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树木
山东省临朐县柳山初中王仕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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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 。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管子·权修》
柿子
曾读一本书,说柿树的根是黑的。大凡黑根的树木都称阴木,不适合栽种到庭院中,因为阴木的阴气重,会对庭院的主人不利。我对柿子的甜脆可口,馋羡已久,很想在庭院里栽上一棵,听了这样的传说,虽半信半疑,终至于不敢以身试“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若干年下来,尽管院子里没有栽柿树,麻烦事仍不绝于家。后来读《山东教育》,说诸城市一所中学的校长,在校园里遍植柿树,还特辟柿园,在柿园的假山石上,题写“士子成林”的铭文。士子,柿子,这互不相干的两个事物,因谐音而结缘,给那位远见的校长,带来无限美好的想望。
“士子成林”,这不也是我所想望的吗?
清明过后,天气一天暖过一天,集市上多了卖树苗的人。车拖的,人扛的;一派派,一垛垛。多的是杨树,柿树却很少。一连三个集日,也没见卖柿苗的。眼见树苗市场的长龙越来越短,终至于销声匿迹了。忽然有一天放学后,妻带回来五棵柿树苗。有半米高,小指头粗细,顶上的芽苞怒成了拳头,透出隐隐的绿意,快要抽芽了。我一阵惊喜。原来柿树抽芽晚,芽簇开始萌动,最容易栽活,所以,买树苗的人等杨树下去了,才开始刨卖柿树。
庭院南屋的北墙根有一块地,正是院里活动的人员最少踩到的空闲处,十几平米的样子,栽一棵树绰绰有余,想到“二木”成“林”,就刨了两个坑,大概树大之后,就嫌拥挤了。这里土层厚实,是家乡常见的那种黄粘土,最适宜树木生长了。我和妻栽得很仔细,像侍弄自己的孩子。刨暄,捣碎,坑底施了土肥,怕烧苗回填了熟土,拌匀了。妻扶着柿树苗,我填土。待土与嫁接的砧木持平,而略低于地面时,踩实,浇上水。清亮的井泉水很快的滋进黄褐的泥土,树坑里泛起又大又亮的气泡。看着妻小心地用手提一提柿树苗以便树的根系能在泥土中充分地伸展。我觉得我们栽的不是树而是自己的未来。
剩下的三棵栽到野外。
端午节过后,小柿树抽芽了,嫩芽满披着短而黄白的绒毛,叶片只有铜钱大小,柔柔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每次放学回家,我都看她一看,怜惜她的柔弱无助,不时浇一瓢水。但柿树芽总不见长,十几天才新抽一片叶。渐渐学校和家里的活多起来,我不再顾念它的生长。
六月里的一天午后,酷热难耐,屋子里又湿又闷,我睡不着觉,又无法耐下心来读几行书,拿着蒲扇来到院里。天阴沉沉的,空中漫游着丝丝湿气,像是要下雨。我四周寻摸,看有没有怕淋的东西,惊喜的发现,我的小柿树芽有一尺多长了。叶片越抽越大,四五片叶后,竟有小孩子的手掌大小了,老叶片通体墨绿泛着亮光,顶芽下的三个叶簇也开始活动了,一个芽簇已孕育出铜钱大的一片叶和一个绒绒柔柔的芽尖。生命原本该有自然来造化,当我不再关注,任由风来吹,雨来淋,日来晒,小柿树却长得更加壮健和欢欣了。
夏天过后,小柿树已长出五六根枝丫,最先窜出的主干枝有半米多长。初始抽出的铜钱大小的叶片已经掉落,现在满树是小孩子手掌大小的叶片,绿黑透亮,泛着生命的光。大约满树的枝叶太厚重了,树干有些单薄,树冠偏压向一边。我插了根竹杆,把树干连同树冠敷在竹杆上。
整个夏天,整个秋天,那满树的小手掌就这样绿着,亮着,摇着,同阳光亲吻,与清风嬉戏,恣意地吮吸着自然地甘醇,向上,向上。
冬天来了。几场霜之后,柿叶失却了她生命的绿韵,变得暗淡灰白,有几片居然红了。大约立冬的一天,早晨起来,院落里出奇的冷,龙头滴落的水结了冰渣。阳光升起了,灿烂而温暖,我听见柿叶飘落的声音。中午,满树的柿叶已仅剩几片了。我拿了根线,将零落的柿叶一片片穿起来,挂到房里。那是自然的赠予,柿叶上有阳光,有清风,有鸟鸣,那是生命的标本。
第二年,小柿树很早就发芽了,它像是刻意回报我冬天对它的温暖地呵护,或者憋屈了一冬天,太压抑了,它要恣意地告诉我生命地顽强和不可抗拒。在料峭的春风里,满树柔柔的黄绿的新芽,仅几天工夫,就枝繁叶茂,形成小小的绿荫了。这年的秋天长得很快的两根枝干,已高过南屋屋檐,侧枝上生出众多小枝,圆圆的树冠遮成两三平米的树荫。中午,“秋老虎”毒烈的日光投下来,已晒不到我。在小柿树的阴凉里,我坐着小板凳,悠然地剥着白软的玉米皮。
第三年的春日与往不同,满树新芽抽出来不久就停止伸长,新枝轮生叶片的怀抱里,有一个小小的芽苞孕育。绿色的花蒂,俨然是女子仰着的遮阳帽的缩小版,花萼将绿色粟粒大小的子房,严严地包裹在自己的襁褓里。花苞生长很快,只几天工夫,子房发育成青色果实,顶破花苞钻出来,奶黄色的花萼围成的襁褓太小了,它再也包裹不住自己的孩子,有的落下地来,有的挂在青色果实上。
