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恩昏昏沉沉睁开了眼,感觉好像有一锅煮坏的热汤在脑子里打翻了。
「老鼠在抽屉里。」小恩莫名其妙地说。
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铁块更无犹豫,抱起小恩就走。
不管哪一家医院都好,绝不能继续由自己照顾。
铁块越走越快。
迎着有点凉的夜风,小恩在铁块的怀抱里有点舒服,幽幽睁开眼。
铁块看着她,不等拙劣的他开口,小恩便轻声说:「我有好一点了。」
「妳有特别想去的医院吗?」铁块看着远方的出租车。
「没。不必,真的。」小恩的声音就像落在池面的叶子,虚弱又勉强存在:「我肚子好饿,饿到快没力气睡觉了……」
铁块点点头,感觉到小恩想站着,便将她放下。
小恩平顺了一下呼吸,便让铁块牵着去附近摆在骑楼的一家小吃面摊。
除了两大碗馄饨面,铁块还点了很多小菜。
小恩先是慢慢喝着汤,再悄悄吃了大半碗面。
铁块将自己那碗面的热汤倒进小恩碗中,让她慢慢又喝掉,出了一身大汗。
小恩像是松了口气,抹去脸上的汗。
「我好多了。」
「坐一下,不急,等一下继续吃。」
「哪有人这样一直吃的,我已经饱了,感觉也好多了。」
「没关系,我再叫汤。」
小恩不敢说不好,便看着铁块再叫来一大碗竹笋汤,跟新的一碟小菜。
当老板端来热汤时,一辆警车正好停在对面的便利商店门口。
小恩下意识地将视线飘了过去。
两个警察下车,一胖一瘦。
胖的拿起门口的巡逻签到簿签名,瘦子走进便利商店买饮料。
她开始发抖。
无法遏止的恐惧令她几乎拿不住白色的塑料汤匙。
嘴里的热汤好像变得很腥,却又不敢吐出来。
胖警察签完名,开始讲起手机。瘦警察走出便利商店后,则点了根烟。
小恩的头垂得很低很低,低到鼻子都快碰到了汤。
她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是,她的肩膀往里缩,缩到整个身体都快陷下去了。
发抖。
还是在发抖着。
铁块没有说话。
只是站了起来,走到了对街。
小恩并不知觉这一切,只是忙着发抖,有种快失禁的崩溃。
是一声不正常的巨响。
让她不由自主,像给轻轻托住下巴那般,慢慢抬起头来。
胖警察摔跪在地上,一脸看见地狱的惊吓。
瘦警察呆呆看着铁块,呆呆看着……双手紧抱右脚却无法叫出声来的胖警察。
完全看不出来刚刚那声巨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很快,铁块就用一样的语言,让小恩看了个清楚。
「你干嘛!」瘦警察慌乱地想抄起腰际的佩枪,却怎么也捞不起来。
只见铁块低着身,左一踏步,右拳毫无掩饰,高高举起。
劈柴似直直落下。
!
又是一声怪异至极的巨响。
瘦警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膝盖完全粉碎,身体斜斜歪倒。
连痛都来不及从神经传递到中枢大脑,瘦警察就明确知道,从这一秒开始,自己这一辈子是没有指望再用双腿同时站起来了。
而对街的小恩,则是完全呆掉。
「这是……」面摊老板也傻眼了。
「靠……」几个正在吃宵夜的客人也无法置信他们所看到的画面。
铁块站在两个倒地不起的警察中间,漠然看着小恩,像是想确认什么。
但小恩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一股刺鼻的烟硝味猛烈灌进鼻腔。
心跳得好快好快。
于是铁块蹲下,高高举起左拳。
落下时,铁块的表情跟他正在做的事好像完全不相干。
倒是胖警察的尖叫声划破了僵硬的空间,将亿万痛苦带回现实。
他几乎吐出了自己的内脏。
「你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杀警察可是……可……别杀我!别杀我!」
瘦警察狂唉狂叫,却没有一点逃的可能。
铁块轻轻转向他,高高举起右拳。
「喂……喂!」
!
冒着烟硝的拳落下时,这警察倒是百分之百吐出了自己的内脏。
瘦有瘦的好处。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间急诊室,有能力为他们延续一个小时以上的性命。
在那之前,他们还有大约八到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好好感受——痛。
铁块将拳头往他们的身上抹了抹,既不慢,也不快地站了起来,走回面摊。
奇异的举止招致奇异的反应。
没有人打手机报警。
没有人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们只是看着铁块将三迭小菜吃完,就连老板在找钱时也分毫不差。
不知道是真的很冷静还是都市人过度的冷漠。一切都保持原先的运作。
铁块牵着小恩,慢慢地走在街上。
小恩不再发抖,感冒高烧的不适也在刚刚激烈的心跳中消失无踪。
夜风变得很暖。
不知不觉,从铁块牵着小恩变成了小恩牵着铁块,而他们并没有往特定的方向前进,只是胡乱游荡。小恩的脸早已爬满泪水。
行经第十六个十字路口时,她终于大哭了起来。
铁块很沉默,就这样站着看她哭,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可不可以……不要再给我钱了……」
小恩哭得,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她的手,握得铁块好痛。
「好。」
28.
死了两个警察。
却没有想象中喧嚣了十几条街的警笛声,这城市迟钝得可怕。
或者,冷酷到变成一种持续性的异常。
两人慢慢回到租屋。一进门,立刻像动物一样交配。
结束后,两人像用看电视一样的神态看着门板,等待蝉堡从缝底出现。
半个小时后,一个小时后,一个半小时后,两人的眼皮越来越重。
但除了隔壁住户分分秒秒传来的「蓝雨」歌声,什么也没渗透进这房。
看样子,临时起意的杀人行为并无法召唤蝉堡的出现。
铁块竟等到睡着。
小恩静静看了他好一会。
这个男人,用一种她摸不着头绪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体贴。
即使无法确实理解这男人的行止,但她想象不出,如果那种极端的残暴不能称为浪漫……那,什么是呢?
若这是小恩的一厢情愿,那么,这笃定是她最满足的一厢情愿了。
为此,小恩小心翼翼将四肢脱离他的身体,穿好衣服离去。
她可以是这男人泄欲的充气娃娃,也可以是呆板的读书机器。
但绝对不能让这男人厌腻她。
就算是短暂而不明的依存关系,能尽量拉长保存期限就尽量吧。
只是第二天还不到晚上,小恩拎着两个便当,再度出现在门口。
门是开的,因为铁块听见了楼梯的震动声。
第三天中午,小恩拎着一大袋零食,迫不及待出现在门口。
门还是开的。杀手的耳朵可灵得很。
第四天晚上做完爱后,铁块一言不发出门,留下小恩一个人呆坐在房里。
就在小恩考虑是否应该离开时,铁块回来了。
手里,拿着一支未拆封的新牙刷。
「留下来。」铁块将牙刷放在小恩的掌心。
不是个问句。
这辈子,小恩第一次因为太幸福流出了眼泪。
29.
小恩从此住在铁块那里。
第一个改变,就是房间多了很多件很多件衣服。
「对不起,我把衣服通通折在地上就好了。」她吐舌。
「没关系。」铁块眉头轻皱。
一个小时后,铁块在阳台绑上五条绳子,让小恩啼笑皆非地挂满衣服裙子。
铁块白天出去晃荡,小恩有时跟,有时努力克制自己别跟,免得被讨厌。
她发现铁块很喜欢看海,可以一个人静静坐在堤防上注视大海三个小时。
她不晓得大海有什么好看,但她很乐意缩在海风的斜纹里,陪着铁块发呆。
起初很无聊,小恩经常看到打瞌睡。
久了,皮肤黏了,鼻腔咸了,头发润了,心也平静了。
但还是常常睡着。
铁块杀人的时候,她也跟了几次。
远远的,看着铁块在停车场将一个上了年纪的管理员一拳打断脖子。
隔了半条街,看着铁块将一个正在吃便当的出租车司机拖出来,砸破太阳穴。
比起小恩所知道铁块以前杀掉的人,这两个看似无害的目标显得太过普通。
——普通得未免也太无辜。
小恩没说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毕竟是她男人的工作。
就像她有时遇到了奥客,还是得硬着头皮、借着痲痹把两腿张开。
铁块也杀了几个狠角色。
但他们再狠,也从来不是赤手空拳就能爆裂一切的铁块的对手。
坐在麦当劳里,落地大玻璃,正对着「案发现场」的位置。
三个拿着开山刀逛大街的飚车族,在十字路口被铁块硬生生揍下摩托车,一刀都来不及砍,就被揍得比出连环车祸还恐怖。
「不戴安全帽,下场真的好恐怖。」小恩拿着快融化的甜筒,呆呆看着一切。
一个来台湾进行表演赛的西洋摔角选手,在大饭店电梯里与铁块近身扭打。他想对铁块施展致命的颈锁时,却被铁块以极不自然的姿势揍断了腰骨。等到电梯来到第十五层楼「登」一声打开时,摔角选手的脸整个血淋淋黏在墙上。
铁块一边擦去鼻血,一边走出电梯。
等到电梯降回大厅,引起一阵惊声尖叫时,一个女孩走到空无一人的柜台。
「对不起啰。」小恩一下子抽走电梯里的监视录像带。
这是她从电影里学到的,也是她唯一可以帮得上忙的。纵使铁块不以为意。
有时候铁块不让小恩跟,小恩就乖乖待在家里等。
如果铁块让小恩远远看着拳起拳落,她会开心上一整个礼拜。
铁块通常不会受伤,因为别人很难提防到一个没有掏枪动作的人。
但若铁块受伤了,小恩也会有一点点高兴,因为她很满足于拿着棉花棒沾着碘酒帮铁块处理伤口的感觉。只要她有用,她就更加安心。
为此,小恩还去小区大学学了紧急救护的课程,也上网了解了正确的伤口处理。急救箱里的宝贝越来越多。
在处理稍微严重一点的伤口的时候,小恩有时会胡思乱想,一个援交妹跟一个杀手同居,有什么明天可言?每一部电影每一本小说每一本漫画都不会为这种污垢组合设下好的终点,没理由也没资格。
但想着想着,小恩常笑了出来。
以前的自己,根本就不会去思考未来。
未来会不会来,根本不知道。
更何况就算是比当下还要再好一点的未来,还是不值得期待。
烂货唯一可以期待的,是下一世。
但现在呢,居然开始担心起明天,还真是够幸福的了。
或许所谓的下一世,就是指现在了吧。
30.
她看过铁块将邮局信箱打开,从里头拿出目标照片跟一迭钞票。
照片后面几乎会写上目标的作息、与可能出现的地点等辅助信息。
「你完全不知道是谁放照片跟钱进去的吗?」
「那不重要。」
也是。
铁块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行了。
其余的知道太多,说不定只会对工作造成负担。
「如果你觉得钱太少了怎么办?还是要接吗?」
「没遇过这种情形。」
「你也太好讲话了吧。那你大概存了多少钱啊?」小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又说:「我不是要花你的钱喔,想说的话再告诉我就好了。」
「大概有两个袋子的钱。」铁块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长度。
真是含糊的计算方式。不过,真适合铁块。
「你存钱有目标吗?比如说买房子还是……」
「我已经买下这里。」
「哇!」
「……」
「那其它呢?有想过吗?」
「妳想买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也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我自己也有一点点存款可以买啊,我只是想问一问你的规划,不能说就算了。」小恩有点慌慌张张的,她可不想让铁块因为钱讨厌她。
「我想出海。」
「出海?」
「我想买一艘小游艇。」
小恩的眼睛都亮了。游艇啊,听起来好梦幻喔!
而且一定很贵吧,难怪铁块要一直杀人杀不停。
「好棒喔,那买了游艇以后我们就可以开着它到世界各地,一边接单杀人,一边四处旅行耶!好不好!好不好!」小恩兴奋地抱住铁块,像只吃了跳跳糖的兔子。
铁块露出极其难得的微笑。
他不特别喜欢杀人,或者,该说他对杀人没特殊的感觉。
但如果在航海时有个这样的伴,应该称得上是期待了。
「对了,我可以去打工,多少赚一点帮你存钱买游艇,不管是便利商店还是大卖场还是快餐店我都可以都没问题。」她用力吻着铁块的身体。
「……」
「不好吗?」小恩很认真地说:「如果你想要我再去援交、赚快一点,我也没关系喔,因为有你保护,我现在一点都不怕遇到不好的客人……反正遇上那种很坏的我就不做,好不好?」
铁块用看海的眼神看着小恩。
「我养妳。」
小恩又哭了。
这阵子她才想起来,原来她是个很爱哭的女孩。
闭上眼前,我不过是一朵被踩烂的花。
睁开眼,已遇见最温暖的阳光。
31.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的恶意,幸福就像沙漏,一边满了,一边就空了。
便利商店门口,小恩蹲在地上,抚摸着明显胖了一圈的长飞丸。
长飞丸舔着她的鞋子,有点久别相逢的热络劲。
「妳很久没来了耶。」
女工读生弯腰,递给她一杯刚冲的热阿华田。
「谢谢。我搬家了,离这边有一段距离喔,如果用走的话……我刚刚算过,至少也要走一个小时耶。」她接过,轻轻吹散浮在杯面的热气。
「用走的?」女工读生也蹲了下来,捧着刚吃到一半的维力炸酱面。
「嗯啊,我现在还蛮喜欢慢慢走的。」
「走了这么久,那妳今天是特别过来看我的吗?」
「嗯啊,想知道妳跟那个啰唆鬼有什么进展啊,嘻嘻。」
提到这,即使女工读生早有心理准备,脸色还是一暗。
「怎么了?吵架了吗?」
「不是,两个礼拜前,他突然变了一个人。」
女工读生语气深重。她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只是一直等不到小恩。
「他跟别人在一起了吗?」小恩停止吹气。
「不是……应该说不会吧?我也不知道。」女工读生慢慢搅拌着早就不须搅拌的泡面,又说:「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只在工作备忘录里涂圈圈,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圈圈,好像在闹脾气,又有点恐怖。我在本子里问他,他还是用一大推黑色的圈圈回答我……根本就没有迹象他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敢真的开口问他啊。」
小恩愣了愣。
表面上这好像是伴家家酒等级的小问题,但放在这两个用工作备忘录本子搞暧昧的两个人身上,可是一点也不能马虎的大问题。
长飞丸乖乖坐在女工读生面前,有点躁动地吐着舌头。
女工读生夹了一筷子面放在地上,长飞丸珍惜地舔玩着。
「我不知道耶。」小恩苦笑:「要不然,妳问他白天一起打工的那个朋友?」
「我才不要咧,那不就等于告诉他,我偷偷在喜欢他了吗?」
「其实……你们应该都知道,彼此是互相喜欢的吧?」
「我有一点点觉得,可是又没有把握。有把握也不能怎样啊,难道要我跟他告白吗?」女工读生越说越生气,竟戳起面来。
嗯。
如果可以把握住幸福的话,由女孩子开口也不会怎样的吧?
小恩本想这么开口,但旋即想到自己是个烂货……虽然最近走了运,变得有点不是那么烂,但终究还是烂烂的。离题了。小恩觉得若说出由女孩主动也没什么的话,女工读生一定会看不起她吧。
「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好了。」小恩尴尬地安慰她:「突然有毛病的人,就算突然好起来也……也很前后对称吧?是吧!」
「……」
「其实啊,要是那张八筒真的遇到了什么事、心情很差,还愿意这么无聊画黑圈圈给妳看,也是很在意妳的吧?」小恩设身处地想象:「如果他不在意妳,根本什么事也不必做啊,他心情不好还有空画黑圈圈,百分之百就是在撒娇,要妳多写些关心的话吧。」
「是吗?」
「是吧。」
小恩只是想到,如果铁块有一天生闷气,完全不跟自己说话,只愿意哼哼哼地比手画脚给她看,那画面一定好可爱喔。
反正,不要突然消失就好了。
「喂。」
「?」
「其实妳谈过很多恋爱吧?」
「为什么这么说?」小恩疑惑:「我不是说过,我没真正交过男朋友吗?」
「看起来像啊,妳每次给我的意见都很好耶,我听了,都情不自禁多了一些自信。」女工读生:「说不定妳只是运气不好,只要让妳遇到对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小恩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因为脸上灿烂的笑说明了一切。
她好想好想跟全世界的人说,她的男人是个杀人为生的专家,很厉害的,超级厉害的。就算全世界都在追捕他们,她也甘之如饴喔。
女工读生瞪着小恩,恍然大悟尖叫:「哇!妳跟妳老板在一起了对不对!」
「……对啦。」小恩大力点头。
承认这件事真的好快乐喔,如果今晚女工读生问都没问,小恩还很苦恼该怎么自己说出来炫耀呢。走了一个多小时,不就是为了来说这件事的吗!
