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尔登《七日谈》书评 七日谈

现实,目无全牛,以及从作为画家的老邱说开去

——刀尔登《七日谈》书评

作者:高岭

上个月骆驼组织大伙儿去公和庄张松兄院子里“秋烤”,当天中午进屋后恍惚一具属于老邱的背影进入眼帘。定睛看了看,确是老邱!心想难不成为吃几串烤肉专程从石家庄赶来了?联想到石家庄弥漫着虎振味道的饭店饭庄,以及老邱对布满朋友的酒局的肺腑热爱,觉得应该是真的。

  老邱具有豆芽形身形,颀长干硬,略微躬身,但不太俯就,加上他内心的不平,可以用“条”做量词来带领。一条好汉!
  

  烤肉期间小杜说出老邱赴京的另外缘由。她从网上看到别人议论老邱出新书了,来北京参加发布会。

  “老邱太低调了!”小杜说。

  我提议大家第二天去他的发布会围观一下,老邱默不作声。喝酒期间,大为调侃老邱“唉小刚!你们这些爱写书的人……”老邱迅速从低迷中抬头道:“你才爱写书呢!”

  发布会怎么回事我无从知晓。紧接着老邱离京前,骆驼抓紧时间又组一局。那天我驱车来到严勇家楼下,独自步行至旁边小区的“富春江”,手中提着一瓶65度红二。当围绕在《手稿》周围的酒局中坚力量到齐后,老邱选择了白酒。他看着酒杯,不假思索道:“赶紧喝蒙得了!”仿佛这件事要用啤酒来完成就会太晚了。当晚醉宿严勇家,早晨醒来去厕所,惊动了老邱,他出来和我聊会儿天,五点过就出发回石家庄了,免得路上遇到查酒的。他是开车来的北京。
  

  几天后上网买了《七日谈》,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字母表,以及希里花斯人的合理生活”。作者署名依旧刀尔登。书中有些插画。

  记得去年老邱在博客上展示这些鼠标体漫画,取名曰“黛玉葬花”、“狗尾巴草”等。如今再从一本书中迎面相遇,顿时感到“昔日堂榭门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美好。为什么非得是清明上河图和蒙娜丽莎呢?完全不必。个人的趣味如果老绕着大众的口味漂移,带来的不是知觉的减少就是媚俗的见长。给这个世界捣点乱,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乍一看,书名容易让人迅速联想到薄伽丘的《十日谈》,书中所述的人与事看起来也是分别进行的。这个标题加上副标题,搭配他用鼠标画的素写,用老缪的话来说,的确有些“悬得高”。清谈容易让人联想起“不着边际”,但挂在树上,毕竟看的远些。

  直接用“对话”结构一本书,似乎穿过生活繁复的表象,回到了语言最初的本质。就像福柯所说,一切语言的共同点在于它是在两个说话者之间进行的。加上读者的角色,书中的每句话至少具备了三层含义。
  

  古代文人们春花秋月之余,喜欢鞭辟时事,如今一切被迫归于隐喻,加上智力作怪,就让人感到丈二的尼姑,有些够不着。环顾我们的外部,本该出的是果戈理,但瘟疫毁坏了多数人的意志,出来的不是花里胡哨的演员,就是闷声不语的装疯卖傻者。所以读完全书后,我对骆驼说“老邱越来越像鲁迅了!”尽管他声明自己不是鲁迅一党。这好比你面对一个恶棍,丧失了说教的兴趣和耐心,干脆直接开骂甚至大打出手。

  胸中小不平,酒可解;胸中大不平,非剑不可解!

  温存脉脉的礼教,在一个礼崩乐坏的年代里,总让人觉得有些装模作样。对坏的东西保持客气,带来的肯定是对堕落的鼓励。浪漫主义在我们这个环境显得不合时宜,纯粹的理性又离现实太远。古人言“君子远包厨”,问题是你远得了吗?
  
