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游历大江南北
嘉庆十年(1805年)初的一天,张澍到达陕西潼关县,准备出关向京师进发。潼关位于现潼关县北,地处黄河渡口,位居晋、陕、豫三省要冲,扼长安至洛阳驿道的要冲,是进出三秦之锁钥,素有“畿内首险”、“四镇咽喉”之誉,因“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山海经》)在潼关县,张澍游览了境内的马超刺槐、十二连城等胜迹和风陵晓渡、谯楼晚照、秦岭云屏等潼关八景,并写下了数首诗歌,或写风土人情或写世俗众生。
数日后,张澍在潼关乘船渡过黄河,进入河南境内后换乘马车朝东北方向前行,几日后抵达孟县(今孟州市)。孟县,唐时称河阳,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的故里。韩愈字退之,768年出生于孟县西十里的韩家庄,824年病卒,谥曰“文”,孟县百姓为其建立祠庙纪念。在这里,张澍拜谒了韩文公祠,并作诗。
离开孟县后,张澍继续朝东北方向前行,数日后抵达京城。此次张澍风尘仆仆地到京城的主要目的是补官,但补官的希望却很渺茫。在等待补官的那段时间里,张澍显得非常急躁和不安。在一个秋雨新霁的早晨,张澍邀请何承先等诸友郊游,他们从横街出发步行到黑窑厂,然后来到陶然亭饮酒消愁,尽心时他们联句赋诗。张澍写下“力则任鄙,智则樗里。终遭蹇厄,不绥福履。子云笔札,君卿喉舌。亦逢困穷,曷若岩穴。嗟乎!楚国二龚,何不如杜陵蒋翁?商山四皓,何不如淮阳二老?君子既鸿冥,则宜潜心《黄庭》。营营乎欲勋塞宇宙,吾恐谢吐水之瓶。”(《偶作》)和“伏枥尚悲吟,秋风病骨侵。关山劳尔力,图画戚吾心。顾影毛怜短,闻声口恨瘖。当年求不易,台上置黄金”(《病马》)等,表达其当时的境遇和心情。
以张澍的才气和政声,补官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可是不谙官场“潜规则”他被远远地拒之门外。在古代,补官不成的官员,有的去书院任讲席,有的自办学堂当先生,有的做幕僚。可张澍自视甚高,这些都绝非他之所望,遂写下“凤凰不可煮,芝兰不可烧。凤凰岂无肉,留之听萧韶。芝兰岂无烟,植之香屋寮。一切拉杂用,未免惹姗嘲。我愿大罗氏,张网取鸱鸮。我愿采薪子,纵斧寻荨菽。”等诗句表明其高远的心志。这就使自己陷入进不得官,退又无颜回乡的两难境地。于是,张澍选择游历大江南北。“游历”是古代官员或文人们具有的一种浓厚情结。大凡有建树的官员或文人都爱去游历,这些人一般家里或者祖上是宦官之家,或者就是家资殷丰的家庭。但对于张澍来说却是一种无奈之举。不妨试想一下张澍作出这种痛苦抉择时的矛盾心情:若此时回乡,又得筹备一些路费,这对于家无田产又无宦资的张澍来说是一笔不少的负担。同时,衣锦还乡是封建士人得意荣耀的一种写真,张澍选官不成回家,他又如何面对家中的父亲和妻儿以及乡亲们。若真回到信息相对闭塞的凉州,则势必就与同年、朋友们之间的交往受到影响,更加不利于自己寻求出仕的机会。张澍当年在京城求学时结识了不少朋友,他们中间有不少人在南方做官,选择南游,张澍可以寻求朋友们在经济上的接济,也可以借此稍稍消释心中的郁闷,更重要的是寻求机会再次出仕。
经过大半年的苦苦等待,张澍决定离开京城游历大江南北。关于这次游历的原因和行踪,张澍在《养素堂文集·先府君行述》和《养素堂诗集·南征集》中均有记载:“以家计艰难,旅游大江南北”,“又湖北之江西、之安徽、之扬州、之苏州、之浙江,几览南纪之半。风尘鱼夕,块默无朋,乃录所经历,以资欢省。”
