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传奇:女相》 -5 cctv5在线直播
第27章:醋坛 于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六司查账工作,在娄尚侍不在宫中的时候展开了,新一轮斗争在开春之前正式拉开了帷幕。 司计司查出了一万多两黄金的亏空,司膳司等其他各司都有亏空——宫中的事,人人都心知肚明,账面上的事总会有一些手脚,方便下面的人私吞。王尚仪本来打好了如意算盘,却没想到司宝司什么漏子都没有,反而在查过司宝司三遍账以后,连户部的老户官都开始夸赞起陆贞管理的司宝司账目分明,极其难得。 娄尚侍回宫后才知道这一切,气得火冒三丈。可是事情都发生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尚仪砍自己的手足,幸好陆贞给她撑了脸面,她为陆贞求赏的折子赶紧递到了皇上的手里,只盼着皇上下旨夸奖陆贞,自己就算是功过相抵。王尚仪再怎么折腾,也伤不了自己宫里的根基。 果然,过了一日,孝昭帝龙心大悦,将陆贞召来昭阳殿。偌大的宫殿里回荡着元福宣读旨意的声音,“掌珍陆贞,行事明敏,特赐宝带两条,黄金五十两。以示褒奖。钦此。” 陆贞跪倒在地,“谢皇上恩典。” 孝昭帝连忙出声道:“快起来吧。没想到陆贞你不仅是制瓷高手,管起事来也是像模像样!” 陆贞站起身,低着头说:“皇上过奖了,陆贞不过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情。” 孝昭帝这才笑着说到正题上,“好了好了,不用谦虚了,咱们说正事。上次你烧的那只白瓷净瓶,朕已经送给母后了,母后看了特别高兴,还说要重重赏你!可朕还想要几件别的东西,你能帮朕做出来吗?” 陆贞严肃地回答:“陛下尽管吩咐。” 孝昭帝又说:“我倒是想跟你好好说一说,只是现在工部的人还在外面等着跟朕回话。这样吧,你跟着元福到偏殿去,待会儿有人会把朕想要的东西告诉你。”他招了招手,元福上前带着陆贞往偏殿走去。一路送进了门,元福方正礼说道:“您请在这儿稍坐,那位大人马上就来。” 陆贞连忙回礼,“有劳元福公公。”待元福一路走远,陆贞这才发现,偏殿虽然不大,但奇怪的是一个宫女和内监都没有,她警觉地回转身,站在自己身后那人,竟然是高展。这实在难以预想,她不禁脱口而出,“啊,怎么是你?” 高展上前一步解释道:“不是我,唉,不是我故意安排的。你一定得相信我,我也是刚刚才被别人叫过来……” 陆贞淡淡地说:“嗯,我相信你。”高展没想到她这么平静,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盯着她。陆贞看他只是看自己,心跳顿时又加快了,只是回想往日,实在难平,只有把头转到了一边,当作没有看到他。 半天,高展才说:“你,最近还好吗?” 陆贞尴尬地回答:“挺好的,你呢?” 高展又说:“我也还行,宫里宫外的事都挺忙。” 陆贞言不由衷地接着说:“那就好。”几句对话下来,和陌生人无异,再没客气话多讲,两人又沉默片刻。 陆贞方开口说:“我现在是司宝司的掌珍了。” 高展说:“恭喜你,邸报上有你晋升的消息,我看过了。”陆贞狠了狠心,自己还是应该早点离开这里,便开口公事公办地问他:“那,皇上到底想要什么白瓷?” 高展答道:“一套水洗,再加一套茶具就好了。”陆贞眼睛看向了一旁,“嗯,我记下来了,我回去就安排。”空气里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高展这才开口,“对了,你做的白瓷,很漂亮。” 陆贞客气地说:“谢谢。” 高展又说:“上次你还说要教我烧瓷,没想到你真的在宫里成功了,还是前所未有的白瓷。” 陆贞愣了愣,想起从前说过的话,心头一酸,软了心肠说:“你喜欢的话,这次我也帮你做几个。” 高展又说:“不会太麻烦你吧?”陆贞看他这么客气,心里更为酸楚,说道:“不会的,也就是顺手的事,你喜欢什么?花瓶、杯盏还是水洗?” 高展温柔地看着她,“都好。其实你最早烧的那只净瓶就挺好看,可惜,这全天下头一件白瓷,却被太后拿走了。”陆贞的目光和他对上,脸上一红,想都没想就说:“那只净瓶,不是第一件!” 她从袖子里取出那只荷包,塞到高展的手里,“这个才是。这东西小,比净瓶还先烧出来,所以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件白瓷!” 说完了话,她又顿觉自己多情起来,脸上火辣辣的,赶紧抬脚往外走。高展连忙去追她,刚走出殿外,就看到一队宫女经过,也不知为何,他躲到了一边,直到宫女们都走远了,才出来。但陆贞早就不知所踪了,他只能回了昭阳殿,打开了那只荷包,手掌中一只小小的白虎栩栩如生,灵性十足。