刀尔登《七日谈》书评 七日谈

  全书的结构由两个国度的不同故事遥相呼应,双线并行,事实上是一个国度,听起来有一些奇闻异事,讨论的是合理生活的各种可能性,但正如马赫在《感觉的分析》中所言,所有的梦,哪怕是再怪诞的梦,也是事实。社会生活在任何年代都有一件朦胧的外衣,如果解开扣子与之深入热恋,总能发现下流、污秽的景况,但这不是可怕的根源,可怕的是我们对下流的漠然,接受,乃至热爱。

  张三曲借“希里花斯”之口,以隐喻(听起来像寓言)的方式从整体上剖析社会政治制度以及意识的强压形态;“我”则从个人的体会和经验中借一些平常人的生活对照这个巨大的实体。荒唐的集体事件在那个遥远的确有其国的太平洋小岛上不断发生,是对历史的回顾与咀嚼;清洁的人物占据了字母表的多数位置,是对个人精神灾难的集合。事实上,一个是原因,一个是结果。小鱼小虾在滔滔洪水中如何保持自我,而不是保全,成了当代独立人格首当其冲的任务,谈何其他?乞丐、隐居的夫妇、从工程师而至算命者、不入世事的K、偷书者、棋盘边上的人,所有不得而已的人……
  

  之所以讨论“合理生活”,秉承了老邱一贯的主张。如果个人不能解放,社会主体的进步永远不能称之为“合理”。首先是个体的自由,其次再讨论集体的意义。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自由本身就是它自己追求的目的和“精神”的唯一目标。精神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原因,如果连作为人的基础都丧失,任何华丽的说辞都显得惺惺作态。人容易被宏大的理想或似是而非的概念所蛊惑,以为自己没有被伟大的举动抛弃,在集体中获得认同感到了价值。而集体这个词语包含着各种欺骗性,并且赋予组织结构一种霸权,其中的价值终于只能成长为“对权力的渴慕”。人一旦体会到它的美好,就再也不会回头。其中滋生的一切都是对人性的磨损。“又要温暖,又要不挤迫,好像也不容易。”就像愚蠢的无止境,恶是没有底线的。你不踩在别人的头上,就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个人一旦在集体中要求便利,就一定会给他人带来不便。这种局面并不是一直存在于我们这片土地,如他所言,皇权的触角顶多到县衙,村镇看到的顶多是短暂的掠扰。很久以前,你可以躲避人事的纷扰,如今连这样的自由也不再。多大程度上保持沉默,取决于你多大程度上能够忍受恶心。你要是受不了,就得把它们吐出来。有人在讨论《七日谈》是不是“小说”,有这个必要吗?你天天跟着别人讨论是不是去抓“服廉的尾巴”,还谈论什么文体!

  偷生的耗子总是幻想与猫谈判。这是世间很大的一个笑话,比全国地图还大。
  

  要像卢梭所说的那样,找到一种结合体,并使得每一个与之相连的个人只不过仍然是在服从他自己,并像以往一样自由(这里所指的大概是自然状态下的自由)。这简直是毫无可能的事。藉由社会给人带来的便利和保护所需要的权威多大程度上凌驾于个人之上,这个限度才是真正需要面对的。几百年前,先贤们就断言,个体的生活只要没有妨碍他人的生活,就不必对社会做任何交代。而《七日谈》里的每一个字母,都在极力地、最大限度地保持这一法则,由于退让的处理方式,看上去多是悲剧的。

  人们或许知道,自由和平等是人类幸福的主体表现。但如何获得,或如何达到这种形态,则听起来拥有形式不一的方法和道路。世间没有绝对的自由和平等,但人们仍然向往之。

  政治的鼓吹常在于不切实际的承诺,为了抄近路(它通常是自杀的人留下的),常常面临灾难。大约六十年前以后——就像张三和我走错了路一样,我们多数人面对的是内心的万丈深渊。在对话的第六天,张三讲了一个“指路的油灯”的故事,或许这才是整个政治悲剧的缩影。我们曾经豪情万丈地走过那么一条道路,社会主义这个美妙的动人梦,不过是政治奴役的同时公司国家的一次巨大的变现过程。如今就连这个词的始作俑者也挂着羊头卖狗肉。人们把它放在口袋里,偶尔拿出来看看,这是多大的一个笑话。

