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笑 功
（一）
出乎钟鸣的意外，只不过在街头广告栏贴出一张启事，参加笑功座谈会的人，便把借用的会议室挤满，后来者沿墙而站。他唱独角戏，作主持人宣布开会，又作报告人发言：“诸位，笑功不是气功，也不同于艺术表演功，它是最新创建的一门介乎生理、心理之间的养生学问，……”
“哈哈，不就是笑吗，还学问？谁不会笑，打娘肚出来就会。”听众中有人戏谑地打断他的话。
“不，打娘肚出来只会哭。人是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在别人的哭声中去的。当然，人人都会笑，傻瓜还会傻笑嘛！但是会笑不等于会笑功，犹如会呼吸不等于会气功。”
“会笑就够了，干吗还要练笑功？莫非你是推销什么东西？”有人认得钟鸣是医药公司业务员。
“啊不不，笑功是我的业余爱好，与推销商品毫无关系。现在社会上有人借这个功那个功骗人钱财，但是请大家放心，今天这个会是扩大笑功影响，决不要大家掏钱包。”钟鸣声明以后，言归正传，“虽然人人会笑，但是有几个懂得笑的奥秘？就是那些说相声逗人笑的演员，恐怕也没几个能说出笑的道理。两百年前，世界著名大哲学家伏尔泰曾经问道，‘为什么笑的喜悦能把嘴巴周围十三组肌肉中的颧肌牵向耳根？要有谁能知道为什么，就算他学识渊博。’请问，在座哪位能解答这个问题？”
没人答话，但却泛起一阵哄笑，其中不少是轻蔑的嘲笑，认为他提的是个近乎玩笑的问题。
钟鸣并不泄气，用洪亮的嗓音压下糟杂笑声：“请大家不要小看笑的学问，不仅是伏尔泰，历史上很多大科学家都研究过笑的问题。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三百多年就在他的《问题篇》里提出：为什么人的腋窝和脚心最怕痒，难道不是因为那里的皮肤最娇嫩？凡是平时最少触动的部位才最怕痒，那里有笑的神经。还有，创立‘进化论’的英国大科学家达尔文，也曾在他的著作里描述笑在生理上的表现，他说，笑是精神上的呵痒作用，引起胸部肌肉与横隔膜的短促收缩与痉挛性颤动。人们笑得直不起腰，同时伴有下颔的抖动，发出一种特殊的、不断重复的声音。人在大笑的时候，两眼闪光，充满泪水。妇女在狂笑的时候，尤其容易流泪。”
在座者此时现出惊讶神色，料不到此人对笑还真进行了研究，一下能引用这许多大科学家的话。既然那么有影响的科学家都研究最最平常的笑，大概这里面还真有什么没听过的道理，于是会场安静下来。
钟鸣此时发挥他的职业特长，两片薄唇有如闸门，在有节奏的启合中，话语如流水般滔滔不绝：“诸位，笑是一门有待我们开发的资源，现在国外兴起一门新学科，名叫‘笑学’。据现代‘笑学’研究证明，一个人笑的时候，能加速血液循环，提高心跳频率，五脏六腑都可受到锻炼，还可促进大脑和内分泌系统，引起神经中枢的兴奋，所以一个人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人在笑过以后，精神得到松弛，心情变得愉快，非常有益于健康。”
“你怎么尽搬外国人的话？”又有人打岔。
“中国人的话大家都很熟悉嘛，还用我搬？‘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的弥勒佛，可说是笑的祖师爷。在座诸位应当知道‘笑一笑，十年少’，‘千金难买一笑’，‘一笑解千愁’的谚语，……”
“我只听说过一醉解千愁。”又有人挑疵。
