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韵影视乱谈
《重庆森林》的英文名字“ChungkingExpress”,其实是尖沙咀的重庆大厦和中环兰桂坊的快餐店“午夜特快”的合称,里面是两段互不相干却又互为注解的故事。重庆大厦里,警察金城武和杀手林青霞相识也只能擦身而过,“午夜特快”是店员王菲和警察梁朝伟最终相遇、可能停泊的地方。
“重庆大厦”的故事笔调冷峻,“午夜特快”的故事则象一出轻喜剧。王菲和梁朝伟的约会结果南辕北辙:梁如约去了兰桂坊的California酒吧,王菲去了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加州”。一年后,在他们偶然相遇的地点,“午夜特快”,两个人守望到了必然的结局。
重庆大厦这栋庞大的古旧建筑,是王家卫最初移民香港时的寓所,也曾经出现在《阿飞正传》、《堕落天使》里。重庆和香港、森林与都市,环境符号的反差和错位,是现代都市人的彷徨和迷惘。
《重庆森林》是嬉皮式的随意而机智的幽默小品,无怪人们说王家卫与杜可风的风格是典型的“万花筒、MTV、后现代”。
王家卫1958年生于上海,1963年移居香港,1980年毕业于香港理工大学平面设计系。1981年开始写电影剧本,80年代共写过13个电影剧本,并被提名香港金像奖最佳编剧。30岁时他拍出处女作《旺角卡门》,之后一发不可收,以独特姿态立于商业气息浓厚的香港影坛常青,是中港台导演里作者“风格”比较强烈的一个。
因为深厚的剧作底子和个性原因,王家卫对人物的把握敏锐而独特,角色往往出场不久,就以出人意料的标志性行为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重庆森林》里,警察金城武打电话跟所有认识的人聊天问好,跑步蒸发眼泪,每天吃一个5月1号过期的凤梨罐头;警察梁朝伟天天为女友买宵夜却不知她真正喜欢吃什么,每天与家里的日用品说话;店员王菲用喧嚣的音乐阻止自己思考,偷偷潜入梁朝伟的家;野兽一样在迷宫似的重庆大厦里苦苦搜寻目标的杀手林青霞,是都市森林的强者,没有情欲、只求生存的现代动物。她用金色假发、墨镜、雨衣重重伪装避免自己受到城市的伤害。
他们孤独而自闭,渴望爱情,渴望交流,又在选择与逃避之间动摇不定。“都市”正是一种无法拒绝却又令人试图逃避的东西。王家卫说:“连续五部戏下来,发现自己一直在说的,无非就是里面的一种拒绝,害怕被拒绝,以及被拒绝之后的反应,在选择记忆与逃避之间的反应……”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中说,“这是一个懈离而黯淡的时代”,“压抑是文明不可逆转的代价”。
这些人物和细节以低调的幽默掩盖浓重的感伤。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或排遣孤独、寂寞、失落,其实远离身体欲望。金城武和林青霞、梁朝伟和王菲之间,都没有关于欲望的暗示,人们只是在渴求心灵的宁静安适。都市里,一面是物化了的人,另一面是拟人化的物。人群失却了个性,香皂、毛巾、玩具、衣服甚至房子却都有了感情,有了生命。
王家卫影片里的角色几乎都是独行侠,家庭缺席、个人力量微茫无助,他们有无根的漂泊感,在生命的苍凉短促里对情感有着近乎贪婪、偏执的专注,和对时间一去不复的焦虑。这些角色总是以妓女、杀手、警察、女店员、空中小姐等固定身份出现,《重庆森林》里出现了后四者。杀手和妓女不见容于法律和道德,属于我们说的“边缘人物”。
杀手身份只是都市疏离的符号,与警察作为对手却发生微妙感情颇有戏剧性。警察和空中小姐虽是体制中的正常行业,却都体现着流动、疏离、不安定,前者成了编好号码在大街小巷逡巡的巡逻机器,后者则在高空掠过一个个国家,远离土地,是人类本能恐惧的事情。他们其实无力把握自己的去向,只能尽力争取属于自己的爱情,对生命悲观却对生活充满激情与渴求。王家卫说:“其实我片子中的人物都很乐观,因此他们最后都活了下来”。
香港的身份是复杂的,多重殖民令这个都市显得复杂而模糊。金城武先后试着用粤语、日语、英语、国语问她是否喜欢吃凤梨,以求了解她。言语只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
影片里重要的是感情,角色对爱情有着极佳的感悟力,自我不能脱离别人而存在。利奥塔说,“自我并不是一座孤岛,自我存在于复杂的关系网络之中,比以前更复杂更具流变性。不论男女贫富贵贱,每个人都不外乎是被安置在特殊网络中的某些“网结”上,不管这些结是多么细小。”