  国家以及政治制度本身不是目的,只是一种组织形式,或者说就是一个手段。但人们赋予它的权力容易让人产生强烈的眷恋,立法者和司法者最能体会其中的好处,当这二者合二为一时更甚。哈耶克在《通向奴役的道路》中说,一个富人得势的世界仍比一个只有得势才能致富的世界要好些。没有任何理由否认这一点,尤其在今天的中国。

  我们这个社会与过去相比至少在个人财富的保障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退步。而财富权是人作为一个自由的实体所应的得到的最基本保障。我们甚至连数百年前那种被西方学者称之为“亚细亚生产方式”维护的庞大的官僚帝国制度都还不如。

  “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一寸也没有,一直在别人的田上忙活,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屋,也等于是盖在了人家的院子里。他们自以为在独立生活,其实是寄人篱下。他们没有孩子,是吗?多幸运,不然,等他们发现,连一寸土,一片瓦也没办法传递给后代,该多伤心。”

  古往今来,从未有一种制度,以政治欺骗的手段将全部的社会资源据为己有。无论是前三十年集约化的奴役,还是后三十年差异化的奴役。无论一个人怎样劳动和奋斗,他的所得都有限而不可捉摸。
  

  如何让他人意识不到“不便”,这是政治真正要解决的问题。反对自由化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便于管理。从一群着装整齐行为端肃的人中发现一个异见分子是容易的。试想想每个人都穿自己的衣服,走自己的路,将是多么难于分辨,不好指挥。武装社会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教育,一种是公共权威。希里花斯法定要求饮酒,欢乐侵蚀着民众的大脑,这件事情不仅要大面积铺陈,而且要从小抓起。婴儿尚在哺乳期,已经开始灌输醉人的酒精。这样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是一代又一代的迷失鬼、糊涂虫。俗话说:“文不过戏子,武不过学生。”过了这个阶段以后,你或许可能产生意识的觉醒,但还来得及吗?打碎舆论的镜子,将人们严格地组织起来,战争,创造一个假想的敌人,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任何个人的利益和幸福,而是加强专制。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只能成为两种。一种是麻木的附庸,变得更坏;另一种是消极的灵魂,丧失所有的激情。体制对人的毁坏,竟至于自身都意识到毫无退路,索性在科学院之外,希里花斯还有个古老的俱乐部。我们徘徊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内心的仇恨与日俱增,不知是否会歪曲以至于飞去村的望灾石。按照詹姆逊的说法:“在第三世界的情况下,知识分子永远是政治知识分子。”严密的组织法和无处不在的国家干预,使得你远离政治变得渺茫。对于政治家来说,或者对统治者来说,你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不会成为中间状态。

  放逐法是一次内心的清剿,这个执行了二三十年的制度的确带来了一次整体的顺从,相似性如同文学描述的灾难一样荡漾在希里花斯。在这样一条线索下,不劳动者不得食只能由不服从者不得食,这一新的原则所代替。没有碍眼的东西,群体终于成为一个“同质”的人,思想的一体化导致其想象和创造也变得无限小。

  “令我们感谢的,永远是前人留下的精神性的东西,伟大的艺术品,诗歌或者建筑,有思想的著作,对事物探索,好的制度,各种改善人类生存状态的创造。”可咱们干了些什么呢?

  不仅是个人幸福的牺牲,连对世界的想象也一并消失了。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初读这本书的感受——绝望。人们对“活着”的动物性过程如此着迷,乃至于到了监狱中也不忘找回生命的乐趣。无论如何有限,也不忘自己的触觉能力继续外伸,如何被捉弄,都不放弃寻找“顺从”之外的可能性。
  

  《七日谈》在后半部分试着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从对国家的起源,战争的政治作用的分析开始,老邱以“透视式”的历史分析方法,从与张三的对话中逐步将话题摊开。这时候希里花斯的隐喻日益明朗,字母表所引发的故事也愈发悲剧(多涉及个体的灾难、死亡、痛苦和恐惧)。仔细甄别古塔、镜子、文身、油灯和西庇……这些词语都有明确的所指,理解并在现实经验中找到对应于它们的“实例”,是构成阅读这本书的趣味之一。

