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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吗》
冯学荣
我们中国人有“孝顺父母”的传统，这个早在古代的时候，私塾小学的课堂，就开始给孩子们灌输“孝道”的思想，认为是父母给予了孩子生命、并将孩子养育成人，所以，孩子自从懂事之后，就应该无条件地孝顺父母。这一类的教材和读物，以《二十四孝》为经典。
在古代的中国，孩子动辄要给父母下跪、叩头，无论男女，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而要经父母代办，其中女孩子更惨，有的女孩子丧夫，女孩子的父亲往往会手持经书、勒令自己的女儿自杀殉夫——事后由地方官层层上报，求皇帝颁发一个贞洁牌坊——这不是天方夜谭，这是在古代中国屡屡发生的事情。
这还不算，在古代中国，还有着“父母在，不远游”的教条，这个教条，严重地束缚了中国人的对外移民。不但如此，古时还有一种“丁忧”的习俗——父母去世，子女需要辞掉官职、回家守孝，守多久呢？守三年。
关于中国的“孝道”，规矩之多，真是说不完，道不尽。为不影响篇幅，在此不赘述——总之，相当的苛刻。
问题是：古往今来的中国人，都认为“孝顺父母”是理所当然的，似乎没有几个人对此提出过质疑。
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呢？笔者认为：中国人脑海中的“理所当然”，其成立公式如下：
“老师都这样说” ＋“人们都这么做” ＝ “理所当然”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孝顺父母，真的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吗？
我们分析这个问题，不妨从讨论 “权利——义务”的关系入手。
先来一个案例分析：
一架飞机，在飞行的过程中，由于故障，迫降在一处沙漠中，此时，航空公司和乘客之间，就产生了以下的权利义务关系：
对于航空公司而言，由于未经乘客的允许，将乘客带到了一处沙漠，那么，航空公司理应负责乘客在此期间的优质餐饮、体面的住宿，并对因此造成乘客的人身伤害和财产损失，负有赔偿的义务——这是航空公司因为这个事件，所产生的义务。
对于乘客而言，因为你航空公司违背我的意愿，将我带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那么从现在开始，你航空公司应该负责我的饮食、住宿，我对因此导致的人身和财产损失，拥有向航空公司索赔的权利。
在这个事件中，航空公司对乘客的义务，其产生的逻辑如下：
你未经我的允许、违背我的自由意志，而将我带到一个全新的处境————那么，对于这个处境所带给我的所有不愉快，你应该负责任。
我再举另一个例子。
1922年，荣源为了当上国舅，以“父母之命”为由，将自己的女儿婉容，嫁给了末代皇帝溥仪。
婉容直至婚后才得知：原来，溥仪患有 “性功能障碍”这种病，不能过 “夫妻生活”。
糟糕的是：依照满清祖制，皇后是不能提出离婚的。
于是，在这段长达24年的苦闷婚姻中，婉容备受折磨，以抽鸦片度日，最终精神失常，依照溥仪的妃子李玉琴的回忆，婉容在临死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在咒骂自己的父亲荣源。
婉容为什么要咒骂自己的父亲荣源呢？——因为是荣源违背了女儿的真实意志，将女儿推入火坑、害了女儿一辈子。
婉容对其父亲的仇恨，其产生的逻辑，其实和飞机迫降沙漠的那个事例，是一样的：
你未经我的允许、违背我的自由意志，而将我带到一个全新的处境————那么，对于这个处境所带给我的所有不愉快，你应该负责任。
由此，我们懂得了以下这个相当显浅的道理：
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将一个人带到一个新的处境，否则，我就要对其后果承担责任。
好了，我们依照这个道理，来重新审视一下 “生孩子”这件事。
试问：我们在生孩子、将孩子带到人世间之前，征求过孩子的同意没有？尊重了孩子的自由意志了没有？
答案是：没有。是我们这些当父母的，擅作主张，将孩子带到这个人世间的。
那么，依据上述的道理，做父母的，未经孩子的同意、擅自将孩子带到这个人世间，那么，对于这个人世间所带给孩子的一切不愉快，做父母的，要承担责任。
这个逻辑，和前述的飞机迫降事件、以及婉容皇后的逻辑，其实是同一个逻辑：
你未经我的允许、违背我的自由意志，而将我带到一个全新的处境————那么，对于这个处境所带给我的所有不愉快，你应该负责任。
那么，说到这里，事理就很清楚了：父母把孩子生下来，不是孩子要对父母的幸福负责任，恰恰相反——是父母要对孩子的幸福负责任。
不是孩子应该孝顺父母——恰恰相反，而是父母应该 “孝顺”孩子。
这个，才是真理。
真理，往往违背直觉。
一个能言善辩、逻辑清醒的孩子，他／她完全可以这样说：我没有要求你将我带到这个人世间，你未经我允许，将我带到了这里，那么，你就对我的人生幸福负责任，一旦我感到不幸福，那么，我就可以责怪你——这是我的权利——因为，是你把我带到了这个人世间。
而一个明白事理、是非分明的父母，也完全可以这样说：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擅自将你带到这个人世间，倘若你过得不幸福，我应该感到内疚，因为，是我将你带来这个人世。因此，为了使你幸福，我要给予你最好的教育、培养你最好的品格…….总之，我要千方百计地使你幸福，这是我应尽的义务。