「嘿,你们做了吗?」女工读生跳过替她开心的部份,直接紧张地靠了过来。
「嗯。」小恩脸一阵热。
「那是什么感觉啊?」女工读生大大方方偷窥小恩的眼神。
究竟做爱是什么样的啊……
与其回答这么难受破烂的事,不如回答,跟铁块做爱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该怎么讲耶,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我都可以。」
小恩说的时候脸红,听得毫无经验的女工读生更是涨红了脸。
没想到妳一句话就回答的超彻底……女工读生心想,当然什么话也回不了口。
很久很久,直到长飞丸再度睡着,直到小恩手中的阿华田都喝光光了,直到半碗炸酱面都见底了,女工读生才若无其事地说:「妳比我晚起步,却比我早成功,好好喔真的。」
「我啊……其实我配不上我老板,他那么好,我那么……不好。不过现在要我离开他,说什么我也不肯。」小恩捏着长飞丸毛茸茸的颈子,认真地说:「真的,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要了,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女工读生当然不明白这中间错综复杂的过程,也不知道小恩的过去。
但女人终究了解女人。
她很感动。
「一个男生若是喜欢一个女生,到底,会有什么表示呢?」
女工读生看着手中,沈甸甸的蓝色本子。
小恩想了想。
一个男人要喜欢一个女人,会做什么当作告白呢?
要说,他会不分青红皂白,走过街,冷着眼,帮她杀了两个混蛋吗?
她忍不住笑了。
女工读生聚精会神,竖着耳朵靠了过来。
「他会送她一只牙刷。」小恩这么说。
女工读生有点懂,又有点不懂。但是……
「好酷喔。」
「真的很酷呢。」
32.(恶搞版)
一男一女同居,可以做的事不多。
可以一直一直做的事,更少。
做爱就是其中一件所有人都能乐在其中的事。
于是铁块就一直跟小恩做爱,一直做一直做。
做到连小恩都有点腻了。
她很害怕,铁块会不会只是想跟自己做爱,而不是真心喜欢自己?
她有了个想法。
晚上吃完了铁块带回家的水果,小恩鼓起勇气。
「铁块?」
「嗯。」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嗯。」
「那……这个礼拜六,我们去二水的跑水祭好吗?」
「……也好。」
于是,铁块与小恩开始打包行李,准备出发去跑水祭啰!
32.
同居四个月又十七天了。
这段期间,死在铁块拳头下的人已到了二位数。
距离游艇的梦想又靠近了一点。
铁块常常面无表情,像一块铁。
不管用多少形容词去描绘铁,铁就是铁,一个样子。
其余的都是文学家最擅长的浮滥言辞虚掩假造。
但没有表情的背后,铁块其实拥有非常丰富的情感——小恩如此想象着,也享受着。小恩幻想了很多很多。有太多的不明白,但光是想象就很感动。
例如,铁块是一个辗转受雇于各个国家的佣兵,曾经在很多国家打过仗,在无数次真枪实战的格斗中学会了用拳头杀人的最暴力。
例如,铁块是一个失意的武术家,从他拳头散发出来的猛烈烟硝味就是一种特殊内力的气味,多年前曾经失手打死过对手,于是无法行走于光明。
例如,铁块是一个国防部秘密改造的生化人,在他的体内埋有火药——所以会有烟硝味。在他的手臂埋入铁骨——所以铁块一拳就能够将人脸打烂。
她不敢问太多,她小心翼翼与铁块的过去保持距离。
就算问,也只问一点点。
他们的相处里没有电视或广播,唯一有用的电器就是冰箱与热水瓶。
小恩习惯将冰箱填满,她爱喝甜腻的饮料,铁块除了喝水,顶多喝冰啤酒。
没有电视跟广播,生活里的线条就清晰多了。
然而,这不代表绝对的安静。
有件事小恩始终很在意。
从隔壁传来的,那康康重唱张学友的蓝雨歌声一直没有间断过。
这没有什么不好,但终究是件很奇怪的事……是什么样的人,会将音响设定在重复播放同一首歌,经年累月播放呢?再好听的歌,被这么重复折磨,也会变得很腻很腻吧?
那张专辑是康康现场演唱录制的live版本,康康在唱蓝雨前,都会说上这么一段:「接下来我要唱的这首歌,原唱叫Jacky,有一次我唱这首歌给他听,他说,非常好听,所以在这张新专辑里我也收录了这首歌,张学友的,蓝雨……」
歌声开始,康康的悲情低嗓拥有独特的穿透力。
隔着一面墙,铁块与小恩不知道被穿透了几万次。
「从你买下这里,那首歌就一直住在隔壁吗?」小恩双手撑着墙,两腿打开。
「嗯。」铁块一手扣着她的肩,一手抓着她的腰,挺进。
「我是还好啦,但你听了这么久,都听不腻吗……嗯……嗯……」
「早腻了。」铁块奋力挺进,敲撞着小恩的深处。
「那我们等一下去敲门……嗯……叫他至少换一首好不好?」小恩很辛苦地说。
她的里面都被撑饱了,一下子就很酸很酸。
「隔壁没住人。」铁块反抱起小恩,将她丢在床上。
对了,他们有了一张货真价实的床。而不只是一张万用的躺椅。
「没住人……嗯……」小恩像只浣熊,牢牢抱着铁块这树干。
「没住过人,一点活着的声音也没。」铁块感受着小恩的指甲刮着他的背。
虽然擅长的不尽相同,但杀手的耳朵终究不可小觑。
没有住人,却留下永无止尽的歌声,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故事。
久了,就成了铁块与小恩相处时的背景音乐。
比空气还真实,是听觉的触感,是身体久酿的习惯。
「别管了。」铁块将头埋在她的长发里,抖擞着。
「嗯,不管了。」小恩用全身仅存的力气抱住他,迎接最后的攻击。
铁块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烟硝味。
如果爱情有味道。
就是这个气味了吧。
33.
白天在外面晃来晃去的时间变多了。
当杀手,铁块也没什么当杀手的自觉,一点不怎么避讳人多的地方,把这个无聊透顶的城市当作一个随处都可以用脚逛的地方。
有时候小恩觉得,铁块对「逛」这个字没有真正的想法,只是……就走来走去。
有一次小恩问铁块:「想不想一起去动物园?」
铁块说:「不想。」
「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动物园吗?」小恩换个比较正确的问法。
「可以。」
然后两个人就去了动物园。让小恩好开心。
后来又去了好几次。
小恩对动物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可以跟铁块一起去大家都去约会的地方,让小恩好开心好开心,每次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仔细画好妆才出门。
到了晚上,小恩喜欢随手从鞋盒里拿出一份蝉堡念给铁块听。
不管是哪个章节,铁块都听得津津有味,也常带着意犹未尽的微笑睡着。
一杯冰啤酒,一杯冰红茶。
一场又一场从隔壁墙后渗透流泄进屋子的蓝雨。
「你很喜欢听故事吗?」小恩的脚赖在铁块的肚子上。
「嗯。」铁块拿着冰啤酒,划过她雪白的胫骨。
「那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可以吗?」
「不过不是很好听喔。」
「没关系。」铁块喝着冰啤酒:「我想听。」
「那,我可以用我的故事,交换你的故事吗?」小恩凑了过去,一脸热切。
「……」铁块一时没有说话,毕竟自己没什么过去好提。
「开玩笑的啦,我免费说给你听。」
暖暖的,小恩靠在他的肩膀,用第三者的淡默语气叙述着不堪回忆的过往。
一个不管门怎么上锁,总是无法挡住的爸爸。
一个无论怎么哭诉哀号,总是要她噤声忍耐的妈妈。
一个对她极尽压榨之能事的警察。
一个又一个将她当成充气娃娃的男人。
故事的终点,便停泊在一个将她牵起,要她说故事的杀手。
那个杀手,拥有神秘的拳枪。
「很厉害喔,他啊,嘿嘿嘿,每一次杀了人,拳头就会冒烟呢!」
「……冒烟?」铁块愣愣的。
「又不是在说你,少臭美了啦!」
「喔。」
后来小恩重复说了好几次自己的故事,语气越来越陌生,一点感伤也留不住。
她实在是太幸福了,无法勉强自己回到过去的时间感受悲伤的情绪。
而铁块听小恩的故事时,从没有不小心睡着过。
没有评论,也没有特别的感想。这点让小恩感到安心。
某一夜,小恩翻着从网路打印下来的游艇型录。
铁块从浴室走出来,赤裸裸的,连毛巾也不披,踏了一地的水。
小恩将型录阖上,塞在床垫底下。
游艇没有想象中来得贵,一台从接近百万到上千万都有,如果要,铁块现在就可以买下基本款的那几台。但铁块好像没什么太特殊想要的东西。
所以小恩想,既然只想买游艇,那便一口气买好一点的吧。
又,小恩反倒有点不安。若太快实现游艇的梦想,好像有点太顺利了。
「铁块啊,我觉得,我们不要生小孩好不好?」小恩突然开口。
「无所谓。」铁块坐下,也不管弄湿了床。
「……」小恩噘着嘴。
「为什么?」铁块只好问。
「除了做爱,我什么也不会。除了杀人,你也什么都不懂。」小恩看着堆在墙角的空啤酒罐,懒洋洋地偎在铁块又湿又烫的胸膛,说:「我们只会生却不会教,还不如你跟我就这样烂烂的、谁也不欠的过一辈子就好了。好不好?」
「好。」
「不过你要生,我也可以生啦。」小恩摸着肚子,有点抱怨:「反正你什么也不管,老是就这样射在里面。虽然我都有定时吃药,但我看有北鼻也是迟早的事吧。」
「对不起。」铁块有点不知所措。
「没关系啦,我都……我都可以。」小恩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往铁块硬硬的肚子里钻:「你要我打掉也可以,要我生也可以。我都依你。都依你。」
心里默默决定,如果不小心怀了孕,就偷偷去打掉了吧。
顺便再请医生帮她结扎。
小恩一点也没把握把一个孩子带好,她可不想重蹈生她的那个女人的覆辙。
烂烂的人生,就在她这一代喊停罢。
「最近开始冷了。」她闻着他的呼吸。
「……有点。」他呼吸里粗重的酒精味,催眠着她的嗅觉。
「明天,我出门帮你买几件秋天的新衣服好不好?」逐渐,她有了点睡意。
「好。」
「裤子呢?也帮你买一件好吗?」
「好。」
「还是牛仔裤吗?还是那种军绿色的休闲裤?」
「都好。」
铁块侧翻了身,用他的身体囚住小恩。
她像平常一样,什么也不多想地睡着。
34.
隔天醒来,铁块已经出门。
小恩在上个月刚买的长镜前梳理打扮,弄了好久才出门。
来到初遇铁块的西门町,小恩走进牛仔潮店,仔细地挑选衣服。
她太清楚铁块的尺寸。
一伸手,再加上一个掌长。
一惦脚,再往上平翻两个掌心。
三个多小时就买了两大袋衣裤。
衣服都是黑色的,或至少是深色的,免得在街头受了伤太过显眼。
还有一件全黑的皮外套,鳄鱼皮纹在初秋的阳光底下闪耀着狂野的金亮,看起来有点狠,有点嚣张。比梁朝伟在无间道里穿的那套还帅,还有型。
「如果铁块穿着它杀人,一定酷毙了。」小恩赞叹道。
于是一点也不后悔从游艇基金里拨一点点,买下它。
回到屋子。
小恩将刚买的八卦杂志翻了两遍,又将报纸影剧版翻了两次,先睡了个觉。
醒来,夜了。
铁块还没回来。
「好饿。」小恩咕哝着,心不甘情不愿爬起。
在楼下巷口吃了碗鸡肉饭加油豆腐,喝了碗热到烫舌的笋子汤。
铁块不总是在身边,是该买条厚一点的棉被了吗?
小恩想起今天提着两袋衣服走回来时,在汉口街一段看到的寝具店。
好好笑喔,铁块不像是会随便丢东西的人,但屋子里可没一条棉被。
去年冬天铁块是怎么过的啊?就算不会生病,也没想过让自己睡得暖些吗?
吃饱了,小恩在附近的饮料铺买了杯珍奶,想起冰箱里还有点空间,于是又走到便利商店买了一手冰啤酒,这才蹦蹦跳跳回到了屋子。
打开冰箱,补齐了满满的冰啤酒。
喝着珍奶,又将杂志翻了一次,这回连平时一定略过的部份也看了个仔细。
好无聊,铁块还没回来。
「这次一定有很多人要杀。」小恩看着阳台。
风吹着晾在绳索上的衣服。两人的衣服加起来太多,都快吹不动了。
她叹气:「好可怜喔,今晚那么多人就这样死翘翘了。」
阖上杂志,忍不住倒在软软的床上:「杀那么多人,肩膀一定狠酸吧,回来一定要好好帮他按摩,不可以偷懒。」
枕头上残留着铁块的气味,她埋在里头,深深吸了一大口。
想睡了。
这阵子都很早睡,也很喜欢早睡。
小恩阖上眼睛。
少了铁块的呼吸声,墙后传来的蓝雨彷佛更清晰了,每个字都好清楚。
小恩缩着身体,像条干掉的毛毛虫。
「好冷喔。」
35.
那两袋衣服还是搁在墙角。
小恩一大早就醒了。冷醒的。
到浴室冲了个从脚趾暖到鼻尖的热水澡,在楼下转角又转角的连锁早餐店吃了份肉松蛋饼又一份热可可。好充实的一天开始。
买了份平时不会看的杂志回家,还多带了一份早餐。
十一点,小恩肚子太饿了,只好把冷掉的早餐给吃了。
「……应该买台微波炉的,随时都可以热东西吃嘛。」
小恩研究起家里插座的位置,很快又有新结论:「还要买一条延长线耶。」
那就,摆在这里好了?
就这么决定。
于是小恩出门,走路到大卖场买了台微波炉,跟一条五孔式的延长线。
经过寝具部门时,小恩在羽毛被、羊毛被、蚕丝被前来回晃了好几次。
「大家都说羽毛被比较好,可是羊毛被看起来比较暖耶。」小恩有点苦恼。
应该跟铁块讨论一下的。
随便乱买,虽然铁块一定会说不介意、无所谓、随便、没关系、都可以,但说不定会有小小的不高兴……那自己可就不贴心了。
尤其是买到粉红色太可爱的,实在跟铁块很不搭。
「就是想跟你一起挑嘛。」小恩有点高兴,将棉被放回架上。
结帐了,小恩提着微波炉跟延长线回家。
由于新鲜,晚餐就是热过的便利商店食品,打开微波炉一阵人工香气扑鼻。
吃完饭,到楼下倒个垃圾,便慌慌张张跑回家。
铁块还没回来。
「什么嘛。」小恩皱眉,摔在床上。
潦草地翻完了看了又看的杂志,抱着枕头,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
天气真的变冷了,小恩的脚趾不住地屈缩。
她牢牢纠缠着枕头,无时无刻都存在的蓝雨变得很强烈。
变得有点讨人厌。
有点后悔没有在大卖场随便先挑条棉被。
有点生气。
一直到天亮,小恩都没有真正睡着,半睁着眼,随时准备好翻起身。
「连续杀了两天,肩膀一定很酸很酸……」她有点心疼。
洗了个热水澡,脚趾都烫红了。没有一点胃口。
翻了一下她收集铁块杀人的旧新闻剪贴簿,精神却集中不起来。
「对了,杀了两天的人,尸体一定堆到苹果日报的头版了。」
一想到这,小恩精神一振,胡乱擦干身体就出门。
架上的苹果日报还厚厚一大叠,很快翻了两次,加上很慢又翻了两次,就是没看到类似、或有一点点类似的社会凶杀新闻。
失望地回到家,看到那两大袋衣服还搁在角落,又更失望了。
这次小恩很快就睡着。只是三个小时内醒过来十五次。
晚饭时间,小恩脑子里都是棉被棉被棉被棉被。
但没有吃。
深夜里,小恩脑子里还是棉被棉被棉被棉被棉被。
但没有睡。
一直睁着眼看到天变白了为止。
36.
一天都没吃东西。
坐在浴缸边上,用热水冲脚冲了一整天。
剪贴簿翻了四次。
37.
这一天还是没有睡。
将两袋衣裤通通吊了起来,免得铁块临时要穿,会有明显的折痕。
「好帅喔。」小恩看着那黑皮外套,怜惜地抚摸着肩侧的斜光。
勉强吃了点东西,到了晚上又都吐了出来。
在床上躺到天亮,好像听见楼梯有人走动,打开门确认了十一次。
没有棉被,一直打喷嚏。
剪贴簿翻了六十二次。
38.
醒来就吃饼干。
吃完就睡。
不敢出门,所以这一天,还是没有去买棉被。
到了夜里很冷,热水澡洗了两次。
每一次都洗了一个多小时。
剪贴簿翻了一百七十五次。
蓝雨很吵。
39.
早上醒来一直打喷嚏。
不晓得为什么,赖坐在咿咿哑哑的楼梯上好几个小时。
好冷。
冬天明明就还没来。
剪贴簿连打开都没打开。
40.
蜷缩在床上好久了。彷佛未曾离开过这屋子。
隔壁那蓝雨歌声近乎喧嚣,吵得她无法阖眼。
枕头全湿了。
她知道,铁块不会回来了。
只有像他这么好的人,才会用这么温柔的方式、一声不响地离开她。
而不是赶走她。
这次又是哪里出了错?
不该跟他提起不生孩子的事吗?
还是他不喜欢她帮忙买衣服?
还是……他听腻了她重复说着的那些破烂故事?