  其中,老邱对“看得见结果的井”这一阻碍可能的进步的思维习惯进行了严厉的斥责。对人们热衷于受到当前需求的支配这种现实态度,给予了无情的嘲讽。事实上,在我们脚下,除了信念以外,根本没有什么坚实可靠的大陆可言。书中的张三曾在酒后嗫嚅“意志,如果不能成为行动,就不是意志”。只有填平胸中恐惧的根源,才能消除“被吸食的弱点”,人们才不会去想什么结果。只有“蜡令”和“罗令”的坚定态度才是正确的,殉道本身就是结果。情况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的确,好的作品常引起人们的不愉快。人一旦跳出文学和艺术创作的情境,而转向探索人的内心世界和世界的本质,就会陷于悲观和孤寂。从这一点上说,这本书不是文学作品,而是科学作品。它不是直觉的事实,是理智的事实。

  如果非要给《七日谈》一点苛求的话,那就是它不会给你带来观影感受,全篇都在挑动你的智力,在细节的还原和情感呈现上缺乏耐心,以至于描述和评议贯穿始终。但正如我前面所说,在没有诗意的年代里,温情脉脉并不值得过分提倡。面对现实这头病牛,笔在老邱的手中成为精致的手术刀,不无残忍地将这个世界像“庖丁解牛”一样理性地肢解开来,从整体到局部,从上至下,从内至外,见招拆招,刀刀见血。
  

  中国人习惯把任何不认识的人称作“张三李四”,所以《七日谈》里的张三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无限的复数,即是张三本人,也是老邱,即是你,也是我。它代表着受到特定历史时期制约的,为这一时期的人所共有的精神内涵。

  王小波的《寻找无双》充满了《城堡》式的荒谬,摆脱了冷色调,以热烈的口吻向卡夫卡宣告相似的体会。老邱则利用这篇寓言式的对话体文字跟薄伽丘开了个玩笑。鼠疫带来的瘟疫弥漫在老薄忧愁的眼窝里,什么环境萦绕在我们周围呢?除了“拿起笔做刀枪”,我们还能做什么?乔治•奥威尔与哈耶克曾经开启了反集权主义的伟大狂想曲的序幕,哈维尔则把这一曲目进行了一次实体实践。此外,尚有许多书可以伴着《七日谈》同时进行:洛克、卢梭、约翰•密尔、孟德斯鸠、托克维尔……所有这些人都在不断告诉我们,多数人的幸福就是每个人的幸福之和。另外,在任何社会里,思想的自由可能只对少数人具有意义。
  
  

   2011,11,7

附图:《七日谈》封面


附:

《七日谈》选摘:



七日谈——字母表,以及希里花斯人的合理生活

作者序

作者厚着脸皮,把一番东拉西扯,印成书籍,无非是看中了读者的慈悲之心;又暗中希望的,是一本小书,没将读者这高尚的感情,消磨一空,尚有一大部分,可由别的作者享用,不然,不但读者生气,别的作者也要骂作者呢。

又希里花斯这个国家,人或以为是作者杜撰,并不是的,这个国家,确乎其有,大一点的地图上,都能找到,而作者正想着去那里旅行,既然有这样一个计划,说明可以有签证,有航线,且有着陆的地方,也就说明,这个国家确确实实是有的。

作者心中明白,除了本句话,书中至少还有一处,是错误的。竟不改正,是以为消灭错误,并不导致正确,与其造出自洽的假象,不如留着裤脚上的洞,来印证作者自知鄙陋,从而心生的谦卑惶恐之意。

目录

引子

山村与我的计划;来了一个陌生人;我们走错了路……………………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