这时,新枝的梢头又开始生长,伴随着,大量的花蒂落下来,戴着青色遮阳帽的小小果实,忧伤地躺满树下,扫一扫,瞬间就是一大锨。我和妻挺着急,以为营养不良,就向树下浇了肥水,但落果依旧。妻说,应该像枣树一样环剥一下树的根部,不是营养跟不上,而是枝条生长太快了,夺走了供应果实的营养。我极力反对妻的主张,小柿树酒盅口那么粗,我舍不得向她动刀,她还几乎未成年呢!妻不管这一套,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把较大的一棵柿树的根部,砍得犬牙交错,白花花的肌骨露出来,刺人眼目。我与她大吵一架,心疼地用塑料膜把伤口包起来。
树上的果实掉得差不多了,存留下来的长到纽扣大,枝上一个两个,有的枝一个也没有。后来,我看柿树栽培的书,方知道从开花到果实膨大,这叫生理落果期。即使一个不落,一根小枝上也承载不了三四个柿子,需要疏果。
原来如此。
夏天去了,秋天来了。经了一夏的阳光雨露,柿子长得特别圆润而肥硕。高挑的树梢,被渐长渐胖的柿子压低压低,长的枝条弯成了一张弓,压到了下面枝条的枝叶上,树下很宽敞的人行走道,因沉甸甸的柿子压低了树枝,人不得不绕行。柿子还在长,我怕继续增重的柿子把枝条压断,就找来竹竿和麻绳,把承重最大的枝子加固了。
俗语云:“七月里核桃八月里梨,九月里柿子来赶集。”八月十五过后,柿子渐渐露色。先是靠近柿蒂的地方,出现一圈淡黄的晕,然后渐深渐黄,等柿脐部分的淡青完全褪去之后,整个柿子成为黄灿灿一撮,就成熟了。一棵树总是高处向阳的枝上最先变黄,低处阴凉的地方,最晚成熟。秋日的午后,太阳光热烈而灿烂,金黄色的阳光洒满小院的边边角角;满树墨绿的柿叶,在阳光里泛出黑亮的光;繁枝绿叶中黄澄澄的柿子点缀其间,像满天的星星闪呀闪的。最高处的一颗柿子熟透了,变成桔红色,一只红头顶绿翅膀的小鸟飞来,瞧人不注意,啄上两口就跑,蹬得枝上沉甸甸的大柿子来回摇荡。
周围是白墙红瓦;墙头上,院角里,高耸起垒垛的黄澄澄的玉米;院正中苇箔上,堆晒着雪球似的白花花的棉花;更有东南角杯口粗的一棵枣树,红彤彤的枣儿压弯枝头,从树下走,香甜的枣儿会亲吻你的额头,微风吹动,不时会听到吧嗒吧嗒声,那是熟透的枣儿落下来。农家的秋天,香甜在收获的喜悦里。
柿子黄了,还不能吃,它有一种涩味,咬一口,会使舌面生出许多白苔,舌头转动不灵。只有柿子变成橘红色,捏一捏,软软的,就熟透了,可以即吃。但熟透的柿子又软又稀,甜而不脆,不耐运输和保存。人们是很少等到熟透后采摘的。
家乡给柿子脱涩的过程叫“懒柿子”。当整个柿子全变黄了,,从枝头摘下来,放到45℃恒温的水中,懒懒的睡上一白一黑就成了。但温水脱涩的火候不好把握。有时水太烫了,把柿子表皮烫熟了,任你再有什么办法,都不会脱涩。我第一次“懒柿子”,就遭遇这种事。当时,用手试水温,似烫手非烫手,已经可以了,怕温度不够,又添了一把柴,结果把表皮烫熟了。一锅柿子“懒”了两白两黑四十八小时,还是涩。没办法,我把柿子从温水里捞出来,切成片,晒干,还是涩。有时,水温达不到45℃,或冷或热不恒温,脱涩的时间延长了,脱出的柿子就会发酸,甜度低,不脆生。
吃了几次亏后,我便有意识探求柿子脱涩的方法。力求方便快捷,柿子脱涩后,鲜美纯正,甜美可口。
我试验了几种方法。
先是用白酒洗过柿子,与苹果或山楂混置于不透气方便袋中,捂过一两天后,柿子就脱涩了。这样“懒”出来的柿子,发软,虽甜美异常,却失去了鲜脆的滋味。
再是用45-50℃温水,浸泡半个至一个小时后,同样用白酒擦洗,放置不透气方便袋中,捂一两天后,柿子就脱涩了。这样“懒”出来的柿子,鲜美甜脆,美仑美奂。正是我想要的。
用石灰水浸泡脱涩的办法,我没有试过,想必也很好。
柿子“懒”出来了,黄澄澄,水灵灵,硬梆梆,咬一口,脆生生,甜滋滋,真美啊!自己吃不了,东家十个,西家八个。谁家帮了你,送别的东西人家不要,就送三十二十柿子,小孩喜欢,大人的面子也照顾到了。这一年里,春天被妻环剥过的柿树,结了一百多个柿子,未环剥的那棵只结了几十个。看来,树和人一样,原本溺爱它却害了它。挫折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啊!
树上柿子摘得不多了,可远在外地上学的儿子和女儿,还没有亲口尝一尝自家的柿子。这在父母毕竟心痛隐隐。听说,柿饼是由鲜柿子削去皮后晒制而成的,可以长期保存。以前,我吃过柿饼,饼面有晒出的一层白霜似的卤,里面是暗黄的柿肉,咬一口,非常有筋道,甜美极了。据说,常吃柿饼,能补益脾脏。
我把柿子全摘下来。
吃过晚饭,碗筷收拾过了,用抹布抹过桌子。我找来小刀,戴上那大大的眼镜,用拇指顶住柿蒂,用食指捏住柿脐,像削苹果一样,开始一只一只削柿子的皮。柿皮一圈一圈旋下来,拖得长长的,像一挂黄色的鞭炮。每削完一只,就把它放到竹匾上。电灯很亮,妻在一旁看电视,并时不时的和我搭着话。竹匾摆满了,削下的皮堆了一地,我的手指有点酸痛,就作罢,明晚再削。
太阳挺暖和。晒柿子的竹匾飞来苍蝇,赶走了又来,我把竹匾放到屋顶上,高处苍蝇会少一些。又买来纱窗布,把竹匾遮起来。有窗纱遮阴,晒干会慢一些,毕竟,晒出的柿饼卫生多了。
寒假就要到了,儿子、女儿吃着甜香的柿饼,会作何想呢?他会想到那个温馨的夜晚,他的老爸,戴着老花镜,两指捏紧柿子,一手执着小刀,转呀转的削柿子的情景吗?