都不是。
全部都不是。
一切只是她配不上他。她早知道的。
他值得更好的女人。
只是他留在鞋盒里的那些宝贝故事,也不带走了吗?
小恩将脸埋在枕头里。
如果他再回来。
再来回拿这只鞋盒。
她一定要跪下来,向他发誓,向他磕头,向他保证。
以后一定不再说错话了。
不再提起自己的过去了。
也不再提起生孩子那么扫兴的事了。
就专心一意当他的读故事机,当他泄欲的娃娃。
就算要跟别的女人分享他也无所谓。
真的。
真的。
「铁块……我好冷喔……我快发烧了……」
小恩没有表情地哭着:「我好怕我会一个人就这样死掉喔……」
原来,分离也是爱情的一部份。
41.
铁块再没有回来过。
三个月了。
小恩不知道铁块将钱放在哪,她从未问过。
他连邮局的信箱都换了。
换了,连神秘的委托人也不通知了,任凭一个牛皮纸袋放在里头虚耗着。
小恩偷偷打开过,里面有一小叠钞票,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照片。
她不敢动,只是放回原位。然后在下面压了一封给铁块的信。
几天后再打开,牛皮纸袋没了。
倒是写给铁块的信孤孤单单躺在里头,没有拆过的痕迹。
牛皮纸袋是铁块拿走了吗?
还是神秘的委托人拿回去了?
不管,反正铁块再没有回来过。
小恩住在巨大喧嚣的蓝雨里,一天又一天。
读着一遍又一遍的蝉堡。
想起第一个晚上,铁块还没有名字,赤裸裸坐着与赤裸裸的自己对看的画面。
就觉得很好笑。有点高兴。
是了,铁块一定也喜欢着自己,才会将这间房子留给她。
说不定只是一趟临时的远门,目标在国外,或是需要更耐心的等待。只不过铁块从没问过自己的手机,家里也没电话,自己没被通知到也是很平常的。
更可能喔,是铁块本来就是个习惯孤独的人,跟自己不一样。
像他这种酷人啊,能跟自己在一起这么久还真不容易,一定是出门透透气,回味以前一个人时候的感觉吧。
「一定是的,如果他回来了,我一定不能哭,要很平静。」小恩暗暗发誓:「哭会让人讨厌,我连问他去了哪都不要问,真的。」
为了生活,也为了那个梦,小恩又回到以前的生存方式。
她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走来走去。
坐在路边,她睁大眼睛,注意每一个高大路人的脸孔。
但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她的眼神也迟钝了。
有时她会到海边走走,靠在堤防上看海,试着感受一下铁块正在远方某处看着同一片海的悸动。
但可惜,没了铁块在身旁,平静无波的海变得单调乏味,波涛汹涌的海则成为巨大的噪音器。常常还有警察请她离开不要寻死,也有不少无聊男子过来调戏。
有些男的,当然成了她的客人。
偶而她还会鼓起勇气,回到那间熟悉的便利商店。
那条从未尽过流浪狗义务的老狗不知做了什么,竟瘦了些,还学会了替茶叶蛋剥壳的高超技术。还,认得她的气味。
「那个八筒,应该已经没事了吧?」小恩揉揉长飞丸有点结实的颈子。
这条狗,竟然大大方方躺在柜台旁边。
「嗯,没事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女工读生整理着收银台。
「在一起了吗?」小恩让长飞丸闻着手指上剥落的粉红色。
「哎呦,哪可能啊!」
尽管如此,女工读生的脸上尽是幸福的颜色。
有没有真正在一起,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你呢?跟老板还好吗?」
「老板出了远门,我替他看家。」
「哇!」女工读生露出羡慕的表情:「听起来好高级喔。」
「……哪有。」
「不过他的眼睛不是看不到吗?怎么没有跟他出去呢?」
小恩愣了一下,幸好头低低地在跟长飞丸玩。
「他出门的时候不听故事,所以没带着我。」她的手指有些僵硬。
「好怪的人喔,不过也是啦,家里有人住着等比较好,小别胜新婚喔!」
女工读生弯腰,笑嘻嘻递给小恩一杯思乐冰。
还是一样,冰冰的。
暖暖的。
42.
再怎么受鄙视也无关紧要,只要给钱,她的两条腿谁都可以打开。
小恩遇到了一些客人,运气偶而好,偶而差些。
一个性无能的老伯伯趴在床上,舔了她的私处整个晚上。
「想尿尿了吗?尽管尿在床上没关系呦!」老伯伯满脸通红,掰开她的私处:「尿在伯伯的脸上也没问题喔,我会……我会多给你五百块!」
然后小恩就真的多拿了五百块。
一个年过七旬的严肃地方议员,用棉花棒沾酒精,一丝不苟,在她的私处涂涂抹抹了好久,十几分钟过后才面不改色、不戴套进去。
「……像你们这种出来卖的,一定要定期到医院检查,免得害人害己,毁了人家家庭。嘿!」老议员板着脸孔,一声不响地射在里面。
一个半身刺青的壮汉拿着酒瓶,插进她的私处当汽车排档杆吆喝又吆喝。
「这一招有没有很爽啊!里面有没有爽到麻麻的啊!」壮汉大笑。
小恩努力记清楚他的脸,在心中骄傲地发誓:「如果铁块回来了,我一定叫他打死你,而且不要一拳打在脸上,一共要打十几全才让你死。」
还有一个电视节目制作公司的老板。他在7-11买了一大袋圆珠冰块,一粒一粒塞进她的私处里,塞一粒给一千块钱。忍受一分钟再给一千块钱。
那晚,小恩赚了七万。
每一张钞票都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
要买艘游艇,最便宜的也要八十多万。
不过那种等级的铁块一定不喜欢,要不,铁块早就买了。
小恩很少买新衣服,除非在工作时被扯烂。也很少逛街了。
为了赚更多的钱,小恩加入了几间传播妹经纪公司,接一些在私人派对上跳脱衣舞、在KTV陪客人唱歌喝酒、当然也给带出场的性工作。
在那种场合,小恩有了新的艺名,叫「茉莉」。
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要紧的是茉莉超乎小恩的想象,像是人格分裂般可以跟认识才一分钟的陌生男子谈恋爱般嘘寒问暖、用上了爱情小说里那些恶心芭乐的撒娇劲、为了更多酒钱分红偶而还会假哭。
一句话,茉莉是个什么都敢玩的烂货。
「如果铁块回来了,看到游艇一定很高兴。」
她一边想着,一边用舌头将客人生殖器上的巧克力酱卷了干净。
客人拿着钞票,轻轻拍打着她的脸。
另一手拿着手机,拍下她毫无尊严的姿态。狼狈的整脸都是甜酱。
没有一个客人上她的时候,像铁块一样温柔。
没有一个客人干她的时候,把她当成出了房门还会在路边吃碗面的人。
不管在外面有多烂,被玩得有多贱。
只要小恩回到那房间,听着从隔壁的阵阵蓝雨,就有一种平安顺遂的幻觉。
有些疑问,时间给不了答案。
唯有运气。
43.
铁块离开后的第六个月,又零四天。
浓妆艳抹的小恩跟七个当红的传播妹接到了指示,到一间庭园KTV里跳艳舞。
八个传播妹算是大阵仗了,而且被一口气包下整夜。
这么阔绰的出手,是一个有黑道背景、叫「琅铛大仔」的立法委员,为两个刚刚从监狱蹲出来的小弟洗尘办的派对。
那两个小弟也不是小弟了。
脸色有点腼腆,有点迷惘,有点不知所措。眼角多了无法逆流的皱纹。
几年前为了一桩工程纠纷,他们帮琅铛大仔将两个主要竞争对手大卸八块、装入麻布袋再沉进淡水河。由于恶行重大,即使这位黑道立委用上了特权也费了七年才搞定假释。
为了树立「帮大哥扛罪是获得黑帮重视的捷径」的榜样,这洗尘派对结束后,所有传播妹都赏下去任干。
这次要服务的黑帮混混共有八个,见者有分。如果哪个传播妹被那两个身为主角的出狱小弟选到了,出场费再加三万。
这个附加条件让八个传播妹在热跳艳舞时,特别针对两个主角大抛媚眼,用身体最湿热的地方磨蹭他们,将他们的脸埋进改造过的巨乳;香汗淋漓的,几乎令两个主角窒息。
连称噪音都太恭维了的歌唱声中,八个传播妹轮流在八个急色鬼的怀里宽衣解带,说说笑笑。酒水在两嘴间亲热地交递着。
半醉的小恩手指勾着酒杯,笑吟吟向每个她叫不出名字的男人敬酒。
轮到第六个男人时,小恩的鼻息在那人怀里温柔地钻躺着,用舌头解开衣服。
突然之间,她的神智整个清醒。
虽然仅仅是依稀的气味,但她绝对不可能弄错。
烟硝。
一股淡淡的烟硝味从男客的怀里「烧」了出来。
小恩眼神从一瞬间的无比清明,又在一瞬间回复到老练的迷醉。
她亲吻着正在唱歌的男客,一面偷偷用鼻子巨细靡遗在他身上搜寻。
颈子,肩胛,胸膛,小腹……
那气味从男客的右胸膛下侧传来,刺鼻,浓烈。
呛得小恩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美女,搔我痒啊?」这男客放下麦克风,色眯眯地拍拍小恩的头。
一手大力地掐着小恩发烫的乳房。
小恩湿濡的舌头从男客的胸前一路舔向右胸膛下侧。
灯光昏暗,小恩的眼睛却看得比猫头鹰还清楚。
半个清晰的红色拳印,怵目惊心地烙印在那儿。
不知怎地,原本非常享受伺候的男客有点厌倦地推开她。
小恩却立刻扑了上去。
「哥哥,带我出场好不好?」小恩闪动着哀求:「看到哥哥你,我下面突然奇$%^书*(网!&*$收集整理湿了。突然……突然就好想要喔!」双手指甲刮弄着男客敏感的乳头。
那男客怔了一下。
当所有传播妹都将所有的柔情围攻两名刚出狱的主角,这个漂亮女孩却如此待自己如此热切?他妈的,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欠干的女人!
她牵着男客的手,带着他抚摸自己的下体。
「小妹妹,哥哥可是很粗暴的喔。」他狞笑。
「我最喜欢粗暴了,拜托……拜托对我粗暴一点……」
她的吻狠狠贴上。
44.
派对还没结束,小恩就被抓进厕所吹了一次。
当所有人都醉挂在包厢时,一辆计程车将男客与小恩载到最近的汽车旅馆。
进了房间,小恩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
任那个酒气冲天的男客掰开自己的大腿,连前戏都懒得做做样子就插了进来。
小恩先是尽情大叫,扭动自己的身体迎合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的攻击。
不到三分钟,她的双脚死命夹住男客龙飞凤舞的背,开始哀声讨饶。
「可不可以不要再干我了……我好像快死掉了……再干下去我真的会死掉……」
「求求你求求你……快点拔出来好不好?我快发疯了……」
「不要……不要我真的不要了……不要这样看我不要……我快死掉了……」
这是什么样的讨饶声啊?简直是诱人犯罪。
于是男客更加粗鲁,最后干脆半站起来,将小恩的双脚高高擒在肩上,像打帮浦一样噗噗噗噗猛力朝下抽弄。
插得小恩满脸通红,整张脸都崩溃了。
射出前一刻,男客凶猛得像一只打了兴奋剂的狮子。
「女人,你叫什么名字?」他目露凶光。
「茉莉……」她看着自己的散乱快折断的双腿,泪光滚出。
「哭什么?」他倾注全身重量,狠狠往下压送。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好满足喔,真的好满足唷……」她哭着。
泄出那一刻,他就像一块死去多时的肥肉。
趴在小恩身上,男客所有的汗水夹带蒸腾的酒精味一鼓作气淋在她身上。
很久,小恩都说不出一句话。
男客像条被烈日晒干的蚯蚓,更是懒得发出声音。
直到男客的生殖器软到自己从小恩的私处滑了出来,连带灼热的精液也跟着阴道有气无力的蠕动流了满床,到了这种关头,男客再怎么惫懒也只好起身善后。
抽了几张卫生纸把自己那边擦了擦,再把乱七八糟的床单揩了揩,免得待会沾到自己射出的东西,乱恶一把。
「这是什么啊?」小恩迷茫地看着男客右胸下侧的红印:「好性感喔!」
「性感?」男客啐了一口:「那一拳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将淅哩哗啦的卫生纸团胡乱丢在远处地上。
「?」小恩一脸迷惘,似乎还在喘息:「你在说什么啊?拳头?」
「要不真的挨了这样一记,说什么我也不信这世间上有那么硬的拳头。」男客大刺刺躺下来,看着装了大片镜子的天花板:「他妈的,只是擦到一下,肋骨就这样给我断掉,差一点就南无阿弥陀佛了……」
小恩缩着发烫的身体,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说:「谁那么老土啊,不用枪,用什么拳头……好好笑喔。」
「算了,不说啦!」男客拿了支烟,试了三次才点着。
小恩怜惜地摸着男客肋骨上的伤痕。
「哥哥被打是多久前的事啊?」
「半年了……」
「那……那个人呢?」
「痛扁一顿?挖操!什么人不好惹,惹到我们琅铛大仔,嘿嘿,下场怎么可能只是被痛扁一顿?」男客眯着眼,有点意兴阑珊:「他妈的不说啦,讲这些你也不懂我们当男人的辛苦。」
小恩猛点头,眼睛一直看着男客身上那消抹不去的拳印。
久久,小恩才回过神来。
「我去洗香香喔,等一下出来再帮哥哥按摩。」
她吻了男客深褐色的乳头一下,蹦蹦跳跳走进浴室。
打开莲蓬头,用最强力的热水从脸直接冲下。
热水流到脚趾的时候,已跟大海一样咸。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小恩坐在浴缸里,让滂沱雨下的激烈热水烫红身上每一寸皮肤。
默不作声的大哭,竟是如此痛苦。
五分钟后,小恩随着滚滚热气从浴室走出来。
男客的眼皮已撑到了极限,残留在体内的酒精煮沸似的烧灼他的内脏。
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小恩裹着浴巾,坐在男客身旁,指尖温柔地抚摸上背。
「帮你按摩喔。」
「……唔。」
男客舒服地享受着,发出沉重的呻吟。
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形,不须他开口付钱,就有这种柔情对待。
想必……自己刚刚真的把这婊子干到爽过来又翻过去吧!
「哥哥,人家下次还想要的话怎么办?」
「嘿嘿……」
「哥哥,你可不可以偶而想到人家,就来弄一下人家……」
「把你干得那么爽,还要付钱给你,嘿嘿,你会不会赚得太轻松啦?」
「好嘛……人家不跟你收钱就是了。」
足足按摩了半小时,男客终于沉沉睡去。
小恩耐着性子继续压按,直到打呼声不时震动起男客酸臭腐化的身体。
她小心翼翼下床,翻出男客放在裤袋里的手机,拔出sim卡插进自己的手机里,快速备份下所有的通讯录、简讯、还有行事历上的约会记录。放回去。
毫不犹豫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原子笔在睡死了的男客手掌背上,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以及一句任何男人看到、都为自己的老二感到无比骄傲的肉麻话。
穿好衣服,小恩站在门边看着男客。
紧紧握着拳头,紧紧握着。
45.
回到那仅有的容身之处。
用剩下的一点力气,小恩紧紧抱住枕头,闻着那几乎不存在了的气味。
阳台上的五条吊衣绳。
没有穿过的黑色皮衣。
鞋盒里珍藏的纸片。
一尘不染的躺椅。
隔壁传来的歌声。
铁块再也不能回家了。
这个事实,比负心遗弃她还令她难受一亿倍。
她终于明白「爱一个人就是无论如何都希望他在某处过得好、得到幸福」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明白了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当时他在哪里?
发生了什么事?
会很痛吗?
是一下下,还是拖了很久?
铁块离开房间的那天早上,自己睡得很熟很熟。
根本没有最后一眼的印象。
铁块当时有摸摸她的头吗?
有亲亲她的头发吗?
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小恩就难以克制心中巨大的寂寞。
哭,是唯一能形容她的字词。
除了哭,她什么也没做。
天亮了。
她跪在阳台,看着地上那一缕苍白稀薄的阳光。
这辈子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有神的存在。
被第一个上了自己的男人抛弃的时候。
被干锁在床上的时候。
被轮暴的时候。
被痛殴的时候。
被威胁陷害女工读生的时候。
被酒瓶插进下体的时候。
那些时候全部加起来,或者,通通再发生一次也无所谓。
……都比不上这个卑微的愿望。
「求求祢,铁块是一下下就死掉了好不好……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
她像一只彷徨无助的小麻雀,流下最后一滴被迫虔诚的眼泪。
阳光褪去。
蓝雨依旧。
小恩已经得到了最痛苦的坚强。
这是她的仅剩。
46.
找遍了房间,没有铁块留下任何关于存款下落的线索。
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铁块自己也从未想过没能回家的这一天吧。
算一算自己的存款,大概还有三十四万。
小恩在铁块的邮政信箱里,留下了一封信。
这次署名的对象不再是铁块。
留下四万,剩余的全都用白纸包好,放在信件底下。
要是能加上铁块的存款,事情成功的机会一定能大大增加吧。
只是若自己不涉身在内,又有什么意义呢?
