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三京画本·东京梦华》第九折眼前便有千里愁下



盛颜:《三京画本·东京梦华》第九折眼前便有千里愁(下)

《三京画本》③东京梦华卷

盛颜

第九折眼前便有千里愁(下)

十月十八,宜嫁娶。

萧铁骊依李希茗的安排,穿了汉式喜服前往卫府迎亲。他的面容过于粗犷,身躯过于伟岸,并不符合东京市民的审美,胜在威仪慑人,颇有几位慧眼识英雄的小媳妇为之红脸。

黄昏之际光线柔和,铁骊骑在赤红骏马上,却似置身小小轻舟,悠悠忽忽地穿过暗金的光海,穿过壮丽的东京,以一种陶然欲醉的心情,去迎接一生只许一次的挚爱。

三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清樱也哭成了泪人,然而吉时一到,还是坐上花檐子离开了娘家。一整套繁琐的婚仪后,终剩她与铁骊裸身相对。

这夜的月光有着沉甸甸的质感,像半透明的蜜一样在大红喜床上流淌。线条优美似山峦起伏的身体在铁骊面前徐徐伸展,看起来像一尊白玉观音,抱起来像一只蔷薇花精,柔嫩馨香超乎他的想象。

铁骊以极其强势的姿态将心上人攫于掌中。清樱惊慌地叫出声,又羞怯地咬紧牙关。她的声音又娇又软,令他的肌肉瞬间绷紧,而他非凡的控制力在此刻尽显无遗,不疾不徐,如同朝圣的旅人在膜拜圣山。

被人珍视和呵护的感触如此鲜明,让她缓缓放松。见她倚在自己臂弯,眉目舒展,他陡然热情起来。

他的温柔背后蛰伏着深沉的欲望,一时的耐心是为了持久的征服。自缓而急,自疏而密,自浅而深,他掌控了全部节奏,而她只能随他起舞,共他燃烧,之前跟母亲学的东西全成了无用功。

他的爱欲没有任何矫饰,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面前,极其强势地侵入她的身心,逼迫她回以同样的热情。她发现,丢开习以为常的温柔面具和礼仪枷锁,在感到莫大危险的同时,也获得了莫大快感。

她从没这样真实地活过,从没这样痛快淋漓地展现过自己,爱欲的潮水排山倒海地涌来,没顶之际她激动得近乎窒息。本以为这样已是极限,他却像个高明的舵手,轻盈地滑过波谷,带着她翻越更高的波峰。

……

龙凤喜烛燃烧殆尽,窗棂上透出熹微的晨光。清樱睁开眼睛,望着窗外摇动的树影,身体倦怠乏力,心灵却平静安逸。

曾经的她,八面玲珑又长袖善舞,私底下却非常厌恶靠迎合旁人来赢得赞许的自己。她痛恨即将到来的命运,想到有朝一日会嫁给父母看中的青年俊彦,像嫡母和亲娘一样消磨完余生,她就苦闷难耐,觉得还不如削发出家的好。

在夏国遇到铁骊时,她视他为跳出旧天地的契机,赌上一切想要抓住他。回宋国后,他被众多亲友质疑,她虽然一一驳回,焦虑和犹疑却暗暗滋生。

经历了这一夜,那些阴暗的情绪似已悄然远去。清樱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以为他尚在熟睡,喃喃道:“我的郎君,我的良人,愿我以后心胸开阔如你,做人率真如你;愿彼此相知相投,有情有义;愿与你生时共眠一床,死后同归一穴。”

铁骊已经醒了,起身捧住她的手,逐一亲吻她修长剔透的手指,微笑道:“诺。”

新婚夫妇幸福交融的夜晚,却是秦裳的无间地狱。

求不得的苦在心里一点点积着,捱到这一天已至极限。他孤魂野鬼似的,在她成亲的院子外游荡,想靠近却不能够,那院子被卫家的人守得严严实实。

秦裳绕到第三圈时,突觉身体一麻,被人拎着衣领挟持到一条冷巷中。

月光照着来人俊逸的面庞,秦裳认出是清樱的胞兄卫八,叹了口气,不再作无谓的挣扎。

卫八也没有给秦裳反击的机会,拿捏住他的要害,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发髻里藏的毒针、袖袋中的震天丸和迷药、靴筒插的小匕首、靴底安的铁簧箭……林林总总搜出一堆。

