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楼的农民生活幸福吗
大嫂的妹妹叫小琴,原本住在城郊,在县里轰轰烈烈招商引资运动中,她家的四合院被拆掉了,被迫住上了新楼房。和她一样很多的村庄被圈进了“开发区”,大量的“面子”工厂被引进。
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感觉奇怪,后经了解,释然。“面子”工程和“面子”工厂如出一辙,总之就是为了县委、县政府领导的面子,中国人要有尊严的活着,温总理已经很庄严的宣布了。我们的父母官得身体力行,父母官的尊严的春天已经来了,百姓的尊严还会远吗?
开车走在开发区,感觉斐然。真正的体会到“面子”的真正含义。整洁、宽阔的公路,双向六车道,新建的工厂整齐划一,像做体操的学生,穿着一样的外套。在工厂区的后面,两个居民小区已经启用,进进出出的全是被上楼的农民,从穿着打扮上可以看出其身份。小琴家就住在新建的小区里。
说起城郊居民的生活,原本很小康的。“幸福”是不敢说的,因为小康是可以具体的标准来衡量的,比如你的家庭收入到了三万元,在和城镇生活消费水平衡量,人均家庭消费是一万元,那你已经达到了中上层的标准,那你可以被称之为小康。当然,你的三万元还得不断进步,因为社会也是进步滴。而“幸福”是一个很虚幻的词汇。是不能用具体的物质上的、实际的东西来衡量的。你不能说白领很幸福,也不能说乞丐很不幸福。白领因为生活压力大,在外在光鲜的皮囊下,有一颗疲惫不堪的心,你能说他幸福吗?乞丐虽然没有资产,但今年乞讨很顺利,今年多要了三五斗,来年已经有饭吃,你问他,他的回答当然是幸福的。但是,人们在某种意义上来将都愿意做不幸的人,而不愿意做幸福的人。其实,央视得出的中国人民很幸福,幸福指数已经达到44.7%的数字,我想那肯定是调查了北京80%乞丐而得出的结论。
“勤劳、勇敢是中国老百姓的优良品质”,我不记得这是出自哪里,但我记得这句话一直陪着我成长。是政治老师的口头禅,每个老师都这样教导我们:只要牵扯人民的论述题,不管是什么题目。你只要说人民是勤劳勇敢的,是改造社会的动力,是经济建设的主力,是精神文明的创造者。你肯定能得分。这被政治老师总结为三段论,屡试不爽。后来,我就发现了国务院秘书、省委秘书、县委秘书、乡党委秘书,反正只要是秘书,写出来的文章如出一辙。看来“科举”的幽灵在我们的政府中阴魂不散啊。
“勤劳依旧在,勇敢出门了”,这是我最近的感觉,你看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萨达姆下台、阿富汗战争在枪声中继续、巴以在炮声中和谈、非洲仿佛也很热闹。再看我们:大使馆被炸了,我们在闭着眼拉磨:反正炸的不是我们的领土;船长被扣了,我们在闭着眼拉磨,想:反正扣的不是我的家人;房子被强拆了,我们在闭着眼拉磨,想:反正拆的不是我家。
我在琴姐(大嫂的妹)家真见到了磨盘。但是没见到驴。
新建的小区,应该是整洁的。但是,让我的感觉却总是有点不对劲。琴姐的家在最后面一排,因此,如果到他家,就需要穿过整个小区,我注意了一下,整个小区前后共六排,每排三栋,每栋三单元,六层的楼房。这样的规模不算小。
还没到楼下,琴姐打来了电话,问到了没有,他说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下的车,一眼就认了出来。我记得这好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琴姐个子不高,但人长的精神,一看就是很干练的人。
琴姐的家在三楼,进的楼。感觉一个字“爽”,房间太大了,后来得知有156平。
我笑了:琴姐,你的客厅比我们家都大。
“抷大不值砖钱”琴姐回应者。
她说的是抷是在我小时候盖房用的一种相当于砖的基料。当时砖很少,农村盖房子都是用土抷的,木工自己弄个模子,两个人一组,一个把土装在模子里,一个拿憷头将湿土夯实,然后把模子弄开,将造好的泥胎搬起,竖在地上,这就是一个土抷。晾干后,拉回家,用它盖房,用土抷盖的房子冬暖夏凉,很结实、还不用花钱,现在,我们老家还有很多这样的房子,经历了三四十年风雨而无恙。
我对有些专家提出的房子的寿命只有三四十年的观点很不以为然,难道砖还不如抷?
