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感谢昵图网 貂蝉之死
一
给义母叩过晚安，貂蝉退出后堂。走过客厅和书房，仍未见义父回府，于是怏怏然来到未央湖边。
月光映在湖水里，被晚风吹成一片片锦鳞，一株株枯黄的荷叶微微摇晃，假山后的凤尾竹唰唰作响，廊柱旁的一丛黄菊，隐隐地散出清香来。
一阵疾风吹来，飕飕带些凉意，貂蝉紧了紧青衫，依着阑干细看晚风里的湖水。想来被义父收留，眨眼将近一个春秋。
当是日，十常侍乱政，何进为灭掉宦官，引西凉老贼董卓入京，由于谋事不密反被宦官所杀。袁绍、曹操趁机引兵入宫追杀十常侍。内宫大乱，宫女、宦人纷纷出逃。可惜兵荒马乱之际，貂蝉这个入宫未几的柔弱女子，与宫女一起逃到荒野之外，从车辇上摔倒在地，久久不能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队车仗滚滚而来。伏在尘土里的貂蝉瑟瑟蜷曲在一起。司徒王允从车上跳下来，俯身下看，见此女嘤嘤啜泣，眉目清丽，惹人心动。问曰，小女子何以来此荒郊？
貂蝉止泪叩头，我乃宫女貂蝉，大人救我，愿为驱使！
王允将貂蝉扶上马车，细问究竟，知是三晋忻州人，与自己也算老乡，甚是怜爱。貂蝉哭诉，贱妾姓任名宏昌，去年被召为宫女管理貂蝉冠，改名貂蝉。而今父母已故，愿拜乡老为父。说罢长跪不起。
王允夫妇待貂蝉视为己出，关怀备至。闲暇时与之论些诗书、事体，果然聪明伶俐，昂然晓通。且百乐俱佳，尤善歌舞。王司徒或闲品新茗，或暖炉绿蚁，静听貂蝉轻弹琵琶，叮叮铮铮，似大漠驼铃；歌声清扬，如高天流云；翩翩舞姿，若警幻仙子。看见貂蝉，王司徒倒也忘掉了些许烦恼。
二
连日来，义父下朝后常愁眉不展，长吁短叹。貂蝉不用问及，便知是为董贼祸国乱政而忧。
想我貂蝉虽一弱女子，然江山家国无不在心上。南匈奴常常犯境，父母俱在离乱中死在匈奴人铁蹄下。就连青梅竹马的表兄李丰仪，也被卷去漠北，杳无音信。幸有我汉军北驱强敌，方有安定江山。而董卓身为汉将，实为汉贼，入朝来常与匈奴、戎狄狼狈为奸。废少帝，杀太后，焚洛阳，迁京都，筑郿坞，屯私粮，自封太师一手遮天，祸乱天下，代汉而立之意昭然若揭。
貂蝉想至此，北望家乡一声叹息。
侍女走来，把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她回过头，笑对侍女说，你看，今夜的月色多好，不想听我抚一曲《寒鸦戏水》吗？侍女会意，忙摆好琴台，抱来古筝。貂蝉调好弦，轻轻一拨，一川流水叮铃铃响起，扑棱棱银翅扫过水面，两只赤麻鸭哽咕哽咕似在做恋，水波划出悠远的圆纹，淡淡向远。忽然，急音响处，一只苍雕袭来，一场弱肉强食的搏杀，轰然上演，强音高时戛然而止……
貂蝉突然警觉义父站在身后，慌忙起身给义父施礼：不知女儿惊扰父亲否？
王允趋前，我儿技法越发娴熟矣！奈何柔弱的赤麻鸭哪是恶雕的对手哇，哎！
貂蝉说，父亲所叹何事?