卫八瞅着秦裳塌陷的右肩和蜷缩的右手,冷笑道:“被人废了一条胳膊,没想到连心也跟着废了。堂堂紫衣秦家的传人,小贼一般弄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两次暗算九妹的帐,我还没跟你清呢,这就送上门来。”

秦裳带着霹雳堂威力最大的震天丸来找清樱,已是存了死志,并不把卫八的羞辱放在心上。他仰头看着天上明月,充血的眼睛里似有火焰在燃烧,嘴角却微微抽搐,露出异常疯狂、扭曲的笑。

卫八暗自心惊,却不能把紫衣秦家的这根独苗毙于掌下,厌恶地道:“能与九妹同生共死的,自有人在,还轮不到你。”卫八说着,轻轻在秦裳前胸一拍,抛下他扬长而去。

秦裳只觉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直贯任脉,震得他脏腑剧痛,眼前发黑,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味道。他挣扎着坐起来,运气调息了两个周天,鲜血还是呕了满襟,如此内伤,三个月内是没办法跟人动手的了。

秦裳颓然躺下,满心都是想毁天灭地却无处着力的怨毒。

他气息微弱,在原地躺了约摸半个时辰,耳边突然响起两个男人的低语,叽里咕噜不知说的哪一族语言,渐渐声音高昂起来,似乎开始争吵,其间反复提到一个词儿。

秦裳一琢磨,这不是崔夜来的蛮族名字吗?作为秦裳最憎恨的搅局者,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围观一下,勉力扶墙站起,循声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两名男子兀自争执,秦裳踌躇不前,正欲细听,不料身侧一股大力送来,他身不由己踉跄几步,跌入一片白雾。

那雾气来得诡异,凝而不散,掩蔽了整条巷道。巷子之外,东京城的月色依旧一片清朗。

两条巷子相交处,月光将两名男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位身材高大,眉宇开阔;另一位修长秀丽,惟左颊上有一块圆形伤疤,说话时总爱偏着头,把伤疤藏在屋檐的暗影里,正是半山堂的完颜清中和徒单野。

完颜清中沉着脸道:“四师弟,师父只命咱们在此镇守,你擅自将观音奴诱进太巫的法阵,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半山堂跟崔家的关系一向不错。”

徒单野微笑道:“师父与崔家做了不少生意,的确有几分交情,但观音奴不单是崔家女儿,更是雷景行唯一的嫡传弟子。既然师父要借法阵的杀意阴雷景行一把,怎么能把观音奴落下?须知斩草要除根。”

完颜清中只觉怒气上涌,勉强平复下去,道:“师父不过是想找回五行之精,给真寂寺大法师和太巫一个交代,几时说过要对付观音奴?我进去带观音奴出来。”

徒单野一把拉住完颜清中的袖子,急道:“二师兄,这法阵易进难出,你别去趟这浑水。”

完颜清中急于救人,抽回袖子时用了内力。令人牙酸的裂帛声中,徒单野渐渐红了眼圈,不忿道:“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给我脸色看,二师兄对观音奴未免太上心了。”

完颜清中实在心烦,没好气地道:“上心也罢,不上心也罢,总归没碍着你什么。”

说到此节,见有人走近,两人便都住了口。

完颜清中见秦裳踉跄着靠近法阵边缘,本打算拉他回来,不料徒单野出手极快,用力将秦裳推入法阵,欢声道:“太巫赐下的法石不足,这法阵只能容纳八人,二师兄别想入阵了。”

完颜清中见事不可为,勃然大怒,叱道:“阿野,你简直不可理喻。”

徒单野的嘴角微微扭曲,努力想笑,终究笑不出来,“二师兄要跟我讲理,不知我的理跟你的理是不是一个理?”他吁了口气,觉得自己忍耐这许多年,到此刻终于忍无可忍,“二师兄定过四回亲,末了都没结成,其间道理,二师兄可悟透了?”

徒单野话中深意,令完颜清中心头一颤,喉咙发紧,涩声道:“难道不是我命硬克妻,注定孤独终老?”