「铁块,保护我。」
默祷,小恩将信箱锁上。
47.
活着,她曾经找到幸福的理由。
死去,她无法不满足这个欲望。
小恩在重庆南路翻了一整排书店的书。
在网咖里又上了一整天的网。
想知道的、该知道的,小恩努力地去了解。
很多东西都很好买到,比想象中简单太多。
时间或许更比想象中紧迫,但她还是找了时间了道别。
孤孤单单的,永远都无法习惯。
这个世界上,也许仅仅只有两个人、一条狗还跟她有淡淡的「连结」。
如果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就只有这两人一狗还会偶而想起她吧。
「六十五块。」
她数了数,将零钱放在桌上。
乳八筒将发票递给她,她随手插进柜台上的捐献箱。
随便将西红柿酱挤挤涂涂,弯下腰,一点也不在意乳八筒的想法,就将刚刚买的热狗递给早已坐好了的黄金梅利。黄金梅利一点也不懂得珍惜地乱咬吞下。
另一条热狗,她自己拿着就吃。
收银台旁,放了一本「十分钟,拥有人生第一道真气」。
怪书。
「你看起来很虚弱。」乳八筒正经八百说道。
「嗯。」那又怎样。
「你需要力量。」乳八筒看着刚刚结帐了的提神饮料,严肃地说:「但不是这种鸟鸟的力量。」
「嗯。」她吃着热狗。
「来,背对着我。」 乳八筒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反正也没事做,她便无精打采地转身。
只感觉到乳八筒伸手贴住自己的背。
「不要害羞。」
「我没有害羞。」
乳八筒就这样,用手掌贴住小恩的背。
这一贴,就是十分钟。
十分钟里,小恩吃完了热狗,喝完了提神饮料。还发了个呆。
「有没有感觉到热热的?」乳八筒有点艰辛地说。
是啦,背上是热热的,但显然只是因为一直被手掌贴着的关系吧。
「嗯。」
「有没有感觉到,一股精纯的热气从你的丹田气海钻进,然后顺着任督二脉渗透到五脏六腑,将你体内的不安定的阴柔之气慢慢融合?」
「……什么叫精纯的热气?」任督二脉是什么就算了。
「就是一股充满刚正意念的纯阳真气,像一团不会烫手、却越烧越旺的火球。不,也许也像一片充满正义感的大海——平静,却蕴藏无穷无尽的力量。」
不烫的火球还可以假装理解,但什么充满正义感的大海?
「好像有吧?」乱讲的。
「不要运气去抵抗它,让它顺着你的筋脉走。」
「我没有气可以抵抗。」
「不,每个人都有气,只是层次的分别。像我,应该就是超级厉害的。」乳八筒又开始活在一个人的世界:「喔,你不要太介意,我超级厉害是因为很特别的家族渊源,其它人都跟你一样很普通,我并不是故意说你逊。」
「嗯。」
女工读生怎么会喜欢这种罗哩叭唆的男生?
男人,就是要酷酷的,毫不废话,才……
乳八筒注意到,小恩好像偷偷在哭。
「是我的内力太强了吗?」乳八筒汗流浃背。
「嗯。」
「那我用少一点的内力好了。」
……然后,根本还是没分别。
「我问你,为什么你跟我讲话的时候这么罗唆,但是却不跟晚班的女工读生多讲一两句话?是在装什么酷?」小恩看着正在饮料柜与零食区间巡逻的黄金梅利,淡淡地说。
「……」
「到底为什么?」
乳八筒将手掌缓缓放下,脸色变得很古怪,好像含着一颗超级酸的酸梅。
小恩转身,调整了一下衣服。
「是她叫你来问的吗?」乳八筒的眼睛有点飘。
「不是,是我自己想知道。」小恩用坚定的眼神将他拉回。
「……我也不知道。不,也不能这么说。」
乳八筒皱眉,又恢复了他一贯不讲话会死的表情:「这件事如果要话说从头,恐怕要很久的时间,如果你想听,我也不见得有那个心情说,况且我们也还不够熟,至少,没有熟到可以让我讲出那一件事。」
小恩瞪着他:「你刚刚灌内力给我,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点熟了。」
乳八筒完全没有一点坚持:「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事情是这样的。
扣掉其实完全不是重点的一万字前尘往事,就只剩下精辟的二十七个字:
「乳八筒以前喜欢过四个女生,全都因为他实在太罗唆了于是失败。」
小恩深深觉得,乳八筒是绝对不能当作家的人。
原本只要一棵树牺牲就能解决的故事,结果会砍掉整座哭泣的森林。
「对了这位女孩,你这么漂亮,肯定谈过恋爱吧?」乳八筒按摩着手腕。
「嗯,我谈过一次很棒的恋爱。」
「那,女生在喜欢一个男生的时候,会释放出什么讯息呢?讲出来参考一下。」他有点局促。
她看着他。
「她会苦苦哀求另一个女生,请她无论如何都要帮她问出,那男孩有没有喜欢的人。」小恩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乳八筒愣愣听着,越听,越呆。
两个人竟然无声对峙了十几秒,乳八筒的耳根子都红了。
两个等待结帐的客人奇妙地排在柜台前,看着一头乱发、趴在柜台睡觉的工读生不知如何是好。也是奇异的对峙。
「那…… 一个男生在喜欢一个女生的时候,会……?」他支支吾吾。
「他会送她一只牙刷。」她想也没想。
一只牙刷啊……乳八筒陷入无底洞的沈思。
「所以,你等于间接承认喜欢晚班的女工读生罗。」她有点高兴。
「我没有这么说。」
他突然很镇定,如果完全忽略他快烧起来的耳朵的话。
「嗯。」
「嗯?嗯什么啊?喂,你……你不要去乱讲什么喔。」
「别傻了。」
小恩拿走放在柜台上的提神饮料,认真说:「无论如何,喜欢谁,不喜欢谁,那都是你自己应该讲的话。」
转身。
登。
乳八筒怔怔看着小恩踏出便利商店。
头一次,他觉得这个从来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孩,背影很帅。
48.
「今天的妆特别浓喔。」
「最近好几天都睡不好,用眼影压一下黑眼圈。」
长飞丸正在研究一只掉在地上的肥蛾,鼻子嗅嗅,目不转睛。
台阶上,小恩翻着新一本绿色的工作备忘录。
里面详细记录了乳八筒胡乱钻研太极拳的心得,以及女工读生对未来的不确定感。还是一样,这一男一女写的内容都巨细靡遗到了废话连篇的地步。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毕业了。」女工读生幽幽说道。
「恭喜你。」小恩抬起头。
「毕业有什么好?毕业以后,我就要离开台北了。」
「反正,你总不会一直在便利商店打工吧?台北又不是全世界。」
「无所谓啊,一直打工也没什么不好,转正职薪水也会提高啊。」女工读生看着被人群遗弃的、冷冷清清的大街,呆呆地说:「台北不是全世界,可是,却有一张八筒赖在这里啊。」
小恩看过工作备忘录。
再过一个月,乳八筒也要毕业了。
他毕业以后会去报社当实习记者,当然也不可能再兼差便利商店的工作了。
而女工读生还没决定将来要做什么,但家人要她先回台南老家再说。
「不管怎么说,我想带走长飞丸。」女工读生慢慢说道。
长飞丸研究着那只要死不死的肥蛾,眼皮渐渐沉了。
「它一条狗谁也不认识,留下它,不知道下一个顾店的人还会不会像我们这样,对它好,喂它东西吃,又不大管它。」
「那就带走啊。」
「可是,就这样带走长飞丸对它好像也不公平。」女工读生缩着身子,打了个小呵欠:「它本来就没有主人,一条狗就这样走来走去的,肚子饿了有人喂,过得很好。我想带它走,它可不见得愿意放弃这么自在的流浪。」
小恩低下头。
「没有人喜欢流浪。」
「嗯?」
「有人疼,谁喜欢流浪。」小恩看着终于睡着了的长飞丸,平静地说:「少一点自由,本来就是心甘情愿。」
小恩在一个日本综艺节目上看过一段奇人奇事的专访。
一只小文鸟受伤了,摔进一户人家的阳台,被一对大叔大婶细心治疗。
等到小鸟痊愈后,它就一直待在大叔的肩膀上,跳着,啄着,偶而飞起来随意盘旋几下又回到大叔肩上。大叔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它也跟着。大叔洗澡,它也跟着一起洗。一人一鸟,好得不像话。
记得大叔是这么说的。
「它想待着就待着,想走,随时都可以打开翅膀喔。」大叔温柔地抚摸小鸟。
她很感动。
不知怎地,好感动好感动。
「还有一个问题。」
「嗯?」
「我一直不敢跟八筒提我想带走长飞丸。」
「因为乳八筒自己也想带走长飞丸吗?」
「这我没问,他也没说。不过他帮它取了黄金梅利这个名字,从来都没有因为我叫它长飞丸就改叫长飞丸,所以他一定也觉得自己对他的黄金梅利有一份责任……跟权利吧?我擅自决定带走它,八筒这么重感情的人,一定会大受打击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恩想了想,又说:「如果乳八筒把话讲明,说他想带走黄金梅利呢?那时你怎么办?」
有点懊恼似的,女工读生深呼吸。
「……我不想让他带走它。」女工读生像是下了决心。
「为什么?你觉得乳八筒不会好好养长飞丸还是黄金梅利吗?」
「不是。」女工读生不知在生谁的气:「我也会想它啊!」
女工读生没有开口说的是……好烦喔,都快离开这里了,这段用沉默的千言万语筑成的暧昧情感,还没有完成到爱情的强度。
还没完成,然后就要分开了。
小恩将工作备忘录还给女工读生,笑笑:「我们来喝啤酒吧。」
「又要喝啤酒啦?」女工读生有点惊讶。
「嗯啊。」
「嗯哼。」
女工读生走进去,随便拿了两罐冰啤酒。
两个人一打开啤酒罐,各自喝了一大口。
「还是好难喝喔。」小恩苦着脸。
「真的是超级难喝的。」女工读生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两人面面相觑。
然后,同时将啤酒倒进脚边的排水孔里,哈哈大笑起来。
她从没问过女工读生的名字,连名牌都没好好看过。
应该说,连想看一下的念头也没有过。
女工读生也没问过小恩的名字。
对女工读生来说,她想说就说,她不想说,没有名字也无所谓。
「我的老板,死了。」
或许被某种氛围感染,小恩突然说出来。
「死了?」女工读生还没会意过来。
「他在工作的时候出了意外,死了。」小恩
「那你……你不要紧吧?」女工读生说完立刻就后悔。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要紧。
「这里很痛。」小恩揪着自己的胸口。
总算是说出来了。
这个世界上,就算只有一个人听到这句话也好。
女工读生一直没敢说话,只是闷闷地将铝罐捏凹。
死这个字,距离她的世界太远太远。连安慰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对了,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可以。」
「离开台北以后,要偶而想起我喔……偶而就可以了。」
「好。」
勾勾手。
长飞丸凑了过来,在两人之间躺下。
小恩看着长飞丸的肚子,用手摸摸:「一个月是吗?」
「什么?」女工读生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
「没。」
手机响了。
如果一个月以后,自己居然还活着的话,就来应征这份工作吧。
49.
一台胡乱改装的白色喜美,脏脏地出现在约定的百货骑楼下。
从车子的状况看来,这年头黑道虽然依旧很景气,却也不是鸡犬升天。
车子在开进汽车旅馆前,小恩用甜到发腻的声音开口。
「哥哥,我们去买一点酒好不好?」
「喝酒啊?小心喝醉了,我找我兄弟一起搞你喔!哈哈!」
这个两天前曾上过小恩的男客,绰号黄鸡。
黄鸡是黑道立委琅铛大仔那一挂的混混,而琅铛大仔根本就是鬼道盟的老辈分。琅铛大仔二十几年还蹲过绿岛,蹲出一身病痛、跟黑到发金的身价。
借着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选举漂白成功,从地方议员到立法委员,琅铛大仔一路掌握了好几桩道路重修工程的标案,钱多,小弟多,女人多,琅铛大仔在江湖上越来越有份量。
铁块,应该就是在暗杀琅铛大仔时失了手。
车子停在便利商店前,小恩很快下车又很快上来。
一手台啤,还有一瓶廉价红酒。
「喝这么多?」黄鸡看起来心情很好。
「人家用嘴喂你喝嘛。」小恩甜甜地说。
「用嘴喂的话,要喂对地方啊哈哈哈哈!」
「讨厌!」
车子驶进一间阴阴暗暗的、有闹鬼嫌疑的汽车旅馆。
行经柜台拿钥匙时,小恩头低低的,让长发盖住半张脸。
她不怕死,但很怕痛。
但更怕不成功。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她彷佛预知到了……最坏的情况,至少今晚绝不会发生。
进了房间后,事情发生的很快,也很简单。
两人先喝了点酒,然后上了床。
擦掉身上的脏秽后,小恩帮黄鸡洗了个软绵绵又香喷喷的热水澡。
在血液循环的推波助澜下,小恩趁黄鸡不注意偷偷加在红酒里的安眠药,运作得更剧烈,更快,更符合计画。
就在黄鸡的皮肤给烫红了,他也只剩下一点点要醒不醒的意识。
又亲又吻又哄的,好不容易小恩将赤裸裸的黄鸡扶到床上,然后打开可爱的粉红色大包包,拿出四副加长型钢制手铐,将昏昏欲睡的黄鸡大字型摊锁了起来。
将房间的临睡音乐放到最大,电视也转到热闹不间断的音乐台。
「起来。」
小恩平静地说,从粉红色提包里拿出一个饰品包装纸盒。
纸盒窸窸窣窣打开,是一把比寻常样式还小一点的铁锤。
还有一把裁缝用的剪刀。
「……」黄鸡迷迷糊糊的,居然还对小恩微笑。
这两天急就章学会的犯罪知识,正好一鼓作气用在这刚刚搞过自己的人身上。
技术不是问题,至于有没有胆子真的这么做的决心——小恩有很多。
「黄鸡,从现在开始,不管我问你什么话,你都要立刻回答我,知道吗?」
「啊?」
小恩拿起铁锤,手还有点颤抖。
不过……
「叫你说是!」
小恩大叫,朝黄鸡的脸正面狠狠锤下。
几乎没有听见什么特殊的声音,只见黄鸡的双眼立刻瞪大,大到几乎快蹦出眶来。鼻子旁的脸骨立刻碎掉,左上排的牙龈毫不废话肿了起来。
这一锤吓得小恩哭了出来,却也治好了小恩的抖手。
黄鸡整个都吓醒了。
「干!」
「闭嘴!」
又一锤落下,落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唔!」黄鸡再度瞪大眼睛,三颗牙齿立刻断掉,鼻子还稍微歪了。
用力过猛,铁锤从小恩的手摔落。
小恩将铁锤捡起,红着眼对魂飞魄散的黄鸡说:「继续乱叫的话,我一定……」
但惊恐的黄鸡一时之间根本安静不下来,全身的力气都在疯狂挣扎,手铐弄得四个床脚喀喀喀响。
小恩心中也很紧张,但她可没忘记如何让一个男人完全失去抵抗的方法——
铁锤用下勾球的姿态,狠狠捞击黄鸡的生殖器!
咚。
那悲伤干嚎的表情就不用形容了,黄鸡的四肢更是怪异至极地扭动。
「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准乱动也不准乱叫,知不知道!」
「是……是……」黄鸡用很微弱的声音低嚎:「你要钱吗?还是……还是……我跟你说,你最好不要动……动我,我的老大……」
说着说着眼角的酸泪往左右滑下,鼻血倒灌,黄鸡像是给呛到一样咳嗽起来。
「我知道你的老大是谁,迟早会轮到他的。」小恩努力克制心中的惊惶,有点喘气地说:「现在我问你,那个将你肋骨打断的杀手现在在哪里?」
「我跟你说,现在把我放开还来得及,如果……」
小恩无名火起,用全身的愤怒,一锤敲在黄鸡的右锁骨上。
锁骨没断,但黄鸡却痛得射出尿来。
绝对说到做到,没有犹疑,没有暧昧,省下恐吓的精神立刻用行动让对方痛苦,永远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小恩从一堆变态犯罪小说里,自那些疯子、军官、神经病警察、魔鬼房客所表演的严刑拷打技术教学里得到的启示。
核心法门就是——让受刑人每一秒钟都极度恐惧,无法进行思考。
「如果你再不第一时间回答问题,下一次,我就一口气把你这里敲到断掉。」
小恩用锤头轻轻压着刚刚受难的锁骨。压着,压着。
「……好好好。」黄鸡痛得快吐了。
现在是什么状况?以前做过的恶梦跟现在的恐惧完全无法相比!