又是一年秋风起,柿子黄了。
2010·10·16
枣树
我家老宅子的院中,曾有一棵枣树,它大概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存在了,因为自打我记忆起,它就有碗口粗了。
枣树的主干约两米高,分出三根长长的枝杈,北面一根,,西面一根,东面一根。三根枝杈又生出无数枝杈,枝繁叶茂,把整个庭院的北部遮掩了。
春天枣花盛开的时节,满院郁郁扑鼻的枣花香,连空气都甜丝丝的。空中,树上,到处是嗡嗡嘤嘤的蜜蜂。这些毛绒绒的精灵,从这朵枣花,飞到那朵枣花,触须在每朵花的花器上不停地吮吸,尽量干净地采撷每朵花的每一点蜜,它们从不肯在一朵花上停留一分钟,吮呀吮呀,采呀采呀,花篮采满了,就飞回蜂房放下,再回来采。也许,蜂房距我家枣树只有一二里,也许会更远,但这些小蜜蜂,一天几十次上百次的往返采蜜,它们不觉累吗?我不知它们可否休息过?但枣花盛开的时节,我一直整天听到庭院的上空,是嗡嗡嘤嘤的蜜蜂声响。枣花太小了,黄色的米粒大一点,不,那简直就是黄色的米粒爆开的米花,不过,这黄色的米花,有郁人的香气四溢。这么小的枣花,因了那一点点香气,那一点点花蜜,蜜蜂要来回在一朵花上,吮上一次几次。一棵碗口粗的枣树,盛开的枣花何止千万亿万,浩如繁星,繁如浩星啊!蜜蜂太辛苦了,这可爱的小生命,在我孩子的心中,充满了敬畏。
因了蜜蜂辛勤的劳作,它一边采蜜,一边用满身绒绒的毛,把花粉传给子房,很快,米色的小花朵掉落了,子房发育成尖绿的小枣。枣树是一边开花,一边成枣儿,又一边开花。常常一根序状叶梗上,叶梗跟处的青枣比麦粒还大了,叶梗梢处尚在开花。只是越靠后开花形成的果实,在生理落果期,大多掉落了。
春阳暖暖地照在细碎的枣叶上,透过枣树浓密的枝叶,树下洒满斑驳的光影,太阳慢慢移动,那斑驳的光影也随着在转。微风吹动树梢,地上的光斑摇曳成一张网,像有无数的鱼儿在跳跃。
现在的孩子,水果糖吃多了,到了跟前,你给他一个苹果或一颗糖,他会摇摇头,不吃。在我小的时候,正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物资匮乏,小孩子一年难得吃上几个苹果几颗糖,所以,院中的枣儿,成了我的全部想望。我总是眼巴巴地瞅着满树的青枣,从夏瞅到秋。看到我望着枝上的青枣出神,奶奶总是用指头戳着我的额头,说我“馋猫”。因为,我曾好几次把奶奶放得很高很隐秘的糖果,偷下来吃了,还故意装肚子疼,骗奶奶给我泡红糖水喝。多年后,读管仲的书,对一句话刻骨铭心:“仓廪实而知礼节”。真是这样,饥饿出刁民啊!
进入秋天,枣儿长得又大又胖,当青枣渐渐变得青白,果肉稍有一点淡淡的甜味,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摘低垂的枣枝上的青枣吃。枣儿熟得很快,几天工夫,青白的枣儿变红了。白的红的枣儿,从满树细碎的青绿的枣叶缝里钻出来,沉甸甸压弯枝头,放出诱人的光,晃你的眼。阳光充足的地方,枣儿熟成一片红色的云。
这是一年中我最快乐的时光。自己有吃不完的枣儿,和你年岁一般大小的伙伴,也极力巴结你,希望从你这里多赚几颗枣儿吃。熟红的枣儿,也真正的甜,咬一口,绷脆,香醇,甜而不腻,脆而不涩,嚼在嘴里,满口生香,舌感说不出的通泰舒服。要不是奶奶极力阻止我,我差不多天天吃得肚儿圆,连大便下来也是未完全消化的生枣。
枣树上极易生一种叫“刷毛架子”的害虫,它通体绿色,身体有圆有扁,眼睛成两个黑点,毛齐崭崭,一撮一撮的,排成四行。初夏,从卵中孵出,常常聚生在一片叶子上,喜食枣叶,长大后分开,秋天长成成虫结茧。它的茧,是一只形似鸟蛋的硬硬的椭圆形的壳,有豆粒的两三倍大,牢牢粘结在树枝上。
秋天打枣的时候,正值“刷毛架子”成虫结茧,最少活力,风吹树摇,杆击枣落,时常有“刷毛架子”掉下来。不小心触了,立时皮肤会聚起疙瘩,奇痒酸痛,两三天不减。因此,每天放学,拾“刷毛架子”成了我的例课。我左手拿铲,右手用一根木棍拨弄,然后,把收集的虫子填进燃烧着的锅灶里。
有了这样的危险,我摘枣格外小心,有时也免不了让“刷毛架子”刷上。奶奶说那也活该,谁让我嘴馋!
也许讨厌生“刷毛架子”吧?也许嫌树冠遮院无光吧?抑或我摘枣从树上掉下来吧?父亲决定砍掉枣树。我哭闹着阻止,终于没用。大人们给予小孩子的伤害,常常在于他的一闪念间,迷信,固执己见,或者种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他们自负地认为孩子是自己的,我都是为你好。入冬的一天,枣树被父亲锯掉了,掉下的枝干砸伤了爷爷的一条腿。
别了,我的枣树。别了,我甜蜜的童年。
想重新拥有一棵枣树,是读了鲁迅先生的《秋夜》之后,院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我崇敬先生,特别喜欢他优美而寓意深刻的语言。那秋夜天空的枣树,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分明是先生在望着我们。
第一株枣树忘记了怎样得到的。总之,栽下四五年后,就开始结枣了。那时,院子很宽敞,没有高树和高屋的遮挡,枣树得天独厚,玉立亭亭,独享阳光,长得特别欢畅。结枣的第二年,已是满树青枣,令人唏嘘。这年夏天,雨水特别勤。栽枣树的地方,低洼积水。家里养得鸭子,把这里当成池塘,从早到晚,游乐其间,弄得污水激荡,烂泥飞溅。久日的阴雨停了,接下来是五六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酷烈而焦灼,未在意间,小枣树满树的绿叶恹了。叶梗无力的垂下来,叶柄上,原本喜人的青枣,像发不出声的小铃铛,孤零零挂在枝间,黯然神伤。
我想了许多办法挽救它,没用。小枣树的绿叶一天天变黄变枯,最终全部掉尽了,只留下支愣愣的枯枝,衬映着院外的绿杨翠柳,灼人眼目。
一个月后,我刨它出来,小枣树的根全沤烂了。原本为它多供些水分,不料却害了它。
辛山初中是一座占地一百亩的大院,进院分为办公区、教学区、宿舍区,建有近二百间房子,每排房与房之间的间距20米。铺设六角方砖的甬道,把房和区划分成整齐的棋格,那些修剪成伞一样的法桐和圆球样的冬青,便给棋格镶了边。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的乐园。