徒单野嗤笑道:“原来二师兄还信这个,枉费我为你殚精竭虑,四处奔波。你打小定亲的乌古论氏,服了我亲手调制的药,在病榻上缠绵半年,衰弱而死;纥石烈的部族之花,是我引入狼群,被饿狼啃得只剩几根骨头;温敦的长女,因我放火烧了她家草场,连骨头都没找回来;只有阿秀,毕竟是我堂妹,我下不了手,只好设计她在上元节与人私奔。我……着实见不得她们跟师兄好。”他语气虽清淡,眼神却脉脉,自忖这等深情、这般付出,师兄总该体谅一二。

徒单野的爱慕,完颜清中并非懵然无知,只是他不好男风,所以平日皆装作不察,免去许多尴尬,实在没料到徒单野竟如此丧心病狂。

想到无辜枉死的三名未婚妻,完颜清中胸口如被重击,喉舌间泛起一股腥甜味道,上前一步,双手如铁铐一般扼住徒单野的脖子,仅凭双手之力,将他向上提起。

徒单野并不挣扎,垂眸看着完颜清中,眼神缱绻,心怀希冀,觉得不管自己做错什么,师兄会动怒会惩罚,总不至于杀了自己。

“因为我爱你,所以不论我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徒单野自私残忍的逻辑已经越过了完颜清中的底线。

完颜清中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不会停下来。

“喀”,很轻的一声,在这深夜却不啻惊雷,师兄弟的世界就此分崩离析。

徒丹野堕入永恒的黑暗,再也没有无望的爱和痛苦的欲,再也不会颠倒错乱、日夜煎熬,再也不能将自己的怅恨转嫁给无辜者。

完颜清中却比徒丹野悲惨得多,因他还有知觉,还能思想。他自幼离家,在半山堂长大,师父如父,师弟即弟,想到徒丹野小时候温驯可爱的模样,以及他临死前难以置信的震悚表情,想到曾经订下白头之约却死无全尸的姑娘们,悲伤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浸透了他。他做了仲裁者,又做了执行者,然而究其实,他也不过是被这无常命运操纵的一颗棋子。

完颜清中弯腰抱起徒丹野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暗巷中,高大的身形不复挺拔,反而予人佝偻之感。

阴阳幻杀阵中。

郭服守在阵眼,欣赏着水镜里雷景行左躲右闪的狼狈模样,好整以暇地跟他谈条件:“景行啊,你不愿归附大金,大金也不是非你不可,不过大宋地图和五行之精,我是志在必得。如今你陷进我族太巫的法阵,神刀之戒眼看守不住了,还不将两样东西乖乖奉上?”

雷景行被困在阴阳幻杀阵的阳极。阳极主杀,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人的毁灭欲望,他一边躲避四名半山堂死士的突袭,一边克制汹涌澎湃的杀意,虽然艰难,尚能守住灵台清明,任郭服唠唠叨叨,只当是蚊蝇扰扰。

阴极主幻,观音奴深陷其中,却是难以自拔,好在郭服不欲针对她,并未催动死士攻击。自观音奴与沈皓岩决裂,心魔早生,此刻陷在幻境中,见沈皓岩与卫慕银喜耳鬓厮磨、情意缠绵,不由大怒,径直拔刀劈去。

皓岩和银喜的身影消融在空气中,又在另一处显现,鸳鸯交颈,细语呢喃,令观音奴睚眦欲裂,再度出刀。如此循环往复,正在不可收拾之际,秦裳被徒丹野推入阴阳幻杀阵的阴极,可怜他身受重伤,入阵便见一道绯红刀光划过,却无力闪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在观音奴刀下。

观音奴一刀斩下,不若方才那般破开幻影,刀刃真切地切入骨肉,温热的血珠飞溅到面上。她浑浑噩噩地瞥了脚下的尸体一眼,并没有认出秦裳,反而被激起杀性,进入另一重幻境。

新的幻境没有皓岩和银喜,只有无穷无尽的敌人。观音奴握紧燕脂刀,全身刀气外放,几近实质的刀气像透明的铠甲一样附在体表,暴烈的杀意与阳极的杀伐之气产生共鸣,令她不自觉地向阳极靠拢。

半山堂的四名死士埋伏在阳极的迷雾中,不停袭扰雷景行,意图死在雷景行刀下而乱其心志。观音奴尚未靠近,四名死士已感到杀意如山之重,巍然而至,周身血脉在这种压制下几欲迸裂。

四人大骇,纷纷使出燃烧潜力的秘术,合击观音奴。若是平时,十个观音奴也抵不住,此时的她却像一部无情的杀戮机器,以最精确的算计、最强大的执行碾压过去,毫无悬念地在一招之内将四人格杀。

观音奴踱进阳极,雷景行第一眼竟没认出她来。她遍身浴血,喜庆的绯衣红裙不复柔软,沉甸甸地坠下来,有种超越她年龄的威严肃杀。被鲜血染红的端丽面颊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惊人,淋漓尽致地传达出漠视生命的傲慢和暴虐。

雷景行认出观音奴时,她的燕脂刀已然抵在他胸口。老人的白发无风自起,衣袖鼓如风帆,运足内力作狮子吼:“观音奴,醒来!”