“醉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笑才能标本兼治。在古代，还真有郎中用笑治病呢，我给大家说段故事。明朝有位太守因为年老失宠，情志不舒，精神抑郁，以致消化不良，失眠多梦，请了许多郎中，吃了许多丸药，都不见效。一天请来一位名医，他隐身帐内，只伸出一只手臂，让郎中把脉。郎中诊断说，病人乃是冲任失调，可用温经汤或艾附暖宫丸治之。太守想不到这位远近闻名的郎中，竟说自己是妇人月经病，不由捧腹大笑，笑这位庸医徒有虚名。以后，他又把这事当作笑料，说与人听。几天之后，忽然觉得胸部郁结之气荡然无存，心情轻松舒畅，饮食睡眠大有好转。这才悟到郎中有意制造的笑话是一剂治病良药。现在，国外有的医生采用趣味疗法，给人治病开‘笑’的处方，开的不是药品，而是笑话、喜剧、幽默小品的录音录像带，……”
在座者正听得津津有味，从门外姗姗走进一位妙龄女郎，体态轻盈，婀娜多姿。大家眼前一亮，这不是小城去了南方的荧屏明星郁金么！拍的电视剧不算多，在全国未引起注意，在家乡的名气却不小。怎么现在回来了，竟光顾这样一个小会？会场的注意力一下集中到她身上。
郁金在过道中间停了步，旁边一个小伙子慌忙起身让坐：“小姐，请！”
“谢谢！”郁金没有坐下去，摆一个优雅姿态稍息站着，亭亭如一株花树。
钟鸣让搅了场，一脸尴尬，只得提高嗓门吸引听众的注意：“诸位，你们知道头上的黑发为什么变白？脸上的皮肤为什么打皱么？是忧愁使人白头，苦恼使人起皱。为什么苦恼？为什么忧愁？因为不善于笑！笑是健康的催化剂，笑是生命的营养素，笑是人生的维他命。它能起到一切中西药、保健品、营养品、化妆品起不到的作用；它比人参、燕窝、鹿茸，比一切补药、补品、补剂强百倍！千倍！万倍！笑是延年益寿的灵丹，笑是永葆青春的妙药！笑功，则是养生处世的钥匙，拿到这把钥匙，你在人生的路上将会畅行无阻。”
“你是笑功的创始人吗？”有人发问。
“啊不不，笑功的创始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姓乔，大家尊称他乔老，我不过是他弟子。”钟鸣慌忙声明。
郁金此时风摆杨柳似的走上前去，打断钟鸣的话：“其实，要说笑功，你应该拜我为师，向我请教。”
“小姐，请别打岔！”钟鸣正色厉声地说。
“不是打岔，是帮场。你的独角戏演得单调无味，还是让我给你现身说法吧！我是演员，经过特殊训练，什么笑都能演示。不信，请在场诸位点笑！”
人们只听过点歌，还没见过点笑，会场一下活跃起来。特别是追星族，对着这样一位从天而降的星级人物，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点笑，陆续报出了十多个笑名。
郁金不慌不忙，轻扭腰肢侧转身来，眼波如闪电一掣，先来个嫣然一笑，接着勾头作出羞怯的笑，继而噗哧一笑，莞尔一笑，于是一笑不可收拾，巧笑、傻笑、嗤笑、浪笑、冷笑、狞笑，抿嘴笑、咧嘴笑、掩嘴笑、张嘴笑；连续格格地笑、吃吃地笑、嘿嘿地笑、嘎嘎地笑，最后来个大笑狂笑，笑得弯腰捧腹，笑成歇斯底里，直笑得流出眼泪，最后一个精彩表演──感情来一番复杂变化，由啼笑皆非转而破涕为笑。
在座者从没在现场欣赏过这样淋漓尽致的表演，真是大饱眼福，都为她热烈地鼓起掌来。
钟鸣愣在一旁，瞠目相对。待到郁金表演完毕，才上前两步，不客气地说：“小姐，你的表演虽然精彩，可惜这些都是低层次笑功。”
“啊？笑也有高低之分？那就请你表演一下高层次笑功吧！”郁金揶揄道。
“高层次笑功不是用来表演的。”钟鸣沉着地回答。
“那我要问，高低两个层次怎样区分？”
“低层次的不过是生理的笑，属于神经与肌肉的现象，人人都会，尤其是你们这些演员；高层次的是心理的笑，属于感情与精神的现象，那才是笑功追求的目标。”钟鸣从容回答。
郁金听了不以为然，哂笑道：“你这是故弄玄虚，笑是面部运动，心理的笑怎样表现出来？”
