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何其芳
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
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
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
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
秋天栖息在农家里。
向江面的冷雾撤下圆圆的网,
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
芦篷上满载着白霜,
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
秋天游戏在渔船上。
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
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冽了。
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
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
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这首诗寥寥数语但妙机四溢,诗人以赋为主却不为物滞,这是深得我国古典诗词的精髓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此诗之性情!
“晨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秋天栖息在农家里。”秋天是空旷深静的,深秋时节,少了繁忙,多了悠闲。在这种清静的氛围里,“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一个飘,活画了秋之静美怡然,有“空山不见人”,但闻斧声响(借用王维《鹿柴》句)之幽美情调。这丁丁斧声震落着草木树林上的露珠。这本是诗人心灵的秋声!“镰刀”是怡然的,它静静地挂在房檐上,进入了悠闲的时光。你看,它多满足多恣意,它是“饱食过稻香的”,它还在回昧刚刚经历过的喜悦吧?诗人本是在写农人,但他不让他们出现,却写了伐木声和镰刀。这安然自得不正是收获后的农人之心态么?瓜果成熟了,它们没有辜负人的辛劳,长得那么肥硕,正呆头呆脑地坐在篱间等候主人用背篓装它们回去呢!“秋天栖息在农家里”,那是一囤囤稻米、满地的瓜果吗?可以这么说,但别忘了更主要的是农人对土地的虔诚有了报答,那饱满的心不正能装得下宁静丰硕的秋么?
“向江面的冷雾撤下圆圆的网,/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芦篷上满载着白霜,/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秋天游戏在渔船上。”上面的秋天是“栖息”着的,这里的秋天是“游戏”着的。江面荡漾着柔曼的晨雾,渔人在雾中撒网,那网似隐似现朦胧在白雾之中,该是怎样的美哟!秋天是“淘气”的,它和渔人在“游戏”呐,你看.那网拉起了,有欢蹦乱跳的银鱼儿,可也有满满—网乌柏树的叶子,渔人又欢喜又有些懊恼,秋天就以这种方式亲近着渔人,真是有趣!满载着鱼儿的小船上落满了白霜,如情似梦地归泊了,秋水被漾开一弧弧波纹,那是小桨在吻着它,无声地、默契地。
上面两节写了田园之秋,清江之秋,下面该写心灵之秋了。我国古诗不乏这种结构方式,先写景,后写情,全部景色又被这情浸润着,一层层地展开,一层层地惆怅,情景交织着,结合成更深远的意境。像王安石的“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就属这种路数。
“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冽了。/牛人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丁,/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秋虫唧唧,秋潭寒碧,大自然就要平和闲静地睡了。牧羊女那么惆怅,因为深秋将尽,革木荒疏起来。她是怕不能给羊儿喂新鲜的草了么?才不是呢,是怕她的心儿没人给“喂”笛声了!整个夏天,她倾听着牧牛少年那“香与热”的牧笛,她的心儿也像羊一样那么安详、那么满足地铺在青草上。可是牧羊女将不再能听到那牧苗了,因为那少年在深秋不见了,他不知道那笛声已流淌在少女“梦寐”般的心里。这是—缕忧愁,但那么清爽那么醇冽,这秋天的心境被诗人微妙地展示出来了:甜蜜的清愁。
《秋天》的乡村、江湖、牧女就这样被诗人浓缩在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之中。目既往还,心亦吐纳,这是一首中国情韵十足的秋之诗。
(来源:陈超《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