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科后 一日看尽长安花

登科后

&陈阳

“咣!”梆子就像敲在父亲的心里,我看到饱受风疾煎熬的父亲从病榻上撑起身子向外张望。

“西头墙上,

天子放榜。

相公小民,

分所应当。”

咣!村里的梆子手常跑扯着嗓子吆喝。

我赶忙走到父亲榻前扶着父亲的身子,父亲颤颤巍巍地握着我的手说道:“科儿,快搀我去村头看看。咱们张家三代人守着这个小酒馆,生计虽是不愁,但这总不是个正经营生。你难得逢着了圣明天子,咱张家好歹要出个相公啊!”

我叫张登科,父亲一直以来就希望张家出一个相公,自小便跟我言说:十几年前,还没你呢,那时还是鞑子的天下,那些个相公都是外邦胡人,咱们这些百姓便是天生的小民,一万年也翻身不得。那些相公,自小就穿金戴银、吃得都是咱们做梦也吃不到的,所以,他们哪里懂得我们的难处啊!我就曾听人说过邻村的一个姓徐的人家,也是做商贩出生,攒了些银钱,便买了几亩田地,日子本也安稳。那田地应当是风水不错,被县里的老爷看中,便强夺了去,可怜那徐家就一夜之间破落了,唉!如今就大不相同了,天变了,洪武皇帝赶走了鞑子,又还了咱汉人天下······

“爹,您这身子如何出去得?还是孩儿去看来。”我将父亲颤巍的手放进被褥,掖了被角。

“我如何去不得?若你中得相公,我怕是立时就好了呢。”父亲扯开被子,开始穿衣。

拗不过父亲,只得将他从榻上扶起。“快,快走!”衣冠还未齐整就听到父亲不住地催促。

“大哥,听这吆喝,莫不是放榜的日子到了?”香兰从堂中推门进来。

香兰是去岁嫁入张家的,她家中虽然是务农为生,她却自小生得清秀。去岁我中得个秀才,两家长辈便趁着兆头玉成了这门喜事。

“常跑这么卖力地吆喝,应该是不会有错。父亲说他要去看看榜文,恰巧你来了,就随我搀着父亲去看看吧。”我搀着父亲向门外走去。

香兰想必早想去看个明白,就急忙应声过来搀着父亲。

“我看大哥是不会有差的,这些天房顶上就总有喜鹊歇着呢。”香兰就像看着了准信,一路都是笑着,步子都似跳了起来,父亲也是乐得听着。

村头已是人头攒动。

“这上面说的是啥?”

“有识得几个字的吗?”

“这不是那谁家的名字吗?”

嘈杂的叫喊声不一而足。

“那不是张先生吗?快来看看这写的是啥?”有人看到我们过来就张口相邀。在这个村子里识得几个字的本就甚少,念过书的更是凤毛麟角,是以,我中了秀才,便得了“先生”的名号。

我感到父亲的手握得越发紧了,“科儿,快去看看。”虽如此说,但父亲的脚却并不向前挪动。我自己却也是难以挪移,榜文就在不远的前面,我却踯躅起来,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将看到的是通途还是绝壁。

“大哥快过来,这么多的字,哪个是你啊?”香兰却是一脸兴奋,奔到了最前面。

我也就搀着父亲走了过去,只见榜文最右边是一些头面上的言语,倒是见得惯了,接着便是一串串名号。看到第一个陌生的名号,一颗心就被拽了起来,遍览榜文我知道自己这次已是无缘进阶。

盯着榜文,我迟迟竟难以回头。“科儿,结果怎样?”“对啊,大哥,我看这个是你吧,你是不是已中了举!”“对啊,张先生是不是又中了,我们这可算要出个相公了!”听到众人的询问,我方始清醒过来,勉力扭过头来,父亲看到我面色惨白却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就说到“科儿,我们回去吧。”香兰,确是在后面叫喊:“大哥怎么走了啊?到底怎么样了啊······”