两排房的间距,除却四米的甬道,尚有十几米的空闲,土质肥沃,浇水便利,镇政府规划成了枣树苗圃。说枣苗育成后,要在全镇建万亩枣园。活儿自然是学校的。刨地,整畦,种酸枣做砧木,浇水,除草。师生们干得很卖力,也很仔细。他们一向认真惯了,何况,万亩枣园的诱惑,难免不使人心潮澎湃。嫁接的活儿学校做不了,镇上找来人自己接,成活率很低。枣树没嫁接活几棵,短截后的酸枣木,却一下旺长满了苗圃,弄得整个校园荆棘丛生。
第二年春天,整个苗圃刨除干净,不多的枣树苗不知卖向何方。镇上终于没有建成万亩枣园。清理废圃的时候,我拾到一株枣苗,筷子高,根半干,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把它埋在东屋的窗前。我希望它活过来,因为它见证了一段难忘的日子,有快乐也有伤感。
六月里,迟迟未动的小枣树发芽了,虽细弱却令人怜爱。这时,别的树早已满树荫凉,青枣压枝。
感谢上苍!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我对小枣树不再体恤和怜悯。任凭风来吹,雨来淋,鸟儿在枝上啾啾,小枣树居然一年年长得很茁壮,自然力把它打扮得风姿绰约,玉立亭亭。如今,每年的秋天,满树的红枣压弯枝头,大人孩子在树下叽叽喳喳,摘枣,吃枣,谈枣,童年的欢乐又香甜在我的小院里。
2010/11/29
石榴
我家院里有两棵石榴树,那是对生的一棵分劈而栽的。它们应称为姊妹树或连理树。它们的果实,都是爽口的甜而微酸的味道,美极了。它们的树龄比我儿子的年龄还早。树是我栽的,但树却不属于我。西边的一棵归姐姐,东边的一棵归弟弟。
开花的时节。姐姐说:“我的花红。”弟弟说:“我的花大。”弟弟说:“我的花是对生的。”姐姐说:“我的花是重瓣的。”
秋天来了。石榴籽笑裂了口。姐弟俩又是一番较量。姐姐说:“我的石榴子又大有红,还笑开了口。”弟弟说:“我的石榴子又多又大,还双胞胎。”
“我多”
“我多”
“一、二、三、四……”两张红朴朴的小脸凑到一起,拨开青枝绿叶,开始数悬在枝头红灯笼似的大石榴。
母亲也来凑热闹。今天摘姐姐的“笑开口”,给东家的男孩;明天摘弟弟的“双胞胎”,送给西家的女孩。于是,争论又起,热闹便一天接一天地充满小院。
署尽秋来,寒去春往。姐弟俩一天天长大,石榴树一天天老去。从前,拖鼻涕的丫头片子,出落成人见人夸的大姑娘,灰头土脸的屁股蛋子,长成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石榴树老了。它的好多枝干死去,又发出新枝。东边一棵的树冠,在一个严冬之后,整个的冻死了。春天将去,仅存的树干上,才顽强地抽出一个鲜红的芽。盘曲嶙峋的树桩,嫩绿红润的叶芽,十足一盆古老百年的盆景。
花零落了,果实也时多时少。姐弟俩已不再关心花开花落,榴红榴去。姐姐高中,弟弟初中,平时离多聚少,偶尔相会石榴树下,争论的已是文章的构思,A、B、C的计算;盘点的,是李白的浪漫,苏轼的豪放,北大的人文,清华的典雅……
有时候,姐弟俩也谈起石榴树。姐姐落榜复习的那一年春天,西边的石榴树,枝繁叶茂,榴红飘火,花团锦簇。东边的一棵,只零星地开了几朵。弟弟说:“姐姐,你今年准能考中。你看,你的石榴花开得多么绚烂,简直就是一团火。这是老天垂象。你一定会考中的!”
十一二岁的年龄,不是姐弟情深,谁会有这样的应景之语?岁月催人熟啊,听来,令人唏嘘。
如今,姐姐做了律师,弟弟正读大学,院中的石榴树也仅剩一棵了。老屋翻修,别人劝我刨掉石榴树,他正值院中央,人来人去不方便。我舍不得。老石榴树的年轮里,嵌进了小院每一个美丽的黎明和黄昏;它的生命里,融进了孩子的笑闹俏骂,朗朗书声;那飘红的榴花,寄托了多少姐弟的希望;那笑裂了的榴籽,挂满了多少父母的翘首……
明年春草发芽的时候,我要把它移栽到果园里,那里更适合它生长。不为榴红飘火,只为珍藏一段记忆。
2010/11/29
樱桃
十年前,我家过得是饥寒交迫的日子。我工资微薄,家庭遭遇寒潮。先是小妹身患绝症,撒手人寰,后是祖母年老体衰,不治身亡。缠绕在家庭事务中的闲言碎语,就像那六月天霉变的绿毛,生了一层又一层。
镇政府在公路沿线搞万亩大樱桃工程,沿路两侧200米内的土地,都要种上大樱桃。当时,樱桃苗五元一棵,桃树二角一棵。我们这地方,没有人栽种过大樱桃,对大樱桃栽培心存芥蒂。据说,大樱桃七八年才结果,管理精细,春季开花早,十年九冻。
村民大会在小学校的教室里进行,课桌间,蜷缩着衣着邋遢的汉子,他们抽着劣质的纸烟,牙齿黄黄的,开口讲话,满口的唾沫星子四溅。那些衣着光鲜的小媳妇,自然地围成一圈。难得有这样聚会的机会,她们永远有拉不完的话题,发型啦,衣服啦,开领啦……小孩子最高兴了,他们你追我逐,在大人们的大腿间钻来钻去。村长是一个长驴脸,五十多岁,背微驼,头发因长时间不染,剃过的毛茬,钻出一寸长的白发,活像扣了一顶白布条镶边的没沿的婆娘帽。不知是早晨起床没洗脸,还是吃油腻抹得太多了,脸皮黝黑光亮。长驴脸走上台来,驴脸拉得更长。他咣咣敲着桌子,立时,人声鼎沸的会场安静下来。
“镇政府在公路沿线建万亩大樱桃园,这是政治任务,栽也得栽,不栽也得栽。有的人对村委工作不支持,说三道四,我看你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今天,我把话搁这儿,一亩地500元买樱桃苗子。交钱的,分……分地,栽树。不交钱的,土地收回,转分摩天岭顶。李会计,这是1500元,你收好——了。”
他把“好”的尾音拖得长长的,说到“了”却戛然而止。三角眼阴阴地扫视下会场,走了。
会场一下像凉水倒进了沸油里炸开了锅。毫无准备的村民,吵吵嚷嚷,无所失措;有准备的村民纷纷交钱,抢占好地。就这样,在镇政府建万亩大樱桃园的大背景下,村干部完成了“圈地运动”——有钱有势的占尽良田,无钱无势的,眼瞅着自己分得的山岭薄地嗟叹。两年之后,那些有钱人,转手卖掉栽下的樱桃树,便稳稳地享用自己的“战利品”了。从此,村里再无宁日。
村长下台了。这恶棍,他把自己的“母亲”蹂躏得体无完肤之后,扬长而去了。
我家公路边上的三亩好地,被别人“抢去”了。望着分得的山岭薄地,妻子一天到晚抱怨。土地这玩儿,虽收获无多,不能大富,但没有还真不行。俗话说,囤里有粮,肚里不慌。邻村栽大樱桃的三亩薄地没人要,我包了下来。条件是栽上大樱桃,三年不收承包费。就算是对丧失好地的一种补偿吧!
