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大神
侯德云
我对跳大神很感兴趣。不是想去跳,而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时候经常听到这个字眼,想必父辈祖辈的人,对它是很熟悉的。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据说是“封建迷信活动”,已经被政府彻底废除了。
跳大神是巫的专利。巫有两种,在乡下人嘴里,把男的叫巫师,女的叫巫婆。要是有人抬杠,说不男不女的叫什么呢?我只能说,不知道。我偶尔在影视作品中,看到过巫师或者巫婆,一手拿鼓,一手拿槌,腰上缠着铃铛,边跳边扭边唱,呜呜哇哇的,唱的是啥一句也听不懂。这就是跳大神么?应该是吧。我觉得很神秘。我希望哪一天,能在生活的场景中,完整地看一次跳大神。
后来,我在毕飞宇的长篇小说《平原》里,看到过跳大神的描写。在第八章,“端方想和三丫好,孔素贞不同意,丫头就不吃饭。”孔素贞以为家里“不干净”,有妖呀鬼呀啥的,没辙了,只好请村里的巫婆许半仙来看看。许半仙问清了缘由,立马进入了大神的角色:
许半仙听着,听着,好好的,却来了大动静,腰杆子却慢慢地僵了,直了,直往上挺。最要命的还是她的眼皮子,全翻了上去,眼珠子白得吓人。“哗啦”一声,瘫在地上。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一点预备都没有,一点过渡都没有,厉鬼实实在在已经附在许半仙的身上了。许半仙在三丫的东厢房里打滚,疼极了的样子,快要死了……
许半仙打完滚之后,很快就进入到下一单元的表演:“她低声地呼叫着另一个世界的口号,那是类似于猫叫和驴叫的语言,阴森,并且颤抖。”
这跟影视中出现的跳大神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夸张一点。从“唱词”上讲,则一模一样。出于对毕飞宇的喜爱和信赖,我一度相信他的描写可能是很真实的。
读《平原》的时候,我对跳大神这个概念的认识,还是比较感性的。为了真正弄清楚它的内涵,我查阅了几种辞书。奇怪的是,最为普及的《现代汉语词典》中,没有这个词条。这可能是因为,“跳大神”已经不“现代”了吧。《辞海》中倒是有,缺一字,叫“跳神”,解释为“喇嘛教禳灾的仪式。在一定的节日,喇嘛们戴上种种面具,来往跳跃,以示神的威力驱除灾魔。”这个解释让我糊涂了好一阵子。我对“跳神”没有异议。民间出于尊重,口语中加上一个“大”字,似乎也说得过去。问题是,我的老家既没有喇嘛教,也没有喇嘛,怎么会有跳大神的说法?而且在父辈祖辈的口中,这是一个常用词,一说,大家都明白。我对“穰灾”也没有异议,跳大神就是为了消灾解难嘛。我觉得,《辞海》的说法,虽然不算错,但至少是不全面的。我认为肯定还会有另外一种解释。但到哪里去寻找呢?我想起自己收藏了一本《关东文化大辞典》,试试看吧。运气不错,很快就找到了。也是叫“跳神”,但解释比较详细,照录如下:
满族萨满祭祀活动旧俗。清代宫廷和民间皆然。宫廷朝祭中,萨满在三弦、琵琶、拍板伴奏下,执神刀、诵神歌进神位前献酒,众歌鄂啰啰。夕祭中萨满系闪缎裙、束腰铃、执手鼓、杆铃进于神位前诵神歌祈请,在架鼓、拍板伴奏下盘旋跄步诵神歌三次。背灯祭中萨满诵神歌四次,均可视为跳神活动。民间萨满有以跳神治病拿邪者,清初曾为官方禁止,但一直公开或秘密继续活动。
老实说,这段解释中,也有让我犯迷糊的词句。因无碍“大局”,暂且抛开不论。总的来说,它是契合了我对跳大神的记忆。特别是“民间萨满有以跳神治病拿邪者”,更是说到“点子”上了。
到此为止,我对跳大神的印象,还是比较模糊的。只能算大概地了解一点。但在最近的某一天,我一时心血来潮,到乡下走了一趟,无意中了解到了跳大神的真相。应了古人的一段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去了老罗家里。老罗今年六十三岁。我们相识接近二十年了,应该说是老朋友了。在城里呆烦了,我总是到他那里去散心。老罗对乡土文艺有很深的造诣,尤其喜欢二人转。他收藏了近千盘二人转的VCD。寒暄过后,老罗要放二人转给我看。说实话,我对二人转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也没啥事,那就看看吧。看的是《神调》。节目开始不久,老罗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老罗说:“我小时候看跳大神,跟这一模一样。”是么?我兴奋起来,这就是说,二人转的《神调》就是民间跳大神的翻版?老罗对我的疑问作了肯定的回答。