观音奴有一瞬间的清明,缓缓垂下刀尖,喃喃道:“观音……奴?”话音未落,反手便是一刀,极速移动的刀刃残影形成一个晶莹的绯色扇面,雷景行猝不及防,被观音奴斩伤,然而体肤之痛哪及心中之痛,他寄予厚望的唯一弟子,终于与师伯尚明一样走上了杀戮之路。

雷景行不顾胸口汨汨流出的鲜血,双手结玄妙法印,摁在观音奴额头,封闭了她印堂后的泥丸宫(上丹田)。自印堂而下,雷景行的雄浑真气有如江河决堤,沛然莫之能御,横扫观音奴的中丹田、下丹田及全身经脉。

观音奴识海被封,全身杀气顿时消散,无知无觉地站在当地,任雷景行施为。

郭服在水镜中觑到这一幕,深感机不可失,潜行到阳极的迷雾中,挥动长鞭偷袭雷景行

雷景行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双手结成的法印上,毫不抵御。片刻后,老人全身血肉横飞,腰脊和肩、肘、腕、膝、踝等多处关节重伤,有的伤甚至深可见骨。

郭服笑眯眯地踱出来,叹道:“景行啊,你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孰料雷景行待郭服靠近,猝然暴起,双手结印,猛击郭服额头。

这是南海神刀门的散功之法,专门针对走火入魔的弟子,但不为人知的是,在尚能修仙的年代,这是以武入道者从先天境进入炼气期的开脉通窍之法。因年代久远,法门残缺,堕入杀道的弟子虽能借此恢复神智,一身功力却尽数散去,再不能修习内家功法,严重者甚至有脚不能行、有手无力使。

观音奴全身功力已散,人尚未清醒,贴胸佩戴的五帝符感应到她异乎寻常的虚弱,突然间光华大作。五帝符碎成齑粉,嘉树法师封存其中的冰原千展炁突破了五行咒的限制,烙在观音奴灵魂深处的“上邪之印”也不断释出火焰般鲜亮的光华,二者交集却不交融,形成一个极速旋转的红蓝漩涡,将雷景行怀里藏的五行之精化为五团灵气,甚至将郭服布置阴阳幻杀阵的阵盘和法石也吸了过来,化为雾状灵气,凝成涓涓细流,循膻中穴进入观音奴的绛宫(中丹田),为她贯通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构建了体内经脉的大周天循环,甚至为她开启了三百六十个隐藏窍穴中的十八个。

巫及巫术,修的是信仰之力,传承体系非常保守和内敛,故而留存了许多修仙时代的秘法和灵器,机缘凑巧下,观音奴的开脉通窍竟然臻于完美。

此时的观音奴如同一个凝炼充分的空容器,只要有合适功法和足够灵气,便能引气入体,成为炼气期一层的修士。然而在修仙功法消亡殆尽、天地灵气微乎其微的末法时代,她既不能像武者一样修自身之力,也不能像修士一样修天地之力,反而成为两头都够不着的尴尬存在。

遮蔽巷道的白雾渐渐散去,清朗如水的月色里,一切尘埃落定。

观音奴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功力尽失、狼狈逃走的郭服背影。她对进入阴阳幻杀阵后的情形全无记忆,骤然见到雷景行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大骇,手忙脚乱地找出伤药给师父服下。

雷景行连续为两人散功,无暇顾及身上各处伤口,体内的血都快流尽了。他虽有许多话要叮嘱观音奴,却已来不及一一道出,只说了最要紧的两句便溘然长逝:“勿让金人拿到《三京》地图,勿让我神刀门传承断绝。”

观音奴抱着师父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巷外灯火通明,车马喧阗,听到浮浪少年荒腔走板的歌声、杂嚼小贩别出心裁的叫卖……观音奴突然泪流满面。