借了五百元钱到县苗木公司买樱桃苗。自己对栽樱桃知识一无所知,任凭公司人员像陀螺一样指挥得团团转。颠颠簸簸,昏昏迷迷,买回100棵樱桃苗,到家一清点,只有97棵。
田早已耕好了。栽树的株距和行距有 严格限制,一块大田中的几户人家必须统一。这块田里的其他两家已经栽上,我只需照样栽就可以了。
樱桃苗分三个品种,主栽品种叫红灯,授粉树种是先锋和雷尼尔。原来,这甜樱桃有自花不育的特性,只有异花传粉才结果多。我用测绳量好距离,点好穴。妻扶正树苗,我培土,每栽三棵红灯就栽一棵先锋和雷尼尔。这样,待开花传粉的时候,三个品种的大樱桃可以均匀受孕。
水在一百米外的深水井里,须穿过公路和树林,爬过两个崖坡。一担水浇四棵,要挑二十五担水方能浇完。我和妻商量,每棵少浇一点,第二天再浇一遍后盖土。镇上分管的干部来了。九十七棵树苗只栽了田的一半,干部说剩下的田也要栽上樱桃树。好说歹说,找了种种借口,干部答应可以栽别的果树。
第二天,又浇了一遍水,我和妻用裁成一米见方的薄膜,盖到树底下,周围覆土,以减少水分蒸发,保证树苗成活。剩下的一半田,栽了桃树。镇上的干部拿着剪树剪子,逐棵把栽上的树苗剪成80公分高。他们说,这是为了去掉顶端优势,使树苗发芽多,发芽旺,将来树形整齐。嘱我把剪口抹上脂肪油。
春天来了。气温回升很快。二月里,早晚的天气还有些凉意,中午却热得让人穿不住棉袄了。犁过的土地,经了一冬天的冷冻风化和雪水的泽润,细软暄松,一脚踏上,印出深深的鞋痕。大小的砂石裸露出来,正午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发出白亮的光。妻提着筐,满地里捡拾裸露的砂石瓦片,红色外套和头巾随意丢在地上,因用力,腮涨得通红。
樱桃芽开始活动了,越靠近梢头越饱满,胀鼓鼓的,豆粒大,又像怒握的拳头。扯一条线,在树行两边整两条畦埂,这即便于干旱时浇灌又便于行间空地种植。果园不能种高杆作物,像西瓜这样的经济作物,又费时费工,我想,就种大豆和地瓜吧!
谷雨过后,点瓜种豆。大豆播种的时候,樱桃树发芽了。那嫩红的芽簇,轮生在小小的苗干上,新抽的叶将展未展,带着淡淡的红晕,一如初春香椿的红润;展开的叶青翠娇弱,每片叶梗都带有一颗红痣。大概樱桃芽带有甜味吧?那些小蚂蚁行色匆匆,在叶芽间穿梭。照技术员的说法,第一年栽下的樱桃树,定干后,在60至80公分处,留四至六个叶芽,将来发展成第一层大枝,60公分以下叶芽全部抹除。
大豆播下后出得很均匀。立夏前后,下过两场透雨,气温达到20多度,地温也有十几度的样子,地里的草籽一窝蜂往外涌。豆苗不高,还不能足以遮盖地面。周六周日,我用两三天时间,把果园锄了一遍。
樱桃树长势很好,留取的叶芽,最长的长到一尺多,叶片墨绿肥厚,生机勃勃。只是有的叶片,鲜嫩时,被巡夜的金龟子吃成不规则的缺口。树下覆盖的薄膜里长出了草,把薄膜顶成球样的大馒头,有的从薄膜缝里钻出来,分外青绿肥胖。我不得不耐下心来,伸手进去把草拔出来。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麦收到了,我和妻天不亮就到地里割麦子。曙光朦胧,刚够分得清麦垄。清晨的天气凉爽,两个人一人一垄,也不说话,曦光中,只听到嚓嚓地刈麦声,偶尔,有早起的鸟儿清脆的叫声,在远处响起。
麦熟得很快。一块田里,早晨润润的割正好,到了中午就捆不成捆了。那些日子,我和妻没昼没夜忙。割了,要一早一晚往场院运,整夜地等脱粒机脱粒,脱粒之后,要连夜把麦草垛起来,别误了白天晒场。腰疼得直不起来,用镰把捶一捶;腿累得实在迈不动了,硬挺着还得迈。有时垛麦草实在太困了,倒在麦草里就睡着了。五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夜里不敢睡浓,半夜醒来听听窗纸,可曾起了风,瞧瞧天空,可曾遮了云。
十几天转瞬即逝,等麦上场粮归仓,到果园一看,满园的豆苗疯蹿一尺高,葱葱郁郁,一地青绿,叶柄间开出细碎的紫色小花。行间大豆的枝叶遮严了,枝叶遮盖的地方没有草,或有,瘦瘦的,高离地面,,伶仃地笼在大豆枝叶的阴影里。没有作物枝叶遮盖的地方,特别是樱桃树下,马齿苋、铁苋菜、拽倒驴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匍匐着爬满地面。密的地方一把抹不透,稀的地方,一棵马齿苋有蒲团那么大,嫩红的梗子,像爬满地的蚯蚓,又粗又胖,开出细碎的米黄色小花。
樱桃树的枝条有两尺长,六七根枝条笼成一束,形成小小的树冠。望去,一行行,枝繁叶茂,树木葱茏,很有点果园的样子了。只是有两三棵樱桃树,生了舟形毛虫,枝条上的叶肉几乎全吃光了,只剩下叶柄凄凉地支愣着。舟形毛虫通体紫红。刚出卵聚生一片叶子上,当这片叶吃成白丝的网,就分吃枝上的其他叶。它蜕一层皮长大一份。成虫的舟形毛虫,有蚕那么长,每天食量很大。如果几十只同在一处,会听到像蚕吃桑叶一样的刷刷声。不吃叶时,头昂起,像龙舟的样子而得名。受惊吓时,会掉下树叶,用嘴里吐出的一根丝挂在半空,没危险后,又通过那根丝回到树上。
我赶紧给所有的果树打了药,又起早贪黑锄了一遍草。
秋天过后,收割过大豆的果园,空荡荡的。樱桃树的枝条早已停止生长,枯焦的叶子落了一地。也有未落的,灰绿干焦,全无初发时的生机勃勃与活力。
第二年的春天,一个暖阳的天气,我对第一年抽发的枝条进行了修剪。在每棵树上,选取一根最粗壮的枝条留作主干,从第一层形成枝向上,取80公分中截,形成第二层结果枝。其它的抽发枝,作为侧枝,全部拉下来。
屋后的杨树比碗口粗了,我竖起梯子,把屋檐上下的枝干全砍下来,锯成三十公分长,砍成木楔。