回到家中,父亲并没有斥责,他嘱咐我取来那本自小就研读的《六经精义》。然后说道:“科儿,以后要好好用功啊,咱张家总得有个念书的相公才像话啊。”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就为了我念书而四处奔走。听说十几里外有个前朝的举人,就带了我前去拜谒。我记得那是个冬季,应该是隆冬,鹅毛般大雪一片片地朝着人脸涌来。我和父亲在雪地里有一脚没一脚地走了两个时辰才找到那个先生的所在,也就是木板搭成的两间房子。当年曾私想:一个先生怎得还不如我家阔绰。父亲上前敲门,门开处,是一个蓄着长须的半百老者,头上戴着方巾,身着略显破旧的青布长衫。看到我们站在大雪里也是满脸诧异。

“先生,我听人说起您是了不起的大儒,就带上小子前来拜会。”父亲就在雪地里弯下了腰。

听到父亲如此说,他显得甚是得意,但随即便正色回复:“你们远道而来,自是不易,且先进来,再做详谈。”

父亲诺诺而应,拉着我进了那个木板房。板房内生了一盆炭火,但还是寒风微透,我当时就脱口而出:“爹,那先生怎么不怕冷?怎么还穿着这种青布长衫?”

爹爹还未应声,那先生却面有骄色,看也不看我和父亲,自顾自说道:“衣冠行止,兹事体大,吾等修身,当自衣冠始。”

“是,是。先生教训得是,科儿,你记下没有?”父亲不知有没有听懂就催促我记下。

接着,那先生方才步入正题:“两位冒风踏雪,所为何来?”

“我们家三代都是粗人,私想着,让小子念些书,若能争个相公,那也是祖上积德,先生下教。”父亲这几句像样的话还是自己忖度了良久方在今日用上。

“承蒙足下抬爱,但我深居已久,实不想再惹烦杂。”那先生站起身,便欲奔内室去。

父亲赶忙过去哈着腰身,递上一串银钱:“求先生指教小子·····”我们张家三代都是做商贩的,父亲在人前常哈着腰,这次我也是不以为意。

“唉,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只见他摇着头叹息,似是想着什么,随后又面无表情地把父亲托着的银钱收入怀中,走到靠窗的书桌上拿起一本手抄的集子:“这本《六经精义》虽是前人著述,但我研读时多有注解,读来应无甚难处,至于音律句读,这另有几本启蒙用书,你一并拿了去吧,好生研读,或有所成也未可知·····”

登科后 一日看尽长安花

第二天清早,不知父亲病况如何,便早早去照看。打开房门,只见父亲头磕在地上,脑边有一滩业已凝固的鲜血,身子还横在地上,被褥半搭在身上。

一时竟呆立当场,连悲恸也忘了。

后来,父亲便下葬了。满天都是白色,就像十岁那年的大雪。后来,一切如常。我接手了父亲的小酒馆,白天像父亲一样哈着腰,晚上照着父亲的叮嘱,低头研经。父亲是个窝囊的人,很多人和他相熟,就因为他好相与,但父亲自小便不让我学他,让我要有志气,因为我是读书人。现在,我学会了父亲的窝囊,也与很多人相熟。

后来,他们大概都忘了我念过书,就和我谈起了许多乡闻轶事。

他们说县里的老爷本是个普通人家,后来中了举人,就得了个公职来到咱们县上做了老爷。谈到此处,我却想起了死去的父亲。

接着就有人得意地打了个哈哈:“你们都不知道,这个县老爷出身不好,这倒是不差。但说起他这个举人却别有一番计较。我听人说他肚子里是没几两文墨的,他这个举人还不知是如何来的呢。”

再后来,县老爷倒真的来了。

那天是个深秋,山上草木大都枯败了,但阳光却很好,所以走在外面倒不觉秋凉。老爷人还未到,锣鼓老早就敲了起来。常跑从老远外跑着嚷道:

“老爷巡乡,

小民争望。

要看尊相,

让开道旁。”

片刻之后,常跑的吆喝就被后面震天响的锣鼓声湮灭。两面半人高的大锣当先走来,接着是两幅过人高的仪仗被高高举起,后面是两列八人的兵士,然后就是一顶六人合抬缀花秀纹的锦轿,官轿之后又是一般的两列八人队伍和高过人头的仪仗,最后还有两面半人高的大锣在震天介地响着。乡里本来不多的人都聚在了巷道里,伸长了脖子张望,人潮便在这个本没多少人的乡村里涨了起来。

官轿径往我家的酒馆走去,我虽是莫名其妙但下意识地奔上相迎。轿帘慢慢掀开,首先看到一双厚底绣纹官靴向我走来,接着就是一双厚实的手把我身躯扶起。

“听说你曾念过几年书?”