大约在这年的深秋季节,张澍离开京城南下游历大江南北。在河南叶县,张澍遇到了在该县任县令的挚友李宾。在县衙的官宅里,李宾设宴热情招待了张澍。叶县古为豫州地,周为应候国,春秋时期属楚北方重镇。在叶县,张澍还参观了在县衙里珍藏的《幽兰赋》十二通碑刻。这是由宋代书法四大家之一的黄庭坚用行书写就,腾跃跌宕,气势雄伟,意趣横生。
离开叶县后,张澍进入湖北境内,后走水路至武昌。在武昌,张澍深感武昌在总督百龄的治理下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遂作诗《制府来乐府》,自注:“菊溪先生节制两湖,甫三月,政修民和。适以事被逮,黎庶作诗,歌颂述勤”。百龄,字菊溪,汉军正黄旗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历任湖南按察使,贵州、云南布政使,广西巡抚,湖广总督,两广总督。经过一段短暂的旅行,张澍焦躁的心情也稍稍得以舒畅,心情也变得开朗。当时武昌刊行《清官册》,张澍读罢后,认为冗长庸俗,遂作7章《谣》自喻为能“传之可久也”。
张澍乘船沿长江而下,轻舟过三国古战场赤壁后来到安徽境内的安庆。张澍到安庆的目的是拜谒老乡余阙。余阙(1303-1358),字廷心,一字天心。先世为唐兀人,世居武威。元统元年(1333年)进士,官至浙东廉访司佥事。至正十八年()正月,红巾军陈友谅率部攻打安庆。此时,余阙代理淮西宣慰副使、都元帅府佥事,分兵镇守安庆。后陈友谅攻破安庆城,余阙自刎沉于清水塘中。元朝赠其为淮南行省平章,追封豳国公,谥曰“忠宣”,后在安庆建祠堂。
离开安庆后,张澍准备去庐州(今合肥)拜谒包孝肃公祠。但行至莲花潭时,张澍突然听到孩童们燃放鞭炮的“劈啪”声。此时,已是腊月初八,人们正在祭祀灶神。年关已近,张澍心中一丝乡愁油然而生。
嘉庆十一年(1806年),张澍度过了他人生中一个较为凄清和孤寂的春节。在一个清晨,他独自漫步走到庐州城东南门外的香花墩拜谒了包孝肃公祠。据《庐州府志》记载,一到夏秋季节,香花墩便蒲苇数重,鱼凫上下,竹树阴翳。宋代包拯在少年时曾在此读书。明弘历元年(1488年),庐州知府宋鉴将墩上小庙拆除,改建为“包公书院”。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庐州御史杨瞻将其易名为“包孝肃公祠”。包孝肃公祠除正殿外,还有廉泉亭、流芳亭等建筑。
在庐州,张澍几乎没有朋友,所以春节后他就动身前往扬州准备拜访老师阮元。在去扬州的路上,张澍须经过滁州的全椒县。这里是吴文化和淮阳文化交汇之地,相传古代高阳氏曾在城内的椒陵山建立古椒国。在这里,张澍受当地文人士子们的热情宴请,与他们唱和,留有诗歌9首。
数日后,张澍抵达扬州。在扬州城的选楼巷(今毓贤街),张澍拜访了丁艰在家的阮元。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仪征人,居扬州。乾隆十五年(1789年)进士,历任礼、兵、户、工诸部侍郎,浙江、江西、河南巡抚,漕运总督及湖广、两广、云贵总督。嘉庆、道光时两任会试副总裁,曾是张澍参加会试时的副考官之一。张澍任翰林院庶吉士时与其交往甚密。当时,阮元得到一枚李广铜印,嘱咐张澍作歌,张澍遂作《李广铜印歌阮芸台夫子嘱作》,遣词造句挥洒自如。阮元对张澍的才学非常赏识,曾在给那彦成的信中盛赞:“张子介侯经学文辞,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阮元学识渊博,经史、天文、历算、舆地、金石、诗词、校勘、训诂无不涉及。主要编纂汇刻有《经籍纂诂》106卷、《十三经注疏》116卷等。在搜逸辑遗,研经治史等方面,张澍受其影响颇深。拜访阮元后,张澍作《至扬州谒阮芸台(元)抚制军师》:“岂寻察战到扬州,为谒维摩上选楼。汉代画图县四壁,蜀冈泉水沦三瓯。敢言经术宗先郑,亦愧文章逊大刘。冉冉年华将四十,切云冠敞尚云游。”、“南方学者未能先,愧负师言亦赧然。日月何分微显看,凤麟遮莫译书传。安于果敢曾相信,胡广中庸未是贤。自问年来肠似雪,羊头马脯讵轻县。”用诗歌的形式表达了对阮元的赞叹和景仰。
