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年前在网上一口气把《西藏秘密》看完了。《西藏秘密》以一个普通喇嘛和一位贵族少妇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展示了几个西藏贵族家庭在三十年间的兴衰，其宏大的背景则是喇嘛王国的覆灭过程。抛开政治，这部电视剧本身算得上是一部精良之作。——无论从情节打磨、演员表演、画面拍摄，还是各种细节，都已经做到上乘。然而，作为一部涉藏剧，而且是涉及近代历史的电视剧，它当然不可能抛开政治。
我留意到，网络上一些人给这个电视剧戴上歪曲历史、污蔑宗教的“高帽”、甚至给参演的藏族演员安上欺师灭祖的罪名，对此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些指责只有口号，没有论证？只有论断，没有论点？至少我在网上搜索半天，没有发现一篇有价值、有一些说服力的文章。——你当然可以说是因为当前的舆论环境不允许有反对的声音出现，但为何那些声讨的声音却依然能够通过社交媒体表达出来？我对西藏历史相当无知，我可怜的一点关于藏民族的知识都是从王力雄的《天葬》一书中得来的。是以，我无力判断一部电视剧到底在什么地方戏说了历史，又没有找到真正有力的批判檄文可参考，为了抚慰我那好奇心，于是这个春节，我都跟梅·戈尔斯坦洋洋洒洒80万字的《喇嘛王国的覆灭》过了。
《西藏秘密》的历史时间段是从1933年十三世达赖逝世到1959年民主改革；《喇嘛王国的覆灭》的时间跨度则是从1913（十三世返藏）到1951年。从历史跨度上说，二者大体上是一致的。（戈尔斯坦的前几年出的《暴风雨前的宁静》，时间跨度为1951-1955，还没有中文版；1955-1959还没有出，颇有些遗憾。）此书据说在国际上颇有名声，又是外国人所撰写，所以把它当做信史当是较为可靠的。而据我的读后体会，作为学术著作的《喇嘛王国的覆灭》恰恰是电视剧《西藏秘密》的最好注脚。
事实上，我并没有看出《西藏秘密》在对历史态度上有“戏说”的成分。《西藏秘密》背后隐现的大的历史事件基本都是实有其事的。从十三世逝世之后的权力斗争到热振和大扎摄政，从血洗热振寺到改革派覆灭，等等，都是比较客观地反应了史实。此其一。
第二，关于西藏民主改革之前的社会、政治、经济等情状的描摹，比如贵族庄园制度、议政制度、寺院制度等，甚至包括西藏的民风习俗，大体而言也是符合历史的。
第三，很多人以为是为政治合法性而进行广泛宣传的“落后”社会和制度，比如血腥的人祭、残酷的肉刑、悲惨的农奴、愚昧的“圣药”，这些虽然为许多人感到不快，但却都是有着史实依据的。虽然因为政治原因而进行过大肆宣传，但确非捏造，而且确实是喇嘛王国走向末路的根本原因之一。
第四，剧中刻画的人物透露着历史人物的影子。电视剧不是纪录片，当然有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但剧中的众多人物能够从历史中找到原型——当然不一定是一一对应，有些是一个剧中人物身上有着几个现实中人物的影子。而我是在看完《西藏秘密》之后读《喇嘛王国的覆灭》的，看到二者相符的人物和故事之处自然心神领会。装疯的仁钦，改革者江村，热振的辞职要挟，都能够看到历史的影子。关于这个，观众在网络上有许多讨论，扎西有谁的影子，土登格勒的原型是谁，这些讨论很热烈也很有趣，很容易就可以找得到，不必我一一举例。
