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抱朴
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所有的书都是同一本书,所有的爱情都是同一种经历。时间永远不变,只有钟表各式各样。王家卫的一切电影都是无脚鸟与树洞传说的异化与变奏。
二十一岁时,我遇到一位前辈诗人,在他谆谆教诲的下午只有一句话令我时至今日都记忆如新:一句诗你觉得好,你可以在每一首诗中都把它写一遍。你可以写上一千遍,好诗从来不怕重复。在轻狂年少的当日,我对这种论调持有绝对的保留意见,认为一个艺术家自我重复纯粹是创作上平庸与无能的表现。
王家卫就是这样一位不断自我复制的艺术家,他总是在不同的电影中重复着同样的故事,那一只无脚鸟,那一个树洞。我知道这些故事决不是他的创造,但是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极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印象,总以为这就是他的发明。以致凡有引用,都要表注这是出自他的电影。真令我不解,王家卫的电影一直拥有他的死忠,一些文青甚至奉其为圭臬。
随着时日的推移,年岁的增长,我逐渐变得比较认同鲍德里亚的说法。避免重复出自一种骄傲的感觉。这就是自欺欺人,以为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注视你,其实很少有人会重视你。相反,连续重复十遍同一个故事,会给人一种过分谦虚的感觉:这样做好像其他人都没听你说话……按照鲍德里亚的观点,王家卫真是一个罕见而谦逊的导演。它可以在自己的《阿飞正传》《旺角卡门》《花样年华》等电影中不厌其烦地讲述同一个故事。
我看王家卫的电影自《重庆森林》而始,当时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感觉这部电影叙说极其凌乱。自此好久也没再看他别的电影,只觉得大家传颂一时的王家卫也不过就这样。直至先后有两位朋友推荐《阿飞正传》,我方有些动摇,觉得实在还有看他电影的必要,特别是这《阿飞正传》。因为我对这两位朋友看得颇为与众不同,心想该不是这影片中有她们对我想说而终未说出口的话语,所以看得尤其认真。
张国荣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浪子形象深深地感染打动了我。他讲了几次的无脚鸟故事竟也如此地恍如早有耳闻。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阿飞(张国荣饰)对那些女人说得轻描淡写而不形声色。他的神情、语气迷离扑朔,说不清是玩世不恭还是冷漠颓废。面对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人、这样一份不能把握的情感,那些女人则显得无助也无奈,他却事不关己般的一脸无辜与茫然。我知道这无脚鸟另有寓意和指涉,是阿飞的自况。他从一个女人到另外一个女人那里不停辗转绝不为任何女人所羁绊而停留,他就像他口中所言的无脚鸟一直飞啊飞,只有疲累了才需要女人给予他抚慰的温暖怀抱。后来断断续续看了王家卫的不少电影,得出一个模糊的规律:在王氏电影中男人都在离开(《蓝莓之夜》是女人在离开,男人在守候),像一只无脚鸟高飞远集,女人都在痴痴守望,提着空荡寂寞的鸟笼苦苦寻觅。
每个男人似乎都有过天马行空的生涯,不为任何人事所缚系,自由奔放的心了无牵挂。女人却完全是和男人相反的存在。女人总是和尘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们非常世俗。所有的神话、文艺作品里女人都代表着尘世。女人给男人以根,以让男人进入尘世;没有女人,男人就如同没有根系的飞蓬,只是漂浮在空中。女人是安稳的大地,土地有那么多的依附关系,中国人自来安土重迁,然而即便如此,也从来不乏不为儿女情长所拖累,无根无凭,心无依止的异数。
电影结尾,中枪殒命的阿飞终于领悟,又讲了无脚鸟的故事,依旧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闻者庶几近于伤悲落泪。从前有一种没有脚的雀鸟,从一出生开始它就一直在飞,直到它死去。其实它哪里也没有去,因为一开始它就已经死了。在经历了诸多情感失落后他了悟到,真正领悟到,没有真正爱过的人生,生不如死,不堪一活,是何其苍白而虚无的存在。