在扬州,张澍作有《扬州杂咏》15首,描绘了江南小桥流水、风和日丽、莺歌燕舞的旖旎风光,如“二分明月属扬州,廿四桥边泛客舟。惊起鸬鹚飞不下,澹烟人影碧波流。”、“已是艳阳二月天,杨花如雪水如烟。隔溪系有渔舟子,人伴沙鸥自在眠。”、“园林到处霭香霏,策仗来游叩碧菲。芳树黄鹂啼不住,落花红雨湿征衣。”这些诗歌也自然的表露出了张澍婉约清丽的诗风。
离开扬州后,张澍乘船前往镇江。在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张澍乘坐的小船缓缓地行进在如银镜般的江面上。但船至京口时,已是深夜,张澍只好夜宿在小船上,透过薄薄的江雾,北固山清晰可见。京口是长江下游的军事重镇,北临大江,南据峻岭,形势险要,历代为兵家所重。南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66岁的著名爱国诗人辛弃疾被任命为镇江知府,戍守京口。一日,他登上北固山亭,感慨万千,遂写下《永遇乐•京口北固山亭怀古》,抒发了爱国之情。北固山是镇江三大名胜之一。峰顶有甘露寺,三国时“甘露寺刘备招亲”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北固山因从名扬千古。诗人王湾曾在北固山下停泊作了一首千古传诵的名篇——《次北固山下》,其中“湖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是备受称赞的名句。
张澍顺流而下,数日后来到无锡。在这里,张澍携友人师承祖游览了位于无锡城西郊的惠山。惠山以其名泉佳水著称于天下。相传,舜帝曾躬耕于此山。在这里,张澍游览了二泉亭,欣赏了书法家赵孟頫题写的“天下第二泉”5个大字石刻。
几日后,张澍抵达苏州,游览了素有“吴中第一名胜”之称的虎丘。虎丘,原名海涌山,据《史记》载吴王阖闾葬于此,传说葬后3日有“白虎蹲其上”。一日,张澍又去虎丘游玩,突然遇到张问陶,故人相见非常高兴,遂一同游玩至傍晚才返回到张问陶的寓舍。张问陶是钱仪吉年侄,字仲冶,号船山,遂宁(今属四川)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进士,曾任翰林院检讨、都察院御史、吏部郎中,后辞官居吴县(今苏州)。晚年遨游大江南北,1814年病卒于客舍。著有《船山诗草》20卷等。在寓舍里,张澍和张问陶饮酒赋诗,写下了《游虎丘遇家船山(问陶)前辈晚归寓舍共酌》三首,其中一首写到“归来话旧各凄然,如此头衔共谪仙”。夜半钟声何处寺?明朝好访孝廉船。”孝廉指钱仪吉。张澍在京城求学时,曾住在钱家和钱仪吉一同读书达5年之久。这次南下至苏州,还未曾与之相见。于是,张澍拿出一些银两买了一艘小船,准备去嘉兴的梅里拜访钱仪吉。
嘉庆十一年(1806年)农历二月二十九日,这是张澍自去年以来至今最为高兴和快乐的一天。时隔8年,张澍与挚友钱仪吉再次相聚。两位老朋友遂伸纸联句,作诗600字,用他们最擅长的诗词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钱仪吉看到挚友张澍面容清瘦,关切地问:“八年诀别驰轮乌,两年作吏颜何癯?岂无茅之膏腴?”张澍感慨地回答道“归来博得郁林石,口耕犹是一腐儒,出山小草胡为乎?”钱仪吉安慰道:“亦稍补救民其苏,纷纷侏儒只饱死,兀兀元叔宜饥躯。”张澍遂将自嘉庆十年(1805年)秋天从京师南下游历的经过向老朋友一一道来:“”钱仪吉劝张澍“少安毋躁”,多住些日子,好陪朋友四处走走,以消旅途的疲乏。