「算了,那好累,下次再不答,我就直接剪掉你的手指。」
小恩拿出裁缝用的大剪刀,作势剪掉黄鸡的拇指。
「拜托不要!不要!」黄鸡大骇,身子不住地挣扎抽动。
「你继续乱动啊?」小恩变了个人似的。
黄鸡立刻安静地像条尸体,斗大的冷汗从肿起来的脸上滚滚渗出。
「告诉我,那个把你肋骨打断的杀手,现在人在那里!」小恩屏住呼吸。
「他死了,被我们打死了。」
黄鸡再怎么笨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用最诚恳的、急迫的语气强调:「不过我没有份,真的,我被他一拳擦到后就痛到起不来了,之后就被送到我们大仔认识的医院急救,那个杀手被打死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场!」
小恩的心跳,有那么一两秒真真正正停了。
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难受得想立刻结束自己的性命。
在那之前……
「他的尸体呢?」
「我不知道……也没听说……不过很可能是被送到我们大仔有股权的殡仪馆,那里有座焚化炉。」黄鸡想都没想:「以前那里就烧过不少人,处理起来很方便。」
小恩点点头。
再也止不住眼泪。
「那个杀手很强。」
「对!很厉害!」
「那他怎么会死在像你们这种混混手上!」
「不……不全是这样,那个杀手不算是我们解决的……」
「全部都给我说清楚。」
「可不可以……不要杀我,求求你我真的没有杀他,连在旁边看都没有……」
小恩像是逮到泄恨的机会,拿起大剪刀用眨眼也追不上的速度朝黄鸡的右手大拇指一剪,第一下没有断。第二下也没有断。
黄鸡剧烈喘气,脸色苍白。
第三下总算断了。
小恩将断指放在黄鸡的胸口,让他彻底感受一下。
「好好回答,你还可以有机会把断指接回去。」
小恩从粉红色提包里拿出一根针筒,用演练再三的冷酷语气说:「我从书上看来的,只要把一截空气打进你的动脉,空气就会压进你的心脏,只要一下下你就会死掉。」顿了顿,严厉地说:「如果没有死掉的话,你也会因为脑部缺氧而中风,比死还难过。」
黄鸡剧烈发抖,牙齿打颤。
「不过不要担心,你一定会死,因为我会一直注射空气。一直一直。」
小恩将针筒逼近黄鸡的眼睛,黄鸡吓得快晕过去。
「把那天发生的事,全部都说清楚!」
50.
记得那天很冷。
我们跟在大仔旁边喇赛,走到停车场等司机开车过来。
那里是十三还是第十四层的停车场,很大,里面有个卖场工程要开标。
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们总共有十几个人,比平常多一些,因为二当家说听到风声,有人要对大仔不利,但不知道是谁。
大仔一直亏二当家,说他自己怕死别牵拖到他,但二当家什么也没说。
后来车子远远来了,突然有个人从楼梯口走出来,很高,眼睛不像人。
真的很莫名其妙,他就这样冲过来,一开始我们有点傻眼,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就只是用拳头直直揍过来。好像在开玩笑。
当时我有点想笑,但他真的很恐怖。
真的很恐怖。
你认识他吧?
他是你男人吧?那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一下子就有两个人死了,其它人都被撞开。
然后我就倒在地上。好险我倒下去了。
顺序记不得了,但马上有人开枪,但没有打中他,打到的是自己人,因为距离太近了。一下子又有人被打到肚子都破了,还有人整个脖子被打断。
二当家一直抱着大仔躲到旁边,朝车子大叫。
那个杀手抓起一个人丢向车子,车子想闪但来不及,前面玻璃都碎了。
这个时候,我躺在地上看到那个杀手好像在发呆。就是愣住了一下。
一个人总算趁着机会开枪打中杀手,好像是打中不太要紧的地方吧,他没有一下子就倒下去,而是慢慢摔倒。
二当家叫大仔快点先上车走,然后走过来自己补了第二枪,这枪打中杀手的膝盖。那个杀手连吭都没吭一声,我还以为他就这样死掉了。
后来大家跟我说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杀手中了箭毒,就钉在他的脖子上。
这时有第二个杀手出现了,他长得更高,更瘦,穿得很脏,披头散发走过来。
原来第二个杀手是二当家雇来的,在暗地里保护大仔用的备胎,叫什么我忘了,印象中是一种动物的名字,吃肉的……反正我们事前都不知道,还有人拿枪对着他。后来二当家解释,他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没有人是叛徒,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说。
那第二个杀手是个变态。
他当场点了钱收,但还说他要把中枪的第一个杀手拖走吃掉。
我再痛也听得很清楚,他说要吃掉是真的吃掉。
二当家当然拒绝啦,他说要按江湖规矩把第一个杀手带走拷问,等问出来到底是谁雇他杀大仔的,到时候再叫第二个杀手来吃掉他也就是。
第二个杀手不肯,硬是说吃掉这个杀手也是当初交易的一部份,还说什么他也有想要的东西得从第一个杀手那里问出来。神经病。
我只想他们快点送我去医院。
本来快吵起来了,但第一个杀手突然抓着一个人的脚冲了起来,朝着第二个杀手身上揍了一拳。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幸好大仔已经走了。
两个杀手很快就打成一团,一下子就往旁边的楼梯转角滚了下去。
接下来我就没看到了,好像很快就结束。我真的很痛,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后来我听那些人说,第二个杀手因为箭毒太猛终于晕倒,第一个杀手在那之前被揍得很惨,他们就留他待在那里休息。二当家觉得他很有用,没有趁便宜顺手干掉他,还跟他再三保证,在处决第一个杀手以后,一定会打手机叫他来吃。
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豺狼。
我觉得你要报仇的话应该找他,如果不是豺狼插手,你的男人早就把我们通通打死,然后也把大仔给干掉了。我们真的只是捡便宜的份。
不,我根本连捡便宜都称不上,我完全就很倒霉。
后来,第一个杀手……你的男人就被他们带到海边的空屋严刑逼问。
你问我怎么逼问……
我只是听说,没有亲眼所见。
他们把他用铁炼绑在墙上,等到箭毒退了,然后……然后就拿大铁锤,把钉子一根一根钉在他身上,逼他说是什么人指使他杀大仔。
这是我们帮派处罚告密者用的钉刑,从没有人被钉超过三根还不肯把事情交代清楚。
很恐怖,真的很恐怖,即使不在现场光用听的就很吓人。据说那个杀手全身上下被钉了一百多根钉子进去,通通避开内脏硬敲在骨头上,就算命保住了整个人也报废了……对不起,我只是实话实说。
最后连敲钉子的那个人手都快没力气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说,还一直哼歌。
对,真的,一直在哼歌,我没骗你。
后来二当家不耐烦了,叫他们把他的牙齿统统敲断,他还是一直哼。
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
不,没有,那只豺狼一直没来吃你男人,二当家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没通。
后来情况整个让人不耐烦,大家就解散,只留下两个小弟守夜。
当晚留下来守夜的人说,从没有看过那么强壮的人,快天亮的时候他甚至想靠蛮力挣脱铁炼,真的很恐怖,好像还真的被他弄断了一、两条。
守夜的小弟很害怕,想干脆开枪打死他,但那个杀手最后还是自己没了气。
没在动了。
应该就这样死掉了。
51.
故事讲完了。
小恩再多问了几个名字后,洗了个澡,也离开了。
一边走,一边哭。
那首歌,一定是蓝雨吧。
她从来没有听过铁块唱歌。
像他那么硬梆梆的人,唱起歌来一定很别扭。
好想看喔。
好想看喔。
原来铁块临死前,一直一直想着的,都是我们在房间里的样子啊。
小恩哭得很丑,哭得很用力。
真的好想看铁块唱歌的样子,然后从后面抱抱他,说不痛不痛喔……
「可是你死的时候好孤单喔……」小恩大哭。
这下子,就连幻想出来的一线希望也没了。
都没了。
铁块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好心疼,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
她曾经想象过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死前孤孤单单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铁块是不是真的能从哼歌里感到不寂寞?
回到房间,小恩的耳朵紧紧贴着墙壁。
贴了整个晚上。
想象着铁块临死的那一个夜晚。
那夜,原以为可以悼祭铁块的蝉堡,却迟迟没有送来。
52.
比起铁块,黄鸡那种死法真是太便宜了。
是的,汽车旅馆留下了很多她的指纹,但她的指纹从来就没有被建档过。
监视器那方面也特别留心,拍到的应该都是一些无法辨识特征的垂首快步。
凭她,她当然不觉得自己永远能够逍遥法外。
但在被逮到之前,她还有六个名字必须处理。
据说亲手钉死铁块的混混,火山哥。
在场参与钉刑的两个混混,阿敖,跟洨鳖。
聘雇豺狼、朝铁块膝盖开枪的二当家,义雄。
暗算铁块的变态杀手,豺狼。
铁块没能得手的遗愿,琅铛大仔。
六个名字里,最容易杀掉的当然是火山哥、阿敖,跟洨鳖。
豺狼恐怕是最不可能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除非可以从联系豺狼的二当家义雄那里逼问出来,那就还有一点渺茫的机会。
怕死的琅铛大仔身边总是跟了好几个保镖,铁块既然也失手了,自己就更不必想。只是若可以从义雄那里逼问出琅铛大仔的动态还是弱点什么的,以她一个柔弱女子的身分要趁其不备,例如陪酒过陪宿,说不定,说不定真的有点机会。
所以关键自然是二当家义雄了。
小恩走到租用的邮政信箱面前,打开,那封信还在,三十万也没有人动过。
她将新写好的信放在旧信下面,再将从黄鸡两张提款卡里盗领出来的二十万跟自己存的三十万放在一起,用苹果日报的旧报纸包起来。
双手合十,向自己幻想出来的女神祈祷。
然后关上。
53.
不喜欢喝酒,不,应该说是厌恶至极。
但小恩毕竟还是从过去半年密集陪酒的生活里练出了好酒量。
她灌下半瓶威士忌,一瓶红酒,脸便开始发热,意识忽深忽浅。
「不能睡。」她深呼吸。
晚上九点半。
昏昏暗暗的光线下,询着黄鸡的「口供」,小恩在永吉市场的地下停车场找到了黄鸡口中的墨绿色旧BMW三系列,正好就停在一根漆上闪黄线的水泥柱旁。
她稍微抓乱头发,选了背对整个停车场的角度,靠着柱子坐下。
小恩在心中反复演练即将上演的一切。
皮包里有好几颗红白药丸,用指甲轻轻将胶囊拔开,只要将粉末加在液体里一瞬间就会化开,最多只要半小时就能让对方睡到不省人事。
下药——几乎是小恩唯一可以替铁块复仇的唯一方法。
只是为了避免被怀疑,这次小恩的背袋里并没有带着凶器,只有镶着花花绿绿水钻、乔装成情趣用品的手铐……这倒是非常冒险的一着,毕竟她的好兄弟黄鸡在汽车旅馆被注射空气脑部缺氧致死的尸体,手腕上就有明显挣扎的手铐伤痕。
「如果这一次再得手的话,其它两个人就不来这一招了。」小恩默默发誓。
一个小时过去了,该死的那个人还没来。
她很想起来上厕所。记得刚刚下来的楼梯转角就有一间。
但这样的话,万一错过了好时机可就不妙了。命运欺负她已不是一次两次。
心念一动,小恩干脆就用昏睡的姿势,就地便溺下去。
这样一来,一定更像醉倒在路边的淫乱少女了吧。小恩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只是担心那个男人今晚不来取车,或是,男人不是一个人的话,自己就等于白白在这坐了一个晚上。
至于那个男人会不会因为她尿了满地,就打消占她便宜的念头?
不。
不可能的,比起就地便溺的迷醉少女,男人更贱。
十几分钟后,解除汽车防盗的啾啾声响起。
男人轻快的皮鞋声接近,小恩内心开始激动。
那是六个名字里,最让铁块直接受苦的……
果然,是一个人。
「春夏秋冬,一天过一天,对你的思念……」
男人哼着不成调的歌走到车旁,这才发现柱子边倒了一个酩酊大醉的女孩。
看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初头吧,还刻意浓妆艳抹的,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男人闻到一股臊味,忍不住皱起愉快的眉头。
他妈的,这个女的居然在我车子旁边撒尿?
这下子不带回去好好教训一下怎么划得来!
男人蹲下来,仔细端详这女的……
长得挺标致,啧啧,不,比标致再好一点,还挺有姿色的。
最重要是年轻,年轻的女孩紧实多了。
胸部?
男人伸手捧了捧,嗯,不是挺大,但只骑她一个晚上,没必要计较这么多吧。
骑完后,再拍着照,最后把这个醉醺醺的女人丢到随便一个骑楼下,便宜那些饥渴的游民也就是了。
打开后车门,男人将浑身酒气的女人抱了起来。
「我还要喝……我还要喝……」女人迷迷糊糊的。
「好好好!大哥带你再去喝一杯啊!」男人笑得可灿烂。
关上车门,旋转钥匙,发动。
邪恶的微笑。
下体发肿的男人不知道,自己已驶进了鬼门关。
54.
床上。
火山哥只剩下一口虚弱的气,用来回忆不算长的人生。
两个小时前,在火山哥与她在床上翻云覆雨后,便换小恩在他家翻箱倒柜。
好死不死,终于在工具箱里找到了很多可以拿来整人致死的好道具。
包括一把电动钉枪。
小恩坐在浴缸里,将身上乱七八糟的血污清洗干净。
直到现在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人有很多面,有很多可能性。居然也包括了自己。
一个小时前的对话,好像是场滥用血浆的恐怖电影。
首先是膝盖。
然后是手肘。
骨头里被硬生生钻进钢钉,那种极酸的痛苦让药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关我的事,真的!真的不关我的事!」火山哥脸色煞白。
「不关你的事?那,是谁把钉子一根根敲在铁块身上?」小恩淡淡地说。
唧——高速的金属旋转声。任谁听了都会屁滚尿流。
小恩拿着电动钉枪,一边轻率地朝火山哥右手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钻钉子进去。
啾!喀搭!
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问题。
鬼道盟实力坚强,与金牌老大带领的黑湖帮、冷面佛麾下的情义门、军系大老幕后操纵的洪门,号称江湖四大黑帮。
台湾黑社会生态,大抵可以从这四大帮派的合作与斗争中解剖出大概。
鬼道盟的历史长久,仅次从大陆那一脉相承过来的洪门,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众堂主各据山头,并没有像金牌老大或冷面佛那样,单一个人强势领导整个帮会。
谁也不让谁,没大没小的,让鬼道盟的武力最杂也最强。
琅铛大仔顶着立委身分,在鬼道盟里混得很好,可望问鼎两个月后的盟内即将选举出来的第十七代盟主。盟主虽只是个精神象征,也很容易成为警方扫黑的箭靶——但在江湖上,没有什么比面子还重要的了。
「到底是谁想暗杀琅铛大仔?」小恩有点累。
「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像我这种小人物怎么会知道谁买了杀手要做掉我们老大?」火山哥一想到自己再也别想走路的膝盖,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知道,就用猜的。」
「猜的?」
「黄鸡就是连猜都不肯猜,所以才会死得那么惨。」小恩冷冷地说:「如果你好好给我猜,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让你活着帮我传话。」
「……」
用猜的话,黑名单可多着。
同样参与盟主选举的还有超神经质的白吊子、专门包庇职业绑匪的薛哥、手下有两间大酒店的肥佬张、搞毒品生意的凌少。
他们当然有最直接的理由干掉呼声最高的琅铛大仔。
如果说是关系更紧绷的仇人,大概就是跟琅铛大仔在围标工程时彼此搞烂对方的另一个黑道立委王胡子。对了,这样数就不只了,还有八位黑道立委都蛮不爽琅铛大仔劫过他们的工程标,少赚了好几个亿。
但以上那些嫌疑人到底有没有不爽到要冒险宰了黑白两道通吃的琅铛大仔,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若没办法真的杀掉琅铛大仔,却漏了底细,可以想见琅铛大仔的手段。
「……这么说起来,铁块真的是最好的杀手。」小恩喃喃自语。
别说铁块只认邮政信箱里的牛皮纸袋里的资料跟钱,根本就不知道委托人是谁。就算铁块知道指使他的人是何方神圣,他那么硬气,也绝对不可能透露半个字。
跟这个只被钉了七针,就痛到什么都说出来的火山哥完全两样。
表面上,如果可以找到向铁块下单杀死琅铛大仔的背后黑手,就有可能找到更多替铁块报仇的资源。但小恩可不是这么想。
可能的话,她想连委托铁块的人也一起杀掉。
要不是他下了这张单,铁块也不会死。
千万别小看女人的恨。
「我猜了我猜了……一定要饶我一命,要我传什么话给我大仔都可以……」
火山哥剧烈喘气,从伤口不断冒出的鲜血不是很多,却够了。
够让他濒临崩溃了。
「铁块的尸体呢?」小恩很紧张。
「跟以前的做法一样,被送到福德殡仪馆烧了,烧了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葬了吗?」这不是小恩要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逼近眼珠子的钉枪,火山哥连眼睛都吓出冷汗。 「猜!快猜!」小恩快发疯了。
「我猜!我猜是被河水冲走了!因为大仔很怕被鬼跟,所以常常那些骨灰冲到河里,说要冲他个魂飞魄散!」火山哥第三度失禁,完全来不及编谎。
小恩尖叫,钉枪用力压着火山哥的心口。用力压着,压着!