王家卫一定非常喜欢这一只无脚鸟与树洞的故事。他一直在自己的电影中借助那些角色之口叨叨着这只无脚鸟与树洞。在《花样年华》《2046》中都有着它们的影子。
即便是《东邪西毒》,这部在我的家乡榆林拍摄的另类武侠片中,虽然没有出现无脚鸟的传说却存在有无脚鸟的转喻形象——慕容燕手中的鸟笼。卡夫卡在《误入尘世》中说,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卡夫卡嘲讽的是我的尘世社会制度对个人天性和棱角的打磨与规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久在自然中,总得入樊笼。故才有陶渊明解脱以后的把酒高歌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欢快。慕容燕手中晃荡的鸟笼已经在寻找着这一只无脚鸟。也可能的情况是这一只无脚鸟早已挣脱樊笼,自由自在,畅心所欲地飞翔在了王家卫的电影中。所以才有王家卫一系列看似散漫支离实则精彩绝伦的电影作品。很显然,无脚鸟不仅仅是个故事而已,他简直就是王家卫电影艺术手法的象征和隐喻。
在《阿飞正传》中王家卫找到了自己的无脚鸟,那只不停驻乡村,也不淹留城市,只凌空而飞的无脚鸟。无脚鸟流浪在天空,很少和大地接触,无脚鸟式的艺术手法的应用导致王家卫的电影缺失日常生活气息。比起那些非常世俗生活化的文艺作品,我更喜欢王家卫这种风格的电影,具有非常浓烈的文艺气质。他电影中的人,个个仿若不食人间烟火,洗脱尽了凡尘俗气的忧郁诗人,行止谈吐都超尘拔俗。
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拍电影,过来过去总是那三五个人物,他甚至懒得去更换演员,更变角色名姓。也很少有人能拍出他这样独具风格的电影。王家卫可谓是一位极简主义大师。很少使用长镜头,很节俭的外景,只将特显镜头对准剧中人物。他的电影大部分在描写都市男女的情感纠葛与困惑,然而他的镜头却很少见直接对准城市风景本身,难得《春光乍泄》对伊瓜苏大瀑布进行了为时不少的特写。
有小说化的散文,比如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亦有像昆德拉那样散文化的小说,也有散文化的电影,王家卫的电影即是此类。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不管是《东邪西毒》还是《春光乍泄》里面都设置有眼睛不太好使的人物。盲侠和小张,他们视觉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缺陷听觉却格外灵敏。这也正契合王家卫的电影风格,由于散文化,他的电影故事情节很多时候都需要借助旁白和剧中人物的内心独白而推进。王家卫必定也非常得意那些诗意而又不失哲理的台词,故在剧中稀有外景特写,以防过多分散观众对电影语言听觉方面的领受。
他电影中那些台词,曾经令我折服与钦佩。看似毫不经意而说的话语往往富含无限深意。有穿鞋的刀客和不穿鞋的刀客,价钱差好远。就这样一句话,可能很多人不以为意,我却视其为真知灼见,无比赞同这句话所折射出的社会经验。我惊异于王家卫对社会人情精确洞察的能力。美国作家厄普代克有言,作家穿西装就像把操印在书上一样。我揣摩不明白此君到底意在何为,情发何端,他是在赞同作家穿西装还是对此抱持厌恶的态度。但无法否认的是我们的社会往往以貌取人。王家卫认识到了衣着之于一个人的重要性。连鞋都不穿的刀客你对他有信心吗?!
无脚鸟一直在飞,在今天,当他长出脚我都认为是他的死期已到。王家卫的电影本无需我这些长脚的赘言注疏,诚如他根本就不需要设置那些讲给树洞的秘密台词。从前有些人心里有了秘密,而且不想被人知道,他们会跑到山上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一个洞然后把秘密全说进去,再用泥把洞封上,那秘密会留在树里,没有人知道。
2013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