辞别挚友钱仪吉后,张澍又乘船来到太湖西面的长兴县拜访同乡邢澍。当时,邢澍为长兴县知县,是一位勤政爱民、深受百姓拥戴的清官。邢澍(1759—1823),字雨民,号佺山,阶州(今甘肃武都区)人。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中举,五十五年(1790年)春闱成进士,曾在浙江永康、长兴,江西绕州、南安等地任职。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离任,后卒于故里,著有《守雅堂文集》、《南旋诗草》。这是“陇上两澍”在异乡、也是生平第一次会面,张澍自然地受到邢澍的热情宴请。在长兴县的官署里,两人整天或畅谈或饮酒或赋诗。在观看邢澍画的“桓上草堂图”后,张澍即兴作了《题邢佺山(澍)明府桓上草堂图》:“邢侯履越纽,治行今第一。家山萦清梦,画倩营丘笔。象纬穷甘公,岳渎核童律。研经宗服虔,染翰迈赵壹。繄予耽靖冥,误为尘缨饰。归来常苦饥,不如乡有秩。东峰灵渊上,一椽尚未必。傥能卜德邻,昕夕读著述。”描写了桓上草堂图的美景,赞扬了邢澍的政绩、学问和绘画艺术,感叹自己为尘劳所羁,希望有这样的好邻居一同早晚读书。3天后,张澍向邢澍辞别准备回到吴门,特作了一首《别佺山明府》送给邢澍,诗中“绵羽叫芳春,鸦岗偶踏尘。逢君天下士,数我眼中人。观象追甘德,寻源说厍均。词流今代盛,意折是经神”等句叙写了邢澍在文学、为政等方面的成绩,而“万里隔慈晖,飘零愿已违。防身长剑在,满目断云飞。字尚愁蝌斗,冠仍异却非。掷杯聊一笑,今夕又征衣”等句则表露出自己坎坷的仕途。
在惬意与快乐的游历生活中,张澍没有醉心和留恋于旖旎的江南美景中,而谋求再度出仕的急切心情却时刻萦绕在心头。当张澍沿京杭运河过无锡时,听说秦震均为济东泰武道员,便作诗两首寄达,其中“侧耳廉风化匀清,欲驱下泽谒仪型。十年未执壶丘仗,一日难忘子玉铭。邹鲁士多依靠广夏。句芒天与赐遐龄。芳园寄畅林峦胜,独有闲云上碧亭。”极力赞扬秦震均在山东的政绩;第二首“误落缁尘感逝年,云霄顾盼愧彭宣。牂江作吏腰频折,蓬观校书梦已旋。坂负盐车思伯乐,琴弹流水忆成连。县蠡未报江河德,又饮南山第二泉。”则希望秦震均能作伯乐,发现和推荐自己。
数日后,张澍乘船至武进。武进有张澍恩师管世铭的故宅。当年,张澍在京城求学时曾拜管世铭为门下。就在张澍中进士的前一年(嘉庆三年,1798年),管世铭病卒。在恩师的故宅里,张澍作诗《舟泊武进访管缄若夫子故宅》:“忆予初束贽,矜许比陈辛。愧无青镂笔,何由郁奇文。譬诸蹇上天,终焉缇群。”深情地回忆了恩师的谆谆教诲。
张澍此次游历的目的之一便是拜访、会晤老朋友,希望有人能够推荐他,以便再次出仕。然而在当时吏治已经相当腐败的大环境下,家境清贫而又不肯阿附权贵的张澍,出仕的希望非常渺茫。
在游历大江南北的途中,张澍每到一地,都受到同年或故友们的热情款待和无私周济。这年的初秋,当他准备去金山时,就得到同门靳金鼎的慷慨帮助。靳金鼎,延津人,当时为丹徒县令,他见到张澍乘坐的是一艘小船,便出资为其换为一艘有帆的大船,用了一天时间就抵达金山。