“这里面的奥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钟鸣打量着对方，揣摩着说，“小姐，我们往日并无怨仇，所以我想，你来搅会场，不是有意跟我过不去。从你的眼神可以看出，你的心里有烦恼和忧伤，来这里不过是借笑发泄，对不对？”他敢于作出这种猜测，不过是看到小报一则新闻，说是明星郁金与栽培她的导演关系破裂，遭到排斥，星光因此黯然失色。
“这么说，我的笑不仅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了。”郁金的话本是反驳对方，却承认了对方的猜测。
钟鸣否定说：“不，你这还算不上心理的笑，不过是一种心理的变态表现，……”
“我看你也说不清楚，还是把你的老师请来吧！”
“乔老年高，住在郊区，来不了这里，……”钟鸣话没说完，一眼瞥见站着的听众后面，走出一位雪白须发的老者，霎时怔住了。
老者从容走上前来，对着全场听众，温和地一笑，说：“我姓乔，就是他说的那个乔老。在这里我有两项重要声明：一，我从来不收弟子，因此，这位主持人不是我的弟子；二，世上没有什么笑功，我也不是什么笑功创始人。”
这话犹如一瓢冷水泼进滚油锅，顿时炸开了。有人以为自己受了骗，大声笑骂着离去；有人站起身来并不走，还想看热闹；也有人从乔老的否认态度看出端倪，觉到其中有蹊跷。郁金便是最后一种人。
钟鸣木立在台上，眼看一场盛会成了败局，不敢顶撞，也不便申辩。
（二）
乔老从学校退休后，退掉单位公房，安居在祖上留下的土墙老屋，只把竹篱笆换成了围墙。每天，在前院种花种果，在后园种菜种瓜，满足于田园生活，每月只进城领一次工资。
这天，憋着一肚气的钟鸣骑车上门，一向尊重乔老的他，此时粗声相对：“外公，你做得太绝情了，让我下不了台，人家还以为我是招摇撞骗呢，以后叫我怎样做人？”
乔老若无其事地品着茶，温和地说他：“你虽没撞骗，也算招摇。年轻人还是这样浮躁，早跟你说了，笑功不过是个人的养生方法，很不成熟，不要张扬出去，你偏不听我的话。”
“不过是开个会，一不收费，二不结社，有什么不好？为了研究笑功，我跑遍全市图书馆，翻阅了无数书刊资料，才准备好发言稿。那天你要不是外公，我真会跟你大闹一场。”
乔老听这样说，笑了起来：“看来我是做得有点过份，现在向你道歉好了。”说时筛一杯茶递过去。
钟鸣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你的笑功练了十几年，既有理论依据，又有实践经验，为什么不可以推向社会？”
“各人有各人养生之道，何必强加于人？”
正说着，院外响起一个女子的清亮声音：“乔老在家吗？”
不待乔老应答，走进身着休闲装的郁金，笑容可掬地弯腰一躬：“乔老，打扰你了！”转而对钟鸣，“你好，那天失礼，请不要见怪！”
钟鸣感到意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路在嘴上，还打听不出来吗？”
“你来做什么？”钟鸣以为她又要寻衅。
郁金脸上一扫上次的揶揄不恭神色，谦和地应道：“我是诚心拜师来的。”
钟鸣更加纳罕：“我外公亲口声明，他不是笑功创始人，甚至不存在笑功，你怎么不相信？”
“乔老越是否定，我越信笑功的存在，真正珍贵的东西常常不愿张扬，而且蕴藏得很深。我是诚心来拜师，请乔老收下女弟子。”郁金恳切地说。
乔老安详地坐在一旁听他们的话，好像这事与他无关，这时才回道：“小姐你那天笑得很精彩，让我大开眼界，你的笑功已经达到很高水平了。”
“那不过是低层次笑功，用来表演的；现在我诚心向你学习高层次笑功。”
“既是这样，我问你一句话，你能拒绝欲望的诱惑，你能中止名利的追求吗？如实回我的话。”
郁金思考一下，迟疑着摇一摇头。
