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萍:一只害怕受伤的“孔雀”
2013年12月02日,凤凰网文化频道《年代访》专栏发表了记者杨海亮对话杨丽萍的文章,题目好像采访一个哲学家似的:《纷乱世界,我看到事情的真相》,记者采访中对杨丽萍的艺术审美、爱情婚姻、思想观点、人际关系等问题都有所涉及,有些问题得到了直接回答,有些问题是所答非所问,有些问题完全回避了,读者只能从中猜想和自己判断这位舞蹈艺术家的内心世界。看完这篇专访文章,加上我过去对她的作品和艺术经历的其他信息,我对她的总体印象是:“她是一只看到过人性大恶(文革中人吃人)的害怕受伤害的孔雀”。如果我是记者,或者编辑,我会把专访的题目改为《杨丽萍:一只害怕受伤害的“孔雀”》,且看以下我对专访内容的重新梳理和编排——
一,悲观的人性观
杨丽萍1971年进入云南版纳歌舞团的时候正值文革时期。她亲眼看到了文革期间人与人斗争的残酷现实,觉得这样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随时会对他人造成伤害和迫害,所以她明确地选择了“远离政治”的态度。任何场合不参与政治讨论,作品不涉及丝毫政治思想,也不参与任何政治性事物和活动,有一种“超然于物外”的感觉。她虽然没有被迫害,但是她亲眼目睹了他人遭遇的政治迫害,这种经历对于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那些加害者随时都会跳出来,只要气候适合的时候。所以,她决定做“一只害怕受伤的孔雀”,远离政治,远离权力,远离复杂的人际关系,像孔雀那样在山涧和枝头默默绽放自己的美丽。
杨丽萍直言不讳地说,“我不是太喜欢涉及政治,我还是比较喜欢纯粹一点的角度,生命的那种。也不是说我没有一个态度,但艺术作品里面我比较喜欢,从这个角度,不会有问题。有态度,但不愿意参与,躲避,回避(政治)这个问题”。
记者问杨丽萍那个阶段在你身上留下什么样的政治印记?为何很少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讨论,针对一些社会议题您是什么态度?
杨丽萍回答说,她不太想参与政治,“我对人性是悲观的,对人是悲观的。因为我们经过文化大革命,所以非常警惕,我很警惕,像孔雀一样警惕,小心,因为人是最可怕的动物,要不杰克逊就不会死了。”“(文革时)我看到很多,看到人吃人,人伤人,现在是一样的。现在随时人都会伤害你,他们甚至伤害你不知道为什么伤害了你。”“不光是文化大革命,现在一样的,只要你给人机会,给他时间、土壤,说现在可以放火了,你看他就会到处放火了,现在没人管没法律了,他就开始砸窗户了,他就开始拿着机枪扫射了,所以我很悲观,人很复杂。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打开了,什么都出来了,苍蝇、蚊子、孔雀全都放出来了。”
二,达观的人生观与逃避的婚姻观
记者问杨丽萍:在您的理解中,婚姻只是一种关系,一种契约,凭需要来取舍它的存废,不必太过纠缠,可能这也是很多人不能像您这样达观的原因?实际上这个问题很明白是问杨丽萍的婚姻观,或者说是问她为何不结婚。
杨丽萍没有正面回答,干脆完全回避不答,而是说起她的人生观来:“其实这些麻烦(指结婚)都是自找的,如果你想要得到(爱情婚姻),你就要面对麻烦,你就要去妥协”。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她认为婚姻是一种“麻烦”,你想要这个“麻烦”就必须和配偶妥协。她不想要这个“麻烦”,所以不敢考虑婚姻。