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想起自己曾经告诉陆贞长姐叫自己白虎儿,耳边仿佛也传来了陆贞温柔地叫着自己,“阿展,阿展……” 他不禁潸然泪下,将冰凉的嘴唇凑在了白虎上。 陆贞一路回了司宝司,才进了正殿,只见大宫女们都站成了一排,显然是在等她,看她进了门,一排人都跪在了地上,“谢大人恩德!” 陆贞赶紧拉她们起身,“快起来,怎么突然给我行这么大的礼?” 玲珑连忙说道:“刚才已经有内监大人过来宣过旨,我们司宝司上下,每人都加饷三成!” 陆贞恍然大悟,“哦,难怪元寿公公刚才说还会有恩旨。大家不用谢我,这是皇上对大家的奖赏。” 玲珑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如果不是大人您有先见之明,提前逼着我们把账目查清,只怕我们也会跟司计司那边的大宫女一样,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关起来!”回想今天一早那一幕,真是惨不忍睹,玲珑再也说不下去。 琳琅又说:“大人,您的救命之恩,奴婢们记在心里,从今往后,水里火里,我们都跟定您了!” 陆贞一早就去了昭阳殿,并不清楚,现在听说死了人,吃惊地问:“怎么还会死人?” 玲珑心有戚戚然地说:“查出的亏空太多,贵妃娘娘大怒,下令要严惩,司膳司的那几个宫女都跳了水,司计司的齐掌簿昨晚也偷偷上了吊。” 陆贞呆住了,“上吊了?上次晋升仪式我还见过她……”只觉得后背一阵寒风吹过,冷入骨髓,生与死只在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高展的脸,自己还和他闹什么呢!如果自己明天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他,自己会不会后悔?其实自己一直都在后悔吧,后悔没有和他多说几句话,她是多么想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他啊! 她来回思虑,匆匆回了青镜殿,丹娘看她走进来,上前迎道:“姐姐你回来了?那边的事忙吗?哎呀,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呀?” 陆贞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吹了点风。”她又看了看丹娘,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丹娘,你能帮我跟元禄传个话吗?就说我想见见他。” 丹娘喜出望外,“没问题,我这就去!”她看丹娘走远,这才去了内侍局找朱少监去烧皇上要的东西。 入了夜,高展悄手悄脚地从青镜殿的一方墙上一跃而下,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站在庭院里披着披风的陆贞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忠叔刚才才找到我……” 陆贞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没关系,我也没等多久。” 高展看她一脸灰败,关切地上前一步问她:“你怎么了?这么没精神,是不是生病了?” 陆贞又摇了摇头,“我没病,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高展一愣,站在她身边说:“你说。” 陆贞想了想,问道:“如果那天,在太液池边,没有别的人,你会不会收下我的腰带?”她之前一直认定高展是在找借口,但今日之事,让她再次领教了宫规之严,宫女若是和侍卫相交被发现,将是死路一条,心里早就为高展说过话——他其实是为了保护我呀。 现在她忐忑不安地等着高展的回答,他却什么话都没说,解开了自己的外袍——那根绑在他腰间的腰带,赫然是自己亲手所绣,后来又扔进池里的那条!她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心里一个声音喜悦地大声嚷嚷着:他没骗我,他没骗我,我真傻…… 高展抬头温柔地看向她,“这就是答案。” 眼泪越流越多,她吸了吸鼻子说:“那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这句话听在高展耳中,比千万句情话还要动听,他伸手将陆贞搂在怀里,“傻姑娘,那天本来就是我不对。”又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住了她,一时间庭院里春意盎然,处处暖意。 不远处的假山后,丹娘和元禄兴奋地互相看着,丹娘伸手说道:“我说他们今晚有戏吧!快点快点,愿赌服输,拿钱出来!” 元禄只能一脸痛苦地摸出了钱袋,“哎哟喂,你还当真了啊?”很快钱袋就被丹娘一把抢走了。 元禄着急地嚷嚷:“哎,你怎么能全抢走啊?” 