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王家卫精心选择的。主要场景快餐店、便利商店显现出都市生活中“速食文化”的特质。这里不是人声鼎沸没有距离的传统市场,人们少有机会达到情感、言语上的交流。快餐店里每次来买宵夜的梁朝伟与王菲无法真正沟通,只有后者潜入前者的私人空间被发现,两个人才有一定程度的默契;而梁朝伟与前任女友在便利店的见面,也说明他们无法回到从前。
影片中的空间是封闭却流动、没有安定感的,比如酒吧、旅馆、电扶梯;易被侵入的,比如梁朝伟的房间,窗外竟是一条人来人往的电扶梯,王菲可以随意出入,可见极易被干扰、侵犯,没有安全感的人们渴求一个安定、隐秘的私人空间。
还有王家卫一贯喜欢的夜景,阴郁灰暗,这固然有他自己说的“白天写剧本夜里拍”的因素,我们更多看到的却是夜的不安特征和人在夜里的恐慌。
人们多次提到王家卫影片中对时间的病态的敏感,这里也不例外。时间对于金城武和林青霞都很重要,由于五月一日是到期日,在他们擦身而过时旁边的牌子用大特写暗示时间的紧迫性。
王家卫电影在敘事结构上常常是断裂的、靠旁白补足貫穿,但并不影响结构的完整性,因为段落间是因对比而来的冲突张力或强化的主题。大段人物内心独白是王氏影片特色,他影片中的对白常被形容为“村上春树”式,因为同样有恋物癖和对阿拉伯数字偏好的语法习惯。影片里金城武在旁白中说,“我距离她最近的時候,只有0.01公分、五十七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这些属于末世高度物质化、拼贴的感性特征,商业文化的碎片,在这里带有后现代重新包装和反讽的意味。
镜头摇晃着追逐跟随在主角身后,却忽略周围的行人,虚幻迷离。饶有兴味的是,第一段故事里,金城武冲上天桥,镜头不经意掠到梁朝伟;而林青霞走过的小店前,王菲抱着布娃娃立在那里。神秘的机缘巧合,如片中所说,“每天你都有机会与每个人擦身而过,你也许对他们一无所知,但他们将来都可能成为你的知己或朋友。”
金城武在快餐店前打电话给所有认识的人时,镜头是倾斜的。暗示他生活失重,内心空虚,以及他于另一端谈话者的无足轻重。金城武与王菲第一次见面,镜头是完全停止的。这是两段故事的衔接点,也强化了他们的擦身而过中的纠结。
王家卫擅用的广角镜头捕捉到一些封闭的压抑空间,有铁栅栏的阳台,黑暗的小房间,混乱的地下室,加深着人们的不安。而梁朝伟与王菲在快餐店时前后画格速度的不同和林青霞与印度人在一起极富表现力的镜头,也无声展示着城市的浮躁和莫名其妙。
王家卫电影中,人物、地点、台词、或者音乐,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反复出现或重叠。《重庆森林》乃至于《春光乍泄》、《花样年华》,某一特定主题音乐的出现熟悉而亲切。 影片第二段故事大量使用摇滚和爵士作为叙事的母題音乐。最重要的是Mamas and Papas的 《CaliforniaDreaming》。这首歌曲被用来作为王菲的主題音乐,也对故事发展和转折有重要作用。王菲与梁朝伟的关系发展都是围绕这支歌曲展开。
王家卫在剪辑《重庆森林》时候说:“我不是在build,不是在建设,而是在破坏。”这是解构时尚的作品,却成为一种新的时尚。与同时拍的《东邪西毒》相比,它更明朗也更通俗更商业,王家卫对它的珍爱程度低于《东邪西毒》。
雷诺阿说,“一个导演一生只拍一部影片。”王家卫建立了别具一格的个人符号体系,树立了商业社会的一个品牌,尽情徜徉在感性世界里。但是本文之间的生物链依旧延续。陈果承认对他影响最深的9部影片中,就有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利奥塔说,“在语言进化的过程中,最大的乐趣是在片语、字词以及意义的转折和无限的创造中。但无疑这种乐趣有时甚至是建立在对手牺牲后,所赢得胜利的喜悦之中——至少要胜过一个对手,而且是一个很强的敌手:用已为大众所接受的语言或其喻义(外延延伸)去击败对方。”
无疑,《大话西游》导演刘镇伟深谙其中奥妙。刘是王家卫的好朋友,以《东成西就》调侃了《东邪西毒》,又在《大话西游》里以春秋笔法让《重庆森林》的台词面目全非地口耳相传。看看“原作”里这些台词,“我距离她最近的時候,只有0.01公分、五十七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如果记忆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一个罐头不会过期;如果一定要加一个日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看着这些亲切熟悉的字符,人们只能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