我儿不知。当今董贼手握重兵，祸乱朝纲，民怨沸腾，诸侯割据自立，大汉江山危在旦夕，奈何奈何！
父亲何不密连诸侯，以除奸佞？
我儿有所不知，董贼义子吕布乃万夫不敌。若除老贼必先除去吕布。真真令人惆怅！王允望着貂蝉看了许久，眼睛忽然一亮，只有……
父亲有何妙计，貂蝉愿意为父亲分忧。
王允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貂婵的面前……
貂蝉见状，慌然伏在地上。折煞女儿折煞女儿！女儿受父亲恩养教诲，正无以报答。我虽女流，爱国之心不弱丈夫，且我大汉前有文成、细君、解忧、昭君，为大汉舍家去国颠簸千里远嫁番帮。金尊之躯尚为不惜，而我一介草民弱女，若能为国锄奸出力，乃三生有幸，死何足惜！
三
次日早朝罢，王允低声对吕布说，我园中菊花盛开，姹紫嫣红，甚为艳丽，且新得“紫红华英”美酒一坛，可否到敝舍饮酒赏花？吕布欣然应诺。
是日中午，宴开未名园。未名园里果然百菊争艳，几位侍女簇拥，王允与吕布携手游园赏菊。金钱菊、乌龙爪、紫樱珞、白玉带、秀女红……一丛丛一簇簇，引来晚蝶纷飞。二人绕过假山，早听见筝韵悠悠传来，煞是动人。吕布紧走几步，穿过回廊。烟波亭上一美人一边抚弦，一边低唱《诗经》，声声如莺啭柳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吕布愣在那里，拿眼看王允。王允说，此老夫义女貂蝉，年方二八，百乐俱佳，尤擅歌舞---女儿，见过吕将军！
貂蝉抬头挑一眼吕布，细腰盈盈，缓缓站起，嫣嫣娇羞，深施一礼：貂蝉给吕将军见礼了！
吕布快步上前，伸手搀起貂蝉。貂蝉面如飞霞，唇如衔樱，长颈拥翠，眉黛目朗，顾盼生辉。吕布暗暗称奇，此天下绝色女子也！
貂蝉对吕布也早有所闻。曹操、袁绍会各路诸侯讨伐董卓时，吕布率三千铁骑驰骋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刘、关、张三英不敌一人，此一见果然英俊挺拔，风度翩翩，真个是“人中吕布”！乍一看，竟然与表哥李丰仪何等相像！四目对视，灵光一如闪电。执手相看，二人皆哑然无语。
王允走过来说，吕将军，我们就在此烟波亭饮酒，让我女儿歌舞伴酒如何？
吕布眼在貂蝉脸上，嘴上随便答应道，甚好、甚好！
旋即酒宴摆开。王允举杯，将军智勇双全，而今天下豪杰均非将军敌手，我汉家江山全赖将军，老夫敬你一杯！吕布举杯一饮而尽，连夸“紫红华英”真的好酒！
侍女们开始奏乐，竹笙、金钟、琴瑟次第响起。
貂蝉长袖一拂，左右交横，如彩虹织天；罗衣随风，杨柳颤颤，慢似燕子伏巢，疾若晚夜惊鸿。无一旋不不展笑容，每一顾必有媚眼……
吕布那管得许多，不等王允劝酒，连连举杯豪饮。
几曲舞罢，貂蝉已香汗津津，朝吕布深施一礼，掏出丝帕拭过香津，众青衣簇拥貂蝉一阵风刮过回廊，丝帕带着异香飘落在宴席旁。吕布忙捡起，抬头看时，貂蝉已闪入内宅。
王允叫了声吕将军。吕布回过神来说，你家貂蝉真乃嫦娥下凡也。王允说，此女我自幼娇养，兰质蕙心，聪敏过人。若将军不弃，奉于将军为妾，可谓天造地设的绝配，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吕布面带惊喜，连连向王司徒致谢，若得如此，布当效犬马之劳——何时过府？
王允说，早晚择一良辰，送小女到府上。
四
不几日，王允备夜明珠一颗到太师府拜访。
董卓大喜，司徒与我同扶汉室，何必重礼！王允说，此昆仑之精灵，皇冠之圣物，惟有德者居之。我夜观天象，九五气象起于郿坞。而今汉家气数已尽，以太师巍巍圣德，效尧舜之递，可顺天心、随民意。
董卓假以正色曰，老夫安敢望此？王允亦正色道，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此大义也。太师万不可错失良机！董卓说，若此，司徒为第一功勋！