可能是太大的缘故,我总感觉到空旷和阴冷。
“刚烧上暖气,温度还没上来呢?”琴姐显的有点不好意思
“平时他们家是不烧的,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烧”大嫂给我解释,大嫂怕我不认识,非要带我过去。
“不集中供暖?”我感觉诧异,这么大的房子,今年冬天又这么冷,人如何受得了啊。
“没有,因为离县城比较远,管道不好铺设,再说还得交什么开口费、取暖费,两项加起来我这房子得一万多呢,暖气如果每年都用的话,每年都要交钱啊”琴姐道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房子除了大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这样面积的房子结构是四室两厅的结构,厨房和卫生间也不小。客厅的沙发看上去是新买的,坐上去一个大坑,显然质量不是太好。电视还是老款的21英寸的,笨笨的放在一个四方桌子上。茶几上的铁锈在昭示着自己的年轮。
主卧室除了一张自家打造的木床和放衣柜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另外的卧室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是孩子的房间,看得出孩子应该很少在家。
另外两间卧室一间空着,另外一间有张大床,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着。
厨房里有两个液化气灌,一个接在煤气灶上。另外一个在一边放着。
“没有天然气啊?”我问
“也要叫开口费,就没有用”
也就是说琴姐的楼房只有水、电,人们常说的暖气和天然气则没有。
“你这样把煤气罐房子家里太不安全了”我提醒道
“谁说不是啊,但是,他两个做豆腐,不能离开气,没有了就没法做了,耽误事。”嫂子接过了我的话。
“大哥呢?”我这才注意到,大哥并没有在家。
“奥,送豆腐去了,每天做三个豆腐,饭店里送两个,另外一个自己卖。”琴姐解释着
我这才记得,自己在前几年和大哥去过琴姐家一次。一个四合院,院子不大但安排的井井有条,北边四间住人,南边四间棚子是猪舍、鸡舍、杂物间,东边是豆腐坊,西边大门和厨房,门外还有一片不大的菜地和柴垛。
我当时看到柴垛感觉还很奇怪。当时大哥解释:现在农村大部分人特别是老年人睡的还是炕,用这些柴是用来烧炕的,炕很养人的。我记起我小的时候,一家人冬天都睡在一个大炕上,很暖和。
原来就听嫂子讲过她妹妹的生活,当时让嫂子都羡慕的很,总说:人家琴子比我们强多了,我们这点死工资。人家家里有地,喂着猪、鸡、羊,做着豆腐。也不用买房子,在农村话费又少,多好啊。现在的农民比上班的好混啊。
我能理解大嫂的苦衷,大哥和嫂子都在县城里半死不活的厂子上班,工资两个人加起来也不到两千。至今住着大哥厂子两间六十年代的平房,住的地方离县城很远,比琴子还要远。当时,听说琴姐上楼了,大嫂感慨的很,住上楼房一直是她的一个梦想。其实,在我们现在的社会,嫂子的想法很有代表性的。
我记得当时问过大哥:为什么他们的厂子不拆迁掉盖楼,反而再去占良田。我知道,他们的厂子已经破产好多年了,占地大概有上千亩。大哥苦笑:谁让我们厂子离县城远啊,这么远的地方盖了楼也没人买啊。
确实,目前来讲,楼房的地理位置直接决定了价格,这在拆迁中称之为区位。在买房子时,政府老拿区位说事,区位这么好,价格能低吗?但在拆房子时,正好相反,根本没有区位的概念。其实,我们的政府特别是大部分官员,在掌握国家政策时,一直是比较灵活的。
虽然阳光很好,但已近三九。还是感觉很冷。
沏茶、拿烟是我们北方人待客的基本之道。琴姐似乎忘记了。
“琴子,暖瓶在哪啊,你看,这么冷”大嫂感觉很不好意思
“你等会,”说着,琴姐进了厨房。我看到她把暖瓶的水再次倒进坐壶中,弄开煤气灶又烧了起来。
我疑惑的看了看嫂子。
“你不知道,他们这里为了省钱,自己从集市上买了那种用木柴烧水的铁皮壶,很大,家里多买几个暖瓶,晚上是统一的烧水时间,稍好后管道暖瓶里,水放时间长了,就不热了,还需加温。烧一次水喝两、三天吧。”毕竟是亲姊妹,来的次数多了,对妹妹的生活状况了如指掌。
我这才想起:刚才在厨房里间那么多暖瓶,的有七、八个吧,原来如此。
烧了很短时间,就拿了下来,沏上茶。
“本来就是开水,加热就行”嫂子笑道。
我理解,如果再次烧开,那就更浪费了。
杯子里的的茶叶久久飘在杯口不愿下去。喝一口,温的!
