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龙身上的T恤微微汗湿，他愉快地蹬着自行车，不时一手扶把，一手探到身后轻拍小米的胳膊。这时候小米就不停地转动脑袋，双臂依然紧紧环着文龙的腰，用鼻尖去够，去逮，去蹭文龙的手。文龙呵呵地笑着，幸福的感觉满满地充溢在心田。
文龙又伸过手来拍小米的时候，小米忽然抓住了他的手，食指在他掌心里来来回回地划圈，轻声恳求道：骑慢点文龙，我还是有点紧张。
文龙慢慢刹住闸，回头笑道：傻丫头，有啥好紧张的？不是告诉过你了，妈妈脾气很好很好的，奶奶虽然老是绷着脸，不笑，心却是热的……呃，要不咱下来走会吧，反正离家也不远了。
小米于是跳下车，紧抓着文龙的手，两个人慢慢地走在通往郊区的林荫道上。
文龙几次要带小米回家，小米都不肯。不是不想，实是不敢。文龙的家，太复杂。
表面上看，文龙家里主事的是年近八十的奶奶，可是奶奶年纪大了，头脑不清楚，对那个名不正言不顺却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多年的周凤英，几乎言听计从，所以这个家，多半操纵在周凤英手里。周凤英是爸爸的老相好，爸爸跟周凤英相好的年头，差不多跟文龙的岁数一样大。爸爸从小生活在靠近T市的一个村子。爸爸七八岁的时候，叔叔五六岁，姑姑两三岁，爷爷就生病去世了。奶奶很坚强，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场之后，擦干眼泪，就再也没哭过。奶奶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孩子们也争气，那样的年月，居然一个一个全都考上了大学。叔叔和姑姑大学毕业后，去了很远的城市工作，各自打拼出了一份不小的事业。爸爸回到离家最近的T市工作，且听从奶奶的安排，跟邻村一个姑娘结了婚。由于爸爸精明能干，加上村里一个在市委任职的堂哥的极力举荐，爸爸三十岁的时候，便受命创建T市第一家化工厂。很快，化工厂便成为T市的支柱产业。作为开厂元勋的爸爸，本可以有更光明的前途，这时候爸爸却走上了岔路，跟一家小企业的工会主席周凤英好上了。爸爸跟周凤英的好，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先是周凤英的男人跳楼死了，接着刚生下文龙的妈妈喝了农药。幸亏奶奶发现及时，妈妈被抢救过来了。爸爸在奶奶床前跪了两天三夜，奶奶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爸爸就是不同意跟周凤英分手。奶奶心疼自己的大儿子，她知道大字不识一个的媳妇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可是媳妇到底给邱家生了三个儿子，再说媳妇也实在没什么过错，于是武断地对儿子宣布：你愿怎么作怎么作，就是不能跟娃他妈离婚！奶奶一句话，等于判了妈妈残酷漫长的无期徒刑。多年来，可怜的妈妈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她跟爸爸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家里有什么大事，比如哥哥定亲结婚生孩子，比较大的人情来往，都是周凤英操持。妈妈象个毫不相干的两姓旁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妈妈因为受不了周凤英在家里趾高气扬进进出出，搬到老宅子去了。爸爸和奶奶，甚至是哥哥，都越来越习惯八面玲珑的周凤英，越来越觉得妈妈可有可无，甚至于，有些碍眼。
奶奶虽说严厉，对儿子孙子还是爱到骨子里的，一心想着自己闭眼之前，能看着孙儿们成家立业。奶奶一早让文龙把小米带回家，要为他们定亲，说已经为孙媳妇打好了全套金银首饰。文龙说：要我跟小米定亲行，但我不要周姨参加，我要妈妈回来为我们主持！几番僵持，奶奶做了让步。爸爸虽说不高兴，也不好拿文龙怎么样。那段时间，周凤英的脸甩得很长，见了文龙，总是冰陀子似的，不肯放脸。奶奶刚一松口，文龙就高兴地跑到老宅告诉妈妈，他要定婚了，让妈妈务必回家为他主持。妈妈听了文龙的话，泪流不止。文龙把这些都跟小米说了，他还跟小米说，希望将来结了婚，小米能让妈妈跟着他们住。小米当然同意，虽说还未见过文龙的妈妈，可是对于这个苦命的女人，小米的心里，早已是满满的心疼。