在金山下,张澍换上新衣,戴上斗笠,拾级而上。恰巧,在金山山顶,张澍遇到了正在此避暑的洪亮吉。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号北江,晚号更生居士,阳湖(今江苏常州市)人。著有《更生斋诗文集》、《北江诗话》、《春秋左传诂》等。嘉庆四年(1799年)上书《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触怒嘉庆,下狱并定死罪,后改为流放新疆伊犁。八月二十七日从北京动身,于次年二月初十日到伊犁惠远城(在今新疆霍城县东南)。同年五月初一日被敕东还,六月下旬到凉州府武威县,作《凉州城南与天山别放歌》。这时,洪亮吉已成为经学、训诂学、史学、舆地学的领军人物。张澍与他相见,心中甚是高心,忙问:“前辈为什么来这里?什么时候来的呀?”洪亮吉说:“我是来避暑的,住在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你这是去哪里?”张澍回答说:“准备去江宁。”洪亮吉说:“那我俩今晚就在金山顶上痛饮狂歌,呼风喝月吧,喝醉了就纵身跳入这滚滚江涛中。”张澍大笑后,高心地回答道:“前辈如此豪爽,你我喝个酩酊醉有何妨,何必去寻死呢?”洪亮吉问道“你难道害怕死?”张澍回答说:“我不怕死,恐奇相不受前辈耳。”俩人相视一瞬后捧腹大笑。在金山顶,凉风徐徐,张澍与洪亮吉或饮酒或品茗一直到深夜。尽兴时,两人作《金山顶放歌》。后来,不待收拾桌子,二人便躺下睡去。次日早晨,张澍准备离开,洪亮吉亲自相送,一路上俩人倾心交谈,不觉已来到山脚下停泊的船边。当时,江风正盛,张澍命船工扬帆顺风驶去。张澍在所作的《登金山顶放歌同洪稚存(亮吉)前辈》中写道:“我不能折腰五斗事督邮,我不能著犊鼻褌酒垆头,复不能长垣牧豕,大泽驱牸牛。饥来聊尔为远游,惭无十万上扬州。大江莽苍一扁舟,怪豚吹浪风飕飕,须臾已到瓜步洲。”“先生哂我太缪悠,妙高台上月出挂银钩。送我下山,忽起万古之劳愁。”等表现出其不愿与贪腐的官场同流合污的高洁境界和窘困的旅途生活。
张澍乘船到太湖后沿京杭运河向北行驶,至镇江后再溯长江而上,抵达安徽池州。此时,张澍已没有多余的银两去客栈投宿,只好居住在船上。在船上,张澍撰成《三古人苑》。这是张澍用辑佚的方法,从各种古代典籍中辑录汇编而成。在《三古人苑自序》中,张澍表明了撰写这本书的目的:“窃念列国族姓,备于《春秋》,而幽、平以前,略不多见。乃自羲、皞下讫共和,刺取经史列记中古人之姓氏,附以事迹,都为一书,名曰《三古人苑》。”
离开池州后,张澍乘船至武昌湖,后过九江、南康、小孤山、汉阳等地,途中他还在百花洲拜谒了苏云卿遗址。在夏口,张澍受到了同年金绶、陈鹏的热情款待。无微不至的关照让张澍非常感激,遂作了四首诗赠给金绶、陈鹏表达其由衷的感谢。后来,张澍偕金绶、陈鹏去晴川阁宴饮观景,作《偕金印之陈鹿平二明府登晴川阁》相赠,其中写道:“君等贤劳怀故里,我其蕉萃念神京。何当载酒君临黄河,一笛西风吊祢衡。”在夏口,张澍的生活过的无忧无忧,还在金绶的家中,与金绶、陈鹏一起快快乐乐地迎接了丁卯年的春节。嘉庆十二年(1807年)正月初三,张澍向金绶辞别,准备返回故里,遂作《留别金印之明府》:“载病入孤舟,春云淰淰浮。乾坤容漫士,日夜听江流。秦陇渺天末,风尘厌我留。思君折杨柳,目断武昌楼。”表达对金绶的感谢,也流露出不愿暂回故乡,继续游历寻求出仕的机会。
张澍这次游历大江南北,从嘉庆十年秋至嘉庆十二年初春,历时一年半,“几览南纪之半”,但寻求出仕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因经济拮据遂返回故里。
十三兰山讲学
嘉庆十二年(1807年)的整个秋天,陕甘大地时不时的霪雨纷纷,暴涨的黄河水溢出两岸,大片良田和房屋被冲。张澍兀自走在回乡的途中,“满目泽鸿哀”。在进入甘肃境内后,他接到了宁夏道道员积郎阿和藩台蔡廷衡的贴文,说是陕甘总督聘请他到兰山书院任山长。这个消息对于陷入窘境中的张澍来说无疑是个好事。在兰山书院讲学,他不仅每月可获得薪水8两和每年400两银子,而且还能和一些士大夫保持来往,并有可能通过他们的举荐再度出仕。