果树拉枝很有学问。樱桃树周生的侧枝不均匀,背阳的一边稀疏,向阳的一边稠密,你要通过拉枝,尽量把周遭的枝调配均匀,这样,枝干固定下来后,结果才会疏密适中,稳产丰产。有的树发枝少,形不成层枝,对这样的枝,可以离主干留10公分重短截。截后的枝,会发出三四个非常旺的芽,生长迅速。拉枝要选好开角。开角是指侧枝与主干形成的夹角。樱桃树拉枝,应该开角大一些,75至85度之间。因为樱桃树的树枝向心性大,开角小了,生长一段时间后,枝条会很快的直立生长,一年中间若不再拉一次,树枝长粗了,就拉不下来了。要硬往下拉,势必从主干处劈裂。我第一年拉枝,就犯了这样的错误,给以后几年的拉枝带来很多麻烦。
换上一条破裤子,带上剪子、锤头、麻绳和木楔。天气很好,惊蛰后的土地早已化透了冻。蹲着或一条腿半跪在地,用锤头击打木楔进入地下,木楔露出的部分栓住麻绳,选好要拉枝条的开角和着力点,量好麻绳长度剪下来,然后拉紧麻绳,在枝条着力点处系个死扣。虽说是个死扣,并不是说可以实对实地勒紧枝条。这个“死”是指“扣”不松动,一松动,开角就变小了,起不到拉枝的效果。而勒紧枝条会影响后期生长,随着枝条变粗,着力点处的麻绳,就像一个铁环深陷肉里,形成环枝凹陷,使枝条生长变慢,极易折断。实际上,“死扣”是一个不会松动的环套。遇到细弱的短枝,生长一年后再行拉枝。
樱桃树栽下后,应年年施肥。施肥以土肥最好,复活肥次之,切忌多施氮肥。因为氮肥主要用来伸枝展叶。三四年后的果树,树冠已具雏形,根系发达,须控枝生长,形成花芽。多施氮肥,会导致枝条旺长,整个树冠,万头攒动,枝叶浓密,生机勃勃,营养外泄,不可收拾。
我家经济困难。家庭收入低,累年的花销又大,连正常的开支都难以为继,更别说给果树施肥了。但每年的拉枝、浇水、除草、打药,样样没落下,到第四年,樱桃树已长成大树了。
树成塔松形,杯口粗细,树冠由三层树枝构成,最下一层树枝,若不是行间留有走道,已经相接。树下树间再不能种植作物。树叶的荫凉把阳光遮住了,即使种上大豆之类矮棵作物,也长不好。没有作物的覆盖,每次雨后或浇水后,都钻出一层草,特别是行间走道,树叶遮盖不住地面的地方,几天工夫,草就青葱一片。伏天,雨水勤。有时,这一遍草没锄,下一场雨又接上了,地面老是湿漉漉的。连续几场雨后,草长得一尺高。这时,也不管地湿,钻到树底下,或蹲或跪,揸开大手拔草。树下的草都是直立的,挺稀,只有阳光晒到的地方草匍匐地面。草多,地湿,根上泥甩不干净,堆成一大堆,任其沤烂。没有烂掉的,太阳好的时候,活动活动,也就晒死了。
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了好几年。后来,我发现在果树枝叶遮不到的地方,点种红小豆,能有效改变果园环境,即保湿除草又增加收入,而且由于绿色植被覆盖,果园高温有所降低,真是一举两得。
红小豆是豆科植物的一种,长荚圆粒,粒深红,莹润,是很好的补血食物。
最初,是在果树空隙间随意点种了十几窝,自春至夏,没见长大多少,有的因打除草剂或锄地死掉了。想不到残存的几棵,入夏之后,就扯开劲长,匍匐茎一叉二,二叉四,千头攒动,占领了树下几平米的领地。入秋,那青亮亮的匍匐蔓更加恣意,一苏噜一苏噜的黄花儿开满藤蔓,边长边开,不久,就有狭长的青荚鼓起来了。
我发现,红小豆是一种秋天才开始开花结荚的作物。越到秋深,天凉了,它长得越旺盛,花开得越热闹。早春点种的红小豆,因生长时间长,藤蔓密集叠压,底下的捂烂了,反而结荚少,品质不高。
鉴于这种特性,红小豆最适于在开始结果的樱桃园种植。小满过后,甜樱桃开始采摘,大约二十天就采摘结束。之后,果园地面踩踏少了,雨季将到,地面杂草还没有出来,正是点种红小豆的最佳时间。
走道旁,阳光经常照射到的地方,每隔两米点种一窝,一窝最多两三棵。红小豆出芽后,正值雨季来到,阴雨潮湿的环境,极利红小豆伸蔓展叶。不长时间,那些弯弯曲曲的秧藤,就会把附近的地面完全遮盖。秧藤下的杂草,在红小豆蓬勃旺盛的生长中,慢慢被吃掉了。
雨季过后,天气转凉,秧藤叶叉间,一穗一穗,数不清的花蕾竞相开放,或掩在叶底,或高挑叶梢,黄云弥漫,绿翠缠绕,清香幽幽,蜂蝶嘤嘤。不久,细长的青荚鼓起来,红色的希望盈满其间。
果树长起来了,喷药成了一件麻烦事。樱桃树一年要喷几次药。开春花前,先喷一遍石硫合剂。采果后,天气转暖,紧跟着梅雨季节到来,正是红蜘蛛和各种病菌高发期,每十五到二十天就要喷药一次。有时,早晨刚打了药,午后下起雨了,三四天后需加喷一次。有的年份,打药不及时,或药物不对症,病害蔓延,常常引起果树提前落叶,大大影响第二年果树产量。
果树长起来了,行间的空隙,被两边伸展的枝丫占去了,密集的地方,这棵树的手臂伸进那棵树的怀里。背着喷雾器穿行在枝丫错综的行间,弯腰躲过这根枝的阻挠,不提防,却被那根枝摧了一把。喷头如灵蛇在枝叶间寻寻觅觅,乳白的雾,带着呛人的刺鼻气味,在叶间弥漫,“哧哧”的响声在树间穿梭。中下层的枝喷药还从容,树顶的枝就难了。须昂着头,仰着脸,伸直胳膊,翘起脚后跟,这样还不行,就寻一米多长的小木杆,把喷雾器的干绑长些。每次打药,我总戴上遮阳帽和眼镜,有时戴上口罩,即使这样,还免不了药液刮在脸上。一次下来,要喷八九桶药,两个肩膀给背带累得又酸又痛。有时,开关漏药,药液把两手泡得又白又嫩,鲜乎乎,皱巴巴,丑陋极了。有时,压气筒往外呛药,顺喷雾器淌下来,打湿裤背,整个腰和屁股湿冽洌一片。幸亏我皮肤好,对药物不过敏,否则,一个小时也难对付,别说整天打药了。
秋种之后,农活少了,樱桃叶子开始掉落,陆续的,果树进入休眠期,这正是樱桃施肥的最佳时期。