接下来,杨丽萍却把话锋直接转到出家的话题上,“你想:为什么人家说出家啊?因为图的是非常清静,就是人们用一种方式去逃脱吧?让心灵得到一个不要有欲望(的境界),讲的都是禁什么什么,我要禁止,不要贪欲什么什么,这都是人避开的做法。但是其实方法也很多,你即便在闹市里你也可以出家,你出家的方式就是大隐隐于市。”这显然是杨丽萍的人生观,她逃避婚姻,也回避谈论婚姻观,直接用“大隐隐于市”的人生观回避记者关于婚姻的提问,显然是故意回避的,也许是怕自己的心灵受伤害,我们不晓得她的感情生活,只看到她舞台上的艺术表演,尤其是她跳的“孔雀舞”堪称美妙绝伦,不过,孔雀也是成双成对地生活,并不是独身主义者啊。
凤凰网记者问,(对人性恶的认识)是不是也影响了您对婚姻和归属感的理解?杨丽萍所答非所问,对始终回避婚姻问题,而是大谈她对自然的态度:“我很崇尚自然现象,大企鹅养一个小企鹅,它可以一个月不吃东西,然后把它养大了,小企鹅长大了就走了。企鹅与企鹅之间就是这样的一个,它们也有集体,它们也有一个个体,这样的一个自然现象。不太喜欢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一些规定,约束,我那个《孔雀》里面的第一幕就是鸟笼,我在上面,把它们放走让它们自由”。记者提示说人跟动物的区别就是动物自由的,人是受约束的。杨丽萍认同这个观点,她觉得:人是会被自己框住的,囚禁在工作和无休止的劳作中,尽管自己不想做,但是为了生存又必须去做。“我们住在一个地球的笼子里,或者在房子的笼子里”。
杨丽萍谈完企鹅,接着谈人,“人要要找到一个爱的感觉,跟一个人相爱,然后那个人就会要求你,你就要有责任,所以你一般都简单一点,尽量去奉献,我的态度就是,基本上就是尽量去奉献”。杨丽萍接着说:“你跟某个异性在一起,你也不要去想他要给你什么,他得要爱你,他得回家吃饭。所以简单就说,他就不会觉得,你没有认我,甚至你下飞机你都不说你必须来接我,都没有要求。但是对人很奇怪的,他特别喜欢你要求他,有些人是被虐待的。所以这种人就是神经有点问题的人,你就不能跟他相处。”
虽然杨丽萍没有正面回答记者关于婚姻问题的看法,实际上这段话等于说明白了,我们从中完全可以判断是有男人喜欢她,主动追求她,但是她不敢付出爱,是因为她害怕男人对她的要求太多,她担心自己做不到。也许是基于对人性的悲观思想或者是担心被爱情婚姻所束缚而耽误了自己最喜爱的舞蹈事业?或者是压根儿就担心婚姻除了失去自由或者受到伤害并不能给自己安全感?若其不然,对一只小鸟,一个小动物,一株植物都充满爱心的杨丽萍怎么可能不需要异性的爱呢?作为一个艺术领域的“女强人”,难道不需要异性心灵的慰藉和体贴吗?根据常理判断,答案是肯定的。
三,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充满恐惧
从专访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杨丽萍对中国政治和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充满着恐惧心理。当记者问及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时,杨丽萍感到很悲观,她最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这个社会上很难,很难跟人相处,跟领导、跟同事,跟很多人都很难相处,很难。就是要以善待人,尽量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然后尽量多给与,不要索取,比如说兄弟姐妹,你给予别人的东西,你不要想他要夸奖你,说大家对我很好,这个不需要。即便她是你的妹妹,或者他是你的兄弟姐妹,你要去帮助她,或者她是你的亲娘,你去帮助她,你就不要想我们说你的好,给你一句好听的话,那这样的话,他不说好听的话你就很失望,你就会痛。”实际上这里杨丽萍说的是对别人不要有所求,即便你给别人做了好事,也不要期待别人的感恩。这是一种比较超脱的人生观。还是基于对人性悲观的看法,她对中国文化生态下复杂的人际关系感到无力应酬和头疼,使得她的生活中很难有闺蜜和知己,她的心思基本上都在她的舞蹈事业,她的剧团,她的学生身上。