兰山书院是中晚清时期甘肃规模最为宏大的官方书院,由南到北按中轴线对称建有大门、仪门、文仁堂、敬逊堂、射圃等。在文仁堂和敬逊堂中间西面修建有数间房屋,是山长的住宅、客厅和斋房,张澍到兰山书院后就住在里面。兰山书院初名为正业书院,由雍正二年(1724年)甘肃巡抚卢询捐养廉银开辟明代第九代肃王•肃宪王朱绅尧修建的红花园而成,雍正十三年(1735年)由甘肃巡抚许容奉旨改建为兰山书院。
张澍到兰山书院后发现课程设置不尽合理,生员们只学习参加科举考试用的“时艺”,却不研读儒家经典和史学方面的书籍。张澍遂在教学上除诗赋、书法外,又加入经学、史学等,极力倡导读经学史。如曾受学于张澍的定西进士马疏说:“介侯师主讲兰山,疏从之学。师训及门,以经史为宗,词章次之。”又如在《与陆平泉前辈学使书》中说:“窃念炎刘以降,李唐而还,关陇学术,厥有端倪,杜林、田生,易绍馯臂,而杨政、董遇能广其传;长安许商,《书》受平当,而皇甫、梁柳,复绵其绪;《诗》则韦贤、马融,而细君、班伯善治齐鲁;《礼》则贾护、段肃,而田儁、尹毅专精丧服;以及张敞、孔嘉之《春秋》,周生、梁觊之《论语》,杨泓、槃佑之《孝经》,杜林、樊光之小学。莫不师承有法,嘉惠艺林。……经籍道息,良用慨叹。”后任山长们均采用张澍设置的教学内容进行讲授,即由山长讲授经史名篇与学生严格按照山长制定的计划攻读经史相结合。
在兰山书院讲学期间,张澍还饱读了书院庋藏的200多种经史子集,并开始研究凉州文化,编纂完成了《五凉旧闻》40卷。在《二酉堂丛书•序》中,张澍写道:“余惧前哲芳徽,日就烟沉;而学侣姱修,罔知考镜。因于翻阅所及,辄著录之。物诞事奇,扩益见闻,亦杂记焉,用以祛未学之陋。”这为他后来编纂《二酉堂丛书》、《续敦煌实录》、《凉州府志备考》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一时期,张澍还与严烺、那彦成、铁保、松筠等人保持密切来往。这些人都是当时陕甘最有权势的官员,如松筠、那彦成都先后任陕甘总督。张澍与这些人的交往,是寄希望于他们能向嘉庆皇帝举荐自己,再次出仕实现“兼济天下”的抱负。如,嘉庆十二年青海发生了“番人反叛”事件,那彦成奉命平叛,张澍先后写了《那绎堂(彦成)师奉命参赞西宁戎事赋此邮呈》、《青海曲》四首等。当青海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他又写了《西宁大捷四首寄呈那绎堂(彦成)师》。其中“豹略筹边城,鸿恩赉上京”、“嫖姚真善战,定远最知兵”、“天声远震返旌旄,勒姐山前解佩刀”等诗句对那彦成大加赞扬,就是希望博得这位当时备受关注的风云人物的赏识,进而在皇帝面前推荐自己。松筠是张澍当年中进士之时在京城的老相识,两人性格颇合,相交深厚,嘉庆十三年(1808年)冬由伊犁将军调任陕甘总督。张澍曾作《上松湘浦(筠)制军》等诗,对松筠镇压白莲教起义时节制三秦期间的功劳进行了高度赞扬,尤其赞扬了他对儒学的重视。其中“微名久辱上公知,拂袖归来感岁时”、“扪心未信人能铸,主善宁教士不羁”、“况荷崇墀宽礼数,秦风爰赋修裳诗”等诗句则表达对松筠当年赏识自己的感谢,同时也讲述自己的困境。后来,张澍作《纪松湘浦制府遗事》,详细记录了两人在兰州的交往,其中写道:“抵任之日,(松筠)即来书院,握手曰‘君甲寅乡荐,余即知之,曾有诗寄涨桐门,君见之乎?’余曰:‘荷公厚褒,未尝弭忘。’后每逢课期,必亲至,竟日乃去……”。
嘉庆十四年(1809)农历十一月初五,张澍向新任的陕甘总督那彦成呈上辞去兰山书院山长的辞呈后再次踏上回乡的路。张澍在兰山书院主讲整整2年时间,这是他人生中一段较为平静的舌耕读书生活,也是他开始关注和研究凉州文化的一个重要时期。