第五天

举报者和爱国者;望灾石;希里花斯的老国王;文身的风俗…………

第六天

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古塔兴衰;老何的可能世界……………………

最后一天

我收到张三的赠别礼物,是个藏着谜语的故事

引子



山村与我的计划;来了一个陌生人;我们走错了路



去年春天,通过友人的推荐,我在山里找到一家房东,打算住上一个月,将养身心,因为在这之前,我听从别人的劝告,“投身到火热的生活”,投一点资,参加一点公共事务,还在一家报馆里谋了个差事。结果,不到一年,我的声誉和财务都濒临破产,健康也受到很大损害,得了总共七八种病。我的未婚妻离我而去,她的几十个亲戚,也一起不理睬我了(这倒不是坏事,公平地说)。我的朋友S,本来是最积极地怂恿我做事的,见到我的状况,吓了一跳,说我变成这副样子,都是不听他的劝说所致。他把我塞进车厢,带我来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山村,声称这是天下最美丽的地方,然后就发动汽车逃掉了。

我寄住的人家,在村庄的后部,也就是山坡上较高的地方。从上向下看,几十所歪歪斜斜的房子,有石头墙,有砖墙,也有水泥墙壁的,拥挤着,被菜园子围着,一直往下,伸到一条小河旁边,差不多就是这个村子的全部了,除非还算上旁边的耕地,三心二意地种了些玉米谷子之类,在这个季节,只长到膝盖那么高。那条半干涸的小河,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成了扔垃圾的地方,用一种难形难容的气味,把村庄和道路隔开;道路南面,是较为陡峭的山坡,住不得人,只偶尔有山羊爬上去,在石头缝里寻些吃的。

房东老何,在村里是见过世面的人,第一个把房子腾出来,开成旅馆,供给游人的膳宿。不熟悉这一带地理的人,会想不通,这个粗陋的山村,何以吸引游人,但我在本省住得久,自然知道,一个有山,有水(那条小河),有树木,有破旧房子的地方,想不成风景也难。游人在夏天出现,三三两两,多为大学生,或穷极无聊的画家,而此时季节尚早,我是唯一的外人。老何自认为是这个村庄旅游业的发明者,见别的人家仿效他,纷纷在更低的地方开设旅馆,吸引房客,一直气苦,这次独享唯一的房客,满心欢喜,吵吵闹闹地把我迎接上去,村里人投来的白眼,自然是我们一起享用了。

老何的家又整齐,又干净,让我无法不满意。如果说还有什么缺陷,就是老何有一点聒噪,不过,两三天之后,他就安静下来,一半原因,是我素来不善言辞,对他那范围广泛的谈话,没什么应对,另一半原因,是经过几天的嗅探,他没有在我身上,发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对我失去兴趣了。他的太太,随着他,不再问东问西,他家的狗,也懒得冲我吠叫,那只半老的白猫,一如既往地恨我,一见到我,就用低吼来恐吓,如果我不逃开,它就逃开,所以,从第四五天开始,不打折扣地说,我住得和希望的那样惬意了。

两三年前,我曾想写一套故事,一直没有动笔。这次来到山里休息,我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准备把一些零乱的想法,整理出一点头绪。我的作息是这样的,早饭之后,在附近的山坡上散步,午饭后睡觉,晚饭后在院子里喝一会儿水,回想我认识过的各色人物,如有所得,就在睡前写下来。慢慢地,我有了一点进展,命运的绳团,似乎可以拉出些线索,那些角色的寓意,也若沉若浮地,从情节的泥沼中探出头来;我写的是真实的人和事情,这些人事,在私人经验中自有其位置,一旦写出,如不重新度量,有可能激不起读者的响应,所以我在两种考虑中徘徊,此时最需要的,正是我正在享受的安静,让两种经验,一种是自己的,一种是听说或从书里读来的、他人的或共同的,不受干扰地交汇。

到第二个星期,天气明显地暖和起来,梨树开了花。我有点担心梨花会引来大批游客。不过,那样的事情并没发生;有过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村里,很快又离开,如果说他们带来了什么,也是令人羡慕的朝气。

大约在来到此地的第十天,我散步回来,心情愉快地推开老何家漆成黑色的木门,走进院子,看见一个外表很难形容的陌生人,正在喂那只可恶的白猫。不一会儿,我就不无沮丧地得知,老何有新房客了。