火山哥全身紧绷,深怕一闭上眼睛就会在瞬间死去。
一分钟后,小恩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火山哥的心跳还在激烈猛跳。
「……阿敖跟洨鳖哪一个比较好杀?」小恩将电动钉枪压向火山哥的生殖器。
「洨鳖!洨鳖最好色了!他一定会……会跟我一样!」火山哥大急。
洨鳖会叫洨鳖,一定不是什么正经男人。
除了帮忙收帐,洨鳖交了好几个傻傻的女朋友,为了讨好他通通都在出卖肉体帮他赚钱。如果有反悔的,洨鳖就会用毒品控制,让女人彻底变成性交的工具。
赚到了钱,全部都被洨鳖拿去孝敬帮里的大哥,算是一种地位上的投资。
「全部都是垃圾。」小恩扣下钉枪板机,将钉子压射进火山哥的大腿骨。
火山哥没有惨叫,而是全身紧绷弓起,快要痉挛的扭曲表情。
因为他记得这个疯女人说过的话。若是大叫的话,她一紧张,就会毫不犹豫朝他的喉咙钉上一枪,保证他再也叫不出来。
许久,许久,下一个倒霉鬼洨鳖的出没习惯、平日厮混的地点都被问个一干二净后,火山哥止不住的酸泪:「姊姊……可以饶了我吧?可以吧?我都那么配合……求求……」
小恩将电动钉枪压在火山哥的额头上。
火山哥剧烈喘息,好像胸口里有颗超级定时炸弹。
「铁块有没有开口半个字?」她漠然。
「没……没有!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真的很崇拜他!真的!」
「他求过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吗?」
「一点也没有!像他那种男人是绝对不会屈服的!跟我这种烂咖不一样!」
她点点头。
但是。
「铁块绝对不会说半个字的原因,除了他是真正的男人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小恩用冷酷到连手都颤抖不已的声音,说道:「说出来会死,不说也会死!求什么也不会有用!」
喀搭!
喀搭!
喀搭!
喀搭!
喀搭!
一瞬间,火山哥的下颚被快速钉了五枪……钉到没有本事惨叫后,全身上下一共又被钉了二十八枪。每一枪都打在四肢上,避开了柔软的内脏。
痛苦得以如烈火继续蔓延。
隔天,据警方发给媒体的新闻稿中知道,这个涉嫌暴力讨债的黑道份子足足在床上煎熬了至少半小时才咽气。死前受尽种种非人的痛楚。
浴缸里残留着凶手的血手印,一大堆指纹,毛发,垃圾桶里卫生纸沾黏的体液,一切全跟两天前在汽车旅馆内发生的虐杀命案留下的证据一模一样。
但凶手,仍是个谜。
55.
抱着剪贴簿。
小恩坐在床上,看着房门,已经好几个小时。
没有蝉堡吗?
不是杀了人,就可以领到蝉堡吗?
怎么门缝底下一点影子也没有?
「铁块,你看到了吗?」
没有烟硝味。
小恩呆呆地贴着墙壁,失神地说:「我在说什么啊……你一定看到了,对,你一定在旁边保护着我,不然我怎么可能办到那种事……好贴心喔,要是我一个人做的话,一定什么也做不好的……」
没有烟硝味。
「虽然你没有一下子就死掉,但是……你一定不怎么痛,对不对?因为你就是那样啊,什么都难不倒你的,好厉害喔!那些坏人一定都吓呆了,一定!」
没有烟硝味。
「……对不起。」
没有烟硝味。
「对不起你被水冲走了,可是灵魂没有那么容易就不见的,对不对?」
没有烟硝味。
「对不起小恩好笨,太晚才发现你已经死掉了……还到处去卖,不懂得珍惜自己……你说要养我的,我却还是跑去卖了,还变得比以前还要烂……你一定很不开心对不对?」
没有烟硝味。
「对不起小恩真的好笨,你说了会养我,就不会无缘无故丢下我,我还在那里……怀疑你不好……真的好笨,笨死了……」
没有烟硝味。
「电视上都说,人死了以后,第七天会回家看看,你也有回来对不对?那天晚上我在做什么呢?你有没有摸摸我的头,说我乖?那天我有没有刚好在看蝉堡?对了,我等一下就念一次以前的蝉堡给你听喔!」
没有烟硝味。
「铁块。」
她的脸埋在膝盖里,身体晃着,晃着:「你有一点点高兴吗?小恩很努力了喔。小恩用了所有的力气在帮你报仇了喔!拼了命呢!」
还是没有。
烟硝味。
56.
凶案现场不时闪起相机的搜证声。
惨不忍睹是所有在场警察想到的第一个成语。
第二个成语是怵目惊心。
「谁第一个发现的?」川哥弯腰,检视死者开始发黑的尸体。
「死者的姊姊,她说连续两天打了电话都没接。」丞闵的声音被口罩蒙得有点含糊:「她早就约好要跟死者拿欠款,干脆自己找来了。」
川哥顺着丞闵的手指,看见死者姊姊站在封锁线外不住啜泣。
嗯。
真想过去揉揉她的肩膀。川哥叹气。
「川哥。」
「知道了。」
川哥将视线压回惨死的尸体。
全身上下没有真正致命的一处伤口。
但零零碎碎、穿肉没骨的伤口加起来……
「被神经病盯上,就会死得拖拖拉拉的啊。」川哥皱眉。好臭。
凶器再明显不过,是扔在地上的电动钉枪。
尸体的手腕上有手铐摩擦破皮的刻痕,脚上还缠着拆下来被当作绑绳用的被单跟衣服。
手铐不在现场。
「对凶手来说,可能手铐还会继续使用,但电动钉枪却不会——电动钉枪应该是死者自己所有的吧?」川哥喃喃。
「对,这个工具箱是死者的。」
心照不宣,眼前所见的尸体,跟前几天惨死在苹果日报头版的那具尸体,一定大有关系。同样都是被这样动弹不得地铐着,然后被慢条斯理地宰掉。
「药物反应呢?」
「报告还没出来。」
「这个死者叫张曜华,也是鬼道盟的。」
川哥不意外:「他跟谁?」
「跟义雄。更上头的老大是琅铛大仔。」
「嗯。」川哥近距离细看死者的脸:「他们帮里的人知道了吗?」
至少有五枚钢钉钻进死者的脸骨、下颚、上下排齿槽。
全都围着嘴巴乱钉一通。啧啧啧,真的是太恐怖。
「不知道的话也快了吧?这里总有几个警察专给琅铛大仔通风报信的。」
「嗯。」
川哥顺着稳定的血脚印走到浴室。
浴室里留下很多血手印,明显是女人的大小。
跟汽车旅馆的惨案如出一辙。
「指纹比对,初步认为是同一个凶手。」丞闵听着无线电对讲机里的最新回报,说:「只是指纹资料库里没有建档,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
「等到有嫌疑犯的时候就用得上了。」
川哥看着浴室,想象着女凶手犯案后在这里清洗血污的画面。
只有报仇,才会干得这么绝吧?
据说鬼道盟里有个著名的酷刑,叫钉刑,跟这个被「处死」的死者状态有点相像。不过鬼道盟的钉刑讲究展现行刑者的男子气忾,用的不是电动钉枪,而是传统的榔头跟钉子。
行刑者不顾被刑者的苦苦哀求,用榔头将钉子硬是敲进对方的骨头里,如果能敲足十钉,就会被帮内视为正港的男子汉。只有正港的男子汉,才有资格协助帮里管理赚钱的事业。
钉刑……看起来不是,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关系。
下手的是女人,会不会她没有足够的力气敲钉子,所以才用电动钉枪?
如果是,那她为什么要用钉刑?是想回敬死者?还是想对鬼道盟说什么?
还是说,电动钉枪是死者的,所以拿来用也只是巧合?不,用电动钉枪在太阳穴钉两枪也可以杀死对方,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力气把人家钉成蜂窝?
一定有关系。
果然还是复仇。
「川哥,鬼道盟的盟主选举好像快要举行了吧?」
「嗯。」
「那,要不要查查看这件命案跟选举有没有关系?」
「没事做的话,去查一下也好啊。」川哥随便说说。
「川哥,川哥,会不会是鬼道盟里自己干的呢?处死叛徒那种?」
「……」
当差的没有人不知道,鬼道盟养了一间很大的殡仪馆,除了赚死人钱外,偶而也替帮里烧几个人。如果这具尸体是鬼道盟自己荣誉出品的,绝不会傻傻摆在这里等警察验收。
丞闵有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的感觉,握拳:「说不定,这两个命案只是暴风雨前的追魂曲,背后的势力已经蠢蠢欲动,或许,这会是鬼道盟史上最惨烈自相残杀的开始!」
「那真的很严重喔。」川哥拉开褐斑点点的浴帘。
死者的皮包被扔在浴缸里,各式各样的卡片黏在缸底,就是没有提款卡。
一定是跟上次一样,存款被盗领出来。
若调出提款机的监视器画面,一定又是戴着帽子什么也看不清楚的女孩。
「对了,死者的手机呢?」
川哥突然想到,在汽车旅馆那案子里,死者黄鸡的手机也被凶手拿走了。
「不知道,没看见耶。」丞闵皱眉说:「难道川哥你怀疑是……鬼来电杀人!」
「……」川哥没有干丞闵。
连一个白眼也没给。
一个菜鸟看了这种西红柿酱乱撒不用钱的场面,还可以说得出冷笑话,意味这份鸟工作他可以干得很久。
这样,也不错。
「川哥,我觉得凶手……会把杀人搞得那么复杂,动机一定不只是报仇。」丞闵若有所思:「说不定,她有可能是想逼问死者一些秘密,例如……例如鬼道盟有份流传已久的神秘藏宝图之类的,会不会……」
丞闵边说边走出一片狼藉的浴室。
不知何时川哥正站在封锁线外,搂着火山哥哭到不行的姊姊,细心安慰着。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走了……他这样死掉,我要怎么跟家里的人说……」那颇有姿色的女人哭得肝肠寸断,随时都会晕倒似的。
「哭吧,什么也别想,就哭吧!」川哥用力拍着她的背。拍拍,拍拍。
丞闵一向很羡慕川哥的好兴致,不,应该说是悲天悯人的性能力。
摸摸鼻子,丞闵看着地上的电动钉枪。
57.
第三次到动物园。
几只银背猩猩正值发情期,公然在数百名游客面前上演群雄争霸。
小恩吃着甜筒,并强迫铁块也吃一口。
「铁块,你跟猩猩打的话,谁会赢啊?」
「没打过。」
「我知道你没打过啊,所以我是问问看嘛!就好奇啊……」
「……」
「那假如你跟猩猩打的话,挪,就那一只坐在中间最大的那只,看起来很不爽的那只,要是你们现在打起来的话,谁会赢啊?」
铁块皱着眉头,想了想。
「应该是我。」
「哇!好厉害喔!」小恩尖叫起来。
「……」铁块没有得色,反而有点狐疑小恩在高兴什么。
不久,两人来到热带丛林馆。
一条巨大的蟒蛇盘缠在枯叶上,黑斑爬梭的鳞片底下藏着粗壮又发达的肌肉。
「那假如你跟蟒蛇打起来呢?谁会赢啊?」小恩啧啧。
「不知道。」
「哎呦,我就说是假设了啊。」
「也许是我。」
「那它如果先把你卷起来了呢?还是你会赢吗?」
「嗯。」
「真的好酷喔!连被蟒蛇缠住都可以大逆转耶!」
小恩兴奋地抱住铁块,弄得铁块整个很僵硬。
最后是非洲野生动物区。
铁块一手拿着矿泉水,一手牵着小恩,却任由她拖着不知道在走什么的他。
狮群群聚,在黄昏的暮色中显得特别慵懒,只有尾巴聊赖地挥赶苍蝇。
一只正在假寐的雄狮被顽皮的小狮子给吵醒,不悦地仰天咆哮。
「那你跟狮子打起来呢?」小恩随口问:「就刚刚叫的那只。」
「我会赢。」
小恩瞪大眼睛,铁块自己好像没什么感觉。
「真的?跟狮子?」小恩呼吸加速。
「我打过。」铁块喝水。
你该听听,当时小恩的尖叫声。
58.
小恩准备了一把刀。
韩国黑帮电影「朋友」里,曾介绍如何用刀杀人。
戏中,黑社会老大极力推荐新进小弟最好上手的杀人凶器,是生鱼片刀。
生鱼片刀钢质强度够,不容易断折。
前端尖口锋利异常,一般人光是拿着,就想赶紧放下。
除了记忆中的黑帮电影,小恩恶补的犯罪资料里,也有很多关于刀的行凶。
直劈,是一般人用刀的直觉。
但你不是行家,直劈很难劈断敌人的骨头,也很伤刀。刀子伤了不打紧,如果刀子卡在敌人的骨肉里一时拔不出来,敌人又不只一个,你就倒大霉。
所以刀要横砍,才能砍断一大片肌肉,一口气破坏纵向连结的神经组织,如果对方侥幸没死,送了医院也是终生半残。横砍,也才能将动脉整个割破,让敌人来不及送医就因失血过多而死。
然而比起劈,比起砍,真正要人命的杀法,是刺。
只要是身体柔软的地方,刀刺进去,搅破内脏,都可能致命。
心脏当然是常识里最明显的致命处,但胸前肋骨会挡住刀,很可能不是刺不进去,就是把刀折断掉。
将尖刀刺进腹部,与肋骨下方这两处,都是直达监狱特快车的好车票。
但不管是劈砍,或刺,只是要用刀子杀人,失败的机率太高了。
要暗杀,当然是从敌人的背后慢慢接近,再突如其来干他一刀。
可惜从人的背后突然砍下一刀,通常都不会致死,若有厚一点的衣服缓冲,纤维拉扯,更不容易砍出大量失血的伤口深度。
当然,多砍几刀总会死的。
问题是,小恩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对付把打架火并当喝水的黑社会份子,只有出其不意那么一刀的机会。
尤其是在鬼道盟接连死了两个成员后,所有跟黄鸡与火山哥相熟的人,都会对看起来有敌意的人留上一份心。
要接近,要给上这么一刀,谈何容易?何况是他妈的好几刀。
但刀毕竟是小恩唯一找得到的凶器。
有了宰杀黄鸡跟火山哥的经验,对于用刀杀人,小恩还是很害怕。
不用药,快速的、一刀致命这种事,小恩打从心里觉得自己一定做不好。
「我一定会失手的。」小恩呆呆看着被割了好几刀的树干。
手抖个不停。
比起暴起杀人,乔装爱上洨鳖,慢慢从当他的女人、为他卖淫赚钱开始,再寻求下药杀死洨鳖这么安全却漫长的过程,成功率高太多了。
但小恩想也不想。
她快到极限了。
报仇这种事她已无法从长计议,她随时都会崩溃。
一刀就解决了对方。
不然……
「杀不中,就闭着眼睛见铁块吧!」
59.
过度的思念,在小恩的脸上凿出一圈又一圈的黑眼圈。
这次动手前,小恩写了一封新的信,又去了邮局一趟。
邮政信箱里的两封信还在,打开旧报纸,先前的五十万元也在。
小恩将新的信放在两封旧信上面,然后将从火山哥的提款卡里盗领出来的八万元放在原封不动的五十万元里面,现在一共是五十八万元。
妥善地用新的报纸包好。
关上,双掌合十。
依旧向幻想出来的女神祈祷。
「最少,还得再杀两个人。」
60.