十四闲居故里
十一月的西北,已进入寒冷的冬季,北风呼啸,大地一片荒凉。当张澍经过皋兰县城西门再向西行十几里后,看到许多逃荒的饥民携老扶幼地走在道路的两旁。到庄浪道时,张澍看到了更多的饥民。这年夏秋季节,甘陇大地出现了连续数月的干旱天气,再加上冰雹等异常天气,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被逼上了绝路。张澍在这年所作的《苦旱谣》、《苦旱》中,“昨朝扶策出效坰,罫田莹坼苗如刑”、“阳骄水土捍,物蔷地田睽。未见环茅艾,徒然长蒺藜”等句,真实地记录了当年发生在甘陇一带数十年不遇的旱灾。
过庄浪道时,天降大雪,寒风凛冽,张澍和随行的家眷们围坐在车厢里,大家身上覆盖着仅有的一块裘皮来保暖。透过小窗,张澍看到:用“双笼盛男女担之者”、“老翁媪蹩躠于泥沙间者”、依靠在枯树上休息的小脚妇女、捡拾一些落叶枯枝烧水做饭的妇女和用斧子凿冰吃的饥渴的百姓……情形十分凄惨。张澍便下车询问饥民:“你们是哪个县的,准备去哪里,为什么发生这样的惨状?”百姓纷纷哭泣地说:“我们都是被赈灾所害的呀!现在无以为生,只好抛弃了土地和房屋,准备去凉州、甘州讨饭活命呀。”张澍不解,问道:“赈灾就是用来救济你们,为什么反而会受其害呢?”一位老人告诉他:“今年之赈,大与往时不同。……吾侪屡奉差唤,赴城守候询问,饮食之费,或数百或数千余,又数次出票钱,或一二千文不等,意谓领赈多可以补偿,及至散银,则大口给百钱,小口五十,于往返之间且不足,又乌能资生耶!”这就是发生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的轰动朝野的甘肃“赈银津贴脚价”案。
当张澍抵达凉州城时,看到满街道的饥民,城内的几个寺庙里也尽是住满了外来的饥民。张澍遂向陕甘总督那彦成上书,建议“急请帑金百万两,且修城垣,以工代赈,是其为民谋者良厚矣。”然而,张澍不知,此次赈灾挪用“赈银津贴脚价”正是那彦成。据《清史稿•那彦成传》记载:那彦成于嘉庆二十一年,因在陕甘移赈银津贴脚价,禠职逮问,论大辟。
嘉庆十五年(1810年)整整一年,张澍闲居在家里。因补官未成,此次回乡,他显得很低调,很少与朋友、士大夫们交往,整日待在家里潜心研究学术。这一年里,张澍编集了《河西旧事》和《夏书》。《夏书》手稿有六巨束,张澍把它放在书架的顶上保管。可在这年酷暑,张澍邀请朋友去城外的松涛寺消暑时,家人误认为是废纸,将其全部烧毁。《夏书》是张澍对西夏历史进行深入研究的结果,虽未编写成功流传后世,但他是研究西夏学的第一人,对西夏碑的考释和晚年编著的《西夏姓氏录》、《西夏纪年》等对西夏学成为一门国际显学有重大贡献。
这一年里,张澍还写了大量咏唱凉州风物的诗歌,如《凉州词》、《闲居杂咏》等。其中《凉州词》:“蓆箕风紧起边愁,一曲琵琶醉甕头。失却燕支少颜色,汉家那肯其凉州”、“凉州地势控河西,竞说休屠金日磾。太尉后来骁勇甚,山空谷尽鸟悲啼”等诗句,在描写凉州独特奇异的风光时,也展现了凉州厚重悠久的历史文化。由于补官无门长期闲居,张澍还萌发了不再追求仕宦而安于享受天伦之乐的想法,如《检点著述数种慨然赋此》中写道:“无复飞腾壮士心,中原知己隔苔岑。鞭笞鸾凤神仙事,笺注虫鱼翰墨林。定远胸怀漫投笔,钟期寂常可椎琴。书眉画足纷纷是,我欲空山问向禽。”
嘉庆十五年,张澍已到“而立”之年,回首过去4年在外漂泊的时光,一事无成,张澍顿感自己的无能,心中泛起丝丝愧疚。为了年老的父亲和自己的妻儿,张澍没有选择逃避,他时刻准备着。就在这年的冬天,张澍又等来了出仕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