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车行》赏析
天宝中后期,玄宗好大喜功,边将轻挑边战,生事邀功,战事频繁,生灵涂炭。在西北,天宝八载,哥舒翰受命强攻吐蕃石堡城,六万多士卒死亡殆尽,俘获吐蕃仅四百余人;天宝九载,高仙芝偷袭石国,惹大食报复来攻;十载,高仙芝征大食惨败,三万人仅以数千人还。在北边,安禄山征讨契丹,六万人马全军覆没。在南方,天宝十载至十三载期间,杨国忠遣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李宓三次征讨本无反意的南诏,士卒死者有二十万。杨国忠向两京和河南地区征兵用来征伐南诏,中原子弟多不惯南边的瘴气,往往不能适应,未到战场便纷纷病死途中,因而谈之色变,不愿应征。杨国忠便遣御史抓人,甚至连人带枷地送到军所。
对于这种劳民伤财,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的行为,当时许多诗人都纷纷表示过愤慨和批判:高适称之为“边兵如刍狗,战骨生尘埃”;王昌龄怒斥为“纷纷几万人,去者全无生”;李白说是“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百姓厌战的心理,表达了一种普遍的反战情绪。即使到了六十年之后,白居易在《新丰折臂翁》中,也把征伐南诏这样的不义战争的前因后果写得很详细,可参看。《资治通鉴》中对此也有详细记载:“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
此时杜甫正旅食京华,积极干谒。一方面他既干谒上层贵族,平素所结交的都是上流社会中的人物,所以对贵族的骄奢淫逸定当所知甚是清楚,另一方面他又沉郁下潦,郁郁不得志,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清苦日子,甚至卖药维生,对下层人民的悲惨生活体验又甚深。两相对比之下,面对这样的征人情状,杜甫把创作视野转向了社会民生,为社会的苦难与不幸,写下了他的一生当中的第一篇现实之作《兵车行》。杜甫活在当下,却能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君主,实属难得。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本诗共可分三层。这是全诗的第一层,是诗人眼中所见的情况实录:车鸣马嘶,牵衣顿足,放声悲鸣,声震云霄。“车辚辚,马萧萧”句,辚辚,是车轮发出急速、短促的格格声,萧萧乃马嘶,两个拟声词便渲染了急促紧迫的氛围。此时乃是府兵制,各位士兵需要自备弓箭,正如《木兰诗》所提及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行人都得自己准备好弓箭,行军甚急,整装待发。爷娘妻子奔跑着相送,车马人群腾起的黄尘把咸阳桥都遮蔽住了,场景纷乱,阵容之大,不但体现征伐的行人多,“走相送”,边跑边叮咛相送,还体现征伐之急。
此层系白描手法,主要通过声音的描写,烘托纷乱的场景,渲染悲慨的氛围悲壮的场面,将历史真实与艺术创作结合起来,奠定整首诗的基调,为下文铺叙,是为记事。
接下来是全诗的第二层。此层由行人的答语组成,可以分为两个部分,是为记言。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这是行人答语的第一部分。道旁过者见到行人弓箭在腰,亲人相送,牵衣顿足,哭声震天,惊诧于此,问及缘由。这一问不要紧,行人心中的愤懑便如同决堤的江水,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首先以“点行频”点明了这是他们经常的遭遇到的情况,其次表明,他们十五岁的时候,虽还没有到出征的年纪,但却由里正裹了头发,送到北边的战场,侥幸没能死在战场上,头发花白时好容易得以全免,从一个战场回来,却又不得不奔赴另一个战场。
“武皇开边意未已”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边境流血已成海,但是武皇开边意未已。因为皇帝的拓边政策,打乱了百姓原有的男耕女织的生活秩序。男子都去战场了,千村万落因为女子的耕种得没有章法,禾生陇亩无东西,长满了荆棘。秦地的战士因为勤苦耐劳,作战英勇,便像鸡犬一样被驱赶到战场作战,还丝毫不把他们当人看,一直作战到老到死。“武皇”句也直接地揭示因帝王因一己私欲,而带给国家、人民深重的灾难和不幸。点行频、边庭流血成海水、千村万户生荆杞、生男埋没随百草都是因为此。“君不见”这样长用的呼告语,表现因战争而带来的灾难已是天下皆闻。帝王为了满足自己好大喜功的野心,边将则为了迎合君主的愿望,满足自己的狼子野心,“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王忠嗣语),数十万人之命换的一城,完全不顾百姓死活,正如刘湾所斥“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的那样,穷兵黩武到如此境地,真是令人发指。此处就是借助行人口吻,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帝王。
关于“武皇开边意未已”的“武”字,有版本认为是“我”。窃以为不可。此时杜甫旅食京华,只盼着能有一达官贵人推荐做大官,“唯待吹嘘送上天”,应该还不至于想要着这么直接批判当政。况且唐人好以汉喻唐,尤好以武帝喻明皇,如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汉皇重色思倾国”,其实就是说唐玄宗。所以此处应当是“武”,影射玄宗。