“既然如此，你还是发挥个人所长的好，何必舍此求彼呢？”乔老说时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要去忙每天应忙的事。”
此时一辆银灰色桑塔拉车停在门口，余宜之副市长在年轻秘书引领下进了院门，问道：“这里是乔老家吗？”重复叫了两遍。
乔老迎到门口，打量着二人：“你们是……？”
秘书介绍说，“乔老，余副市长看你来了！”
余宜之黑发前秃，即使不介绍，也可从他庄重神气，看出是领导干部。此时上前与乔老握手：“乔老，认得出么？我是你小学的学生。”
“对不起，记不清了。”乔老抱歉地一笑。
“乔老桃李满天下，哪记得了许多！”秘书一旁说。
钟鸣与二人打过交道，上前招呼：“余副市长！汪秘书！”
汪秘书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乔老是我外公。”钟鸣回答。
郁金此时对乔老说：“乔老，你有事忙，我走了。”抽身要出门。
汪秘书眼尖，一下认出这位明星，忙打招呼：“你不是郁金小姐么！怎么也来了这里？余副市长来了，你就坐一会再走吧！”
郁金礼貌地叫一声：“余副市长，你好！”取消了退出的打算。
大家在厅堂坐下后，余宜之随口问道：“乔老今年高寿？”
“八十有二。”
“哎哟，我还以为你六十挂零七十不到呢！”汪秘书惊叹。
“乔老是练笑功练出长寿的吧？”余宜之把话题引到笑功。
“你也听说了笑功，这都怪钟鸣在外瞎说乱吹。”乔老说时睃钟鸣一眼。
“多亏他开那个会，要不，我还不知本市有笑功呢！乔老，过去你是我的老师，现在仍然是我老师，我是特地抽空来向你请教笑功的。”余宜之说这话一脸严肃表情。
乔老不解地问：“你是市领导，怎会对笑功感兴趣？”
余宜之似有难言苦衷：“唉，乔老你不知道，现在当领导真难哪，……”
乔老不解，当领导难，与笑功有什么关系？他不知内中许多不便明言的衷曲。
十年前，余宜之晋升到领导岗位，权力上了身，好处虽然多，麻烦也不少。每天接触的多是逢迎、阿谀、卑恭的笑脸。求他的人多，他不可能有求必应，不得不拒绝一些人。于是从正规途径得不到满足的人，挖空心思，寻找歪门邪道。六年前，他不知不觉地被牵扯进一个贪污案，原因是他签字为罪犯（一名基层领导）开了方便之门，受到党内警告处分。从此他警惕地审视周围人，特别是有求于他的人。觉得四周隐伏着危机，总有那么些人暗中觊觎机会，布陷阱，放钓饵，设圈套，拉人下水。他深切认识到权力的利害关系，不得不小心翼翼，严谨处事，除了必要的公务应酬，谢绝诸如开张剪采、五花八门的宴会游乐等活动。上班时公事公办，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知道只要脸上笑一笑，嘴巴松一松，来人便会伺机进攻。这样防范的结果，原先络绎不绝登门求他的人渐渐少了，但有人背后议论他官架子大，官僚气足，还有人讽刺说，他生来不会笑。
前不久，省委分管组织的黄副书记来考察干部，他在见面时和告别时笑过两次，自觉笑得还可以。可是市委书记事后对他说：“老余，我跟你一起工作这么多年，少有见到你笑，难怪有人说你板着面孔，冷若冰霜。这次省委黄副书记来考察工作，临走时问我，你们那位余副市长，为何见人皮笑肉不笑？”
余宜之听了大吃一惊。糟了，省委掌握干部命运的书记怎会有这种感觉？自己并非笑不由衷，大概是笑的技巧有问题，平时过于严肃，把人的特长──笑给荒疏了。活到这么大年纪，连笑都笑不好，实在不应该。正苦恼时，听秘书说本市有人研究笑功，便在百忙中抽空前来请教。
汪秘书代他婉转说明来意后，乔老觉得这事与笑功无关，但对这位市领导又不便顶回去，何况对方还认了四十年前的师生关系。正不知如何应付是好，见郁金在旁满有兴致地听着，眼前一亮，回道：“余副市长是笑的技巧有问题，这方面我是外行，不过我可以介绍一位专家帮助你。”
