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丽花开
我爱过一墩大丽花,那之前我还从来没爱过任何一种花。
大丽花是1994年那年秋天,我在我们初一四班教室前荒废的小花园捡来的。那个秋天我习惯说一句话:我拣到了一群孩子。说是花园,其实就是用红砖垒成的两个相交的菱形,并不是很大。这是上个年级留下的果实。那天在整理花坛时,我们挖出来数量极多的大丽花根儿,大墩大墩的大丽花根儿都被我的学生们纷纷抢走。我站在讲台上对他们说:要像对待你们的青春那样对待这些花根儿,看看自己的青春会开出什么花来。他们都笑了,我觉得他们是在笑我小题大做,或故作高深,一个花根儿与青春会有什么关系啊?
我站在讲台上,我其实很爱这些毛手毛脚的孩子们。
他们中间很多都是我们村的,有些是我看着长大的。
后来,我在花坛边发现这墩貌不惊人的花根儿,我在那些孩子的欢声笑语中轻轻地捡起这墩花根儿,两枝老干两枝新枝下有六个薯根,我知道这个花根儿只扎根过两次,但相对于那些花根它显得太不起眼了,没有人承认它,它在瑟瑟的深秋里显得那么孤单。我顺手将它放在我办公室的角落里,以为冬天不让它们挨冻就可以了。
有很多天,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大丽花的存在。我每天在红尘中风尘仆仆地来去。我只记住了我自己的艰辛,我看见别人的花盆红的紫的开的那么多彩多姿,我没有花,我只拥有这一墩干枯的花根儿。
我已经习惯那些孩子的笑脸,他们需要用爱心来浇灌。
他们需要有扶持生长的力量。
初冬时分,我想起了这墩大丽花根儿。室外已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暖气也已经烧了好几天,再看花根儿已经铁硬,水分尽失。有人说,大丽花根要用土埋起来才能过冬。我赶紧跑到办公室外,弄来一些雪和一些细土,盖在上面。大丽花被深埋了起来,那些日子我不断向角落里洒一些冷水。
我对它们有时也失去信心,我不敢对它们期望太高,我怕将它们植入土中,它们都不会萌芽。就像对那些孩子,我不知道我的付出会收获什么?一切都是未知。
整个寒假我都没有去那间不再供暖的办公室。我梦里却在惦记那些花根儿是不是已经冻死或干死,在梦里它们开得我满身都是大丽花,我常常在梦里惊醒,但那是梦。
寒假结束,我终于又看见这墩大丽花,花根儿被饥饿的老鼠啃得七凌八乱,我看着这些被啃啮得不成样子的花根儿,心里隐隐约约有些痛,我愤怒地将整桶水灌入这个角落的老鼠洞,水漫过我的皮鞋,我呆若木鸡。
我没有想到这墩花会给我这么大的惊喜。
沙尘暴狂吹的日子,我的办公室里满是沙尘的土腥气味,摸摸脸全是沙土,就在我低头的一刹那,三株嫩黄的幼芽在黑暗的角落里袭击过我的心头,我蓦地头脑清醒,好象世界从此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小心翼翼地从土里将这墩花拿出来,三株手指高的嫩芽和几个刚刚冒出的花芽从老鼠咬过的花根里长出来,我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在乎我的悲喜,我的心有一种奇特的预感,别有洞天,就像大丽花活在自己的信念里。
在人们播种的季节,我将大丽花移栽到我家暖棚的水井边,那天真暖,我把它种在暖棚里,是怕倒春寒会袭击它,当暖棚可以揭开时,我发现那些花被高温烘烤的纤细柔弱,已经及膝高,我将它们用沙棘扶助,随着阳光一天天的照射,这些柔弱的花茎变成粗壮的黑褐色,我可以将冒出银绿色叶子的沙棘枝拔去。
我们初一四班前的小花坛再次播种时,我问我的学生们:你们将那些大丽花根儿都放置在什么地方,是否还活着?他们的答案各不相同,有的放在家里大棚里已经开花,有的放在家里暖屋里已经发芽,有的放在室外已经冻烂,有的不知扔在哪个二门后了。我没有说,我其实只是在心里做了一个测试,但又不仅仅是一个测试,大丽花真的在预示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我种在我家院子里水井边的大丽花长势非常好。我母亲非常喜欢大丽花,但是以前从来没有种过,家里有一丛蓬蓬勃勃的蜀葵已经长了很多年,每年都会开出几百朵粉红的或深红色的大大的花朵,蜀葵不需要人精心地伺候,每年都是最早探出花叶,报告春天。
我的大丽花也几乎不用伺候,它就在水井边痛痛快快地生长着。因为教学任务重,我一直在学校住宿,不是每个星期都回家。等我再回去时,大丽花已经长到院墙那般高。我见证过大丽花开第一朵花开的时刻,我一直都在猜测这墩大丽花的颜色。那天是我的初三学生中考的日子,我得闲放假在家,早晨醒来,就看见我家小园里,一朵小花一枝独秀地绽放于绿色之间,娇媚的红色,那么谦卑,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预兆。我为我的那些补习了好多年的学生们祈祷着,期望他们的生命开出艳丽的花朵来。
大概是在春天来的时候,我跟学校三番五次请辞初一四班班主任一职,校长也多次给予回绝,但后来我还是辞掉了。不是我不爱那些孩子,其实我在心里非常喜欢那些孩子。在我三年的教学生涯中,他们是我最爱的一群孩子。我刚毕业时,被学校分配教初三语文,看似重用,但其实是在教两班被学校分流过的垃圾班,那是一群绝望的孩子,无论我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导他们,他们自暴自弃的心态是无法改变的。我整天就是在做无用功,但他们好像很对得起我,好像都是在专修语文课,除了语文他们的成绩都是一塌糊涂。第二年,学校让我教这群孩子,担任他们的班主任,我在心里发誓将这些孩子送走之后我就离开。刚教了一个星期,学校对任课教师调整,我担任一个补习班的语文课和初一两个班的历史课,这样的安排让我对校长产生了很大的反感,明摆着整人。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总是认为一个历史老师当班主任对学生是不公平的,学生普遍心理是班主任的课都学得呱呱叫,我总不能培养一些历史学家吧!再说那也不是我的专业。出于对孩子们爱,我选择放弃,我的同事薛士东接任了班主任。我第三年还是教初三补习班和一个尖子班的语文,说实话,我不喜欢尖子班的一些孩子,他们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爱。至于我教了两年的补习班学生,他们都是一些备受伤害的灵魂,最后那年他们大多数都走了一个学校,终于修成正果。好像没有几个人对我说感激。我曾经默默地日夜为他们祈祷。
前两年的一个秋日回家,我一眼就发现我家的院子里长着一丛蓬蓬勃勃的大丽花,有一人多高,花开的是那么茂盛,花朵奇大无比,花色艳丽无比,成为秋天里我家院落里最显眼的一道光束。
我问母亲,这是从谁家分的花根儿,开得这么好?
母亲说,你不知道啊,这就是你当年拿回来的花根儿啊!
我惊讶地说,是吗?这么多年你还留着啊!
我真的不知道母亲还一直在精心地珍藏着培育着这个花根儿。就像我当年那样,对大丽花寄托了太多的心思。这么多年了,我的母亲也将对儿子的爱寄托在大丽花的花开花落中。我想那是一丛植满了爱的大丽花吧,在天地间默默地传递着爱的信息。
谭咏麟 让爱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