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 新白娘子传奇雷峰塔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忽然
水内有牛一头见浑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随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动杭州市上
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门,即今之涌金门,立一座
庙,号金华将军。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
“灵鹫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僧言:“我记
得灵鹫山前峰岭,唤做灵鹫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呼出
白猿来。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
靖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因
此唤作孤山路。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筑一条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栖霞岭,唤
做白公堤,不时被山水冲倒,不只一番,用官钱修理。后宋时苏东坡来做太守,
因见有这两条路被水冲坏,就买木石,起人夫筑得坚固。六桥上朱红栏杆,堤上
栽种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只唤做苏公堤。又
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分开水势,东边唤做断桥,西边唤做西宁桥。真乃:
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说话的,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
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
一本风流话本。单说那子弟,姓甚名谁?遇着甚般样的妇人?惹出甚般样事?有
诗为证:“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话说宋高宗南渡,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姓
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
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
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忽一日,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
个和尚来到门首,打个问讯,道:“贫僧是保叔塔寺内僧,前日已送馒头并卷子
在宅上。今清明节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烧香,勿误。”许宣道:“小子
准来。”和尚相别去了。许宣至晚归姐夫家去。原来许宣无有老小,只在姐姐家
住。当晚与姐姐说:“今日保叔塔和尚来请烧絪子,明日要荐祖宗,走一遭了来。”
次日早起买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鞋袜;衣服,把{奄}子、钱马使条袱子包了,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问许宣何处去,许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烧絪子,追荐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
将仕道:“你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
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叔塔寺。寻见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奄}子,
到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吃斋罢,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
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
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
绝。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
只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时,正是张阿公。叫道:“张阿公,
搭我则个。”老儿听得叫,认时,原来是许小乙。将船摇近岸来,道:“小乙官,
着了雨,不知要何处上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
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摇近丰乐楼来。摇不上十数丈水面,只见岸上
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则个。”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
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鬟,身
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着饰,手中捧着一个
包儿,要搭船。那老张对小乙官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他去。”
许宣道:“你便叫他下来。”老儿见说,将船傍了岸边,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
了许宣,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
子和丫鬟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
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傍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那妇人
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
妇人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
那娘子问了一回,许宣寻思道:“我也问他一问。”起身道:“不敢拜问娘子高姓?潭府何处?”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人,不幸
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方回。不
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又闲讲了一回,迤逦船摇近岸。只
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
并不有负。”许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须船钱,不必计较。”还罢船钱,
那雨越不住,许宣挽了上岸。那妇人道:“奴家只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
可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许宣道:“小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
说罢,妇人共丫鬟自去。
许宣入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
店。许宣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
许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烧{奄}子,着了雨,望借一把伞则个。”将仕见说,
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不多时,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
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
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分付。”接了伞,谢了将仕,
出羊坝头来,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许宣回头看时,
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檐下,立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宣道:
“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教青青回家取
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望官人搭几步则个。”许宣和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
“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桥投箭桥去。”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
往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伞将去,明日小人自来取。”白娘子道:
“却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只见姐夫家当直王
安拿着钉靴雨伞来接不着,却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覆
去睡不着。梦中共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
正是: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想。
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当时许宣见老将仕坐在
柜上,向将仕说道:“姐夫叫许宣归早些,要送人情,请暇半日。”将仕道:
“去了,明日早些来!”许宣唱个喏,径来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里。问
了半日,没一个认得。正踌踌间,只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道:
“姐姐,你家何处住?讨伞则个。”青青道:“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
走不多路,道:“只这里便是。”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
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
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里面坐。”
许宣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
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许宣心下迟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许宣进去。
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
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
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
谢不浅!”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罢,又道:
“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许宣方欲推辞,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将
出来。许宣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饮至数杯,许宣起身道:“今日
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
几杯,着人取来。”许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饮一杯。”许
宣道:“饮馔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这伞相烦明日
来取则个。”许宣只得相辞了回家。
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伞。娘子见来,
又备三杯相款。许宣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那娘子道:“既
安排了,略饮一杯。”许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许宣,启樱桃口,
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
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
有意。烦小乙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
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枉了。
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
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见白娘
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语?”许宣道:“多感过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
不敢从命。”娘子道:“这个容易,我囊中自有馀财,不必挂念。”便叫青青道:
“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
与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这东西将去使用,少欠时再来取。”亲手递与
许宣。许宣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
青青把伞来还了许宣,许宣接得相别,一径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明日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
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樽酒,分付养娘、
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馔俱已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
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坏钞?日常不曾见酒盏
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李募事道:“尊舅,没事教
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轻微何足挂齿。感谢姐夫、
姐姐管雇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不是了
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
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
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了,许宣自做
买卖。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姐问道:
“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计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
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
恼,不敢问他。”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
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
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叔叔家中做主管,
积趱得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却说李募事归来,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趱得些私房,
如今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李募事听得说道:
“原来如此,得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将出银子,递与丈
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番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
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
“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
见今着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获,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缉捕,
写着字号、锭数,‘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
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
银子。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露,
实难分说。不管他偷的、借的,宁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
家之害。”老婆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
当时拿了这锭银子,径到临安府出首。那大尹闻知这话,一夜不睡。次日,
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何立带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到官巷口李家
生药店提捉正贼许宣。到得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绑缚了,一声锣,一
声鼓,解上临安府来。正值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喝声:“打!”