“粗通一些。”

“哦,你我都是学士,你既是后进,那你我就以弟兄相称如何?”

“如何敢高攀大人,大人是饱学之士,小子既是后进又怎能僭越。”那大人说话颇多古怪,学士如何能随意用来,我是后进,又非与他同届赴科,而且我是他辖下之民,称呼学生那还叫得,如何能称兄弟?

此刻方才缓缓抬起头来,只见这老爷头戴乌纱官帽,方面阔额,下颌蓄了一缕胡须,身着绣花锦织官服,腰系镶玉腰带,身宽体胖。他看了看我家的酒馆,又四下看了酒馆旁的风物。酒馆前方不远处是一条横贯的长河,供给这一方人畜的饮用水源,酒馆后不远是一片连绵的丘陵。虽是深秋,却是一半黄叶纷飞一半红叶竞秀,远远看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大人果然是雅致的人,这等风景在我们粗人的眼里真是折煞了·····”不知是谁奉承了这么一句,那老爷回过神来说:“这里既然有个酒馆,我们就进去歇息片刻吧。”

“大人,这赶巧是小人家的店面,且容小人在前领路。”说罢便上前引路。

“哦,那可真是巧得紧呢。”老爷看来略微吃惊,随即便跟着步入了店里。

刚进正门就看到香兰立在侧首敛襟行礼,我还未曾禀告,香兰却先我开腔:“民女李氏,参见大人。”目光不时地打量着门外罗列的排场,应是未曾见过这等场面,便多看了几眼。

那老爷坐了一刻钟,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随即却话锋一转,向我说道:“这里倒是个好地方,不知贤弟何时来此?”

“小生,祖上三代都在此谋生,这里实算得先乡故居了。”这栋酒馆,我自小便生长其中,这些言辞就似生了翅膀,自己飞了出来。

“哦,贤弟可有意去城中安居?这块土地可否卖于我?”老爷说话时面露和色,言恳意切。

“小子祖上三代魂归于此,此处虽是地脊人贫,但也不敢让先祖死不得安······”父亲的灵柩就在后山,不过里许。父亲生前与乡里相熟,如今我也与乡里相熟。听到老爷此番言语,只得伏地拜禀。

周围张望的乡民都在窃窃私语,虽听不清什么,想来也就是数落我不知好歹。

不知如何收场之时,老爷却出言开解:“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人所难了。贤弟若是来年中得举人,此处荒废了,也可交代于我。”

然后四面半人高的大锣敲了起来,震天介地响着,逐渐变小。

后来,一切如常。

时至隆冬,风卷雪飞,夜里时常听得到风吹过山谷的吼声,听他们吆喝说山被风吹跑了。

已过了午夜,外面风卷地越发使劲了,只听到外面正门“咣,咣!”地响了起来,接着又紧促了起来,连珠介响个不停。“吱······”门似乎被卷开了。

自想着是该起来看看了,别让风雪卷走了什么家什。

还在思量着,身子却被一股大力卷了起来,重重地抛在地上。稍清醒了,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自己被赶到风雪里,然后是暴雪般的拳脚砸了下来。身后是打砸破碎的声响,有些砸在身上,然后温暖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流进身下尺许厚的雪地。应当是遭贼了,我被打了出来。香兰去了哪里,莫不是也被打了。她又如何禁受得住。所幸倒在雪地的只我一个。

为何四邻没有动静,想叫却叫不出声,接连的杂物向外砸来,落在身上。自己是清醒还是混沌也分不清了。

“咔”,有木棒断裂的清脆响声,腿弯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官爷,算了吧,赶快把这酒馆拆了,老爷的别苑可是紧要的事·····”这声音倒是熟悉,似乎是常跑,不过他的吆喝声可比这大多了。

“不买老爷账的可还真不多见,我看这骨头也没有多硬嘛。你们都快着点,那些没用的东西都砸了,别沾污了老爷的新居。”这倒是个没听过的声音,但官腔十足却容易辨认。

“官爷且饶了他这条小命也不打紧。老爷在哪里,怎没见老爷来?”这是个娇细的女子嗓音,本是熟悉至极,此刻却顿觉陌生。只觉得心中被塞进了什么,口中却只能低声喃喃:“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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