我打定主意,尽量少受外人的干扰,也就是说,尽量不对他发生兴趣,不和他攀谈,不向他提出任何问题。对他在院子里的高谈阔论,他那些粗俗的笑话,我顶多偶尔应和一句半句,维持必要的礼貌。我既不想聊天,也不需要游伴,何况,从第一眼我就不喜欢他,尽管我承认,他身上的一些东西,不免引人好奇。

出于职业的习惯,我常暗中猜测别人的身份,但对这个在面前晃来晃去的人,一点摸不到头绪。我知道他比我年长,但年长多少,就看不出来了,因为他高视阔步时像四十岁,自鸣得意时像五十岁,厚颜无耻起来,又像个六十岁的老光棍。他有一张难描难述的肥脸,身体却一点也不胖,事实上,还相当灵活,住下的第二天,就爬到院子里的树上,把残留的几颗颜色已经变黑的核桃,一只只敲下来,一只只吃掉。

这个人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看什么都新鲜,经常发表可笑而又奇特的评价。他说活很有气派,不论对什么事情,都是权威,有一整套见解。你知道房门为什么要朝南吗?“因为南边低,北边高,不这样屋子里的水流不出去;南边的人多,北边的人少,一定要冲南,串门才方便。”诸如此类。老何有一只喂狗的瓦盆,按他的说法,简直就是稀世之珍,因为那泥土与地球同龄,上面的裂纹,更是鬼斧神工。没等他说完,老何就跳起来,从狗嘴下抢过瓦盆,藏进屋里。顺便说一句,打这天起,老何就认为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潜在的富翁,再和乡亲们说话,就有点不屑的样子。

老何成了他的崇拜者,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胡说八道,大声赞叹,用力记住。老何的太太更是如此,在他喋喋不休地说话时,敬畏得不敢出气,歪着头看他,仿佛在欣赏奇迹。他家的狗,也不计较瓦盆的事,追随这新到的主人,把尾巴摇出各种花样,只偶尔扭头看我时,才露出原本的凶相。

我承认,对这一套本领,我是有几分嫉妒的,因为我是个害羞的人,从来不会让人家服从我的意志。老何家养了一群鸡,又会叫,又会跳,显而易见,从头到尾都是美味。也许是察觉了我对鸡的倾心,何太太向我长篇大论,讲养鸡是如何艰难,既要提防天下的鹰,地上的鼬,村里的偷鸡贼(她说这话时,特地意味深长地瞟着我),还要防治瘟疫、囊虫、肺炎、肾炎,几十种我叫也叫不上名字来的疾病,千辛万苦,才养大这一群鸡。她说她家的鸡出身端正,精挑细选,吃的是禽类的珍馐,出落成人间的美味,这样的鸡肉,如何营养,这样的鸡汤,如何滋补,曾经有个画家,喝了她的鸡汤,第二天就画了幅名画,卖了一万块钱。我心思迟钝,不清楚何太太到底是要打消我的觊觎之意,还是向我推销,我被她说糊涂了,又不知怎么查明她的本意,只好咽回唾沫,对一院子的美味,假装看不见。而那家伙来到的第二天,厨房里就飘出鸡肉的香味,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

顺便说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居然叫张三。我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名。

我和张三,不过是两个彼此陌生的人,碰巧住在同一家旅店,互为生活中的过客,甚至连过客也谈不上,因为一旦离开几小时,至多几天后,就把对方忘掉。类似的陌生人,我们一生中都遇到过无数,如果没有极特殊的原因,一个人不会记住他十年前问过路的路人,正如不会记得四年前某顿普通晚饭的内容。

不过,看起来张三不满足于过客的身份。天气暖和后,在下午,我常把一只又软又大的椅子搬到院子里,舒舒服服地坐下,把电脑架在腿上,修改前一晚写好的文字,有时也写几句新的。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回头,张三正挤着眼睛,用力地看我的写作呢。通常,做这种事,被人撞破后,总得说两句圆场的话,不失面子地离开,张三却行若无事,甚至说:

“没关系,没关系,您接着写,不用管我。”

好像倒是我冷落了他,或者没有把屏幕上的字调得像饼干那么大,劳累了他的眼睛,应该向他道歉。

他这种恶习还在发展。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发现张三大模大样地坐在我的椅子上。我的电脑打开着,他正聚精会神地看呢。我心里很不痛快,说:

“我记得走的时候,电脑是关着的。”

张三厚颜无耻地说:

“您忘了关了……我本来是想帮您合上盖子的,不过,您不能怪我,您写得很吸引人……我才看了一点点,如果你没意见的话——”

我赶紧宣布:

“没写好的东西,我的习惯,是不给旁人看的。”

经过这次交涉,张三竟然觉得已经和我相熟了。他建议我们并在一起吃饭,被我拒绝后,又邀请我同他一道去爬山。连续拒绝他的盛意,我于心不忍,但我担忧,我们两个同去爬山,如果只能回来一个人,那一定不是我。

这是夸张的说法,实际上,尽管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我无意之中同他接近了一些,见面打招呼,偶尔说几句客气话,甚至收下了他派老何送来的一碗鱼。对他在身后偷窥我的写作,我也有点习惯了。

这个村庄,身下是个平缓的山丘,山丘派生于一面更高的山坡,从我们这个方向看,还有若干这样的山坡,被一道横亘的山梁联接着,斜着插下来,中间是树木茂密的沟谷。向上看去,在我们所属的这面山坡的右侧,有一条断断续续的小路,像用小刀划出的痕迹,曲曲折折地伸上去。我数次好奇地想,这条路,最后不知通向什么地方。显而易见的是,顺着它,能登上山梁。

这天早饭后,我带上一点食物和水,同老何家打了招呼,便去爬那座山。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条小道。它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宽一些,在旧日,当能通过驴驮之类,只是多年行人稀罕,旁边的植物趁机恢复失地,我经常需要用手撑开交叉的树枝,或从斜伸过来的灌木中挤出路来。好在走到一半,草木渐渐稀疏,行走就十分容易了,大约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我已经攀到了山梁顶上。

尽管景色没有特殊之处,站在高处,我觉得神清气爽。四面的山峦,翻翻滚滚,像一群安静的巨兽,朝东边爬去。我身处的山梁,通向西面的高山,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那里当是两省交界的地方。那条小路,沿着山梁继续上延,然后,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拐向下面,消失在山梁那一侧的坡谷中。

山梁上的风很大,我找块大石头来挡风,吃了一点食物,然后下山。下行的路毕竟容易,加上心情愉快,不到四点钟,我已经能看见我住的村庄了。这时树木又重新茂密。我正弯腰从树枝下钻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被树枝在脸上重重地刮了一下。

张三像只山羊一样,挂在右边的陡坡上。“接一下。”他说,然后把一个袋子向我抛下来。我接住袋子,几乎摔进后面的深沟里。袋子相当沉重。我开始觉得,以前的担忧不是毫无道理。

“我认不出这是什么蘑菇,但我敢打保票,它是能吃的。咱们晚上,可以喝鲜汤了。”张三说着,扶着杂生的树木,一点点向下攀。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喝他的蘑菇汤,但要不要劝阻他自己去喝,我还没想好。

张三轻快地最后一跳,落到小路上,兴高采烈地说:“我还差点捉到一个松鼠……蘑菇炖松鼠……应该是很不错的。哎呀,你的脸流血了。”

我的脸当然在流血。只是我被他刚刚发表的主意吓住了,一时忘了疼痛。张三热情地帮我查看和用水冲刷伤口。只是表皮刮伤,并无大碍,几分钟后,我就继续下山了,不用说,多了一个旅伴。

和他同行,比我一个人走慢多了,因为他随时会钻到草木丛里,带回各种面目可疑的小东西。顺便说一句,他那个袋子中,并不如他宣称的那样只是些“吃的”,还有几大块尖锐的石头,所以才能在我接住袋子的时候,把我的手砸得生疼。

他喋喋不休,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忽然停住了,指着草丛说:

“我敢保证这是条近路。”

我用力看去。右面草丛里,依稀可见一道痕迹,通向下面的沟里。

“这可不好说,”我发表意见,“也许是羊来吃草……也许是蛇爬过的痕迹……”

张三说:

“已经过五点钟了。咱们这么走,可赶不上晚饭。我的意见,是咱们试一下这条小路,反正是往下走,错不到哪里去。”

“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条路呀!”我说。“看上去很滑……弄不好,咱们以后再也用不着吃晚饭了……”

“如果走不通,我们就回来,”张三热情地鼓舞我,“而且,我的直觉总是没有错的。”

我竟然向他让步,跟着他和他的直觉,小心翼翼地踩进那条草隙,刚走了两步,我就滑倒,如果不是拽住一丛灌木,可能用不了一分钟就下山了。

这条小径极为难走,特别是在天色越来越昏暗的情况下。我边走边埋怨自己,埋怨从前的不知什么动物,心眼坏掉了,踩出这条路。走着走着,这条小径,居然转而向上。我们停下来,看看前面和身后。我们已经翻过了一个凸坡,在第二个凸坡上,这条路斜指上去。我有点窃喜,因为看起来,这条路会同我的来路汇合。张三有点不高兴。

“怎么会这样?我们是要下山的呀。”

事实证明,他的不高兴是有道理的。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条路竟然没有同我们的来路交叉,自己一个劲儿地向上,不停地向上,我的感觉,是我们正在爬一座很陡的山坡,但周围如何,什么也看不清,因为这会儿已经快到晚上七点钟了。我又累又饿,荆棘把我的衣服刮得粉碎,正在进攻我的皮肤,张三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刚想建议走回头路,立刻把自己的蠢话咽回去了,因为在这种光线下,那差不多是自寻死路。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地方,脚下全是石头片,张三小心翼翼地探身往前面看,然后对我宣布:

“下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可以肯定,这是一处悬崖。要是我判断得没错的话,咱们得在这里过夜了。”

现在我断定,这条小路一准是某些自杀的人留下的。张三的判断是对的,我们不能再移动了,天色已经全黑,从星辰的隐没和空气的湿润程度来看,我们的头顶一定有一大团乌云。

如果说在路上,张三还有点焦躁,现在则踏实下来了,甚至有点兴高采烈。

“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的经历?”他鼓舞我的情绪。“如此美味的空气,如此良月——”(其实别说良月,连不良的月,也看不见一星半点。)——“还有比这更好的夜晚吗?你我相遇于此,”(不用说,这也是胡说八道。)“果然缘分,可以作长夜的清谈,也可以生一丛火,给别的迷路的人,指引一条路呢。”

“你不会以为还有别的什么人蠢到——”

“动物也行啊。”

“我只希望咱们刚走过的路足够窄,凡是比松鼠大的动物都钻不过来。”

“说到松鼠……您不会碰巧是个吸烟的人吧?”

我不是。他也不是。也就是说,我们都没有火种。

其实我并没有多少牢骚,我是自愿跟随张三来到这里的,事已至此,也不必多所抱怨,反正动弹不得,不妨随遇而安。老何一家,甚至全村,可能受我们失踪的惊扰,但既然对此无能为力,我只好撂下不去想。倒是张三,东一脚西一脚地在附近乱找,我赶紧阻拦下他,因为那是极危险的事情,我们脚下的石片,踩上去乱响,我可不想让张三再把我们的寄身之地踩出什么古怪来。我们身后是来路,前面是悬崖,左面是陡坡,右面的情况不清楚,一往那边走,脚下就咯噔咯噔响,好像要踩塌什么似的,反正不像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一个人,如果在这种地方还不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安静的了。

不一会儿,张三果然安静下来,翻开他的背包,一样一样地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

“你在做什么?”

“找吃的呀?”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都是生的吧?”

“是啊。”

“我决不吃一口,而且我也不同意你吃。”

看到我坚决的态度,张三取消了晚餐,在黑暗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什么主意。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自打认识他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通情达理的一句话:

“那咱们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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