不一日，董卓想起王允的话，心中痒痒，即来回拜王允。王允诚惶诚恐跪迎于庭堂。
瞬间，中堂宴开，靓丽女侍轮番进酒布肴。酒过半酣，董卓欲说尧舜之事。王允却说，太师教坊之乐不足供奉，今有小女貂蝉歌舞俱佳，可否承赏？董卓喜不自胜，甚妙神妙！
笙簧响处，珠帘悠悠，画烛闪闪，瑞脑拂拂。貂蝉舞于帘后，彩玦飘飘环佩叮叮香风旋旋，歌声清远恍若天音。正是：
香飘花丛蝶飞忙，一片行云莺歌长。
满眼秋水抛春色，半壶冰心断人肠！
貂蝉歌罢，董卓赞美不已。王允唤过貂蝉给太师见礼。貂蝉方转入堂前，深深一拜。董卓大喜，问曰，青春几何？
貂蝉看一眼满脸络腮胡子，狐臭气扑鼻而来的董卓，胃里翻了一下，眉头不免一蹙，旋而笑答，年方二八。王允站起来说，将来小女若能服侍太师，允之福也！董卓一把揽过貂蝉，对王允说，如此见惠，定当报答。
王允遂乘车亲送貂蝉来到相府。回来的路上，忽见一队人马堵着去路，红灯照处闪出吕布。吕布坐于赤兔之上，方天画戟直指王允的颈上：老儿，你既然把貂蝉许配与我，今又送与太师，为何相戏？
王允答道，太师听说你要娶貂蝉，特意来敝舍接回，明天给将军完婚！
五
清晨，貂蝉正在临床梳妆，忽然见一高大人影映入湖中，看时，乃吕布也。回头望一眼昏昏大睡的董卓，悲从心生，频频以罗帕拭泪，以手指心又指指吕布摇头作极痛苦状。
吕布晨起后十分烦躁，在庭前不停地度步。总不见太师府送还貂蝉的讯息，便匆匆赶到太师府。侍女告说，太师昨晚与新来的貂蝉共寝未起。吕布大怒，啪一声画戟顿在地上。一想到这么个天生丽质的嫩芽芽，却被这老贼糟蹋，是可忍孰不可忍！转之后庭，又隔窗望见貂蝉隐忍哭泣，更加心碎。
董卓早膳后由貂蝉侍候早茶，吕布来内庭问安。寒暄后吕布侍于侧，貂蝉侍茶时强颜欢笑，然后转于帘内微露半面，眉目传情，罗帕抹泪。吕布神魂颠荡，越发不是滋味。董卓见如此光景，厉声斥责，奉先无事且退，今后不传勿来内庭！吕布愤而退出。
董卓自得貂蝉后，月余不朝。貂蝉歌舞弹唱，侍酒欢歌，朝朝暮暮，百般逢迎，卓怜爱备至，须臾不忍相离。
貂蝉自忖如此这般，何以再见吕郎？便劝董卓，妾得恩宠，自当片刻不离、百倍报答太师。然太师当以国家大事为重，不可久离朝政。卓然其言。
次日早朝，董卓来与献帝议事，吕布执戟相随。少时，吕布从偏门走出，跨上赤兔马直奔相府而来。系马门前，提戟竟入内宅。
貂蝉惊喜扑来，相拥少顷，对吕布说，此处不可久待，将军且到后花园凤仪亭等我。
吕布在亭下等不多时，貂蝉分花拂柳而来，未到亭前已涕不成声。吕布飞步上前已把貂蝉抱在怀里。貂蝉哽咽搐动不止，声声哭诉，妾自见将军之后，本指望能给您拂尘执帚，谁知太师心生歹意，霸占玷污妾身，将军身为天下英雄也蒙受此辱。连日来苟且偷生只为再见将军一面，就此诀别……
貂蝉说着极力挣脱吕布向亭柱撞去，吕布心在颤抖，把貂蝉紧紧搂在怀里，掏出前日貂蝉所抛罗帕为之拭泪。安慰道，我今生不娶你为妻就不叫吕布，妄称英雄！貂蝉哭曰，若此将军速速救我，妾在太师这里度日如年，说罢泪如雨下，直把柔柔云鬓蹭在吕布的胸前，吕布旷荡不能自已……
董卓在殿上回头不见吕布，心生疑云。辞了献帝登车回府，果然见赤兔马栓在府前，便急匆匆赶到内宅。问侍姬，貂蝉何在，答曰后园赏菊。入后园，果然见二人正卿卿我我，大喝一声，吕布畜生！
吕布一惊，拔腿就走，董卓捡起画戟朝吕布刺来。吕布飞手接过画戟，快步出园。董卓正欲再撵，却被谋士李儒劝下。
董卓回到内宅怒斥貂蝉，贱人何敢与吕布私通焉？貂蝉痛哭流涕，妾在后花园赏菊，吕布提戟闯来将俺调戏，左躲右闪被吕布抱紧，正欲投湖自尽，幸得太师赶来……董卓抚慰说，罢罢罢，我把你赐予吕布如何？貂蝉惊哭，我已身事贵人，何堪再嫁家奴，妾唯死而已！遂拔过墙上挂剑欲自刎。
董卓忙抱住貂蝉，老夫戏言而！貂蝉顺势倒在董卓怀里，手抚董卓的胡须，此必是李儒之计也。曾听说李儒与吕布交厚，故设计成全吕布而毁太师颜面也，我恨不能生食其肉!