“哪有这样的专家？”余宜之忙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要介绍的就是这位郁小姐！”
余宜之打量一下郁金：“郁小姐怎样帮助我呢？”
郁金并不推辞，马上见之于行动：“先请你笑一下，让我找找原因。”
余宜之稍作酝酿，眯起眼睛，咧开嘴巴，两腮极力绽出一个笑。
郁金趋前观察，判断说：“问题出在面部肌肉的僵化。不用担心，经过短期训练就可恢复功能。”
“好，那就有劳郁小姐了！”汪秘书在旁敲定，双休日来这个僻静地方训练。
余宜之告辞出门，顺便邀郁金同车回城。他们一走，乔老又批评钟鸣：“你知道我为什么搬到乡下来住？就是图个清静安宁。这下好了，把当今社会最活跃的人物──官员和明星引来，这里真要热闹起来了。”
“外公，人家余宜之是忙人，别人巴结都巴结不上；郁金是明星，追星族追都追不到。你老将就一下吧！”钟鸣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他把这当作对外公的一种报复。
（三）
乔老到了双休日便躲上后山，让钟鸣接待余宜之和郁金。
郁金耐心教余宜之活动面部肌肉，好在余宜之要求不高，受地位和性格双重制约，他不便大笑，不需嘲笑，也不想谄笑，只要提高微笑水平，笑得自然，笑得体面，使人觉得他的笑出自衷心就行了。以微笑改善领导者形象，是他的目的。
但要做到这一步，并非轻而易举，笑度不是不够，就是过份，或者僵住不退，或者瞬间消失，要恰到好处，不是那么容易。经过反复练习，余宜之有了进步，对着镜子一笑，自我感觉良好。汪秘书一旁鉴定说：“好，笑度恰到好处，既自然，又得体，有风度，有水平！”
休息一会，余宜之对郁金说：“听说你那天表演笑功十分精彩，能否让我一饱眼福？”郁金当即勾头酝酿，先作严肃状端坐，似乎受欢乐场面感染，先是忍俊不禁，咧嘴而笑，继而“哈哈”出声，终至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双手掩面，残留的笑声渐渐变了调，歇斯底里成了哭声。她越哭越伤心，一发不可收拾。
余宜之一旁怔住了，钟鸣忙问：“郁金，你怎么哪？”
郁金停止哭泣，掏出手绢擦着眼和鼻：“对不起，我触动了伤心事，……”仍复抽噎不止。
余宜之试探着问：“郁小姐有什么伤心事，能不能说出来？”
郁金用嘴朝钟鸣一努：“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钟鸣便对余宜之说：“她遭人暗算吃了大亏，事业上也受到打击。这次回家休整一下，想寻求机会东山再起，余副市长能不能帮一把？”
余宜之斟酌一下，沉吟着说：“这事我会尽力，……但能否成功，还要看机遇。”他已有所考虑，但不说出来。
余宜之走后，郁金对钟鸣说：“我自己也不明白，刚才的笑为何变成了哭？”
“笑是要有情绪的，你有怨气郁结在心，怎能开怀笑得起来？我有个办法，可能帮你消除心中的块垒。”
“快说，什么办法？”
“哭！我劝你大哭一场！世界上的事，相反相成，哭泣可以宽胸、理气、消郁、除闷，从而发泄压抑感情，减轻内心痛苦，把人从忧伤、悲痛中解脱出来。哭是一种精神放松术，哭后心情畅快，如释重负。从生理上讲，人体在情绪压抑的应激状态下，机体可产生许多有害化学物质，哭可把这些物质转移到眼泪，排出体外。哭还可反射性地改善呼吸和循环，伴随身子的颤搐，机体可以获得快感。”
“可惜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也好，先治标再说，刚才我没哭够，……”郁金说时双手掩面，先是嘤嘤啜泣，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终至放声号啕，尽情发泄内心的积怨。