四,“超然于物外”的金钱观和人生观
现在,演艺界很多人都喜欢出风头,流行的风气就是“一切向钱看”,许多靠吃青春饭的女艺人争先恐后地要求“潜规则”,脸蛋、身材、肉体、精神、灵魂,什么都可以明码标价出卖。似乎有了金钱就可以粉饰和忽略自己的一切道德缺失。其中虚抬身价就是自我炒作的一个屡试不爽的招数,好像谁的出场费高,谁的艺术地位就高一样,误导媒体、观众和公众。
但是在这种金钱至上、铜锈淹没艺术的当代文化生态圈中,杨丽萍应该是一个异类,她虽然每场演出都有不错的收益,但是从来不把金钱和收入放在第一位,从来不制造噱头炒作自己,从来不靠“绯闻”提高知名度和保持所谓的人气指数,而且连她的出场费都是由邀请方出价,她觉得可以就去演出,不可以就不出场,既不讨价还价,也不自抬身价。而且还要看邀请方的场合是否适合自己去演出,她觉得合适就去,不合适就回绝,她既不会给邀请方很大的压力,也不会对演出提出过于苛刻的硬件要求。这才是一个真正艺术家应有的风范和艺德。
当记者问及杨丽萍从哪里得到的“超然物外”的人生感悟时,杨丽萍回答说是从自然里学到的,是跟自然界里的孔雀学的,跟隐居山林的寺庙僧人学的。她觉得人生的最好境界是“顺其自然”,不要强人所难。“我要是有个孩子,我不会强迫孩子做任何事。我不会说你必须要上学,你想学这个(舞蹈)你就学,我会平等地谈,而不是一种强迫的,让(孩子)找到自己,这个就是我的方法,这个很简单”。记者总结得很好,就是“返璞归真”四个字。这也可以说是杨丽萍的人生观。
杨丽萍的价值观是什么?也可以用四个字表述,那就是“崇尚自然”。杨丽萍自己描述:“就是特别像自然里的那样。一棵树长大了,能让你呼吸到氧气,然后它给了你绿荫、清凉,然后它自己是靠着阳光,靠着大气存活。只要你不去砍它,人为地把它砍坏,它自己就会生长,然后这就是它的价值。但它为什么要长那么大,没人知道。你去问那棵树,或者问太阳: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光明?是我们要给你钱吗?太阳照亮了我们,这就是太阳的价值,就这么简单,包括月亮的价值,一棵树的价值都是如此”。
杨丽萍接着说,“可是,我们人太复杂,其实我们就是一棵小草,你想宇宙有多大,我们根本就是一个小细胞,它就是指甲缝里,因为太小了。我们在这个宇宙里面,你知道宇宙的边在哪里吗?你找不到,你可能知道地球的边,但你真的不知道宇宙的边在哪里,真的是一个未知的,就是那个小细菌的概念。其实我们就是生活在宇宙里的一个小细菌,太渺小了,太过眼烟云。”这段话道出了杨丽萍的世界观和宇宙观。
杨丽萍善于从自然中汲取艺术的灵感,她70年代就一直主张对民间艺术和一些生存环境要原汁原味地保护,可惜现在每天看到的疯狂的开发建设对原生态文化的大肆破坏。“我从70年代就是这种思想,有人说我们的价值观很落后,其实这就是本能,我们很多人是在绕圈圈,绕了一圈然后最后回来,原来还是原点好。世界再纷乱,你永远不去绕圈,你永远在最原点。比如说建设我们的家园,建设的怎么样了?最后发现我们拆掉了那些老房子(再也无法恢复原状),其实我们都有预见,就《云南印象》也是有预见的。我们应该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包括对艺术的一种审美和品位”。
五,艺术家最难能可贵的是不随波逐流
