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早期,给军阀当兵是种活命方式,简称“吃粮”,军队缺乏兵员也会抓壮丁,老百姓闻风而逃,大喊:“粮子来了!”
军官也把部队当私产。原属晋西北军系的韩复榘就是个典型,中原大战后他从1930年起当了8年山东省主席,韩主席其实也是土皇帝,在1938年初板垣师团登陆山东杀向济南时,他不战而逃。韩主席以富于智慧的语气说:俺们有这些部队,到哪里都可以自立;带着民生银行,到哪里都有花的和吃的。
这是当年的主流意识,每个大小军阀都认同这个生存宝典。
当兵的只认粮食和长官,长官只要有枪有钱到哪里都可以当土皇帝,至于什么“民族”、“国家”的概念,太虚了,俺们都是粗人,不懂,也不想懂。
山东门户大开,济南失守,徐州危机。
若徐州这个交通枢纽被日军迅速占领,武汉几乎立刻不保,长江流域正在大规模撤退的工厂、学校、政府就没有回旋余地,退守大西南坚持抗战就将成泡影。1938年初春,中国就处在这万般危局之中。
而以徐州为中心的第五战区,却麋集着一帮杂牌军:除了原桂军、西北军和东北军残部,还有扛清末“汉阳造”蹬草鞋的川军,一路饥寒交迫偷鸡摸狗,民愤极大。更要命的是,这些来源复杂的部队七八年前还是互相攻伐的对手,我杀过你的弟兄,你身上留着我的弹片。虽说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宽厚仁爱,但要靠这批人抗住徐州的局势,实在太玄。
但人是会变的,有时会变得让你目瞪口呆,变得让你潸然泪下。
话说日本陆军铁军中的铁军,号称钢军的板垣师团在韩主席逃跑后直逼山东临沂。板垣一旦克服临沂,就会和从津浦线南下的另一路日军形成钳形攻势,台儿庄和徐州就会变成碎裂的核桃。
谁守临沂?面对一堆“歪瓜裂枣”,李宗仁点了西北军老将庞炳勋。军事会议上蒋介石闻讯大惊:你怎么能选这个人守临沂!
和韩主席一样,庞炳勋也是个善于保存实力的老手,他出生保定,早年当小商贩,因腿受伤致残,人称“庞拐子”。他做生意是否诚信不得而知,但庞炳勋从军后却干事不择手段没有底线。当西北军在中原大战溃败之时,庞炳勋竟趁同属西北军的弟兄张自忠开会时向其发动突然袭击,企图把老张的部队吃了自肥。虽说他最后投靠了南京,但“庞拐子”却从此臭名远扬,同僚上司故旧等皆对他存有戒心,张自忠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当时第五战区的主力部队都在淮河血战阻挡北上日军,李宗仁当时几乎无兵可派。无奈之下把距他最近的庞炳勋请到司令部喝茶,他没像别人那样叫他老滑头或“庞拐子”。李宗仁恳切的说,大哥和我都是年过五旬的人了,能在有生之年一起为国效力不容易啊,值此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还望大哥助我一臂之力,无论如何要守住临沂,拜托了!
庞炳勋神色大变,一改往日油腔说,我过去总是保存实力,这次豁出来了,哪怕打光家底,也要为长官守住临沂。
40军团开赴临沂。其实老庞只有两个旅,维持这么大个番号,那是他总想着有一天能多弄些人马装备,壮大势力,像韩主席和阎长官那样,弄一个省当当土皇帝。现在,敌人比他人多,装备更不在一个档次。如今,作为种子的这两个旅准备拼命了。
庞炳勋本人出身下层,能与士卒共甘苦,因而部属皆用命,全军上下团结。1938年2月27日,正值蒋介石赶到徐州视察前线之时,战斗打响了。庞派一个旅守城下,另一个旅迂回运动,从临沂北面的汤头进攻敌人。板垣师团的坂本支队没料到对手这一招,首尾不能相顾,竟被赶回汤头,几天都不敢进攻。
李宗仁在回忆录中写道:“敌军穷数日的反复冲杀,伤亡枕藉,竟不能越雷池一步。当时随军在徐州一带观战的中外记者与友邦武官不下数十人,大家都想不到一支最优秀的‘皇军’竟受挫于一不见经传的支那‘杂牌’部队。一时中外哄传,彩声四起。”
板垣征四郎眼见皇军甲种师团被一个瘸子率领的杂牌军打败,颜面扫地血往上涌,他向坂本顺增援飞机战车,于3月9日再次进攻。这次日军攻势凌厉,到11日,庞炳勋5个团被消灭2个,甚至身边的卫士、马夫、伙夫、担架兵都上了前线,这在他38年戎马生涯中尚属首次。激战中,部属劝他西撤,好给日后留点种子以图东山再起,不料庞却仰天长叹:我年近六十,一腿尚瘸,了无牵挂,若能在中华复兴史上留下一笔,此生无憾了。
庞炳勋拼死守城,同时急电求援。
谁来救他?谁来救临沂?