丹娘却满不在乎地说:“忠叔说了,你这个人手里一有闲钱就爱赌,与其输给别人,还不如都给我呢。乖啊,等姐姐我明儿心情好了,也给你买几只果子吃!”说完大摇大摆地走远了,元禄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 陆贞和高展回了房间,两人温存了许久,高展低头问怀里的陆贞:“怎么突然就不生我气了?” 陆贞害怕地说:“今天我知道了一些事,突然觉得这宫里好大,好冷。自从当了女官,好多人都过来讨好我、效忠我、奉承我,可除了杨姑姑和你,我谁也不敢相信。” 高展看她说得怪可怜的,紧紧地搂住了她。 陆贞又说:“原本我也很生你的气,可后来我想通了,咱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儿,你根本就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那天晚上你那么说话,肯定是因为有其他的顾忌,你一直都对我那么好,我不该因为一时气昏了头,就对你那样……” 高展连忙伸手去掩住她的嘴,“别说了,我也是个傻子,如果我知道你送我腰带是那个意思,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肯定会接过来的。” 陆贞脸红红地说:“你不许嫌我绣得不好。”两人和好如初,高展又忍不住逗她,“我是不嫌,可忠叔那天说了,这是哪家姑娘的女红啊,差得都没边了,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陆贞又气又羞,伸手去拉他腰上的腰带,赌气说道:“那你解下来还给我。” 高展一边阻止她,一边调侃她,“这月黑风高孤男寡女的,你这么着急要解我衣裳,到底想做什么啊?” 陆贞这下彻底急了,“你,你又胡说。”他几句轻薄话一说,自己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高展继续笑着说:“你放心,我对忠叔说了,这样的姑娘,要嫁给别人,肯定是个祸害,所以我也只有勉为其难,把她给收下了。” 陆贞一愣,“啊,你真这么说了?” 高展将她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正色看着她,“阿贞,自打我把玉佩给你的那一天起,就没把你当外人。我原来是不太懂腰带的事,可你也该知道,我们北齐男人的玉佩,也不是随随便便送人的。” 陆贞心里甜蜜,嘴巴却很硬,“那……那我怎么知道你有多少块玉佩,说不定你们高家有几十块,这个人送一块,那个人送一块。” 高展从怀里摸出那只白虎,“你说错了,它和你送给我的白虎一样,都是天下无双的。” 陆贞继续撑着说:“这可不是什么定情信物啊,我就是随便那么捏了一块泥,往窑里一扔,当时也不知道能碰巧烧出白瓷来……”她话刚说到这里,就看到高展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连忙绕开话题,“不过,要是没有你那天突然闯到这儿来,我也不会误打误撞地发现白瓷的奥秘……” 高展得意地说:“哦,那我可是立了大功……那不行,我得收点利息。”他趁陆贞没回过神,又凑上前去亲她。陆贞赶紧推开他,“别胡闹了!” 高展委屈地说:“这哪叫胡闹?总归有一天,你是要做我们高家的媳妇儿的……” 陆贞突然正色说道:“阿展,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高展看她一下严肃起来,也坐正了身子,说:“好,你说。” 陆贞想起之前杨姑姑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自己虽然没求过高展,难以保证他会不会瞒着自己出手,官籍的事就是先例,她缓缓开口道:“你和我,虽然现在已经是这样,但是我希望,我在宫里的任何事,都请你不要插手。我家的事情,你已经全都知道了吧?我不甘心我爹冤死,更不甘心一辈子背着私生女的名头生活——只要做到六品女官,我就能请大理寺重审这个案子,洗清我身上的脏水。阿展,我知道你和皇上关系很好,家里又是名门,说不定只要你稍稍动下手指,我就可以立刻青云直上。之前你好几次帮我助我,我都看在眼里,可唯独这件事,我想凭着自己的本事解决。” 高展看她一脸的担心,笑着安慰她,“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也没有你想的那样有能耐。我虽然也姓高,但我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侍卫。皇上愿意帮我,也只是看在我是太子贴身侍卫的分上。再说,我在宫里都自顾不暇,哪还能有什么余力去帮你呢?”他心中却大为折服,若不是陆贞这些可贵的品质,自己也不会视她为瑰宝。 