在照相机里。
  11月1日:我的朋友马良他专程去了离上海不远的江南某处。他为我拍了有关水仙的照片。
  11月29日:小说一直在反复修改,因为我总觉意犹未尽。那个水仙鲤鱼的王国,再不能忘却了。
  12月4日:今天我又梦到鲤鱼了。妈妈说,这是吉兆。
  不肯停歇下来的鸟儿,这棵树停一下,那棵树栖片刻,无视任何一棵树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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