董卓看着貂蝉如花似玉的颜面笑道，我哪里肯舍得你呀！貂蝉说，咱们在这里不定又被吕贼撞见，不如暂回郿坞清静几日可否？
卓然其言，车马隆隆回到郿坞。
六
大雨滂沱，下下停停已近月余。吕布率兵退居下邳，马不卸鞍，人不卸甲，日夜巡城。
貂蝉倚窗远望，阴云密布，泗水泛滥，波拥城脚。曹营军寨四围连天，阴雨里挑战声和着风雨吹到城头，情势十分急严峻，不知奉先作何打算。
想当日，义父王允与吕布、李肃设计把董贼引出郿坞，诛杀于掖门之外，国人无不称颂。吕布飞驰到郿坞来接貂蝉。貂蝉喜不自胜，心想也算为父、为国了却一桩心愿，不枉此生。但愿自此天下太平，与奉先永相厮守。可惜义父王允未乘胜追杀贼党，董贼余党李傕、郭汜带西凉兵回马长安。长安城未及提防，义父反被李傕、郭汜诛灭九族，奉先只得带貂蝉仓皇出逃。
死了一个董贼，出了一个曹贼。战乱中故臣们拥献帝逃回洛阳，曹操又把献帝劫到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十八路诸侯自此纷争不息，今为盟友、明为仇敌。吕布左冲右突，陷于无尽的争战之中，未敢稍有消停。
也曾凭武力雄踞徐州，辕门射戟佳话天下。当是日，奉先身穿红锦百花袍，外罩兽皮吞头连环铠，坐下嘶风赤兔马，手持方天画戟，威风凛凛走入两军阵前。把画戟往辕门外一顿，退到百米以外，回身一箭正中戟枝，众皆愕然，袁、刘两家自此罢兵。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却困居下邳，前途未卜，奈何奈何！
吕布突然推门进来，貂蝉扑上前去，细看夫君瘦了许多，不禁心酸落泪。吕布抚慰道，爱姬切勿悲伤，大丈夫顶天立地，从不知苦为何物，且今生与你相守经年，布知足了。今晚，爱姬可否陪我喝一杯杜康？貂蝉点点头：虽死不辞！
貂蝉斟满铜觞，与吕布交杯而饮，连连数盏。吕布曰，爱姬能为我弹一曲《广陵散》么？
貂蝉取过琵琶，叮咚调音，一霎间，西风猎猎，寒水淙淙，虎啸龙吟，孤雁鸣镝，继而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吕布起身弓步，一手持觞一手舞戟，亦舞亦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歌毕，又与貂蝉交杯再饮，貂蝉早已不胜酒力，烂醉在吕布怀里，娇喘无力：妾死足也，已飘飘欲仙矣！
……貂蝉醒来时，天已放晴，不知身在何处，抬头不了见吕布。侍者见貂蝉已醒，掏出一封书信她，貂蝉展开细看，是吕布所写：
爱妻，你醒来时奉先已为鬼雄矣。自汝嫁我，颠沛流离，未得一日适闲，布戎马倥匆，得爱妻歌舞为伴，甚感慰藉。布知气数已尽，此乃天意，故自醉献俘耳。我妻切勿以我为念，你尚年少，表哥或许安在，着侍者诸人送归故里。富贵多难，布衣自在，切切泣别……
貂蝉看罢，忽地站起，欲回下邳寻布。侍者拦着，涕泪相劝道，昨夜醉时，用棺木把你送出下邳。此时，温侯已在白门楼往生也，去则必遭草贼蹂躏！
貂蝉哪里肯听，奉先既死我生何以？说罢又要撞墙，侍者好生劝止，扶车上路。
貂蝉取过琵琶，一路边弹边唱，亦哭亦诉：
我本良家一女童，露披豆蔻未开萌。
忽来狂风太行裂，梦锁红尘洛阳城。
宫门裸船流香渠，夜舒荷色醉酩酊。
日日笙歌听国恨，潇潇泪雨洒长陵！
诸侯烽烟起，奸贼走马灯。
赶走十常侍，来了西凉兵。
董贼筑郿坞，僭越路人明。
汉家幸有忠义女，拼却一躯扶将倾！
当初谋贼连环计，难得吕郎一情种。
未央湖畔舞翩翩，凤仪亭上我卿卿。
早知夜饮是别宴，弹断琵琶为君听！
归故里，叹伶仃，
望下邳，雾重重，
赤兔马，莫悲鸣。
君若不为厌战醉，画戟横扫天下雄！
我驾白云随君去，朝朝暮暮御长风！
……
车马星夜兼程，及至忻州地界，车内不闻歌声，侍者挑帘看时，琵琶弦断，貂蝉虽泪痕未干，不知何时气已断绝！
二0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记于揽淯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