收到李宗仁已派援军的电报,庞炳勋大喜过望;当知道是59军时,霎时又傻了,心想,真要把老命送在这里了。
59军军长张自忠,奉命前来救援危机中的40军团。
庞炳勋在盘算:按照过去军阀混战的规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次张自忠不必打他,只需走慢点,借日本人之手就能报仇。再说,他庞炳勋的对手坂本顺的上司板垣征四郎和张自忠还是老朋友,当初张在北平与日本人周旋之时,虽说各为其主,但私谊还是有的。给朋友行个方便,顺便收拾仇人,这很容易理解;抄朋友后路的事情也见过,而且自己就干过;但是,帮仇人去打朋友的怪事还真没见过。
妈的,这是天意么?
板垣征四郎也在算账:他侦察到59军从淮河前线已经到达峄县,距离临沂尚有数百里之遥,最快赶来也得3天。因此他令坂本顺加紧进攻消灭40军团残部,再以逸待劳痛击59军。
张自忠也在算账:按照一般速度救援,40军团必将覆没。因此,他令部队以一昼夜180里的速度急行军,一天一夜提前赶到临沂外的沂河岸边。
庞炳勋冒着炮火出城迎接张自忠,他甚至差点忘记了要问候一下徐祖贻中将。徐祖贻,第五战区参谋长,李宗仁特地派他来协调庞张二人的关系。张自忠曾经对徐祖贻说过,我在任何战场都愿拼命,唯独不愿和不仁不义的庞拐子合作。
仇人相见,分外亲切。时间:1938年3月12日,地点:临沂城外。
庞炳勋还是叫张自忠小弟,称没想到小弟会来救我,若晚来一步就要替我收尸了;张自忠依然还称庞炳勋为大哥,说过去老账一笔勾销,小弟我一定拼死帮大哥守住临沂。
李宗仁回忆录里记载:“若非张氏大义凛然,捐弃前嫌,及时赴援,则庞氏所部已成瓮中之鳖,必至全军覆没。其感激张氏自不待言,从此,庞张二人竟成莫逆,为抗战过程中一段佳话。”
3月14日,59军强渡沂河进攻坂本支队,40军团抓住战机出城夹击,这对昔日老冤家携手,里应外合,坂本支队腹背受敌。14日至18日,59军依托茶叶山进攻刘家湖、汤头,与日军展开激烈肉搏战。据日本《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记载,“刘家湖失而复得4次,崖头失而复得3次,茶叶山一度被敌占领旋而复得。”
据日军老兵回忆,国军喜欢和日军肉搏,因为这样一来日军的优势火力就无法发挥,他们甚至看见国军营长团长乃至旅长师长参加白刃战。
至17日上午,59军已伤亡6千余人,至战斗结束,59军2万余人伤亡一半。刘家湖,真的是有个湖,1938年那个寒冷的初春,湖中死伤枕籍,湖水血红。激战持续4天,至日军败退时,运尸卡车有120余辆,来不及运走掩埋的尸体近千具。
临沂解围后,59军赴费县集结待命,3月23日,日军再度猛攻临沂,59军第二次援救40军团,同时,东北军旧部57军333旅王肇治部和20军团骑兵团也一同助战。这一次,张自忠成为老朋友板垣的主攻目标,28日,张电告李宗仁说,两天之内阵亡两千余人,但若一息尚存,也要战斗到底。至3月30日,日军对临沂的二次进攻被击退。日军退回莒县和汤头,不敢再进攻临沂。
日军合击徐州的铁拳终于没能合上。1938年4月7日,台儿庄战役结束。这是中国在正面战场收获的第一个战役胜利,是一次扎扎实实的大胜仗。
当初在徐州观战的西方记者中,有个人就是罗伯特卡帕,他在徐州战场仰拍的少年国军头戴德制钢盔,目光稚嫩而坚毅,此照片刊登在《时代》,成为中国坚持抗战的形象代言。
现在仍然有些当年流传下来的勋章,上面刻着“为国流血纪念军团长庞炳勋赠”,这枚纪念章,不是发给替长官卖命的“粮子”的,它是别在为国浴血奋战的国军战士胸前的。
自七七事变以降,在战场上,昔日恩怨不见了,军官和士兵,不再是为山头为粮食为土皇帝拼杀的“粮子”,他们在一场以国运为赌注的战争中再生了,对国家、民族、哥们、义气、恩怨……都有了重新的理解。
这不仅仅是庞炳勋和张自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