陆贞嗯了一声,又开始为他担心,“是不是你后娘又想法害你了?” 高展随口混着说:“嗯,她还是老样子,前阵子因为我查了家里的账,她老大不高兴,想方设法地把我的私房银子拿走了不少。” 陆贞又急了,“那怎么行?你在宫里做事,平常人情交际,手里没点钱会很难办的!嗯,要不然这样,你索性筹点银子捐个官做外任,这样就不用老待在宫里,还可以名言正顺地和你后娘分家,以后就不用再担心她贪图你银子了!” 高展看着她,笑着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捐官要好几百两黄金,我可没那个钱!” 陆贞红着脸坚定地说:“我帮你一起攒!皇上前些天赐了我一些黄金,加上以前我攒下的,也有不少了。嗯,以后你少和别人出去喝酒,那些酒馆最花钱了!” 高展哈哈大笑,“你还真是个小管家婆!” 陆贞气得捶了他一下,又不敢捶得太重怕弄疼了他,嗔怒道:“讨厌!”眼里却满是情意,哪有半点讨厌的意思。 高展想了想又说:“可我现在还不想离开宫里,当侍卫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经常见到你。” 虽然知道他会这么说,陆贞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低下头小声说:“那……也比不上你前程重要啊。要不然,你捐个羽林军的小官当也行,那也能经常入宫的。” 两人一直说话到夜深人静,陆贞才悄悄地把高展送出了青镜殿,眼看他要走出去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好了,你快走吧。” 高展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笑着说:“那么害怕干吗?” 陆贞一脸的担忧,“要被人看到我和你这样,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就算你认识皇上,可还有太后和贵妃呢。” 高展失神地看着她,“有我在,你不用担心这些。” 陆贞赶着他,“你就别说大话了,快走吧。”虽然和他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怎么都不能不为两人的将来着想。 高展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帮她把几缕被风吹乱了的发丝别到了耳后,“你自己小心些。” 陆贞不舍地说:“我知道了,嗯……阿展,还有一件事。” 她看高展疑惑地看向了自己,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以后,发生任何事情,都请跟我直说,千万不要骗我。上次在太液池你那样说我,虽然明明是假的,可现在我想起来,还是很伤心。” 她抬起头看向高展,话里带着酸楚,“就算你一定得说假话,也至少给我一个暗示,要不摸摸眉毛,要不摇摇手指。我这个人很傻,你说什么我一定都会相信,所以,就算你要骗我,也让我知道,好不好?” 高展心中一酸,知道上次自己伤她甚重,十分心痛,“好的,以后就算我要说假话,也会先摸摸眉毛……阿贞,对不起……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伤心了,其实,我……” 他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听到耳边一阵响声,不禁心惊,陆贞推了他一把,“你快走吧!” 高展匆匆走了,陆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由得都痴了。 第二日一早,朱少监就给陆贞送来了烧好的白瓷。陆贞收好了便一路去了昭阳殿,元寿传了话后,很快就引陆贞去了偏殿。 孝昭帝看陆贞跪倒在了地上,高兴地说:“平身平身。朕早就盼着你的白瓷了,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从篮子中取出一件件烧好的白瓷,放在御案上,孝昭帝一件件拿起欣赏,由衷感叹,“果真是莹白如玉,举世无双!” 他看了一会儿,又如梦初醒般地吩咐元福道:“元福,你先出去,给朕好好看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朕有重要的事和陆姑娘商量。” 元福应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门,关好了门后,又趴在了门上偷听对话。 隐隐约约地只听到皇上说:“朕老是搞不懂你们女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贵妃也老爱生朕的气,可不管朕怎么赔小心,她就是……” 元福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不再偷听了,一路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看守着。