樱桃施肥有多种方法。一种是沟施。从枝梢伸到的地方,垂直向下的地面,挖一条与锨同宽的沟,深约30公分。今年纵向,明年横向。将土肥、绿肥、植物秸秆,连同复活肥,按数量均等,埋入地下,然后浇一遍越冬水,就可以了。这样,可以达到果园深翻的目的,又增加了土壤有机质含量。
一种是星状条施或窝施。星状条施就是以树干为中心,刨出些如星光四射般样子的条沟。窝施就是在果树周围刨一些均匀的坑。深度均20公分左右。这样施肥适宜复合肥。至于冲施肥,可绕树干刨一个圆圈,半径一米多,将肥料兑水,均匀浇施。
还有一种方法,便是浇过园后,把土肥、鸡粪、复活肥均匀撒在地表,然后用锨对整个果园地面深翻。这样,虽费力但效果很好,施肥均匀,又保墒除虫,一举三得。
秋末的阳光温暖地照着地面,北风有点凉。树上未落的叶子,干焦了边,但叶柄和叶心依然顽强的显露绿色。看出,秋霜在一点点蚕食叶片未尽的生命。冬天真的要来了。
地面很硬,我一边用三齿镢刨挖,一边用锨铲土。今年家中猪养得好,积攒了一年的粪土,我想趁这几天空闲,施到园里。树枝紧贴地面,锨挥不高,只能斜举起。人在枝下,直不起腰,时常半跪下,举鐝挥锨,还要防范碰了磕了树枝。
来了几个人,打听有没有卖樱桃树的。连续几年,每年都有这样的买主。樱桃树是一种高附加值的果树,每年鲜果上市,十几元或八九元一斤,大棚甜樱桃更加邪乎,三四十元一斤。来买樱桃树的,大多为了建棚,也有风言城市扩建或修路,栽下樱桃树占地,套取国家补偿金的。甜樱桃初果期长,少则四五年,多则八九年。即使开始结果,管理要跟上,否则也不会有好收入。我们这里的人,没玩过果园,对樱桃管理完全外行,心存畏惧,自栽下后卖得差不多了。我让买树的人估估价,他们给60元一棵,说了一大堆毛病,我说80元一棵就卖,他们不给。
第六年春天,樱桃树开花了。春分过后,天气一天暖过一天。樱桃树瘪瘦的叶芽、花芽开始变绿,一天天鼓胀起来,比吸水的豆粒还大了。有那么两三个好天气,太阳暖融融的,一丝风也没有,正午的野地里,迎着太阳光,会看到丝丝缕缕的地气在升腾。人穿着毛衣感到燥热难耐。街上的小孩子,干脆扒了棉袄,光着藕瓜似的白嫩的胳膊疯玩,急坏了哄孩子的爷爷奶奶,颠着脚,拿着棉袄在后面追。像是得了花讯,樱桃花一下子开放了。花芽舒展开,钻出一个两个五个六个的花苞,花苞由五六片花萼紧紧合抱成球状,露出羞羞的淡红的白。太阳光抚弄着这些花苞,胳肢着,挑逗着,花苞笑了,花萼平平地伸展开来,露出花心里带着黄黄柱头的雌蕊和雄蕊。淡淡的香气散开来,有蜜蜂的嘤嘤声在耳边响起。
一苏噜一苏噜,满眼是耀眼的洁白。红灯的花芽少,开得疏淡。无花的枝梢,芽儿呈现绿韵,将展未展。雷尼尔和先锋的花芽多,开得热烈。有的花枝,整个全被开放的花穗挤满了,通体成了洁白的花棍,毛绒绒,沉甸甸,压弯了枝梢。一树的洁白,一园的洁白,一岭的洁白,衬着隐隐约约的绿韵。啊,我怎样表述我的感动,我什么也说不出了。
整个岭上的樱桃园里,租了几十箱蜜蜂帮助传粉。我的园里也租了一箱。蜜蜂在花树间穿梭,嗡嗡嘤嘤的声响悦人耳目。早春的蝴蝶和小昆虫也来凑热闹,他们在花朵间爬来爬去,尽情地享用春的蜜酿。正午的樱桃园里,蜂箱前,乱蜂飞舞,嗡声如雷。这些小精灵,在蜂箱口,爬进爬出,飞上飞下,花枝上,水槽旁,树隙间,到处是它们忙碌的身影。有时,一朵花上,居然有两三只在吮觅。走在树间,清淡的花香扑鼻,满眼的洁白晃眼,嘤嘤的蜂唱悦耳,冷不丁,一两只蜜蜂会撞你的脸。
樱桃园开花到谢花约十天左右。天气暖和,阳光充足,樱桃花开花整齐,授粉好,谢花也快。如果天气时冷时热,开花延迟了,花期要半月才结束。开花时节,最怕的是倒春寒。
三月三麦子没了砖。清明过后,花芽开始萌动到完全开放,是樱桃花最怕受冻的时期。每天晚上,要按时收看天气预报,听明早可曾有霜冻?夜里可曾起风?樱桃花最怕冻害,零度就会有冻害发生,零下三四度就会摧毁整个果园花芽。有风的夜里不会下霜。夜里降霜当在凌晨三四点钟。
预防果园冻害的办法好多。一是浇花前水。这一遍水要浇足浇透,水分充足了,白天地温高,夜里地表释温的时间长,霜降就轻微。二是掌握准确天气预报,冻前打防冻剂。花芽冻害一般发生在地表至一米六高的枝间。冷暖空气对流,总是从低到高,高处温度高,不易冻害。打防冻剂应以中下层枝上的花芽为主。三是熏烟。霜降的早晨,三四点钟开始,将早准备好的柴草,麦草、玉米皮、锯末之类生烟多的什物,在上风口的树空间,均匀堆成几堆,点燃之后,熄灭明火,使其暗燃。这样,大量的烟气弥漫开来,笼罩在整个果园,一直不停地熏烟,到太阳将出的时候。烟气的温暖消融了树间的寒冷,提升了温度,就不会降霜了。天气寒冷,略有点风,火堆的红火烬多了,会产生明火,明火一升烟就没了。熏烟的人要不断加添湿草,来回管理火堆。有时,这里的火起了,那里的火起了,熏烟的人扑不及时,会很快把柴草燃尽,搞不好灼伤树枝。最好准备一瓮水和一把漏壶,提前用漏壶在柴草上喷洒些水,草湿了,燃堆不见明火,烟火浓烈了,熏烟防霜的效果就佳。
有的年份,霜冻太厉害了成了冰冻。那是什么办法都难以凑效的。雪打高山霜打洼。冷冻对低洼地块危害更大。前年,樱桃花蒋开,向阳的花枝已经露白了,天气预报有零下两度的低温。当晚,我运了一车麦草,挑满一瓮水,午夜一点就开始熏烟。风不大,时停时起,烟气不能完全笼罩果园。这里明火起了,那里明火起了,我来回跑,忙得身上冒汗。但天气越来越冷,凌晨三四点钟,瓮里的水结了冰渣,喷壶的漏眼也冻住了。天明了,太阳出来了,冰冻的危害显现出来,樱桃树中层枝以下的花芽几乎全冻坏了。有的冻坏了花柄,太阳一照花蕾就恹了;有的冻坏了雌蕊的柱头,花儿虽开放了,看上去满眼尽白,但授粉的花器冻黑了,子房再也形不成果实。园边空地上,新栽了两行核桃苗,刚抽出的叶芽冻烂了,一个月后,才重新发出来。那一年,新果上市的时候,十几元一斤,价格一直挺到采摘结束。我的园里,只树的梢头摘了少量,中下层的枝干几近绝产。