是的,她至敬至爱的人死了,与这热闹再也无缘。她悲愤填膺、痛断肝肠,那也不过是她的悲痛,于这世界没有半分妨碍。

观音奴恍恍惚惚地走在大街上,血腥之状骇人听闻,市民惊慌躲避,差役要拿她回衙门,她不辩解,不反抗,只是抱紧师父的尸体不撒手。

沈皓岩正四处寻她,远远见到这一幕,惊骇之余好生心疼,连忙过来解围。听说是紫衣秦家的曾外孙女,死者是她师父,又有沈皓岩的钱财开路,两个差役方才松口,同意沈皓岩的小厮跟他们去衙门报备。

沈皓岩花大价钱买下一辆过路的牛车,哄着观音奴上去,掩了车门,亲自驾车送她回紫衣巷。

观音奴直到见了母亲,方才有三分清醒,能够说出话来:“姆妈……师父死了……师父是为了救我……杀了这些牛作祭祀……不能哭……要大碗喝酒……生啖牛肉……”雷景行出身南海黎族,曾跟观音奴讲过黎母山的葬俗,她悲痛之下说得支离破碎,大面上却没错。

李希茗听得几欲晕厥,坚决不允。她自幼习儒家经书,信奉的是“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断不会按观音奴所言行事。

因客居秦府,诸事不便,李希茗便在外面赁了一所大宅给雷景行办丧事,置办了最上等的檀木棺材,请了一百零八位高僧做水陆道场,丧礼上一应物事极尽丰侈。

秦绡非常不满,为此叱责李希茗:“我还在呢,为一个小孙女的师父便如此铺张,将来我不在时,你待如何?”

李希茗并不分辩,任秦绡数落,转过身照样大操大办。今时不同往日,她与崔逸道共掌崔家生意,手下能人辈出,每日过手的银钱成千上万,既有钱又有人,行事再无掣肘。她全力给女儿的师父治丧,报答师父的教导之恩和活命之恩,便是崔逸道也没话说,将秦绡气了个倒仰。

观音奴归家第二日,官府查实了鸡仔巷五具尸体的身份,有四具是金国细作,另有一具是紫衣秦家的小公子。两名衙役和几个老街坊也证实,当日午夜从鸡仔巷出来的还有紫衣秦家的曾外孙,抱着一具伤痕累累的老者尸首。

鉴于现在朝廷对金国的微妙态度,主审的官员不想探究金国细作潜入东京的原因,无意追究秦家可能引起两国争端的责任,也不认可秦家击杀敌国奸细的功劳,以一种能瞒就瞒、能拖则拖的态度搁置了这桩案子。

消息传到秦家,秦长川痛失幼子,悲不自胜,秦绡却满腹疑虑,将观音奴唤来仔细询问。观音奴对走火入魔后的情形全无记忆,秦绡问不出什么,只觉得这孙女说话不尽不实,带回雷景行尸体却撇下秦裳的行为也非常可疑和凉薄,对观音奴更加厌恶。

论辈分,秦裳是崔逸道的舅舅,他的噩耗传来后,李希茗顿感分身乏术,幸好沈皓岩和卫清樱能干,把雷景行这边的场面撑了下来。

雷景行没有子女,便由萧铁骊和观音奴居“丧主”、卫清樱居“主妇”、沈皓岩居“护丧”,四个小辈为他披麻戴孝,身后事并不冷清。

按照李希茗的指点,观音奴仔仔细细地为雷景行清洗伤口,修剪指甲,梳发更衣。移到灵堂后,由铁骊为他行“饭含”之礼,以小勺将净米送入他口中,同时放进一枚新钱。

雷景行在武林中威望既高,人缘又好,昼夜都有朋友上门吊唁,在灵位前焚香祭奠、叩首三拜,萧铁骊和观音奴作为丧家,须得三叩还礼。

铁骊和观音奴为雷景行执子女之礼,三日内不能进食。李希茗怕两人撑不住,遣婢女送薄粥来,算是“尊长强之,少食可也”,两人都道按汉家规矩行事,坚辞不受。

铁骊还好,有内力撑着,观音奴在灵前熬了数日,嗓子便哑得说不出话来,四肢百骸由酸痛到麻木,起身时若没人扶持根本无法站立。但小殓移床和大殓入棺,兄妹俩皆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观音奴身体虽乏,心里倒渐渐静下来,虔诚的丧仪让悲伤有了宣泄的渠道,不像师父初丧时那般油锅里煎熬、业火里焚烧。而沈皓岩忙得目不交睫,尽心尽力地打点诸般事宜,他的善意,她能感念,不似两个人分手时那样势不两立。