一个内监走过来,赔着笑说:“大总管,那里头的,是哪个宫的啊?” 元福立刻板起脸来,“少管闲事。” 那内监仍是笑着没轻没重地说:“这哪算闲事?皇上登基这么久了,除了贵妃娘娘,就没跟哪个妃子说过几回话,今儿难得这位美人哄得他那么高兴……” 元福的脸色一变,没理他,赶紧上前,“给贵妃娘娘请安!”来人和陆贞有七分相似,只是容貌更为艳丽,让人移不开眼。此时她一脸的愤怒,气势甚为凌人。不知何故萧贵妃在这时来了昭阳殿,元福心想,只怕是有多嘴的人传了消息,萧贵妃已经开口,“皇上跟哪位美人在里面谈心啊?” 元福心里一凛,“没……没跟哪位美人,只是内侍局的一位女官,给皇上送瓷器过来。” 萧贵妃不相信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哦?那本宫也想瞧一瞧。” 元福硬着头皮拦着她,“娘娘请止步,皇上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 萧贵妃冷着一张脸,直看得元寿再也不敢抬头,才吐出一个字,“滚!”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偏殿,哐当一声重重推开了门。 只见一男一女拿着瓷器凑得极近,那男人,正是孝昭帝! 孝昭帝大惊失色,眼前之人正是他心爱的萧观音,他看观音一脸怒色,料想她是误解了自己,镇定了情绪,笑着对她说:“观音,你怎么来了?快过来看看,这套新烧的白瓷,你肯定喜欢!” 萧贵妃却冷冷地说:“臣妾可没有皇上那般雅兴!”径自走到陆贞身边看着她,“你是哪个司的?” 陆贞伏在地上小声回答:“奴婢司宝司掌珍陆贞,拜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用两只手指抬起她的脸,果不其然,这人长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她一怔,继而勃然大怒,“哟,太后这回居然找了个这么像我的人来,还真让她费心了!”也没待陆贞多说两句,她的另一只手就上前用力扇了陆贞两个巴掌,“未奉本宫旨意就私闯昭阳殿,你好大的胆子!” 孝昭帝吃惊地说:“观音,你这是干什么?” 萧贵妃看他这么维护这女人,更加有气,冷冷地看着他,“臣妾执掌后宫凤印,现在想要教训手下一个女官,莫非皇上您连这权也要夺了?” 孝昭帝的身子不禁往后缩了一缩,声音也小了一些,赔着笑容说:“观音你误会了,她不是私闯昭阳殿,朕托她烧了一些白瓷,今天她是给朕送瓷器来的。” 萧贵妃却不大信他,拖长声音说:“只是送瓷器?” 孝昭帝有点不大确定地说:“还顺便聊了些鉴赏瓷器的心得。” 这一来萧贵妃更加不相信他说的话,便说:“既然是在聊天,那为何要紧锁殿门,还让元福在外面守着,连臣妾都不许进来!皇上,你当臣妾是傻子吗?” 孝昭帝看观音更加误会自己,着急辩解,“不是,她是阿……哎,总之,朕真的没有和她……” 陆贞看这两人越说越火冒三丈,低着头解释道:“贵妃娘娘明鉴,奴婢只是一个小小女官,绝无攀龙附凤之心……” 她一开口,萧贵妃更看她不顺眼,顺手拿起一个瓷器重重扔到她面前,瓷器摔得粉碎,飞起的碎片一下将陆贞的脸划得鲜血直流。孝昭帝鼓起勇气查看陆贞伤口,“你没事吧?”他随手捞起自己的龙袍一角按在了陆贞的伤口上,气愤地看着萧观音,“观音,你别胡闹了!” 陆贞急于为自己洗脱嫌疑,委屈地说:“娘娘,您不能误会皇上,皇上刚才还跟我说……” 她一句没有说完,就被萧贵妃怒不可遏地阻止了话头,“都你啊我啊的了,你们还在骗人!”她转头厉声道:“来人啊,把这个胆敢勾引皇上的贱人给我拉出去,活活打死!”身后跟着的两个宫女犹豫了一下,始终不敢上前。 孝昭帝看萧观音又要随便处死人了,若是其他的妃子那也罢了,可是陆贞……他急急地说:“观音!你实在太过分了!我跟陆贞清清白白,可你动不动就出手伤人,哪像个贵妃的样子?” 萧贵妃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何况眼前这一幕郎情妾意在自己面前演着呢,哪还有假?她看向了孝昭帝,“我不像贵妃?是我打了她,你伤心了吧?高演,你当年口口声声对天发誓,说今生只娶我一人。结果自从你当了皇帝,左一个妃子,右一个美人地抬进宫!好,这些我都忍了,可今天你实在太过分了,居然大白天,就拉着女官在昭阳殿白日宣淫!” 陆贞脸都白了——这话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吗?急急说道:“娘娘!您不能这样血口喷人!” 孝昭帝又气又怒,“观音,朕对你如何,你心里清楚!赵丽嫔是怎么死的?徐充媛是怎么疯的?朕有说过一个字吗?