从下午到半夜,我和老罗都在看二人转。各种版本的《神调》都看了一遍。边看边问,同时还查阅了老罗提供的一些《神调》的唱词。我有了很大的收获。我知道,我从影视中看到的跳大神的场面,是不对的。毕飞宇在《平原》对跳大神的描写,也是错的。当然不是全错,而是把一个小小的局部当成了整体,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正常情况下,民间“治病拿邪”的跳大神,是两个人“表演”。一男一女。男的叫“帮兵”,女的叫“老仙”。当然,一个人也可以。无论男女,都可以。但一个人的唱词,仍然分为两个角色。唱词也不是什么“类似于猫叫和驴叫的语言”,也不“阴森”,都是些平平常常的民间口语,甚至是方言。“颤抖”是有的。老仙在“上神”的过程中,浑身都在颤抖。从二人转的表演上看,那种颤抖是很美,很迷人。老罗说:“跳大神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围观。”是对的。否则,它也不会转化成文艺形式。
帮兵,看似配角,其实任务很重。他不停打着手鼓,边打边唱,直到“神”或“仙”附到老仙身上,两个人才开始对唱。老仙缠着腰铃,身体扭动时,发出哗棱棱的响声,很悦耳。
跳大神通常要有这样几个步骤。
第一步,“开路”。不管请神还是仙,都要开出一条路来才行。没有路,怎么“请”呢?唱词如下:
日落西山(哪)黑了天(哎哎呀)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鸹上大树
家雀布鸽奔房檐
大路断了车和辆
小路断了行路男
十家就有九家锁
只有一家门没关
烧香打鼓要请神仙(哎哎呀)
看看,是不是很“家常”?里边还有不少东北方言呢。“老鸹”是乌鸦,“家雀”是麻雀,“布鸽”是鸽子。为了押韵,一些词句还别别扭扭的,这种别扭,在《神调》中随处可见。“车和辆”、“行路男”,在口语中谁也不会这样说。这证明了,跳大神的人,文化层次不高。唱词是不是固定的呢?不是。根据不同的情况,唱词可以变化。但曲子固定,谁唱都是这个味儿。
第二步,“请神”。等于把请柬发了出去:
帮兵我堂前站
叫声各位听我言
我左手拿起文王鼓
右手操起武王鞭
……
烧香主别消闲
赶快去把香茶端
然后装上几袋烟
地方宽绰大家坐
要是窄小多包涵
弟子举鼓要请神仙(哎哎呀)
准备得还挺周全呢。不光要周全,还要快,因为神仙说到就到。
第三步,“接神”。要用车去接呢:
我头顶房笆脚跐砖
双手一合响连天
迎接胡黄两家得道仙哪
我七里接八里迎
七里接到长沙殿
八里接到靠沙亭
……
一不要你慌,二不要你忙
慌里慌张累得慌
老牛拉车要稳当(哎哎呀)
“胡黄”,指狐狸精和黄鼠狼精,民间最常见的“下仙”。大概太上老君之类的“上仙”不好请吧。接到了,要往回赶。路上也不能闲着啊,拉拉呱吧。这就有了第四步,“盘家乡”,问问仙家是何妨神圣:
老仙家(哎)坐稳当
二番击鼓盘家乡
老仙家你或住城,或住山
或住湖广或四川
或住青岛或大连
往南走那一趟川
单人独马凤凰山
小石井子杏花山
大石井子蛇盘山
不知老仙家哪座高山把身安哪
到这个时候,老仙必须搭话了,两个人的对唱也由此开始。接下来的第五步,“盘道”。有点不客气了,要求仙家把以往的“成绩”汇报一下。如果“成绩”不佳,说不定就不请了呢。到第六步,“说事”。这才开始办正事。是治病,还是拿邪,唱词自然是不同的。此时的“表演”,当然是以老仙为主。我觉得,毕飞宇笔下许半仙那些古怪的动作,只有在这一步,才有可能出现。等办完正事,还有最后一步,“回山”。怎么请的,还要怎么把人家送回去。帮兵又得忙活一通了。
把这一过程完整地忙活下来,怎么也需要一个多小时吧。二人转中的《神调》可能会简化一些“程序”。另外,在结尾处,总是忘不了批评几句,说说“封建迷信,害人害己”之类的套话。跳大神,肯定不会有这样的话。这就是所谓的“来于生活,高于生活”吧。
我不敢奢望有一天能从真实的生活的场景中目睹跳大神,能从乡土艺术的某个角落窥其一斑,已经很满足了。我要谢谢老罗,没有他的一句话,我绝对不敢把《神调》和跳大神联系起来。
随便说一句,《神调》的曲子很好听。日后再到老罗家,我大概还会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