丧礼之后是葬礼。此时火葬之风盛行,尤以河东、两浙为甚,但李希茗出身士大夫家,不喜火葬,遂请了京中最有名的葬师为雷景行卜算下葬时间,挑选风水吉地营造阴宅。

观音奴得知后,婉拒了母亲的好意。神刀门的茔域远在南海,与其让师父埋骨异乡,或者让遗骸在路上颠簸、寒暑相侵,不如以火焚之、收烬归葬。

李希茗拗不过观音奴,请葬师重算时辰,将雷景行的遗骸送至城郊的佛寺火化,纸屋、纸婢、纸马、纸碗、纸碟、纸瓶、纸盂等堆积如山,也尽数化了。

南北武林公认的泰斗就此化为一抔骨灰,被观音奴珍而重之地收入锦囊,来日归葬南海。

萧铁骊来宋国,为的是结盟、娶亲和手刃徒丹野,如今诸事已了,自当回归西辽。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跟未婚夫闹崩、现在又内力尽失的观音奴。

铁骊曾被夏国双塔寺的秘药紫瑰海散去全身内力,重新修炼时新生的真气屡屡被紫瑰海吞噬,紫瑰海的药性被他强力压制后才有好转。观音奴的情形与铁骊似同实异,她的经脉和丹田足够宽阔强韧,但修炼出的每一缕真气都存不住,在体内完成一个大周天循环后便散逸到天地间。

铁骊无计可施,劝观音奴与自己一起回西辽,观音奴却不愿意,只好约定五年后来宋国看她。

十一月初二,宜出行。

十里长亭外,观音奴目送铁骊与清樱的车马迤逦而去,车厢里隐隐传来铁骊在鹞子集收养的小孩儿徐峥的哭声,不禁叹了口气,感到曲终人散的凄凉:“若我还是那个跟着铁骊东奔西走的小孩儿,会不会比现在开心很多?”

观音奴在原地呆了半晌,转身见沈皓岩靠着一棵柳树,对自己微微一笑,依稀仿佛,还是当年蔷薇花架下轻声唤她“好夜来、好妹妹”的俊朗少年。

观音奴的眼睛一阵酸涩,不过现在她的眼泪没那么浅了,轻易不会哭出来,反而笑着跟沈皓岩打了声招呼。

沈皓岩努力抑制自己的情思,在那个会混淆他五感的夏国画魂出来作怪以前,近乎贪婪地看着观音奴,想要好好记住她的模样。

短短十几天功夫,观音奴便瘦了一大圈,下颌尖尖的,褪去了婴儿肥,一身素麻襦裙,首绖和腰绖在冷风中微微摆动,洗筋伐髓后当真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再不复当年肤色浅蜜、明丽骄人的模样。

沈皓岩心中一痛,眼前的人便换成了卫慕银喜的样子,连夺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幽香也闻不到了。他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夜来,我听说巴蜀之地有剑仙出没,兴许能治好你真气散逸的病,我欲往成都府一行,你可愿等我回来?”他听说巴蜀之地巫风极盛,既想为观音奴寻觅仙人,也想找大巫把烙在胸口的夏国画魂驱走,算是一举两得。

观音奴讶然,蹙眉道:“神仙之说飘渺无依,你怎么能当真?我……”她哽了一下,很清楚自己这一生再不能施展“清波乐”,再不能凭空飞掠汴河、飞越东京之巅,“你真不必如此劳心费力。”

“我总要为你试一试。”他固执地追问:“你可愿等我回来?”

观音奴想了良久,方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被错待太委屈,没有想过你也有苦衷,如今再论孰是孰非,又有何益?我要为师父守孝,三年内绝不嫁人。三年后的事,现在谁也说不准,不如各自循本心而行,有缘则续,无缘则断。”

这态度比当初决裂时缓和多了,沈皓岩听后精神焕发,笑得左边的虎牙都露了出来,柔声道:“好,就依你所言。”

靖康元年(1126年)十一月初五。崔逸道阖家离开东京,返回宝应。

去岁八月,为送熹照参加省试,崔氏举家来京;今年熹照授官后,太夫人秦绡想多陪陪老父,打算明年开春再回淮南,崔逸道也答应了。

孰料半山堂的郭服潜入东京时,曾与崔逸道晤面,暗示金国东西两路军对东京怀有极大野心,劝他勿立于危墙之下。今年年初完颜宗望的东路军便曾攻入东京城外,虽然围城月余就撤军回国,保不定又会卷土重来。崔逸道不敢轻忽,劝七十三岁的老爷子秦长川一起走,无奈老爷子表示自己已经活得够本,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那就是命,没什么好躲的。