夜店「未爆弹NO.99」如醉去的那一万个夜,烟雾缭绕。
一吨重的电子音乐砸得连地板都隐隐跳动,头皮发麻。
霓虹雷射拼命在众人随意晃动的舞步间制造出速度的假象。
五颜六色的调酒在刁着香烟的指尖上迅速传递,烟臭,荷尔蒙弥漫的味道。
今晚是淑女之夜,穿比基尼进场的女人可以免费获得三杯烈到发骚的调酒。
是,进场的女人是比平常多了一倍,男人看得上眼的女人却没有增加。
总是这样的。
「操他妈的,你看了火山哥的尸体没?」
「看了,神经病干的嘛!」
「我被叫去帮忙的时候,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看他死成那个样子,靠,我第一眼还以为是开玩笑!」
几个穿着叮叮当当的二十几岁男子横七竖八地坐在长沙发上抬杠,烟灰缸里挤满了黄白色的烟尸,眼神不住飘来飘去。全是鬼道盟的混混。
一个人时什么也不敢做,非得一堆人聚在一起才敢嚣张。这就是所谓的黑道。
在这样的黑道世界里想出人头地,最普遍可见几种做法。
帮大哥背黑锅蹲苦牢、在枪林弹雨时帮大哥挡子弹、冲进敌对帮派的阵营里大杀一票,但这三种都太麻烦了,不符合大家进黑帮的初衷。
所以也有几种简便的方法提供给成不了事的别三,例如定期定额孝敬大哥、将自己的女人捐给大哥使用几天、帮大哥卖点害人害己的小东西……之类的,不伤身体、却伤荷包就对了。
洨鳖跟他的狐群狗党就是这一类的黑道。
嫌暴力讨债太花力气,干脆靠纵容易控制的女人赚钱,就连别的黑道也看不起他,但又那怎样?他们的老大才不会嫌他们的钱脏。除了提供女人给干,他们晚上常窝在这种夜店,随机兜售让人神志不清却爽得要命的药丸。
当然了,也顺便物色物色下一个可以帮他们赚钱的女人。
「现在想起来还是浑身不舒服,你看,寒毛都竖起来了!」一个昨天刚在手臂上刺青的小混混皱眉,掀起衣袖展示他的鸡皮疙瘩。
「总之二当家叫我们最近小心点,有个杀手在针对我们,下一个不知道要轮到谁……」在光溜溜后脑勺上刺了「杀无赦」三个字的矮小混混,抽着快烧到嘴唇的烟。
「条子那边好像也没什么头绪。」一个大刺刺在桌上切粉的白烂嘀咕着。
「头绪个屌,靠条子逮人,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哎呦!」光头混混手中的烟终于烫到了嘴,忿忿地将烟直接踩在脚底下。
「听说是个女的,干,最好就是个女的,要是让我们给逮到了,大家先干她一轮再说,干完了就再干,干完了就关起来多干起天,干到穴都烂掉后就把她全身都给拆了,卖给器官贩子……再赚她一次钱。」洨鳖顶着一头金黄色的台客染,随口就说出恶毒的语言。
他不怀好意的眼睛一直在夜店里钻来钻去。
「还是洨鳖哥英明啊!」七、八个小混混异口同声赞叹。
这就不是拍马屁了,洨鳖的确能把女人压榨出每一分利用价值。
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女孩杂在人群中在舞池中摇头跳舞,但大多数旁边都有几只苍蝇在顾。唯独那个女的……那个戴着绿色假发、舞步有点颠颠晃晃的,嗯,明显喝多得太多。
漂亮的女人,洨鳖不顶有兴趣。
喝醉的漂亮女人,洨鳖,不,所有的男人就都很有兴趣了。
「洨鳖哥,那女的……」一个色胚手下摸着肿胀的下体。
「他妈的还要你来提醒吗?」洨鳖嘿嘿嘿,嘴角大幅上扬。
光洨鳖亲眼看到的,那疯女孩今天晚上就喝了七瓶可乐娜,还乱干了两杯别人请的调酒。大概是刚失恋了吧?一副欠人干的贱样。
「洨鳖哥,要不要去请她过来喝一杯?」光头手下摸着烫伤的嘴唇。
「他妈的还要我提醒你吗?」洨鳖哈哈大笑。
就在此时,绿发女孩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在跳舞的人群之中。
几乎,那就是没有。
好几个虎视眈眈的男人像是在抢头香一样,争着将绿发女孩扶起。两个假嘻哈垮裤男子掺扶着好像随时都会吐出来的她,慢慢走位于走廊深处的厕所。
「靠。」洨鳖呸。
想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十分钟后,那两个垮裤男子从走廊出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就像默契十足的换手,立刻又有三个走路摆摆荡荡的、看似大学生模样的大男孩晃向走廊尽头的厕所。途中故意有说有笑,但眼神可不是这么回事。
几分钟后他们若无其事回到舞池,其中一个的拉炼还忘了拉。
「靠咧,才慢一步,就变成大锅炒啦?」洨鳖啐。
「那还炒不炒啊?」刚刺青的小弟晃着手中酒瓶。
「这种便宜不去占,会有报应的!」洨鳖拍拍裤裆。
洨鳖正想多观察一下状况,立刻看到几个高大的黑人虎视眈眈地看向厕所。
……排在那些黑人后面的话,靠,那不就松得要命!
「还不走!」洨鳖霍然站起,大家吆喝着起来。
舞池里拥挤的色胚立刻让出一道空隙,不管再怎么性冲动,谁也不敢不让这些摆明了就是黑道的混混先干。
几个混混守在走廊外瞎抬杠,恭请洨鳖一个人先进去开炮。
事实上,洨鳖有点不爽。
这种大锅炒通常都是自己第一个上,怎么今天晚上会轮到第五……还是第六名咧?操他妈的真的很度烂。这间夜店可是鬼道盟在罩的,如果等一下干完后还看到那几个爽完的混蛋,一定要狠狠踹几脚泄恨。
打开男生厕所门,绿发女孩就瘫坐在马桶上,两脚打开,内裤被褪至膝盖。
几个爽过的保险套随意扔在马桶里,但没看错的话,一股白浊液体从绿发女孩的两腿间慢慢流下,像唾沫一样涎滴在地板上。
「干是怎样?这种来路不明的女人不知道有没有病,也敢这样硬上!」
洨鳖很傻眼,现在的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卫生习惯都得重新教育。
但这种画面让洨鳖一下子就硬了。
很硬。
他解开了皮带,将裤子随便乱折放在卫生纸台上,拿了枚保险套戴上。
绿发女孩昏昏沉沉地半睁开眼。
「……」她呆呆看着眼前这个高举自己双脚的男人。
洨鳖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个躺在马桶上被大锅炒的漂亮女孩只是回光返照,不知道是嗑了什么烂药把自己搞得这么烂。
烂,就是活该。
「喜欢吗?爸爸搞妳!」洨鳖很贱地笑,下体忽地挺进。
绿发女孩像个尚保有温度的尸体,任凭洨鳖胡乱往自己体内冲刺,一点抵抗也没有。她下垂摇晃的双手,自然而然往马桶后放摸索。
洨鳖的身体紧紧贴着女孩,让硬到快炸掉的老二自动带领他的抽插。
不久,当洨鳖干得两眼发红,全身僵硬的瞬间……
醉到任人轮奸的绿发女孩终于撕开黏在马桶后的胶带。
61.
未免太久了。
下面原本肿得快冲破裤子,现在又扁了下去。
几个刚跟洨鳖不久的混混连站都懒得站,全都蹲在地上抽烟。
重度音爆的舞池里,殷殷盼盼的几个色胚也等得很不耐烦,不住往这里张望。
「老大怎么搞那么久?」光头混混抱怨。
「一定是爱面子啦,就算干完了也会在里面抽根烟再出来啊。」一个混混反复欣赏着自己刚刚在手臂上刺好的老虎图腾,烟都快抽完了。
「你死定了,我要跟老大说!」
「靠……」
几个混混打打闹闹的,这中间还拦了几个真的想去纾解一下的客人。
直到都快过一个小时了,不知是谁先大起胆子走向厕所,所有人都跟了。
「老大穿裤子啦,我们要进来啦!」光头混混在厕所外大声嚷嚷。
没有回应。
大家面面相觑,依稀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慢吞吞一走进去,立刻就看见唯一打开门的厕间……
一个光着屁股的男人跪在马桶前,双手下垂,头脸浸在马桶里。
腰际给刺得血肉模糊,黑黑浊浊的血滚了一地。
凶器没有被带走,就这么留在男人的肚子上。
「……那女的?」
什么那女的?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只有地上一顶绿色假发。
一个被打破的气窗,吹进隔墙外巷子的风。
62.
第五次到木栅动物园。
天气好热,两只老虎意兴阑珊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假的。
小恩勾着铁块的手,朝卖饮料的园区铺子走去。
「想不想喝可乐?」
「不想。」
「那,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喝可乐?」
「可以。」
两人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一起喝着重量杯可乐。
小恩的脚踢着铁块的影子。
「铁块啊,我发现你讲话很酷。」
「……」
「很酷,是很有男子气忾啦,但偶而不那么酷的话,也很可爱喔。」
「……」
「你注意到我们两个人讲话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
「对,你看,你又很酷了。」
「我话少。」
「不是啦,是你的话到最后,都没有翘起来。」
「?」
「就是啊,你不会说啊、啦、呢、喔、咧、耶……这些会翘起来的字你都不说,所以有一种很严肃的感觉。没啦,我不是在说你不好,只是如果你跟我说话的方法跟和别人说话的方法都一样的话,那……那我会有点伤心。」
「那怎么办?」
「要不要你试试看,从现在开始,你讲话都在后面加上啊,就啊,好不好!」
小恩有点兴奋地抓着铁块的手。
铁块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铁块,可乐会不会太冰了?」小恩睁大眼睛,歪着头。
「不会……啊。」铁块僵硬地说。
「那,今天晚上我们去吃吉野家好不好?」
「也好……啊。」铁块的表情,比被开了一枪还难受。
小恩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打开门,听见蓝雨落下的声音。
她有一点高兴。
63.
小恩将关于自己的新闻都剪了下来,在铁块那本剪贴簿后面接着贴。
媒体给了她很多耸动的标题,也帮她找了很多动机。合理的,不合理的。
「疯狂女子行只影单,决战鬼道盟二十万人众」这是苹果下的标。
最扯,却意外最贴近事实。
殷殷盼盼的蝉堡始终没有送达,她有点失望。但也还好。
自己毕竟没有铁块那么特别。
话说,像她这么一个烂烂的平凡女孩怎么会暴起杀人?
动手的时候她没有时间困惑,事后却感到害怕。
如果尖刀刺出的时候正巧被发现了,那男人应该会抓住她的手吧?
要不是碰巧男人正达射精的酥麻瞬间,就算中了第一刀,也会立刻抽身而起、将刀夺下反过来把她刺死吧?
如果那男人前呼后拥的,一群人挤在厕所里嘻嘻哈哈轮暴她而不是单一个人上,那又该怎么办?自己真的有勇气在那种不预期的状况下,依旧抄起预先藏好的刀子刺进去吗?
将时间往回倒,假如那色胆包天的男人昨晚临时接到重要的电话离开夜店,自己不就白白被一堆坏男人给欺负了?想一想,这好像才是最不值得的事。
对,什么也没做,等于忘了铁块,这才是最可怕的部份。
浑身都是冷汗。
「铁块,我一点也没有忘记,你别怕。」小恩看着反复洗干净的手。
昨晚真的是不可思议。
不像平常那样拖拖拉拉,昨晚刺进那一刀的瞬间,那股真实、柔软的杀人触觉,身上每一寸毛细孔都感觉得到。
应该说,所有的意识都在那一刹那达到最敏锐,敏锐到,连那男人内脏被刺破的痛苦都从刀尖同步传送到她的身体里,过了十四个小时,还残留在她的发抖里。
只是杀了人后,她睡得很好,这让她很失望。
如果那三个惨死的恶棍能化作厉鬼来找她,要复仇什么的,该有多好……
如此,也意味着失去身体的铁块,也会踩着刚强的脚步从地狱回到人世吧?
「鬼打鬼,他们一定打不过你的!」
一边写着第四封信,一边笑了出来。
64.
下个目标应该是一个叫阿敖的混混。
据黄鸡跟火山哥的说辞,阿敖也是个好色之徒,平常不很受帮里的重视,所以也没分到什么好处。
阿敖在加入鬼道盟之前是个惯窃,进过几次监狱,但都关不久。组织养阿敖这种废物,还给他免费的海洛因打,为的是有一天出了事推阿敖出去顶罪。
比起当时只是负责在刑场守夜的阿敖,那个朝铁块的膝盖开了一枪的二当家义雄,小恩才是真的想杀。
现在有一个绝佳的可能。
要杀那个以冷血、狡猾著称的二当家义雄,说不定就只有这个机会。
打开铁块专属的邮政信箱,里面什么也没少,就跟以前一样。
有点失望,但也有点庆幸自己并没有依赖那些东西,冒险杀人果然是对的。
小恩放进了第四封手写信,却从五十八万里抽出一万元。
「对不起,最近都没收入。」小恩歉然:「先预支一下喔。」
然后,小恩将鞋盒,那满满装了好多好多蝉堡回忆的鞋盒,放了进去。
锁上信箱,轻轻在上面一吻。
65.
上了亮彩唇蜜,戴上假睫毛,画了个鲜艳的烟熏妆,挑染了发。
选了件最性感的衣服。
小恩搭计程车来到林森北路的「佳人有约」。
那里是鬼道盟旗下最高档的情色酒店之一,最近重新装潢已进入最后阶段,两个礼拜以后就要重新营业,诚征公关小姐的广告打得明目张胆。
不管世道如何不景气,好的酒店小姐永远供不应求,因为坏的男人永远有钱。
小恩到的时候,已经有六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在经纪人的陪同下来应征,其中两个她曾在传播公司里见过,但没说过几句话,大家都忙着应付客人。有一个明显是跷课过来,还刻意不脱下可爱的高中制服引起注意。
坐在沙发上,还闻得到油漆的新味。
不知是谁起的头,女孩们抽起烟,开始聊了起来。
「听说这里抽得很凶,干部管的也很严呢。」
「不过来这里的客人都不敢欺负小姐,因为这间酒店的后台很硬。」
「那我们等于是交了保护费嘛。」
「有没有办法不做外场啊?」
「不做S的话,钱惠存的很慢喔,反正我们就挑不那么恶的出去就好啦。」
「对了这里可以常常请假吗?我好怕我男友会发现,我还得随传随到呢……」
「你男友叫你来上班的啊?」
「哪可能,他知道了不气死才怪,他很疼我的。只是他的开销很大,不偷偷来这里上班的话,根本没办法讨他开心呢。」
真笨。
像那种靠女人赚钱挥霍的男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女友在酒店上班?钱又不会平白无故生出来。只能说,寂寞的女人,真的全身上下都是弱点。
小恩没有答腔,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静静地听。
像这样的机会万中选一。
黄鸡说,二当家义雄不好女色,也不特别眷恋权势,整个人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对琅铛大仔忠心耿耿,故此,琅铛大仔对他也百分之百信赖。
二当家义雄手底下有两百多个直属小弟,每个小弟都要混饭吃才有办法挣钱贡给他,于是鬼道盟重要的肮脏事业他都插足其中。只要琅铛大仔有钱赚的地方,他就有油水可捞。
这间帮鬼道盟大赚钱的酒店要重新开幕,可是帮里的大事。
一间酒店要成功,没有别的理由了——里面的小姐一定要又正又会玩!
记得火山哥一边吐血一边说,到时候二当家义雄一定会亲自面试每一个小姐。而所谓的面试,就是用测试小姐到底放得开放不开为理由,把小姐单独叫进房间,为所欲为一番后再决定。
当然了,义雄不可能跟每一个面试的女孩做爱,但不做爱,也可以有很多关于性的要求。好的酒店小姐未必得满足客人每一个需求,但这可是主管的面试,叫你干什么,你就得识相。
「我以前在美丽豪情上班的时候,管理干部好像跟客人是站同边的,都不管我们小姐的死活,跑台被客人催的时候还会被骂,真的很贱!」
「那这里真的会比较好吗?需要签约吗?」
「你男人是在做什么的啊?怎么花钱花很大?」
「就一般公务员啊,但是他喜欢改车,改车要花很多钱耶!不过他也常带我去很高档的地方吃饭啊,对我真的很好,也不会嫌我学历低。」
「喂喂喂,你看我这里,是不是有点皱皱的?有呴!我发现很久了,你们觉得是打针好还是雷射好?」
「我男人花钱花很凶,不过都没什么花在我身上,反正只要他多陪陪我就好啦。不要让我每次打电话都找不到人喔……」
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小姐来报到,个个打扮亮丽入时,有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别的酒店跳槽过来,毕竟新开幕的酒店。
大家七嘴八舌打发时间,小恩还是静静地坐着。
今天很可能会死。
她的皮包里有一把钢质良好的小剪刀。
前天她特地带去传统的磨刀店里,将刀尖、锋口磨得异常锐利,虽然是短短的一把,只要瞄准脖子上的动脉一插,割断血管还是气管的,还是可以送掉一条命。
只是插了这么一刀后,要怎么脱身?
不,根本就不可能。
只求能有时间反手给自己一刀,或是冲出窗子跳下去,一了百了。
真希望自己有那个勇气。
「今天就只有大家了吗?」一个穿着西装、五官白净的男人看着手表。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那么,大家请这边来……」五官白净的男人笑笑,请大家跟着。
女孩们跟在男人背后,高跟鞋的喀喀声凌乱地踩在还铺了层施工灰粉的地板,窃窃私语的,嘻嘻笑笑的。小恩深呼吸,在记忆里复习那男人的脸。
走过旁边都镶满镜子的穿廊,进入全酒店最大、最豪华的VIP包厢。
一个梳着油头的男人坐在包厢里,寻常的坐姿,后面没有站着一排横眉冷目的小弟,只有一张深黑色几无反光的大沙发。
那男人用不冷不热的眼神将众女孩看了一遍。
他的视线停留在每个女孩身上的时间都一样,分毫不差,却让每个女孩……即使是最老练的酒店小姐,全都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眼睛。
这个男人在火山哥跟黄鸡的手机相簿里看过。
是,没错,他就是鬼道盟琅铛大仔的最佳副手,义雄。
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男人。
66.
