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的一堂课上为学生讲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大手笔的文人写月,全文不着一个“月”字,却处处可见月。“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只此一句,月光的清澈透明,竹柏倒影的清丽淡雅,就像点染在水墨画上清晰可见,闭上眼,月光似乎带着微微的凉意从脸颊轻轻拂过。
眼前便展现出这样的画来:如清明澄澈的一泓积水,月光洒照在庭院中。而竹子和松柏的影子,像水中交错的藻、荇,相知好友相携同步漫游院中,抬头,是这千百年沉静涵阔的一轮明月。两人静静踱步,偶然滴落的词句都不便在青石小路上叩起回响,怕惊动这端庄无比的安谧。夜风轻轻路过,又轻轻拭去留在松柏竹子叶间的脚印。
我多么倾心于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晚。给学生讲着讲着,头脑中响起一句话。忽然情不自禁地问:“今夜,你的窗前看得见月亮吗?”我的初二的孩子们眼神茫然地看着我。我回过神来:轻盈而负载千古的月光尚未照临他们童稚的心灵。
初见这句话,是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两个也许并不深爱的人,被一座战乱中沦陷的城市赋予戏剧般的爱情和婚姻。在战火纷飞的惶恐里,立在窗前,月光无边无际地铺展在眼帘,对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万水千山的你,轻轻遥问:“今夜,你的窗前看得见月亮吗?”……昨日一别,从此也许是天涯相望,也许是生死永隔。只此一轮明月,是你我共有。此时,此地,月色无边,你在这无边的区域之内,我们或许共同触摸着这月的微薄而浩淼的温度。
读得出个中无尽的思恋牵挂,品得到这种恍若隔世的苍凉和人生空茫,但种种情愫都只在这字约义丰的一句话里,只在这平静、辽阔的月色里。自此便念念不忘此语,此景。每在月圆之夜月色入户的时候,总是心有所感,心灵一面沐浴在这温柔的清辉里,一面生出淡淡的怅惘:有没有一个我牵念的人,也正在月光中遥远相望,遥遥相思?
我想到古人的月。月下舞动的襟袖飞扬的冠带,月在杯盏中盛满英雄泪也盛满自遣的豪情,月在春江上轻轻放歌……
太白举杯邀月共酌,“我舞影零乱,我歌月徘徊”,月光制造了盛大的孤独,又令孤独与太白一起变得辉煌。
东坡问月何事长向别时圆,月说我自有阴晴圆缺,人自有悲欢离合。这时月是拈花微笑的佛,是沧桑历尽而又宽厚仁爱的长者。
张若虚在春江畔叩月长问:“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事有代谢,而这亘古不变的月,只是圆圆缺缺。一代代望月抒怀的人都逝去了,她却依旧是不老的容颜。
……
相思和惆怅,闲适和失意的自遣,今古之思生死轮回之永恒……人生百味,尽在这清莹月辉的掩映中。太白的月,东坡的月,春江花月夜的月,我的月……抬头,同是这千百年来不变的月,静静高悬在天空;低头,月在各自心中化成不同的形状,相异的色调。
山水风月皆如画;浓淡深浅总关情。月色入户,今夜,你的窗前看得见月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