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孟京辉和廖一梅夫妇,是当下北京先锋文艺青年们心中,最鲜明的一面旗帜。这是我在前天晚上,保利剧院《柔软》话剧散场的时候,从身边走过的每一张年轻时尚的脸孔上,强烈地感受到的。我的同伴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她同我说:你看见了吗,我们在这群人里,已经年纪偏大了。这让我不禁升起另一种疑问:这样满场的逼人青春,这部《柔软》,他们看到的,会是什么呢?
说起来相当落伍,除了廖一梅的《悲观主义的花朵》,我没看过她的其他作品,她编剧孟京辉执导的悲观主义前两部曲《恋爱的犀牛》和《琥珀》,我也因为自己对先锋二字的偏见和固执,从未亲临现场观看。《柔软》被廖一梅视为她的悲观主义终结篇,我想,是上帝让我跳过前两个剧,直接来观看这部《柔软》的,这让我在现场,能够在对廖孟作品几乎无知的状态中,像一张白纸一样,去感受。
先锋话剧,讲故事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嘿嘿,这也是我早年间不接受的原因之一,我曾经在九十年代中末期,被几场夸张空洞无病呻吟装X的先锋话剧彻底搞倒了胃口,从此见先锋二字就避而远之,宁愿翻来覆去看人艺不同版本的《雷雨》和《茶馆》。当然,事实的真相,或者并不是先锋本身,而是我从小受章回小说的荼毒,习惯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低俗阅读趣味也说不定哈。
既然先锋不屑于讲故事,那就得擅长提问和思辨,还有台词的漂亮与犀利。廖一梅的台词,有一种听觉的愉悦与机智。就像张爱玲的小说语言,有时候,语言的快感,超过了故事本身的享受。《柔软》的台词,一如既往地,当得起先锋话剧的标签。
《柔软》显然不只是来展示台词天赋的,一个性别倒错的年轻男子,执著地要切掉自己的阴茎,变成一个女人,廖一梅说了她不是要讲一个变性的故事,而是想要藉此去追问每个人对自己生命的不满。年轻男子相信自己一切痛苦的原因是他被生错了性别,只要他变成一个丰满、美丽的女人,他就能获得幸福;而为他主刀的女医生始终质疑这一点,因为她自己就美丽、丰满并不失智慧,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全然失败。
台上的每个生命都充满失败和虚无,幸福的可能,是不是真的可以经由努力不懈的追求,就可以获得?
“沙漏正过来倒过去,还不都是一样的时间流逝?”——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台词,它让我在倏然间,感受到徒劳的无意义,生命,来来去去不过都是个绵长悲剧。
香港演员詹瑞文在剧中,扮演男扮女装的老年妓女,我在观剧的过程里,不止一次击节赞叹:这个演员太棒了。整出戏,只有三个演员,詹瑞文扮演的异装癖老妓女,独角戏多,对话少,但是他一出场,你就觉得这个舞台被撑满了,我一点不夸张地觉得:他是这出戏里,最耀眼的那一个。如果说变性的男青年和女医生,是困惑的硬币的两面,那么这个名叫碧浪达夫人的男扮女装年老色衰的男人,才是铸造这块硬币本身的质地。
他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那一个,接受自己有阴茎,更接受自己原意穿女人衣服,他用劣质的化妆品打扮自己,理直气壮做三十年代的老妓女。他淡淡地问忧郁的男青年:你是要切掉你的“巴鸡”吗?在他看来,他是个男人,喜欢穿上女人的衣服取悦自己,他的性别和他的喜好,没什么不对劲,他也同样觉得,做女人和做男人,都不怎么样。他是真正意义上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因为这彻底的悲观,使他的生命生出一种高贵的力量。
他在出场的时候,调侃这个世界的一本正经:你们就算选对了父母、生对了公母、做对了功课、上对了学校、找对了老板、跑对了方向、算计对了别人、出对了名、挣对了钱、操对了部位,也可能爱错了人,放错了CD。
他说:我知道我准定是悲剧,我就没想从悲剧的架子上下来,你们还真别往下拉我。……我就觉得悲剧这队挺好,起码不用演高兴,没有比演高兴演正确更累的了。
他在剧里问台下每一个人:你们难道不偷偷地渴望能有这样的两个小时,卸下你们的面具,摆脱所谓的成功和正常,为所欲为,做一个真的自己,或者做一个幻想中的自己?你们没有这样的机会,你们真可怜!
这个碧浪达夫人,他替我们,站在台上,把我们假模假样装X的虚伪,一一抖落给每一个人,在他那里,没有什么是对或者错的,有的只是残酷的真实,你只觉得这人生,真是彻骨地冷……
演出结束后,同伴告诉我,这个角色有他的原型,是北京一个叫樊其辉的著名服装设计师,他每周的几个晚上,会在三里屯一个叫法雨的酒吧易装演出,唱一些二三十年代的老歌,但是上个月在家中上吊自杀了。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下意识地问哥们:他为什么自杀啊?那哥们不屑她的反应:这需要理由吗?
当然不用理由,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悲观到不存丁点指望的时候,到底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要一本正经还是下贱低俗?甚至活着,还是不活了,这一切的一切,理由是拿来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