“琴姐,你看住上楼房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吧?我嫂子太羡慕了”我笑着说道
“羡慕?姐姐要不你来住吧”琴姐看了嫂子一眼
“谁愿意上楼啊,没办法,还不是被逼的,原来好好的日子全被打乱了,现在弄得四不像啊,当官的脑袋都被驴踢了”看得出,琴姐的怨恨是发自内心的。
“兄弟,你也看到了,我原来的生活本来好好的,现在全乱套了,楼不是老百姓住的起的啊。水花钱、电花钱、看电视也花钱、弄个看大门的也要钱,你看哪里不要钱啊,猪、牛、羊、鸡、鸭,反正除了人不能再有喘气的了,我们的豆腐坊没处去,这不只能在别的村子里又租赁了一间房子,你哥晚上还住在那里,我是两个地方来回跑,这日子过的。”
“现在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我们上楼了?哼,为了俺们的地,你看,俺们上楼后,地全倒出来了,你来的时候修建的厂子都是我们原来的庄稼地啊。”琴姐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外面的厂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宽敞的玻璃外面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塔架、整齐的厂房。
“还有地吗?”我问
“有,不多了,离这里有七八里路,去地里要开着三轮车。听说那里也兔子尾巴长不了了,早晚的事情。”
“其实也不错,你们不种地,人家每年给你钱,比你自己中剩的还多呢,你和海子(海子是琴姐的老公)还能干点别的”嫂子插话
我知道,嫂子说的这种情况叫租赁,政府招商引资后,由政府出面,厂子和农民签订租赁合同,每年每亩地固定给农民多少钱。这样农民不用种地,可以去新建的厂子上班或者外出打工。‘这样让农民过上比城里人还要好的生活’。我忘记这是那位领导人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了,正是他的话让很多县长、书记插上了幻想的翅膀。
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领导的初衷是好的,想象力很丰富,或者称之为创造童话的能力也很强。但,毕竟我们不是丹麦,有着创造童话的土壤,我们的领导人都想成为安徒生。
“什么呀,都是骗人的,前两年占的地给过钱。现在,你也看到了老厂子没有生产的,新的还没建成,没有给钱的。”琴姐反驳姐姐
我理解这些,作为一个土地律师,这样的案件,自己处理过不少,开始的时候,对于土地租赁,老百姓是很赞成的,是啊,自己解放了劳动力,还多挣钱,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啊。按照现在的行情,每亩地的租赁费少说也要1200元,而老白姓自己种的话,去掉费用也就是剩四、五百元,当然合适。但是,这种收益是建立在厂子效益好,政府不骗人的基础上。有很多时候,基层政府都是为了政绩而没有经过论证和考察,厂子就仓皇上马,第一年的租赁费是政府垫付的,如果厂子黄了,以后的租赁费就没有指望了,而土地已经占完了,被荒芜在那里。琴姐讲的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这不,十月份刚又占了一块,你刚才见到的塔架就是”琴姐幼又指了指窗外。
“老百姓不闹啊?”嫂子听的有些气氛。
“开始都闹,后来抓了几个,都老实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太没王法了原本以为你们上楼,还羡慕你呢?”嫂子气的脸有些青
“前几年日子还可以,地里有点收入,我们一天收入进百元,我在喂点营生,闲着的时候再去打点工,收入怎么着也有六、七万吧”