第五，历史的视角当然是有立场的，亲英派不正确、亲汉派政治正确，拥护统一正确、鼓吹分裂错误，在当前的政治和舆论场中，这些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种视角和立场是在尊重基本史实的基础上的，并非基于捏造和歪曲。它并没有为了正确，就把1951年前的西藏刻画为大多数拥护中央，以某某为首的一小撮人煽动分离。为了政治正确，它自然是需要说一些正确的话语，但在大部分时候却是隐忍克制的。比如西藏内部掀起的现代化改革，事实上改革派总体上是倾向于民族自立的，而且西藏自身而起的现代化（或近代化）改革如果成功，必会增强离心力，这想然也知道。电视剧的制作者虽然模糊了改革派在这方面的立场，但总体上对他们的现代化改革努力是同情的。
所以，在历史问题上，《西藏秘密》算得上是严肃认真的，绝对谈不上戏说。在当前如此琳琅满目的关于汉民族史题材的剧中，如此严肃认真的，恐怕也找不出几部。所谓“让虚构的人物在真实的历史时空行走”，我认为《西藏秘密》在这一点上是成功的。
《喇嘛王国的覆灭》为《西藏秘密》做了最好的史实注脚，而另一方面，《西藏秘密》同样为《喇嘛王国的覆灭》做了最好的艺术展现。从一部电视剧，我可以看出“喇嘛王国”走向覆灭的根本原因。戈尔斯坦总结喇嘛王国覆灭的原因时说，在这一段历史期间，传统和变革之间产生了许多转折点，但是在每个转折点，寺院集团及其在噶厦的同盟者都是支持最保守的主张。戈尔斯坦的这段话，其实正是喇嘛王国覆灭的最主要原因。历史虽然给了西藏许多次现代化改革的契机，但自上而下的改革在当时的政制下根本不可能。改革之不可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政教合一体制的稳定性，使其没有自下而上的革命的压力。排除了内部的改革和革命，那么，一旦外部力量介入，王国轰然倒塌成为必然。
《西藏秘密》展现出的正是那样一个西藏，贵族上层过着奢侈的生活，下层不但生活贫困，更没有基本的人权。（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观察剧中奴仆是否藏族演员，不是看长相，而是看其弯腰的姿势。”旺秋“再怎么努力，那腰哈得也不如”刚珠“好。我想这非特演技，里边一定有着心痛的故事。）上层政治勾心斗角，用残忍的手段剪除一切可能破坏既存制度的改革者。而上层面对红汉人的恐惧为什么远甚于之前的中央政权，正是他们担心“红汉人”的到来关系的不是亲英还是亲汉，而是会动摇到其根本的政教制度。剧中形象丰满的土登格勒并不反汉，他反对的乃是毁坏“政教大业”的根基。在世界发展潮流面前，西藏社会制度必然是不可持续的，其在历史大潮中土崩瓦解是必然之事。只不过，其最终的表现形式是以所谓“红汉人”的到来以及后来的民主改革而实现。
然而，这还没有说到这个问题的真正关键点。这段历史最要害的问题在于：一个腐朽没落的跟现代文明社会格格不入的社会、一个违背基本的自由、人权、平等的“落后”制度，其不合理性自不必赘言；但是在其内部大体稳定的情势之下，“外来”的解放者是不是具有道德合法性？——当然，我这儿政治上不那么正确了，我们一向不认为自己是外来者，这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但是其在“和平解放”之前事实上的自治地位、汉民族对那个时期的藏民族来说是“外人”的身份，也是不可否认的。——需要“外来者”的帮助我们现代化吗？我们“自娱自乐”，黄盖打周瑜，落后着我们的落后，痛苦着我们的痛苦，需要外来的救世主吗？而这恐怕也是诸多民族同胞对这部电视剧感到不快的原因，然而这层意思却不宜坦白表达，是以抗议有之，却多语焉不详。这一问题显然不仅仅是西藏问题，而是一个更加普遍的问题。在这一问题上，其实我们面临着两难的困境。
不过，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对于百万农奴而言，对于人类社会制度发展趋势，"喇嘛王国的覆灭"，也即农奴制度的终结，这个客观结果是符合历史大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