许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
有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见有李募
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你也是个妖人!
不要打,……”喝教:“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
待我分说!”大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何而来?”许宣将借伞、讨伞的
上项事,一一细说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么样人?见住何处?”许宣道:
“凭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黑
楼子高坡儿内住。”那大尹随即便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
本妇前来。
何立等领了钧旨,一阵做公的径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时,门
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藉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横夹着。何
立等见了这个模样,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的后大,下首是
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气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
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不五六年前有一个毛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
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无人敢在里头住。几日前,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喏。”
何立教众人解下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
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则声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数中,有一个能
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
来。”发声喊,一齐哄将入去,看时,板壁、坐起、桌凳都有。来到胡梯边,教
王二前行,众人跟着,一齐上楼。楼上灰尘三寸厚,众人到房门前,推开房门一
望,在上挂着一张帐子,箱笼都有,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着白的美貌娘子,坐在
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
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道:“众人都不
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将一坛酒来,与我吃了,做我不着,捉他去见大尹。”
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下去,提一坛酒来与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将一坛酒吃尽了,
道:“做我不着!”将那空坛望着帐子内打将去。不打万事皆休,才然打去,只
听得一声响,却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床上不见了那
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银子。众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计数四十九锭。众
人道:“我们将银子去见大尹也罢。”扛了银子,都到临安府。何立将前事禀覆
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宁家。”差人送五十锭银子与
邵太尉处,开个缘由,一一禀覆过了。许宣照“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决
杖,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疏放。牢城营乃苏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许宣,
心上不安,将邵太尉给赏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付与小舅作为盘费。李将仕与书二
封,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一场,拜别
姐夫、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着,离了杭州,到东新桥,下了航船。不
一日,来到苏州。先把书去见了范院长并王主人。王主人与他官府上下使了钱,
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
长、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门前楼上歇了。许宣心中愁闷,壁上
题诗一首:“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
娘!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
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门首闲立,看街上人来人往,只见远远一乘轿
子,傍边一个丫鬟跟着,道:“借问一声:此间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连忙
起身,道:“此间便是。你寻谁人?”丫鬟道:“我寻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
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了他出来。”这乘轿子便歇在门前。王主人便入去,
叫道:“小乙哥,有人寻你。”许宣听得,急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看时,正是
青青跟着,轿子里坐着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
库银子,带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无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赶来做甚么?可羞死
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来与你分辩这件事。我且到
主人家里面与你说。”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道:“你是鬼怪,不许
入来。”挡住了门不放他。那白娘子与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不相瞒,
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
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
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来,坐了说。”那娘子道:“我和你
到里面,对主人家的妈妈说。”门前看的人自都散了。许宣入到里面,对主人家
并妈妈道:“我为他偷了官银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场官司。如今又赶到
此,有何理说?”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来的。”
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门前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不见了你?”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银子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安在床上,央邻舍与我说谎。”许宣道:“你却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将银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我便带了些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没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
且在此间住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日。
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只
为分别是非而来。”王主人道:“既然当初许嫁小乙哥,却又回去!且留娘子在
此。”打发了轿子,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妈妈,那妈妈劝主人与许宣说合,选
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共百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出银两,
央王主人办备喜筵,二人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入纱厨,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
颠鸾倒凤,百媚千娇,喜得许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见之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
三唱,东方渐白。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日为始,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昏迷缠定。
日往月来,又早半年光景。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闹。
许宣问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闲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
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许宣见说,道:
“我和妻说一声,也去看一看。”许宣上楼来,和白娘子说:“今日二月半,男
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来。有人寻说话,回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
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却不好?看他做甚么?”许宣道:“我
去闲耍一遭就回,不妨。”许宣离了店内,有几个相识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
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了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着道袍,头戴逍遥巾,腰
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
“贫道是终南山道士,到处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
那先生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怪缠他,叫道:“你近来有一妖
怪缠你,其害非轻。我与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
自头发内。”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
