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盾的水乐堂藏在水边小路的尽头,爬上一座高高窄窄的古桥,经过一间间杂货铺、小吃店,门口就是充满烟火气的水边大排档,十分低调。灰色墙砖上不大的木门掩着,只有门口小弄堂里聚集着的衣着光鲜的人们提示了这里的与众不同之可能性。
演出前一刻钟,那扇神秘低调的旧木门才开了,穿过改造得简洁明朗的前厅,来到水边,水乐堂真正精华之处展现在眼前:这里是朱家角两条河道的交汇处,正对着朱家角最宽阔的主河道,房子跟河之间的平台上,建起了一个水池,水池的水跟河道在视觉上连了起来,水的辽阔就在这一平实的联结之下展现了出来。水乐堂对着宽阔水面的一整面墙成了玻璃,古建筑的封闭和神秘立刻变为通透。这整个建筑最高敞的一块空间就成了演出发生之所,观众席分两层,围绕着当中整面水池的演出区域,水池当中一条白卵石垫底的黑色钢板贯通,这就成了包豪斯风格的现代“水乡”之变体。水池中几个透明的水盆泛着蓝光,这就是水乐的乐器之一了。玻璃外的水池中也有两个这样的水鼓,我跟feifei说,估计那个玻璃是可以打开的。
演出前谭盾出场,穿着休闲的深色夹克和黑色工装口袋裤,满面笑容地介绍了水乐堂和演出的构思:如何将这所明代建筑改造为“包豪斯”和“明豪斯”的结合体;如何感受了朱家角晨昏之美,由对面圆津禅寺师傅们的吟唱体会到了跟巴赫的共鸣。。继而创作出了这场“建筑音乐”。他的状态很放松,好像已经把这里当成家,就像在家里招待客人一样亲切随意。我想这固然有在自己“地盘”上的原因,但一个在世界上找到了自己位置的人,自然无往而不是自己的地盘吧。
演出分四个乐章,第一乐章是“禅声与巴赫”,先是四个弦乐演员演奏巴赫的乐曲,他们坐在水池中央,水的宁静通过视觉作用让音乐显得更有美感。演奏当中,正对河面的整面玻璃墙果真慢慢地打开了,河对面圆津禅寺高高的清华阁被灯光照亮,一排身穿黄色袈裟的禅僧吟唱的声音隐隐传来,这一刻我这个对美丝毫没有抵抗力的人差点飙泪~
第贰乐章是“水摇滚”。谭盾毕竟不是搞摇滚的吧,也未必真懂摇滚,这一章比较让人失望。虽说把建筑里钢柱、钢制楼梯都作为打击乐器是不错的构思,但在实施上还没有传达出“建筑发声”的效果。我比较喜欢的是,室外的水池里两个演员用两条长长的布匹用力拍打水面,除了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作为打击乐的一部分,还溅出透明的高高的水花。比较败笔的是人声的女演员突然开始RAP,显然不是搞HIPHOP的人,RAP得很业余毫无力量。水乐堂有个设计亮点是天顶的“水滴琴”,天顶被设计成像宇宙黑洞一样,中央的洞会随着乐曲或滴滴答答,或哗地撒下不同水量的水,形成不一样的视觉效果和音响效果,这个想法很有创意,但实施效果同样不够出色。
第三乐章是我最有感觉的一个乐章,是“弦乐四重奏与琵琶”。这个篇章里的音乐元素最为丰富,据feifei说是比较多地来自谭盾的另一部作品《鬼戏》。弦乐四重奏继续巴赫的主题,琵琶则演绎中国民歌“小白菜”的变奏和扩展,这一段的对话很丰富,尤其是琵琶给我印象深刻,我第一次意识到它是一种相当富有戏剧性的乐器。四个弦乐演员拉着拉着拿出各种谭盾发明的稀奇古怪的打击乐器,比如钵,但不敲而是用小提琴弓慢慢地然后猛地拉过去,发出让人心惊的声音,再配合人声呼喝诡异的呼应;还有小石头相互撞击的声音。这一系列的声音突然让我意识到,声音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声音在这里传达出了一种变幻的空间感、一种精神上隐秘的不安和神秘,一种张力和戏剧性。后者最触动我的一个段落是:一个女提琴演员突然挥动双手作出指挥的架势,可是没有什么人或乐器听从她的指挥,也就是没有回应,然后四个弦乐演员突然同时把手中的弓高举起来,让观众期待他们会有什么举动,也就是,期待他们制造声音,可是同样没有。这是行动、心理和声音之间互动和激荡的一个实验,在这个层面上,谭盾近年来的实践已经超出了单纯的音乐范畴,成为一种综合的剧场艺术,但从水乐堂这场演出来看,“声音戏剧”的构想基本实现,但离“建筑音乐”好像还有距离。
第四乐章,一切的骚动都尘埃落定下来,河对岸两个僧人在船上提着两盏明明灭灭闪烁的纸灯,演员用人声委婉地反复吟唱著名的四句禅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一章就叫做“四季禅歌”。我想这段是表达了谭盾在朱家角水乡这样“家园”的原型中体会到的“安顿”之感吧。
这个演出,感觉谭盾“玩”的心态居多,一个被外界冠以“大师”头衔的人,能放下大师的架子,心平气和,但认认真真地玩点什么,哪怕玩得不是很完美,也是让人赞赏的。朱家角正因为聚集了越来越多会玩、玩得漂亮的人,才从一座走向衰败的古镇走向新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