「全部脱光。」
义雄开口。
那男人话中有股难以抵抗的霸力,不管现场还站着其它小弟,几乎同一时间,在场二十一个女孩全都将身上的衣服解了下来。
一下子,几个妙龄女子赤裸裸站在包厢里,像是一场狮子的肉食秀。
冷气很强,每个女孩都站得很不自在。
「你出来。」义雄看着最左边的女孩。
女孩有点发抖地向前一步。
「叫什么?」义雄的眼睛低沉,看着女孩们的腿。
「张佳露。」
「做几年了?」
「两年多……」
「之前在哪里上过班?」
「在大地春风酒店。」
「那里是情义门看的场,你跳槽来这里,不怕吗?」
「我想……这里应该可以……帮我解决……」
义雄没有反应,眼睛瞥向一个看起来年纪最轻的女孩。
「你叫什么?」
「陈茵如。」
「高中念哪?」
「没有念完。」
「用左脚跳三下。」
女孩没有多想,立刻惦起左脚,僵硬地跳了三下。
义雄的眼睛看着女孩旁的女孩。
「打她两个耳光。」
女孩愣了一下,旁边的女孩也不知所以然地呆着。
义雄的眼皮似是跳了一下,女孩立刻闪电般摔了隔壁女孩一记热辣耳光。
气氛诡谲,没有一个女孩有多余的心神做真正的思考。
「会不会唱歌?」义雄看着微微喘气的女孩。
「……一点点。」
「唱几句。」
女孩唱了几句,全部都是抖音。
「有没有男朋友?」
「有……」
「男朋友做什么的?」
「还是学生。」
「你今天来,是想杀我吗?」
这个突兀至极的问题,让所有在场的女孩都愣住了。
彷佛连令冷气孔都结露的低温,又骤降了好几度。
「啊?不……没有。」女孩回答得很慌乱。
在刚刚那一瞬间,只有一个人的脚趾忽然往里揪了起来。
义雄的眼睛早就不在那女孩身上,而是轻描淡写瞥在小恩脸上。
小恩脑子一片空白。
「叫什么?」
「小恩。」
「本名?」
「李……李映彤。」
「之前在哪里工作?」
「在天哥的公司当过传播妹,还没做满半年。」
小恩想移开与义雄的四目相接,却一点也办不到。
「怎么不当传播妹要来酒店?」
「想……收入更固定一些。」
「要你做什么都可以吗?」
「不……不知道。」
义雄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冰冷。
「你今天,是来杀我的吗?」
「不是!」
小恩突然有点激动,全身绷成了一张弓。
久久,义雄不发一语,现场也没有一点声音。
「一个人在一群人面前一丝不挂的时候,最不会说谎。」
义雄的瞳孔像是两个深邃的黑洞,在那里面,好像什么都不存在。
小恩第一次,对自己出现在这里感到后悔。
「丢她。」
义雄说完,立刻有四个帮派小弟从黑暗里走出,抓住小恩的双手双脚。
小恩惊恐不已,拼命想挣扎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四个没有表情的男人在半空中干摇了她两下,便猛力将她抛摔向左边的墙上。
!
她重重撞在墙上。
激烈的冲撞力摔得她连尖叫都走音,内脏好像一口气挨了好几拳。
然后又重重落下。
她侧躺不起,头发盖住了半张脸,骨盆好像受伤了。
只有一个强烈到想哭出来的感觉:痛。
好痛。
「继续。」
于是四个男人再度捡起了惊慌失措的小恩,摇了摇,继续将她往墙上丢。
!
不正常的撞击声,摔得小恩头都快裂了。
不等义雄开口,四个男人自动走上前,将摔得鼻青脸肿的小恩拉起,牢牢抓住四肢,像丢沙包一样将她摔墙。
!
!
!
!
小恩被摔了好几次,害怕的情绪越来越混乱,尖叫声越来越失去力气。
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没有一个女孩敢尖叫、逃走,或甚至连发抖都很含蓄。
「继续丢,丢到她想讲话为止。」
没有人知道义雄的眼睛在看哪里,因为没有人敢看向他。
于是小恩又被丢了十七次。
丢到,全身都软了。
水泥墙上、地上,有好几处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红渍。
「……好痛喔……好痛……真的好痛喔……」小恩没有力气缩起身子,指尖发颤。
数不清的痛苦像钻子一样刺进她的身体,好几处都骨折了,断裂了。
皮开肉绽的,每一处都在痛,都想独立逃离。
刚刚一直抓着她丢来摔去的四个壮汉,手也酸了,汗也出了。
「这个女人你们以后不会再看到了。」
义雄扫视每个女孩的眼睛,将她们牢牢压在视线之下。
「你们全部都被录取,两个礼拜以后准时上班。」
这算是好消息吗?
「走。没把握忘记这件事的人,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话一说完,每个女孩都像大梦初醒般抓起地上的衣服,来不及穿就逃出房间。
走得干干净净。
67.
义雄冷冽残酷的第六感,让他全身上下散发出比平常更尖锐的气息。
那气息不是杀气。
他不需要。
从警方那里得来的资料全都说明同一件事,有一个年轻女孩在杀他的人。
在警方眼中所不知道的共同点就是,那些被凌虐致死的人全是当天对暗杀老大的那个杀手处刑时,在场,或有份的人。
义雄有点满意。
他的手下死得好,他们用恐怖的死亡告诉了义雄,那女人一点也不足惧。
只要给她一点机会,她就会像飞蛾扑火,迫不及待过来寻死。
「你为那个杀手报仇?」义雄微微向前。
「……」她很痛,真的很痛。
「丢她。」义雄微微向后。
四个帮派小弟踏出一步,身子就要弯下。
小恩大哭,着急地说:「对!我在帮他报仇……不要丢我……」
但四个帮派小弟见义雄没有反应,只好又将她捞起,大风车般往墙上抡去。
奇怪的巨大声响,小恩完全没有做出防御姿势的力气,就这么黏着墙跌下。
一直直接受到撞击的左手已经整个变形,鼻子断了,血腥味让她呼吸困难。
左边的膝盖完全没有感觉了。
「黄鸡、火山、洨鳖都是你杀的吧。」义雄冷眼睥睨。
「对……」小恩含糊地说。
真的不应该来的。
真的好痛喔铁块,小恩真的好痛好痛喔……
连指甲也在痛,真的,铁块,你快点带我走好不好,这里比死还要可怕……
「还有没有别人?」
「没有……」
「今天本来打算用什么方法杀我?」
「……剪刀。」
义雄看着地上的皮包。
他没有叫人打开,但想必一定只是把磨利了的剪刀吧。
真的是太蠢了。
用这种方式,应该没想过要活着离开吧?所以……
「今天,你是一定要我死了?」义雄淡淡地说。
「我要报仇……他对我很好……」小恩牙齿断了好几根。
「如果我放你走,你还会回来杀我吗?」义雄看着她。
小恩彷佛看到一线生机。
尽管她心知肚明,今天是一定要死在这里的。
只是,她真的好痛,好痛好痛,她撑不下去了。
手还可以恢复吗?骨头好像快穿出来了……不敢看。
做到这种地步,受了这么多痛,铁块在旁边看了一定会理解的吧?
就算被骗,也想……
「求求你……放我走……放我走……我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小恩哭着,无尽的委屈与恐惧都涌上了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铁块了。
义雄站起来,整理一下仪容。
沙发残留的凹痕慢慢回填后,义雄随口:「想不想玩她?」
四个帮派小弟你看我,我看你。
大家进了帮派是想搞点钱,再怎么变态也有个限度,但谁也不敢答腔。
「不玩的话,就把她带去那里。」
义雄离开房间时,丢下一句:「每个人都得丢一下。」便真的走了。
每个人都得丢一下?
小恩呆呆地任四个帮派混混将她四肢抓住,像提尸体一样将她提出了房。
进了电梯,出了电梯。
小恩被扔进了早就准备好了的六人座的厢型车,后座还铺了层让人很不舒服的透明塑胶垫子。车发动,不知要往哪里去,问了也没人说。
车上的气氛实在称不上愉快,不像要放她走。
颠颠簸簸的路上,她想睡一下,可是全身都太痛了无法阖眼。
血一直流,头很昏,但骨折才真的让小恩痛到没停止过呻吟。
「我会死对不对……」小恩一直重复,声音越来越低。
没有人理。
「可不可以偷偷放我下去……我保证不会出现了……」小恩慢慢地哭。
没有人理。
过了很久,厢型车才在一间废弃空屋前停下。
那里,听得见海。
车门打开,四个男人合力将越来越重的小恩连同塑胶垫子抬出。
四个人看起来都心事重重的,跟许久前唯命是从的冷酷模样完全不一样。
小恩被一鼓作气抬到废弃空屋的二楼。
她茫茫然,在这个闻得到死亡的地方,竟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为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心安了起来呢?
四个帮派小弟突然讨论起她无法理解的事。
「真的要这样丢吗?」
「又没人看到,随便处理一下就好了。」
「干,二当家叫我们丢就丢,还想什么?越想就越不敢。」
「说真的我还真的有点不敢,我没想过要干这种事。」
「二当家让我们做,就是要让我们升了,还不懂吗?」
「这有点过火了。」
「其它人只是跑跑腿,卖点粉,二当家让我们干抛刑,是给我们机会。」
「也对,不敢干,要是让二当家知道了……」
但小恩已经没有力气去关心。
她很痛,很痛,但更委屈。
这份委屈只有一个人在意。
然后,她在恍惚之间失去了重量。
一下子就来到了地面。
刚刚好像听见了什么,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啊。
侧着左脸趴在地上,好像有黏黏的东西一直从她的耳朵跟鼻子里一直跑出来……
好呛喔。
!
突然,小恩全身都剧烈痛了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对劲了。
完全没办法思考,这种疯狂的疼痛是怎么回事!
吐了一大口血,胃快速收缩着,想吐出更多东西。
眼睛快睁不开了,但还是可以感觉到自己被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往上面去。
是楼梯。
是刚刚的楼梯吗?
「等一下换你了。」
「不,换我!先换我!」
「每个人都要丢一次,急什么?」
「一起丢,算两次吧?」
「二当家要是知道了……」
「废话不要这么多,一个人都一次,一下子就结束了。」
小恩这才发现自己被抱了起来,眼角微微睁开。
自己正靠着空荡荡的窗。
大概是二楼的高度吧?刚刚就是从这里被丢下去的吗?
不算太高,刚刚好死不了、也活不下去的高度。
有点声音。
好像是海。
风吹来的时候,有点……
「小姐,对不起,这是你的命,别怨我们。」
「罗唆什么?快啦!」
再度失去重量。
躺在地上时,好像有一股微弱的电流在身体里扯来揪去,小恩的手指一直抽搐跳动着,呼吸也变得抽抽断断。
眼睛睁着,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闭起来。
「还有气。」
「当然还有气,还不快点。」
于是又上去。
然后又下来。
下来后再上去。
一眨眼忽溜溜下来。
最后一次高高落下时,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确实感觉到了飞行。
短暂的飞行里,听见了楼梯响。
钥匙的喀喀声。
有点潮湿。
一根绳子。
墙的后面好像有什么,一直想穿走过来。
是一首歌。
有点想不起来,但歌还是一直唱一直唱……
一阵巨大的撞击声结束了她的飞行。
贴着地。
不晓得现在是什么姿势。
但已经没有差别,痛苦也就只剩最后一点点时间。
只是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不是死。
而是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人。
小恩没有哭了。
她不想带着眼泪到下一世。
躺了很久。
没有人再丢她。大概是想等她确确实实死掉后再处理吧。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痛一阵不痛一阵的,大概是某种预兆。
好寂寞。
好寂寞喔。
尽力了喔。
不可以骂我喔……虽然最后还是偷偷求饶了,但已经很勇敢了。
对不对?
小恩有点累了。
呛呛的感觉。
什么东西烧焦了吗?
远处好像有人在走动。
那气味越来越近,人影越晃越清晰。
小恩的鼻子酸了。
那人轻轻蹲了下来,摸摸她的头。
她没办法动,但确实闻到了来自指尖上那股灼热的烟硝味。
铁块,你来了。
你还记得喔,真好。
真的是有一点高兴。
「辛苦你了……呢。」那人的声音有点别扭。
小恩的眼泪流进了嘴角的微笑。
「你说……呢!」小恩用破裂的嘴唇拼出了这句话。
真的是,好开心喔。
「我带你走,好不好……啊?」
「好啊!」
海的这头。
海的那头。
一朵花。
终于靠了岸。
68.
桌上放了两张履历表,用饮料压着。
下渗的水珠在A4纸上慢慢晕开。
姓名栏上分别写着:陈可诚,杨超宁。
终于要走了。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上班的日子。
昨天在蓝色的工作备忘录上写下:「想了很久,我可以带走长飞丸吗?」
今天打开,里面回复:「对不起,黄金梅利也是我的好伙伴。」
她看着它。
结果还是场无解吗?
那条不守本分的流浪狗,趴在门口阶梯上,看着马路上偶而飞驰而过的夜车。
它两个名字都喜欢,被叫什么也无所谓。
只不过要它从此以后只能被叫一个名字,它恐怕会有点落寞。
深夜无人,她迳自拿起压在应征履历表上的啤酒罐,走到门口,坐下。
罐子上冰冷的水珠从她的指缝中渗出,滴在地上。
「那个漂亮的女孩,一次也没有来过了呢。」
有点怀念那段一起拿着空啤酒罐,坐在阶梯上嘻嘻哈哈的日子哩。
打开拉环,喝了一口。
好苦。
带着微笑将啤酒倒进脚下的排水孔,淅哩呼噜,淅哩呼噜。
然后捧着空掉的啤酒罐,按照约定,想了一下她。
有点踉跄的排气管声噗噗噗接近,一辆方向灯坏掉的摩托车缓缓停下。
男孩还戴着安全帽就下车,看样子不像是要抢超商。
女工读生看着他。
这个他,这个不知道是无敌罗唆还是超级闷锅的乳八筒,今天晚上肯定是要来跟她抢狗来着。
不管,等一下一定不能输给他。
「嗯。」乳八筒走到她面前。
「嗯?」她注意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牙刷。
长飞丸加黄金梅利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突兀的画面。
牙刷?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那个。」
「嗯?」
「潮与虎早就下档了。」
「嗯。」
「黄金梅利号也被鲁夫烧掉了。」
「嗯。」
「干脆我们一起叫它,太阳狮子号,好不好?」
「好……好啊。」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罗唆啊,心跳得好快好快。
等等,为什么要一起叫?
「还有,那个,有一个还算有一点可爱的女生,就你也认识的那个。」
「所以?」
「好久以前她给我一份问卷,叫我帮她填,可是……那是一张关于化妆品的问卷,我又不懂,所以只好答应她,如果我将来有女朋友的话,一定会请她帮我把它填好,然后再交给她。」乳八筒的声音有点急促。
他突然忘了怎么在说话时好好呼吸,竟越说越喘。
「嗯。」女工读生哑口无言。
今天的八筒,多话得好反常。
「你知道,我们乡下人最讲义气,也最讲信用了。」
乳八筒拿出口袋里这张折了又折、皱得要命、随身携带数个月的问卷。
「那……你可以帮我把它填好吗?」
「……好啊。」
女工读生接过惨遭凌虐的问卷。
久久,大概三秒。
三秒,足够让麦可乔丹投进六次逆转球了。
「这算是告白吗?」她很努力才吐出这一句话。
「不算。」乳八筒艰辛地举起手中的牙刷,全身紧绷:「加上这个才算。」
「干嘛……送我牙刷?」女工读生耳根发烫。
「我想了很久,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据说这是一个男生很喜欢一个女生的时候,一定会送的礼物。」乳八筒手有点抖,递出牙刷:「应该有它的道理。」
「那……好啊。」女工读生接过,感到异常的莫名其妙。
但身体好热好热,有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冲动。
「那就是在一起了吗?」乳八筒吃力地靠近一步。
「也可以……嗯。」女工读生努力不后退。
两个人都很勇敢地看着对方。
在这个距离里,足够发生很多很多,好几年后还是难以忘记的回忆了。
至于趴在地上的那个它,不管过去是叫长飞丸,还是叫黄金梅利……
应该不必再担心以后要被叫什么的问题了。
于是它有点酣酣地闭上眼睛。
男孩抱住女孩。
一阵淡淡的风儿吹过,狗儿忽地回头。
登。
无人经过的电动门打开。
好像是,甜甜的祝福似的……
---------------
对不起。
我想说的是,对不起。
也许我想的跟你们不一样。
遇到一个愿意为自己牺牲生命的人,很美好,就像遇见月老里,那个愿意为你挡住子弹的男孩。
但是,遇见一个让自己愿意奉献一切的人,也是万不可求。
不是命运降临了小恩,而是小恩扑向了命运。
而不论这一切,我知道这个结局让很多美好结局的基本教义派感到失望(这个教派势力最大),因为我找不到让死者复活的咒语。
写作最煎熬的,不是竭尽心思拥抱读者,而是丢下读者。
……尤其我用了七年才让市场拥抱了我,人最好惜福一点。
但我知道,真正做到舍弃读者的期待,才是创作再一次的起点。
再见了大家,我又要走了——因为我要成为故事之王。
杀手系列五,预告
第二十六次打开信箱,他终于收下了那些钱,满满鞋盒的蝉堡。
当然了,还有那些他真不该拆开的信。
那个女人,那个杀手,那一首歌……
杀手,Mr. NeverDie
剩不到一分钟可以考虑。
前进差不多一定会死,但至少知道是为了什么。
转身继续活下去的话,却一定会后悔为什么不死在现在!
混帐啊……竟然哭了,现在应该要拉一下吗!
杀手,太极
我有两个影子。
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
杀手,F
「杀手,无与伦比的自由」,用最剽悍的热血止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