有时遇到雨。春雨霏霏又细又密,微微的风起了,雨丝飘飘忽忽,捉摸不定。地温较高,果园笼在蓝白色的雨雾里。白色的樱桃花沾了雨,娇羞含泪,又怜又惜,欲舍不忍。如果风骤雨急,花瓣零落,,香消玉殒。洁白的花萼,像折断翅膀的白蝴蝶溅落树下。一地的花瓣,一地的洁白,一地的无奈。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雨天不利于花朵传粉,花粉被雨水冲掉了,那些蜜蜂和蝴蝶也不出来活动。雨天,开花的果园是忧伤的。
樱桃花开二三天,就到了盛花期。盛花期要补硼和喷赤霉素,帮助提高坐果率。盛花期后,叶芽开始生长,授粉后的子房开始膨大,雄蕊萎缩干枯,花萼纷纷掉落,整个果园白色渐渐淡去,翠绿成为主宰。
花谢果团圆。谢花不久的小樱桃比豆粒还大,核已完全长成,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叶芽速长期和生理落果期。这时,果实生长缓慢,肉质的果核木质化,大量发育不全或营养不足的果实纷纷掉落。叶芽开始迅速生长,梢头的顶芽,几天工夫就蹿长十几公分。营养枝的腋芽间,新的花芽露出一点点芽尖。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果树,今年的花刚刚开谢,明年春天的花又孕育在叶腋间了,它在用一年的努力准备开花啊!当你把玲珑剔透的大樱桃放入口中,将酸酸甜甜的幸福在舌尖吮咂,可曾想到,这一颗樱桃果,要耗去樱桃树一年半的时间来孕育。
这期间,樱桃树营养耗损严重,一方面要供新果,一方面要发育新芽。果园管理要跟上。地面要保持湿润,挂果多的果树要追施含高钾的复活肥或冲施肥。但最重要的工作是控枝。
所谓控枝,是通过管理让新芽缓慢生长,使大量的营养先供果实生长。控枝是一种贯穿全年的管理措施。樱桃采摘后,通过控枝,积累营养,促进花芽分化形成。
控枝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药物控枝。通过喷洒或土施多效唑或PBO等植物激素,抑制枝条生长,增加厚度,达到控枝目的。这样的好处是用工少,时效长。不好处是用量难掌握。施少了,枝条控不住,,该怎么旺长怎么旺长。施多了,叶片出现褶皱,形似病毒,更严重的,枝条死亡,整棵树“憋死”。另一种方法是掐芽。新芽生长到10到20公分时掐掉它,再生再掐,直至秋天新芽不再抽生。掐芽的好处是减少了药物控枝带来的副作用,通过掐芽可以调节树枝结构,使树形更合理,更能促进整棵果树的挂果率。缺点是用工量大。春天的果园,土地湿润,营养充沛,万头攒动,叶茂枝繁,生机勃勃,五六天就需要掐一次。
十几天的叶芽速长期后,叶芽生长变慢,进入果实膨大期。地面湿润润的,天气越来越暖和,正午的温度都在二十七八度样子。一穗一穗的樱桃果,长长的果柄,挑着比豆粒还大的圆圆的青色果实,果核完全木质化,摸上去硬硬的。树叶青翠鲜绿,白亮的阳光抚摸过每一片树叶,果园是静寂的,耳边仿佛听到树叶生长的咝咝声。空气清新爽利,吸一口,沁人心脾。不时,有做窝的鸟儿在绿叶深处啾啾。
时间一天天过去,忽然有一天,你猛然发现枝上的樱桃多了,密了,豆粒大的果实鼓胀起来,压垂了支楞的果柄,好像果柄也变短了。小满前后,樱桃开始成熟了。最先露色的是红灯。这里一颗,那里一颗,向阳的梢头,温暖的叶上,先是嫩白,淡红,深红,莹润,晶亮,像透明的红水晶。这时,园里开始忙活起来。最先发现樱桃成熟的是那些鸟儿。白头翁是樱桃园里的强盗,最早成熟的樱桃,红一颗它啄一颗。花喜鹊也是偷盗的好手,它们两三只高高的飞翔在果园上空,觑见没人,就一头插下来啄食红果。有时被轰走了,飞到临近杨树上,独立梢头,“喳喳”叫着,等待园主人离去。风吹枝摇,喜鹊的长尾巴一起一伏平衡身体的摇晃,安静得像个绅士。鸟儿啄食最活跃的时间是早上和傍晚。有樱桃成熟的人家,在早上和傍晚,总听到他们驱赶鸟儿的声音,“呕,呕”、“去,去”,时而还夹杂着“啪、啪”的鞭炮声在空气里炸响。
一颗,两颗,五颗,六颗,整根枝成熟了,整棵树成熟了,亮闪闪,红艳艳,莹润,碧透,涎馋欲滴。
樱桃要一颗一颗采摘,那个早熟摘那个。一般整个果面保持浅红到大红都可采摘。摘生了价钱低,斤两轻;摘老了,果面变成深红,不耐运输,没人要。摘果是一件很累人的差事。刚开始成熟的时候,果面挂色不均匀,摘果要东挑挑西看看,相看半天,一上午摘不了多少斤。大面积成熟了又摘不及。气温高,怕熟老了;大风天,怕磨坏了果子。人钻在树下,半跪半仰;高处呢?踩着凳子,踏着梯子,胳膊弯挎着小塑料桶,一手扳着树枝一手采摘,脖子仰得酸痛,人吊在半空中,遇到地面暄软或湿滑,梯子趔趄,时常摔下来。第二天早晨,一桶一桶玲珑剔透的大樱桃,换回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票子。孩子的学费有了,打油称盐的零花有了,追施夏玉米的肥料也有了。笑靥漾在每个人的脸上。
时间仍在继续。今年收了,明年歉了,汗水滴在地上,滋进泥土里,不管有没有响声,他们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总在不停地劳作,不停地流汗。日子就这么一直过着,樱桃树长大了,孩子长大了,我们的国家也长大了。
201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