乔老从后门进来，见状一惊，喝问钟鸣：“你欺侮她哪？”
钟鸣忙说明：“外公，她是在逆向治病。”
（四）
余宜之此后在工作与生活中，一改过去的铁板面孔与严肃表情，笑容可掬，温和可亲。周围人很快有了反映，大多数人都认为余副市长作风有了很大改进，但也有人背地议论，怕是要退位，权力将失，态度变好。
果然，三个月后的一天，乔老正在前院为果树除草灭虫，一声铃响，余宜之骑着单车来了。乔老惊诧地问：“余副市长，你的小车坏了？”
余宜之回道：“不是小车坏了，是人心坏了。”气鼓鼓地往屋里走。
“今天你怎么哪？谁得罪你了？”乔老跟在后面进屋。
余宜之自个坐下，长叹一声说：“乔老，上次找你，是学笑功；今天找你，是来诉苦。一周前接到通知，我退居二线了。”
“噢，你是为这个生气？”
“我不是气这件事本身，我是气世态的炎凉。这事一传开，一些人的态度说变就变。昨天我要用车去处理未了事宜，到处找不着司机。骑车去到分管的一个单位，头头以前见面点头哈腰的，现在竟然板起面孔爱理不理。有个干部，过去处分过他，现在竟敢对我嘲弄挖苦，……。唉，一言难尽，连过去视为亲信的那位汪秘书，见到我也远远地避开了。乔老，你说气不气人？”
乔老听后只淡淡一笑：“你若不气就不气，你若要气就气人。”
“现在不是我要气，我连一个出气的地方都没有，家里人也在抱怨我，说我不会当官，把官当丢了。我只得来你这里，你这里还是这样清静，不知钟鸣、郁金对我会不会改变态度，前些日子多亏他们，可惜练出的微笑用不上了。”余宜之说话时手抚胸膈，似有隐痛。
“要不要我给你开个消气药方？”乔老问道。
余宜之一点头，乔老便领他进书房，在桌上摊开纸，挥毫写道：“他人气我我不气，倘若生气他便喜。多种毛病从气生，既伤心来又伤体。乱人神智损人品，气有百害无一利。宰相肚里撑得船，不气不气偏不气！”耄耋之年，笔锋依然挥洒自如，写毕，解释说：“这是清朝一位大学士的《不气歌》，我作了修改，每当生气时，念它三遍，气就消了。不知对你有没有效？”
余宜之拿起《不气歌》，默念了三遍，良久，颔首说：“唔，有效，看来心病还得心药医。可能是我当官当久了，习惯于别人的热捧，碰上冷遇，就生这么大的气。乔老，除了这个消气验方，你再给我开个处世良方吧！”
乔老安详地坐着，双目微合，像是老僧入定，徐徐开口：“林则徐曾经手书一联自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若能心平如镜，心宽似海，则升降浮沉，顺其自然，荣辱得失，置之度外。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余宜之取一张纸摊在乔老面前：“乔老，请你写下，我要挂在书房，每天琢磨几遍。”待乔老写好，又问：“乔老，你虽居郊外，仍处红尘之中，能做到与世无争么？”
“本想与世无争，别人却与我有争。比如说，邻居要我把后园墙界缩回一米二，说我祖上占了他祖上的。我把围墙后挪了，园子虽然小一些，免了纠纷，心却宽多了。”
“乔老真是豁达大量。我想知道，你的笑功为何不愿传授，好像有些神秘，是么？”余宜之提出心中久存的疑问。
“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只不过笑功要有一种心境，一般人进入不了。”
“什么心境？”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乐观处世，返朴归真。笑功只可心领意会，不能言传身教，这便是它的神秘之处，也是我不便授人的原因。”乔老这才一语道破天机。
（五）
郁金原指望余宜之能对自己有所帮助，听说他退了位，大失所望。正收拾行李打算南下时，钟鸣忽然登门告诉：“刚才接到余宜之电话，要我邀你一道去他家。”
“没说什么事么？”郁金问。