“道旁过者”的疑问,引发了行人的一系列愤懑的答语。道旁过者可以是杜甫,也可以是与杜甫同行之人。后边所提的“长者”是行人对有名誉地位的人的尊称,不必拘看成为是上了年纪的人。再者杜甫此时年纪也就四十上下,在已经四十多的征人面前,也算不上年纪大。既然是过路人,则是没有被强抓去做征人,想必是有些名誉地位,或是“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极大的可能就是诗人自己,不过是借用他人口吻去询问,诗人便可从诗中脱开了影子,能以以局外人的身份,客观的视角冷静地描写这一惨况,更得人信服。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这为行人答语的第二部分,也是第二层的第二部分。
将士命被君王视如草芥,长者有问,“役夫敢申恨”,一个反问的句式却是把心中所有的愤慨全都展示出来。“且如”二字是就好比的意思,表示只是举的其中一个方面。承接上文中的“千村万落生荆杞”,无人种地,田地全部荒芜,没有收成,却有“县官急索租”来雪上加霜。此处“急”字体现这些官员们毫不通融,毫不宽限。那么这些租税又能从何而得之呢?真是叫到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重役加重税,分明就是不给他们活命的机会,是要把他们逼上绝路啊!心生绝望之下,不由得发出愤激之语:“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古人重男轻女是定律,而且就算是女儿嫁入征人家,也是守寡终生的命运,同样是不幸的。但是面对大好男儿尸骨无存,埋没在百草中,而生个女儿就嫁在邻家还可以经常见见,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愤懑之词。后来在《新婚别》中,杜甫更是愤语到: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其实下场的好与坏,不过是相对而言,百姓要求之低,也可得见。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中有“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是为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支柱”,不忍心看自己的儿子陷入这样的绝境,便重生女而轻生男起来。其实他们又何尝愿意这样想,迫不得已罢了。这句反传统的激愤之语,饱含着行人极大的愤恨:对当局的憎恨与不满,如同山雨欲来。同时,也通过人们社会心理的变化,深刻体现了行人及其家庭以及整个社会的不幸,揭露了拓边战争给普通百姓带来的巨大伤害,具有深刻的现实批判性。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是本篇的第三层,是诗人听完行人控诉之后的总结。
诗人听完行人的控诉之后,紧承“边庭流血成海水”的伏笔,将视线拓展到了青海头,并且也似乎看到了那些无人收敛客死他乡的征人的骸骨,已是白骨累累,也呼应了“生男埋没随百草”。这是诗人的想象,但是在几年后《北征》中,诗人以实笔,写下了“夜经古战场,寒月照白骨”的真实,也算是对《兵车行》的补充。
鬼有新旧,足见死人之多,呼应“边庭流血成海水”,新鬼怨,旧鬼啼,风过百草悲鸣,交织成了一首包含莫大悲悯的哀吟曲。行人生前风餐露宿,常与风雨为伍,死后居然也得不到一个安稳之所,还暴尸荒野,所受之苦和无助之情可想而知,还只能用“啾啾”哀吟来表达心中对极尽欢娱的君主的怨恨和控诉,真是哀到了极致。与同时代的李华《吊古战场文》中的“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有异曲同工之效。
诗人再次以声音作结,加深了对战争灾难的直观认识。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里说:“以人哭始,以人哭终,照应在有意无意。”在笔者看来,以人哭始,鬼哭终,不但是前后照应,同时也暗示了这些人的哭声,也许过不久便会化做鬼哭,正如方东树所言:“结与起对看,悲惨之极,见目中之行人皆异日之鬼队也。”殊途同哭,混同这天阴雨湿的环境,诗人莫大的悲哀孕乎其中,天地亦为之大悲。
本诗主题鲜明,通过具体事实直接控诉了最高统治者一己之私给社会带来的不幸与灾难。在艺术形式上,第一,先以记事铺叙,渲染氛围,再以记言直抒胸臆。记言采用行人问答的形式,是乐府诗惯用的代人述言式,主要是行人的答语,诗人退居二线,成为客观的记录者,使第三人称的转述变成第一人称的直述,使得诗歌内容真实可靠,更有艺术感染力。第二,采用杂言体,以五言和七言为主:五言急促短暂,表达愤慨和憎恨;七言深沉哀婉,表达悲愤和哀伤。诗人在描写时,五言与七言交错使用,使音节与情感相一致,富于表现力。第三,修辞手法上,有夸张、比喻、叙述、议论、对比、顶真等等,使诗歌语言节奏感强,形象鲜明。尤其是顶真句式的运用,致使全诗情感一气连贯,真挚深沉,感人肺腑。第四,用韵方面,以用韵表达感情的变化:描述时用平声韵中的萧韵,语气稍稍平和;行人达语部分先用先韵,语气稍缓;后多用仄声,语调急促,情感激烈,语气急切;末复归平声,尤韵,语意悲切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