文龙的家，在村子东首。远远望去，偌大村子，最超拔不群的那座院落，就是文龙的家。文龙家的房子，是化工厂出面盖的。文龙爸爸不喜欢在闹哄哄的市区居住，化工厂就出面在他们村，为他盖了所大大的院落。小米抓着文龙的手，一步步向他宏阔的“家”走去，走着走着，刚刚放松的那颗心，又无由地绷紧了。到门口，啪嗒一声，甩掉文龙的手，几乎有转身逃走的冲动。那所房子，太高太大，有着俯瞰与吞噬一切的气势。院子里一只拴在柱子上的壮硕如牛犊的大狼狗出其不意地冲小米狂吠起来，小米吓的脸都黄了，她一下子跳到文龙身后，紧抓着他的T恤，瑟瑟发抖，再也不肯挪动一步。文龙冲狼狗吼了一嗓子：“虎子，不许乱叫！”虎子立刻安静下来。
文龙正在安慰小米的时候，正房门口走出一个雍荣华贵的女人。女人热情地冲小米说道：“你就是小米吧？文龙可是整天念叨你呢！哎，正平，你出来呀，文龙他们回来了！”文龙一楞，叫一声周姨，说我妈呢？我走的时候我妈还在啊！女人脸上转瞬即逝地闪过一丝不自在，旋即又笑了：“你妈刚走，她好像有什么急事。哎呀正平，你瞧这闺女俊的，怪不得文龙喜欢成那个样子，呵呵！”文龙的爸爸从屋里慢慢踱出来，看见小米，也和善地笑了，长眉毛一抖一抖的，看样子真心喜欢：“累了吧闺女？赶紧进屋歇着去，你周姨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全是她拿手的，呵呵。一会等你哥哥嫂子他们来了，咱们就吃饭。文龙啊，你先带小米去奶奶屋里坐一会，她一大早就念叨你们呢，呵呵！”文龙不理爸爸，拽着小米就往正房东侧那间偏房里面闯。偏房很大，里面全是古色古香的家俱，沙发茶几直柜电视一应俱全。文龙喊了声奶奶，小米只听得一声苍老喑哑的应答，却看不见人。文龙拽着小米的手，径直向左侧那面墙走去，小米这才发现，墙上原来隐藏着一扇几乎看不见的门，推开门，又是一间屋子，屋子里一张吊着帐子的雕花大床，床上坐着一位不言自威的老人。老人垂着眼帘，并不看文龙和小米，只拖长声音问道：乖孙，你回来啦？把俺孙媳妇带回来没有哇？文龙把小米的手塞到老人手里：“带来啦奶奶！”老人摩挲着小米的手，沉声说道：“嗯，带来就好，带来就好！乖孙啊，帮俺摸摸枕头底下，那里有个小包，包里是俺给俺孙媳妇的见面礼！”文龙没有依言行事，而是抓住奶奶的手，带着哭腔说道：“奶奶，您答应我让妈妈回来的，为什么姓周的来了，我妈却走了？”奶奶不知是装没听见，还是真没听见，自顾自说道：“俺把俺早年间存下的那些簪子、钗子、还有手镯什么的，找人化了，打了好几套首饰，就等着给俺这些孙媳妇们呢！”文龙打断老人的话：“奶奶，您不让我妈回来，小米就不要您的见面礼！”老人慌了：“哎，你个屁娃娃！不是俺不让你妈来，是，是你妈她有事，自己走了！”文龙说：“那，我跟小米再去请我妈！”说完，抓了小米的手就走。
小米不由得受了文龙的感染，经过文龙爸爸和周凤英身边的时候，只是低下头，并不招呼他们。她默默地跟着文龙，往村西头的老宅子走去。一路上不住有人跟文龙打着招呼，文龙只淡淡地应答着，并不向他们介绍小米。小米感觉到自己背后，粘着一长串一长串甩都甩不掉的目光。
文龙在一所破败的院落前站住。院门虚掩着，文龙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院子里一个花白头发、佝偻着身躯的苍老妇人，正在咕喽喽咕喽喽地唤着鸡。文龙喊了一声妈，奔向前去，惊得一群鸡四散而逃。妇人怔怔地转过脸，看见文龙，嘴嚅嚅着，却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文龙复回头，拉过小米的手，郑重地放到妇人的手里：妈，您看看，这就是您的儿媳妇，小米。妇人的泪慢慢地从干涩的眼眶里渗出来，她紧紧地攥着小米的手，生怕一松手就不见了，嘴里只呐呐地重复着一个字：好！好！好……小米的泪，不知不觉滚下来。