作为一个舞蹈艺术家,杨丽萍的艺术审美观是什么呢?给我的感觉,杨丽萍是一个艺术上和生活上的“唯美主义者”。舞蹈家她喜欢美国现代舞蹈家邓肯,歌星她喜欢迈克尔·杰克逊,艺术家她喜欢服装设计师、摄影家叶锦添。他们大多都有唯美的倾向,还有为艺术献身的执着精神。
杨丽萍平时比较喜欢看禅方面的书,还喜欢看新的艺术概念的书,比如叶锦添的书,她在美学上能够从中找到一种认同感。杨丽萍和演艺圈的艺人不同,她不喜欢赶时髦,比如演艺圈的“出书热”,很多艺人名人推出自己的写真集、自传、心得等方面的书籍,颇受市场欢迎,对提高知名度和身价都有好处,还能顺便赚点稿费收入,可是杨丽萍从未出过书,20多年前就不停地有各种出版社找她出版书,也有笔者找她代笔写作,她虽然喜欢看《邓肯自传》,还有杜拉斯的书,但是,她自己没有出过书,觉得自己的经历和心路历程没必要晒出去让别人看,包括她的博客除了舞蹈艺术探讨之外,从来不涉及个人生活隐私。
杨丽萍并不排斥其他人出书,她只是觉得出书对于自己没有意义,跳舞是她擅长的,出书不是她擅长的,“我看到事情的真相,都是太多利益的,对我来讲没有意义。我干嘛要把我的一些东西跟你去分享呢?我觉得这些东西,性格问题,我喜欢用舞蹈,用艺术,用精神跟人去交流,而不喜欢用一些这种七七八八的这些东西(取悦别人)”。
六,从感悟女性角色到“悟透生死”
现在演艺界游戏女明星,为了突出自己的个性,总是把自己装扮和包装的越来越男性化,故意混淆自己的性别角色,像李宇春那样“不男不女”的个性深得观众的喜爱,甚至社会上也出现了所谓的“女汉子”现象,女性过度的张扬个性对人生和事业是否有利?
杨丽萍虽然喜欢读邓肯和杜拉斯这些女权主义者的书,个性也很要强,人格也非常独立,事业当然也做得很成功,但是她不认同女性男人化或者树立女强人形象,她觉得世界本来就是由阴阳组成,人类有男女之别,阴阳协调社会才会和谐,这就如同太阳和月亮的区别一样自然而然,女人过于要强就是角色错位,她说:“我根本就不去想女性(女权)主义,因为我觉得世界永远是阴阳协调,女的太盛了太厉害了就会失调;(男人)阳气太盛了也会失调,所以一定要阴阳协和。你知道,有了月亮就肯定有太阳,有了闪电就要有雷声,这个就是特别简单的道理。这些东西都是真相,其实真理都在你的身边,只是你忽略,不去看,你看不清”。
很多在演艺界生存的女明星都是吃青春饭的,总害怕自己衰老,杨丽萍承认自己对舞蹈艺术痴迷,但是从来不害怕自己衰老。她认为跳舞最好的年龄是50岁,人和艺术都达到了成熟的境界。“作为一个舞者心越成熟越有感觉,经历越丰富(人生体会越深刻)。但是他不一定能跳,到了80岁就不一定能跳了,跳不动了,虽然他的思想飞起来了,理解力很好,但是他的肢体已经不能跳了”。
杨丽萍是一个从哲学深度感悟过生命河生死的艺术家,她觉得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无论你是否拒绝和恐惧都会来临的。“不是信不信命......这是一个特别难解释的问题,可能有的人还在胚胎里就死去了,对吧?有的人可能只有一个月的生命。”她觉得生命无常,也不担心衰老,应该珍惜每一天的生活,不要担心老去,也不要担心后继无人。
杨丽萍说,“不要(思维)混乱,让自己保持清醒,可能你80岁都不会老,我说的是不会老化。肉体是一定要衰老的,但是艺术的那种感觉时刻都有”。“我们真的不知道哪天死去......第一个跳天鹅湖的人早就死掉了,死了两百年了。天鹅湖两百年后还在跳,我们(跳孔雀舞)才10年,太早了,所以不要担心,事物有它的必然和自然规律。第一个跳孔雀舞的民间老艺人早就死了,我们还在延续,后面的生命也会继续延续。......(传奇歌星)杰克逊都死了,不要说我杨丽萍。我不恐惧死亡,我觉得恐惧没有用,所以就不恐惧,坦然地面对。”
(2013年12月7日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