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传统瓶花艺术 红楼梦的叙事艺术





瓶花即插花,乃文房书室之清供,幽人韵士之雅玩,尤其是在古代,它是有闲阶层的游艺方式,是文人士大夫“特有的”怡心娱情的“消遣娱乐项目”。

传统文人插花,深深浸润着文人特有的生活旨趣和美学思想。士大夫于词翰之余,寓兴闲放,“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插花入瓶,在简朴淡雅的布置中表现出蓬勃无尽的空灵与神韵,情聚一束而意境幽远,不独有浓郁的诗情,且兼有深广的画意,与琴棋书画、诗词曲赋一样,同是我国古代文人墨客标榜风雅、点缀闲情,抒发心志、陶冶性灵的精神趣味之所在。

瓶花作为文人清供兴起于何时?余陋室无书,无力详考。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早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的千古名句,为人传诵熟知,从这一诗句,似已透露出此中“花信”。《南史》卷四四《齐武帝诸子》:“晋安王子懋,字云昌,武帝第七子也,诸子中最为清恬,有意思,廉让好学。年七岁时,母阮淑媛尝病危笃,请僧行道。有献莲花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子懋流涕礼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胜,愿诸佛令华不萎。’七日斋毕,华更鲜红,视罂中稍有根须,当世称其孝感。”则僧寺之中以瓶花供佛。南朝宋陆凯《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北周庾信《杏花》诗:“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然均未提及如何插法,倒是唐代昭陵长乐公主墓壁画中,有一位上着绿披帛下着条纹裙的女子,手捧鼓腹敞口的长颈瓶,瓶口低低探出一支莲蓬和一茎待放的莲花(昭陵博物馆《昭陵唐墓壁画》第37页),只是插法似还不够讲究。宋代诗人陈与义《梅花二首》:“画取维摩宝中物,小瓶春色一枝斜,梦回映月窗间见,不是桃花是李花。”严参《瓶梅》:“小瓶雪水无多子,只蔘横斜一两枝。”曾几《瓶中梅》:“小窗水冰青琉璃,梅花横斜三四枝。……疏影写出无声诗。”方回《开镜见瓶梅》:“开奁见明镜,聊以肃吾栉。旁有意瓶梅,横斜数枝入。”曰“一枝”、曰“一两枝”、曰“三四枝”、曰“数枝”,似仍欠规范。至于范成大作有《春来风雨,无一日好晴,因赋瓶花二绝》诗,其一云:“满插瓶花罢出游,莫将攀折为花愁,不知烛照香薰看,何似风雨一打休?”较明清时的审美趣味更是大相径庭,如“满插”,如“香薰”,皆为后人所忌,是则唐宋时代的文人插花尚属瓶花史上的“初级阶段”也。






《红楼梦》与传统瓶花艺术 红楼梦的叙事艺术

明末清初之际,文人们追求闲情逸致蔚然成风,瓶花作为一种普遍的崇尚在士大夫阶层中盛行,(清沈三白《浮生六记》:“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在这一时期,还出现了多种瓶花专著,如高濂《瓶花三说》,张丑《瓶花谱》,袁宏道《瓶史》、屠东竣《瓶花月谱》、《瓶花月表》等,至于记述瓶花的笔记、小说,如洪林《山家清供》、屠隆《考磐余事》、《仙斋请供签》、李斗《扬州画舫录》、沈复《浮生六记》等,更是不胜枚举,足见是怎样地受到文人雅士之青睐追棒。对这一时代风尚,《红楼梦》一书中亦时有反映,为我们深刻地理解中国传统文人瓶花的艺术精神,提供了生动有趣的范例。




明陈继儒《小窗幽记》有云:“瓶中插花,盆中养石,虽是寻常供具,实关幽人性情,若非得趣,个中布置,何能生致。”因此瓶花就有了诸多讲究,明代张丑(字德谦)《瓶花谱》、袁宏道《瓶史》二书,论述极为详尽,影响最为深远,特撮要转述之。

瓶花首重花瓶之选择,有好花而无好的花瓶,正如将玉环、飞燕置之茅茨,将阮藉、稽康请之酒食店中一般,使雅趣顿失,诗情尽丧。张丑《瓶花谱》云:

凡插贮花,先须择瓶;春冬用瓷,因乎时;堂厦宜大,书室宜小,因乎地也;贵瓷、铜,尚清雅也;忌有环、忌成对,像神祠也;口欲小而足欲厚,取其安稳而不泄气也。瓶极高者不过一尺,得六七寸、四五寸插贮,佳。若太小,则养花又不能久。

又云:

铜器之可用插花者,曰尊、曰觚、曰罍、曰壶,古人原用贮酒,今取以插花,极似合宜。......瓷器以各式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为书室中妙品。次则小蓍草瓶、纸槌瓶、圆素瓶、鹅颈瓶亦可供插花之用,余如暗花、茄袋、葫芦样、细口、匾肚、瘦足、药坛等瓶,俱不入清供。

袁宏道《瓶史》亦有相似的看法,该书《器具》条云:

尝见江南人家所藏旧觚,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谓花之金屋。其次官、哥、象、定等窑,细媚滋润,皆花之精舍也。大抵斋瓶宜矮而小,铜器如花觚、铜觯、尊、罍、方汉壶、素温壶、匾壶,窑器如纸槌、鹅颈、花尊、花囊、蓍草、薄槌,皆须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不然,与家堂香火何异?

这般讲究,雅则雅矣,但却让爱好插花的现代人承受不起,如尊、罍、觯、壶诸器,官、哥、象、定之瓷,皆已成罕见珍贵之文物,用之于插花,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超级享受,恐怕多大的人物也无此福分了罢?!

第二是选花。可以入瓶的花极多,如兰花、牡丹、梅花、腊梅、菊花、水仙、海棠、茉莉、茶花、芍药、莲花、丁香、玫瑰、杜鹃等等,皆可入供。“梅以重叶、绿萼、玉蝶、百叶缃梅为上,海棠以西府紫锦为上,牡丹以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瓤、大红、舞青猊为上,芍药以冠群芳、御衣黄、宝妆成为上,榴花深红重台为上,莲花碧台锦为上,木樨球子早黄为上,蜡梅以馨口香为上......”(袁宏道《瓶史·品第》)总之,凡属名贵花卉,皆可入瓶。

第三是折枝。张丑《瓶花谱》云:

折取花枝,须得家园邻圃,侵晨带露,择其半开者折供,则色香数日不减:若日高露晞折得者,不特香不全,色不鲜,且一两日即萎落矣。

凡择花须折枝:或上茸下瘦;或左高右低,右高左低;或两蟠台接,偃亚偏曲;或相露一干中出,上簇下蕃,铺盖瓶口。取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态,全得画家折枝花景象,方有天趣。若直枝蓬头花朵,则不入清供。

在折下花枝以后,还要经过一番技术处理,《瓶花谱》云:

梅花初折,宜火烧折处,固渗以泥。牡丹初折,宜灯燃折处,待软乃歇。葡萄花初折,宜乱发缠根,取泥封窍。海棠初折,薄荷嫩叶包根入水。除此数种,可任意折插,不必拘泥。牡丹花宜蜜养,蜜仍不坏。竹枝、戎葵、金凤、芙蓉用沸汤插枝,叶乃不萎。

第四是插瓶。折取花枝并经过一番技术处理之后便可插花入瓶了。花与瓶必须相称,假如瓶高一尺,花要出瓶口一尺三四寸;瓶高六七寸,花要出瓶口八九寸乃佳。花不宜太高,太高由花瓶易倾倒;也不宜太低,太低则无雅趣。小瓶插花,宜瘦巧,不宜繁杂。若只插一枝,须选择枝柯奇古、屈曲斜袅、旁逸斜出者乃妙;欲插二种,则须分出高下,使之不但俨若一枝天生,而且错落有致。瓶中插花,一般只宜一二枝,最忌繁冗,繁冗则失清逸之趣。唯独菊花,不受这一限制,因为菊花每枝仅一朵,且花肥叶瘦,插一二枝,显得孤单零落,故以四五朵、五六朵方见天然趣味。

第五是禁忌。张丑《瓶花谱》云:

瓶花之忌,大概有六:一者开水插贮;二者久不换水;三者油手拈弄;四者猫鼠伤残;五者香烟灯煤薰触;六者密室闭藏,不沾风露。

袁宏道《瓶史》亦云:

花下不宜焚香,犹茶中不宜置果也。夫茶有真味,非甘苦也;花有真香,非烟燎也。味夺香损,俗子之过。且香风燥烈,一被其毒,旋即枯萎,故香为花之刀剑。......至若烛气煤烟,皆能杀花,谓之“花祟”,宜速屏去。

因此,对瓶花的养护,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瓶中之水不但要用雨水或清净河湖之水,而且要日日更换,每至夜间,“宜放置无风处露之”,使之受雨露之滋润。这些,都需要足够的精心、细心和耐心。

第六是观赏。插花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观赏,但观赏插花并不是单纯地去“看”,还需要相应的环境和气氛。《瓶史》云:

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俗凡秽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闲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时有地,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补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花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后,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对于书室的环境与氛围,《瓶史》认为须窗明,几净,须有古鼎,宋砚;须有松涛,溪声;主人要好事能诗,座客须擅长丹青,则瓶花更增雅兴。如有俗子阑入,庸僧谈禅,强作怜爱,破书狼籍,窗下狗,论升迁,僮仆偃蹇,酒馆为邻等事,则瓶花为之“折辱”,雅味尽失。

张丑和袁宏道的这两部著作,其见解,未必完全正确,也未必都具备科学的依据,其中也有不少故作高雅甚至低级庸俗的地方。但这两部书对于传统的文人插花艺术,提供了不少有益的经验,影响甚至远及海外,日本更视袁著为花道之“圣经”,誉之为“宏道流”,因此,我们应给予认真研究和评价。

曹雪芹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曹家对于瓶花这一雅事,颇为重视,仅见诸曹寅《楝亭集》的有关插花的诗,竟不下十首之多,《楝亭诗别集》卷一《腊夜折蜡梅置瓶中索调玉画》诗云:

乍离烟火未知春,折向青阳解笑人。

风勒金铃私泽语,雪侵鸦额胜簪银。

和盐自拟调新水,贮屋终须远市尘。

怪是罗浮错消息,绿窗呵笔对传神!

又《楝亭诗别集》卷四《书院瓶中杏花将残,漫题三绝句》其三:

邻壁已无吹笛客,晓窗偏送子规啼。

年年寒食思家地,不独杨柳绾别情。

可见曹寅对瓶花之欣赏,是有很高的审美情趣的。这一雅好,对曹雪芹应该说不是没有影响的。


《红楼梦》一书包罗万象,上自诗词文赋、琴棋书画,下至医卜星相、草木虫鱼,雪芹信笔写来,无不通达灵妙。全书写到插花的情节不少,其中尤以第五十回贾宝玉踏雪从栊翠庵折取的一枝红梅别具雅趣,每为论者所称道。其文云:

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小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岐,或如虬螭,或如偃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真是一剪寒梅,风情万种!张丑《瓶花谱》中,称折枝“天趣”难得,“插花瓶中,令俯仰高下,斜正疏密,皆有意态,得画家写生之趣方佳”,而曹雪芹笔下的这枝梅花,则仪态万千,充满诗情画意,梅花的天趣神韵,都让他曲尽了!曹雪芹于插花一道的丰富学识与高雅情怀,由此足以想见!

曹雪芹写插花,看似信笔拈来,实则别具匠心,“一声也两歌”,“言在此而意在彼”,往往借花言情,借花喻人,笔闲而意不闲。如第四十回,写探春的秋爽斋内,“用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这样的陈设,似与《瓶花谱》和《瓶史》中所称斋中花囊宜形制短小的要求不符,又同插花不宜太繁的原则相违背。然而细读之下,始觉这个斗大的花囊和满插的白菊,正与探春阔朗宽大的书斋相匹配,亦深深契合探春豪爽奔放的才情。同样是插菊,素来淡泊、不事奢华的宝钗与探春则趣味迥异了:

进了蘅芜院,只觉得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里面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四十回)

瓶是粗瓶,菊只数枝,似嫌过于朴素;但在室外苍翠的异草仙藤的衬照下,更显出其居室的雅洁与清逸。这种清丽幽雅的风格,与文人插花不重排场,讲究神韵的精神,无疑是更加贴近的。

大观园中嗜爱菊花之雅的不唯探春、宝钗二人。落红时节,赏菊命酒,吟咏雅集,历来为文人秋令之韵事。贾宝玉与众姐妹结梅棠诗社即以菊花为题(第三十八回)。“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枕霞旧友”史湘云的这首《供菊》诗,被黛玉赞为“绝妙”之作。一枝秋色,灿然于眼前,诗人与之朝夕相供,倾心对语,乐而忘忧。诗中之情,画中之意,无不令人陶然。“抛书人对一枝秋”一句,更是道出了文人插花平和、恬淡、幽远的精神风韵。






古语云:“一草一木总关情”。传统的中国文人善于从一花一木、一山一水中体悟出无限而深广的世间万象与汪洋飘渺的心灵意绪。小小的瓶中供花,在他们看来,不特为幽栖闲居时的赏心乐事,也是关系着文人性情雅俗高下和智识学问。因而张丑在《瓶花谱》一书的开首即发出“幽逸事,瓶花特难解,解之者,亿不得一”的感叹。曹雪芹学识博大精深,素来令人影仰,即使是这难解的瓶花,在《红楼梦》中也被他的生花妙笔写得传神入化。这些描写篇幅虽略嫌短小,且散见于全书各章回,却都是深得“瓶花三昧”的精譬之见,其价值是不言自明的。(本文采纳了好友徐凤文先生若干高见,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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