“没说，不管什么事，去看看吧！”
郁金有些犹豫：“我打算离开这里了，他有权时没动作，无权时更别指望了，算了吧，我不想去。”
钟鸣劝道：“他在台，你可以不去，现在退了，你不去不怕人家说你势利？”
“这么说，非去不可了。好，走吧！”郁金撂下衣物，说走就走。
二人来到余家时，余宜之用非常自然的微笑迎着他们，请他们在客厅落坐，用一盘切好的脐橙款待他们，神气肃然地开了口：“郁金，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里，只是没把握不敢随便许愿。我打过多次长途，一直没找到在京的一个侄子，他是有名气的电视剧导演。前天联系上了，我向他推荐你，他说他知道你的名字，可以考虑。昨天深夜，接到他的回电，说是找到你演的两个录像带看了，发现你正是他要物色的人，他在筹拍一部二十集电视剧，说你的气质和形象，符合他想象中的女主角，所以决定邀请你尽快北上试镜头，……”
郁金高兴得从沙发上弹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张臂呼喊：“啊！啊！啊！真太好了！”她忘形地、放纵地大笑，突然，笑声嘎然而止，脸上虽还凝固着笑纹，身子却站立不稳，往前倾倒。钟鸣慌忙上前扶住，放倒沙发时，已经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余宜之一时慌了神：“这，这是怎么回事？”
钟鸣分析说：“中医的七情，喜居首位，过喜伤心，会造成气短不接。据记载，曾有人在大喜过望时，由笑而引起昏厥，导致暴亡。有位西方科学家观察到，人在格斗时，横隔膜一被刺穿，就会在大笑中死去。”
余宜之听这一说，立时抓起电话打急救中心。不久，门外响起救护车声音，进来两位白衣人员，用担架把郁金抬上救护车。
（六）
郁金在医院苏醒过来，见自己躺在病床，钟鸣正从外面进来，忙说：“快，请你快去给我买一张直达北京的票。”
钟鸣轻吁一口气：“刚才你把我们吓坏了！先别急买票，出了院再说。”
郁金掀开被子，穿起外衣下床：“我没病，不过一口气没缓过来，马上出院。”
钟鸣只得陪同郁金去办理出院手续，买了赴京火车票，然后又一同去谢余宜之，人不在，家人告诉去了乔老家。二人马上赶到乔家。
余宜之和乔老在葡萄架下对坐品茗，促膝谈心，见他们来了，余宜之微笑着说：“郁金，这么快就出院了！”
“我得的是笑病，一笑生病，再笑病好。我已经买好车票，现在特地来向二位辞行，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帮助，……。”
“助人为乐，不用言谢。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乔老答应收我这名学生了。练好笑功，我还要为社会做些有益工作。”余宜之今天心情特别好。
“外公，论排队也是我在前，为何收他不收我？这不公平！”钟鸣有意将一军。
“你呀，就怪你闹出一个笑功名词，叫我承认不得否认不了。今天跟余宜之谈得投契，有共同见解，才答应一道切磋。他要在位，我是不敢收的。你们年轻人，有很多追求，正是立业的时候，不能要求你们清心寡欲，所以不收你们两个。”
郁金心有灵犀，接话说：“乔老，我理解你的心意，不过，像我们做演员的，除了熟练生理笑，还应掌握心理笑，才能笑得真切，笑出感情。所以我觉得笑功不仅仅适合老年人，年轻人也应乐观处世，练就一颗含笑的心，去迎接生活的挑战。下次回家乡，我还是要向你学。”
钟鸣一旁幽幽地说：“好，你们都学吧！学吧！让我这个笑功名词的创始人，袖手旁观吧！”
（ １９９８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