事实证明郭服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崔家走得非常及时。

十一月十二日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自河阳渡黄河,守河宋军不战而溃。完颜宗望的东路军随后自魏县渡河,前锋军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到达东京城外,大军屯于刘家寺。闰十一月二日,西路军亦抵达东京,屯于青城,对东京形成合围之势。

闰十一月二十六日,金军继攻占东京东壁和南壁后,又攻占了西壁和北壁,东京外城落入金军手中。金人向宋室索要巨额犒军费用,不足的部分,用女人折为金银计数,上到妃嫔、帝姬,下到歌伎、民女,全部明码标价。

靖康二年(1127年)二月初六,金人下诏废宋国太上皇赵佶、皇帝赵桓为庶人。

三月初七,伪帝张邦昌在宣德门外跪接金人册封,国号大楚。

三月二十九日,金国东西二路军开始班师回国,掳走了宋国二帝、后妃、宗室、乐伎、工匠数千人,将珪璋、宝印、衮冕、车辂、祭器、大乐、灵台、图书等搜刮一空,被金军杀死或驱掳的百姓数以十万计,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史称“靖康之乱”。

北宋沦亡。

尾声

二十三年前,宋国江南有一个叫沈嘉树的男孩儿,本是家中最受宠爱的幼子,有一天却被人揭破是契丹巫女和蓝眼胡奴通奸生下的杂种。

他的母亲文殊夫人被迫骑木驴游街,受尽侮辱后血尽而死,他也被绑在木驴的尾巴上一道示众。

哥哥沈嘉鱼比嘉树年长十八岁,一贯疼爱幼弟。他本在扬州游历,惊闻父亲暴毙,起因竟是妾室与人通奸。沈嘉鱼一路亡命赶回杭州,父亲已经大殓,姨娘已然惨死,小弟弟的命也差一点就保不住了。

沈嘉鱼看到家中乱象,忍不住跟强出头的姨母秦绡起了争执:“就算文殊夫人该杀,嘉树却没有错,不如让他发一个最毒的誓,从此不踏进宋国一步就是了。”

秦绡的凤眼里闪着刻毒的光,冷冷道:“把这样肮脏龌龊的东西留在世上,只会污了凤羽公子的清名。”

沈嘉鱼听她还拿父亲说事,不禁勃然大怒:“我沈府的家事,却劳动崔夫人出面操持,知道的人呢,晓得崔夫人与家母是至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知道的人说起话来就难听了,夫人如此行事,置家母于何地?父亲生前,极爱嘉树,若他今日复生,也断然不会为难嘉树。这孩子的命,我保定了。”

曾经被捧上天,如今却被踩进烂泥,被人嘲为契丹狗杂种,嘉树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宋国固然心灰意冷,对辽国却也没有什么亲近之意。他的仇恨像埋在死灰底下的火星,支持他努力活下去。

母亲死后,嘉树已然无国无家,他怀着满腔恨意,用力诅咒:“我这一生,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绝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

秦绡冷笑道:“如果你违背誓言呢?”

嘉树一字一字地道:“我这一生,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绝不踏进宋国一步。如违此誓,教我母亲永堕地狱,即便转世为人,世世皆受今世之罪。”

嘉树以母亲为誓,可谓狠绝。而立誓的前提,在当时诸人看来,也万无可能实现。辽宋对峙数百年,近百年来虽有小冲突,却无大战。退一步说,即使其中一国有灭亡之虞,也万万不会出现两国同时灭亡之事。

沈嘉鱼道:“如何?这个誓言总该作得准了吧?”

秦绡默然。

沈嘉鱼便道:“嘉树既然立下这样的誓言,我自会督促他兑现,必要亲眼看见他跨过雁门为止。”他护送十二岁的嘉树和文殊夫人的老仆千丹离宋,一路为这孩子挡去无数明枪暗箭。

沈嘉鱼希冀嘉树的仇恨能因此稍稍减轻,却已于事无补。

如今辽宋俱亡,不知还有几人记得当日之誓,而在这清冷春夜不能入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注:钦宗赵桓与金人定下的议和条款(节选):“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宋国须于十日内解送。如不敷数,宋国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大金帅府选择。”

(第三卷终,第四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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