她冲着妇人，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妈……文龙求妈妈跟他回家，妈妈起初不说话，只是流泪，后来才哽咽着对文龙说：儿啊，你就甭难为妈妈了，妈实在不愿进那个家，看他们的脸子！你带小米回去吧，今天是你们定亲的日子，要开开心心的，甭任性，等你们结了婚，妈就没心事了，啊？小米悄悄捏捏文龙的手，对他说：文龙，听妈的，咱们就在这儿多陪妈说说话。等我们结了婚，就把妈妈接到家里住……妈妈的泪，不由得又汩汩流下。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抖抖索索掏出一个小布包，掰开小米的手，郑重地把包放到小米手里，又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指合上，紧紧抓着，怕她松开：闺女，这是妈一点心意……小米慌不迭地推辞，文龙也坚决地说：妈，您攒点钱不容易！不要不要！妈妈呜咽着说：你们要还认我这个妈，就把钱拿着……小米跟文龙对视一眼，含泪接下了妈妈给他们的六百块钱。
出了门，文龙的泪再也兜不住，簌籁滚落。小米心酸地掏出手绢，默默地帮他擦泪，然后，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文龙抬起头，久久地看天，又深深地吸气，再看小米时，已是一副略带苦涩的笑容：“你想不到会这样，对吧？小米，我都有点后悔带你进这个家了，虽然明知道这一切我们迟早要面对……好在，结婚后，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带着妈妈，离开这儿……”小米心疼地看着文龙，说：“傻子，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小米跟文龙默默地回到那座高大的院落。进得客厅，才发现哥哥嫂子还有侄子们都已经到了。他们团团坐在正房里，围着周凤英谈笑风生。客厅很大，几乎赶得上小米家两房一厅那么大。家俱很新潮很气派，因为空间大，摆放就很随意，随意里透着一股子优雅和大气。哥哥嫂子们全都站起身，亲热地跟小米打招呼，两个侄子争先恐后地猴到文龙身上，快乐地叫着小叔。文龙笑了，他指着小米对俩孩子说：快叫小婶子！孩子们很乖巧，立刻脆生生地喊：小婶子好！小米觉得自己的脸腾地一下热到耳朵根，她边羞涩地把屋里的人全部称呼了一遍，边学着文龙的样，一手一个亲昵地揉着孩子们的头发。
开始吃饭。奶奶坐在首席，奶奶一侧是爸爸，另一侧是周凤英。爸爸的下首是大哥和二哥，周凤英的下首是大嫂和二嫂。文龙和小米坚持跟孩子们一起，坐在下首。没有人提起妈妈，没有。仿佛这个家，从来就不曾有过妈妈这个人。小米忍不住总要偷觑文龙的脸，她知道文龙很难受，随时随刻，她都担心文龙压抑不住会发作。好在，自始至终，文龙都在笑。小米看着文龙强装的笑脸，难过得不得了。小米知道，文龙一定为了她，才隐忍不发的。周凤英的手艺果然不错，大大一张餐桌，摆满了各种各样香气四溢精致好看的菜肴。偷眼观察周凤英，小米发现她长得也很精致，不像常见的北方女人那么粗线条，而且保养得极好，不着痕迹地化着淡妆，完全看不出年近五十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替文龙妈叹息：您拿什么跟这个女人比啊！
饭毕，周凤英拿出一个厚重的红包，笑着递给小米：“闺女，我跟你伯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也没给你准备啥礼物，这点钱，你拿着，想买什么自己买。”这时候两个嫂子也先后拿出红包，递给小米：“一点心意，妹妹别嫌少啊！”小米手足无措地看着文龙，不知道该怎么办。文龙脱口说道：“拿着拿着，周姨和嫂子都不是外人，她们的心意，不要白不要，呵呵。”边说边两手一伸，把纸包统统撸到手里：“我先代小米收下啦！谢谢周姨，谢谢大嫂二嫂。来来来，元元，旦旦，小婶子给你们发见面礼了！”说着话，从身上掏出四百块钱，每人两百，递给孩子。孩子舞也不客气，说声谢谢小叔小婶子，就喜悦地把钱装进了口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