读到这里，我想也许有读者会质问：就算你说的这个逻辑成立，那么，做父母的给了孩子生命、并且将孩子养育成人，因此，孩子就应该孝敬父母，难道，这也不对吗？
我的答案是：从感性上而言，对。但是从理性上而言，不成立。
首先，父母给予了孩子生命，并不能使孩子产生孝顺父母的义务，道理很简单——你给予了我生命、给予了我一份人生，并不意味着我会幸福——倘若我过得不幸福，那么，这个所谓的“人生”，我还不如不要。
其次，父母养育了孩子，也并不能使孩子产生孝顺父母的义务，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你未经我允许、生了我下来，所以你有义务养育我——因此，养育我，只是你履行你应尽的义务——而“履行义务” 的本身，并不能使你产生新的 “权利”。
这个时候，可能有的读者会暴跳如雷：难道我们都不应该赡养老人？那么，谁来赡养老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自己赡养自己。
我的这个答案，很刺耳，但是，你只要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看一看，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人除了孩提时代不具备谋生能力之外，此后的所有日子，都应该自食其力，没有人负责你的吃饭，只有自己负责自己的吃饭。
那么老人呢？老人家没有谋生能力，难道也要 “自食其力”吗？我的答案是：对的。老人家也应该自食其 “力”。
老人家虽然没有谋生能力，但是，人在青壮年的时候，就应该未雨绸缪、为自己储备养老金、等到自己老到丧失 “谋生能力”的时候，完全可以吃自己的养老金。
中国早就开始了 “养老保险”制度、强制人们在青壮年时期开始储蓄养老金————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我所说的是真话————自己养自己————这才是现代社会的真理。
说到这里，我想，这个问题的逻辑，已经很清楚了，为了总结，我将它简单梳理如下：
1、父母未经孩子同意、擅自将孩子带到人世间，因此，父母应该对孩子的幸福负责；
2、由于父母的付出只是在“履行义务”，所以，孩子对于父母，并不负有债务，也因此，孩子并没有对父母进行回报的义务。
从一个纯粹理性的逻辑思维出发，上述的推理，是无懈可击的。
也就是说：父母应该 “孝顺” 子女； 子女可以 “孝顺”父母，但子女并不负有 “孝顺” 父母的义务。
行文到这里，我想有的读者已经脱口而出，开始骂我 “禽兽”了。
先别急。让我们看看，在现实当中，有多少个象我这样的“禽兽”。
在相当多的西方国家，孩子一旦长到十八岁，就被“轰出家门”、独立居住，而且，父母老了之后，相当多的孩子也不赡养他们的父母——父母要么吃自己的积蓄，要么吃政府的养老金。
当然，不少孩子经常会来看望一下父母，但是——西方的孩子基本上都知道：自己没有赡养父母的义务，更别提什么 “孝顺”了。
可见，我今天写的这个 “禽兽”理论，不但不另类，而且在西方社会，是一个被普遍承认、而且是被普遍实践的一件事。
有不少的中国人以中国拥有“孝道” 来引以自豪，但是，并不见得西方人对中国的 “孝道”文化有多少的认同，因为，人家有人家自己的逻辑。
中国讲孝道，在感性上成立。西方讲独立，在理性上成立。
谁更高明不好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家的逻辑没有错——子女并不负有对父母孝顺的义务。
当然，我并不是宣扬“西方的月亮特别圆”，我只是就事论事——从权利义务的逻辑推理上而言，子女对父母并不负有孝顺的义务——此中的道理，在理性思维中，是成立的。
我只不过是指出 “皇帝没穿衣服”的那个诚实的小孩罢了。
当然，我这篇小文，并不是教大家虐待父母、六亲不认，其实，我所要传达的，是以下的几点重要信息：
1、你可以生小孩，但是最好要端正观念：你生小孩、养小孩，是一个付出的过程，这个付出，是不求回报的，如果你认为你养小孩是为了勒令小孩长大之后报答你，那么，可以肯定地说：你没有将此中的权利义务逻辑理清楚，你不是一个明白人，也可以说：你不是一个好的父母。
2、你可以生小孩，但是你不要以为你对小孩有多么大的恩情。你将小孩养大，只不过是你履行你应尽的义务，仅此而已。千万不要打算自己老了、伸手找孩子要钱。你如果为了养老，你完全可以投资房产、投资基金、参加强制养老保险、购买商业养老保险……..等等。总之，养老有多种途径，其中，向孩子伸手，是根本没有活明白的做法。
3、孩子来到人世，并不等于一定幸福。如果你确定你的孩子能幸福，那么，你不妨可以多生几个。而如果你不确定这一点，或者你认为你没有办法使你的孩子幸福，那么，在生小孩这个问题上，最好还是慎重一点。
我们平时耳熟能详、老生常谈、人人都说、个个都做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对的。为什么呢？因为人类社会的趋势，是不断进步的。人类的思想、意识、认知，也是不断进步的。我们生在一个信息爆炸的社会，我们比我们的前人接触更多的知识，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做到比我们的前人更加懂得思考、更加明白事理，而倘若我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
很遗憾，你辜负了这个时代。
《老冯说理》系列连载，下次再谈。
冯学荣2014年4月24日 草于 香港
冯学荣作家，著有《日本为什么侵华：从甲午战争到七七事变》、《从共和到内战：见证北洋十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