真个是实。”谢了先生,径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与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道:“料有三更了。”将一道符放在
自头发内,正欲将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道:“小乙哥和我许多时夫
妻,尚兀自不把我亲热,却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压镇我!你且把符来
烧看!”就夺过符来,一时烧化,全无动静。白娘子道:“却如何?说我是妖怪!”
许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样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钗环,穿上素净衣服,分付青青看管
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簇人团团围着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只
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
说我是一个妖怪,书符来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
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变出真形来。”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
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
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
那先生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他捉
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术,且把先生试来与众人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喃喃的
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
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众位面上,把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
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两翼,飞也似走了。众人都散了。
夫妻依旧回来。不在话下。日逐盘缠,都是白娘子将出来用度。正是:
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迦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抬着柏亭浴佛,
家家布施。许宣对王主人道:“此间与杭州一般。”只见邻舍边一个小的,叫作
铁头,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会,你去看一看。”许宣转身到里面,
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许宣道:“去走一遭,散闷则
个。”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
鲜时样衣服来。许宣着得不长不短,一似像体裁的,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
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坠
上样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娘子分付一声,如莺声巧啭,道:“丈夫早早
回来,切勿教奴记挂!”许宣叫了铁头相伴,径到承天寺来看佛会。人人喝采:
“好个官人!”只听得有人说道:“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
细软物件,见今开单告官挨查,没捉人处。”许宣听得,不解其意,自同铁头在
寺。其日烧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来来,十分热闹。许宣道:“娘子教
我早回,去罢。”转身,人丛中不见了铁头,独自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人
似公人打扮,腰里挂着牌儿,数中一个看了许宣,对众人道:“此人身上穿的,
手中拿的,好似那话儿。”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
许宣不知是计,将扇递与公人。那公人道:“你们看这扇子扇坠,与单上开的一
般!”从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
群饿虎啖羊羔。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
是,且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摺
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把我们公人
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无忌惮!”
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
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
次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在于
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
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大尹喝道:“你
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见在吉利桥下王主人楼上。”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
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差人袁子明来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惊,连忙
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你同铁头早去承
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
此时不见回来,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
晚不见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娘
子,前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将王主人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道:“白娘
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覆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问了,道:
“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伺候归结。
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库
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巾、绦环、
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
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里,
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如何看做落?”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发镇江府牢城营做工。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
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
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就买酒饭与两个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
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说许宣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李克用家,
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公
人同许宣慌忙唱个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在此。”主管接了,
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是许宣?”许宣道:“小人便是。”
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饭,分付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钱,保领回家,
防送人讨了回文,自归苏州去了。许宣与当直一同到家中,拜谢了克用,参见了
老安人。克用见李募事书,说道:“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
做买卖,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
心中欢喜。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
本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着自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了许宣,心中不悦,
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计,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
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我机谋了!”应道:“好便好了,只
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做,小主儿
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
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傍听得此言,私对张主管说道:
“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如何背
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们后生家,晓得甚么!”
天已晚了,各回下处。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外面前嫉妒你,你
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道:“多承指教!我和
你去闲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
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
许宣道:“多谢老兄厚爱,谢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
“晚了路黑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
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谁家泼男
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
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
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骂道:
“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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