“现在倒好,仅仅靠卖点豆腐了,地没有了,喘气的没了,打工的厂子也黄了,这楼还搭进十几万。”琴姐低垂着眼诉苦
“你这楼还拿钱啊?”我问
“怎么不拿啊,人家说我要的多,原来的面积少,原来的房子换房子,但是院子和宅基不给钱,说那本来就是国家的”
是啊,我们国家的土地制度所有权都是国家的,在拆迁的过程中,你的房子可以换房子,但是,宅基地只能得到一个很低的价格,这是我们的基层政府通行的做法,并且一直在强调是严格依据拆迁条例来进行拆迁的。我做过很多案件,政府都是这样操作的。
在如此拆迁的过程中,政府就不会为拆迁付出多少钱,甚至不付钱,就能解决村民的安置问题,并且从百姓手中获得大量的土地。2010年风靡全国、如火如荼进行的“被上楼”运动的核心就在于此。
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给你举个例子。
加入琴姐的正房,也就是北屋,四间,面积80平方米,这在农村已经很大了,那么她能换的楼房是80平,这是遵循了拆一补一的原则,那他的磨坊和南屋及大门都只能算作附属物,是不能享受拆一补一原则的,只能是合算价格,一般都很低,也就是一、二百一个平方,至于院子,是没有补偿的。
针对琴姐的房子,我们给她算一下,北屋换80,其他的房子总共算120平,也就是二万多,而他现在的房子是156平,就是算2200元一平吧,现在城里的房子已经接近四千了,那76平是需要拿钱的,需要拿167200元,再减去二万多,应该再交十四万多。
也就是说,你原来的房子没有了,宅基没有了,正常的生活没有了,上楼了,还需要再拿十四万。再此百姓上楼的过程中,我们的政府获得了大量的土地,这就是我们的拆迁制度。
这也是基层政府乐此不疲的原因。
我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塔架发愣,突然,发现了:在院子里停放着很多三轮和拖拉机,并且在院子的西北角上堆放着大量的棉花柴和树枝。
“琴姐,你们的三轮还用啊,那柴垛是干什么的啊?”我指着外面问
“不用怎么着啊,地离得这么远,那柴垛啊,是烧水和烧炕的”
“烧炕?,楼上还有炕?”
“有些老年人,喜欢都住炕”
“你猜,这儿最好卖的是几楼?”嫂子笑着问我
“是一楼吧”我不敢肯定的回答
“聪明,老年人都抢着住一楼,烧炕,烧水方便”琴姐解释着原因
“人家的车库不花钱,你见过吗”嫂子大笑
“不花钱?”我更诧异了
“嗯,当时政府还想卖车库呢,没人买。但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哪啊?人们就撬开车库门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去,建一个撬,大家都撬了,最后有没有的,大家就开会分,平均三家一个,毕竟都是这么多年的乡亲,好说话”琴姐眉飞色舞
这是我进门后,见到的第一次笑。我们也跟着大笑起来。
“你们这里不用业委会组织了”我笑着说
“业委会?”琴姐满是狐疑
“和村委会差不多”我解释了一句,是啊,现在的业主委员会在城市里还没有完全的、真正的建立起来,何况在这儿呢。
“海子还回来不?”嫂子问
“不回来了,明天有个饭店有婚宴,还得多做几个豆腐,你看,兄弟来了也不能陪你吃顿饭。”琴姐满是歉意
“这就够麻烦的了,要不咱走吧”我对嫂子说
琴姐也没有再拦我们,可能挂着干活吧。毕竟现在这已经成为其一家唯一的且不稳定的收入。
我和嫂子下楼的时候,看到很多老人已经在楼下从车库里拿出特制的铁壶开始烧水了,有的去往楼里背柴烧炕。
看着蹒跚的老人,一字摆开的三轮车,耕地上林立的塔吊。我的内心的情感无法言表,默想:住上楼房、失去土地的百姓真的幸福吗?我们的基层政府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