可陆贞和朕根本就没有任何苟且之事,你还如此肆意妄为,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萧贵妃看平日里从不逆自己意的孝昭帝今日为了一个陆贞三番四次地和自己争辩,更欲杀陆贞而后快,“你还有脸说?当年明明是你先了骗我!呵,什么凤印,什么代行皇后之职,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高演,我今天就是要杀这个陆贞,你又能怎样?”她一跺脚,从墙上取下一柄宝剑,就向陆贞刺去。 这一幕让几个人都惊呆了,孝昭帝气急攻心,大声咳嗽起来,一旁的元福见势不妙,上前一把抱住萧贵妃,看着陆贞喊道:“陆大人,你快走,快走!” 陆贞这才反应过来,仓皇从昭阳殿里逃离。 岂料她才奔到殿外,萧贵妃却已追了出来,大声吩咐着外面的侍卫,“你们给我抓住她!” 侍卫们看贵妃吩咐下来,哪敢有误,没几下就抓住了陆贞押到了台阶下跪下,萧贵妃恨恨地下令,“司宝司掌珍陆贞,品性不良,未奉诏即擅闯昭阳殿,意图勾引皇上,为正宫规,立赐杖毙!” 陆贞大声叫冤,“娘娘,我冤枉!我没罪啊!” 萧贵妃却不屑地看着她,“本宫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拖下去!” 侍卫们不敢停手,赶紧来拖陆贞,就在这时,孝昭帝也赶了出来,喝止道:“都给朕住手!” 他被元寿一路扶了出来,虚弱地看着萧观音,“观音,不管你信与不信,朕和陆贞,的确清清白白,如果你一定要杀了她,就先把朕给杀了吧。” 萧贵妃呆住了,愣在原地看着孝昭帝一路走下台阶扶起了陆贞,“对不起,今天让你受委屈了,你暂时先回去休养,朕以后再给你慢慢赔礼。” 他说完这一番话,已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元福赶紧说:“皇上,您该进药了。”孝昭帝点了点头,又看着侍卫,“元喜,传肩舆来,替朕送陆贞回去。”他担心自己一走,萧观音又要杀死陆贞。 他看着陆贞跟着内监慢慢走远,这才放心地在元福的搀扶下回了殿内。夕阳西下,照在殿外的萧贵妃身上,人群已经渐渐退去,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殿内,两行清泪从脸颊边缓缓流下,冷风吹来,冻得一张脸冰凉冰凉,只是握紧了拳头,良久才回了自己的殿里。 没过多久,陆贞被萧贵妃嫉妒打破了头的事情就在宫内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贵妃是如何要处死陆贞,皇上又是如何来维护,这在宫里可是一件极大的新鲜事,自打皇上登基以来,但凡稍微得宠幸一点的嫔妃都会被萧贵妃千方百计地弄死。皇上宠爱贵妃众人皆知,从不会和贵妃置气,这次却为了一个女官和贵妃唱起了对台戏,人人都认定了这陆贞迟早有一日要飞上枝头变凤凰,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分萧贵妃的宠。一时之间,羡慕的人不少,嫉妒的人更多。 娄尚侍很快就来了司宝司,一路进了陆贞的房间,仔细查看着她的伤口,半天才说:“唉,贵妃娘娘怎么老是这么心狠?”陆贞只是低着头流泪,娄尚侍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膏药帮她涂上,“她以前也这么打过我,还好太后娘娘赐下的雪蟾膏还剩下一点,我顺手给你带过来,比太医院配的那些管用。你记着,每天擦三次,唉,女人的脸,就是女人的命呀。” 陆贞感激地看着她,“谢谢尚侍大人。” 娄尚侍又装作不经意地说:“唉,这贵妃娘娘也实在太不能容人了,就算你和她长得有些相似,那也怨不得你啊。早知道,我就不该鼓励你考这个女官,还不如平平安安待在青镜殿,也不会遭这个罪。” 陆贞低下头伤感地说:“大人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娄尚侍又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你可千万别记恨贵妃娘娘,在这宫里,想要活下去,就别跟她作对。过两天伤好了,你一定得装着什么事都没有,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大家才不会看轻你。” 陆贞不甘地抬起头,又低下头说道:“谢大人教诲。” 娄尚侍看她这番形态,心里窃喜自己挑拨有功,这才满意地从司宝司离开。 过了一会儿,丹娘也来了,递给了陆贞一朵小黄花,陆贞愣愣地看着它,眼圈不知不觉就红了,哑着嗓子对丹娘说:“你告诉他,我这儿一切都好。”她小心地将花别在了自己的发间,又想用粉掩盖一下自己青肿的额头,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休养了一日,宫里传得更加夸张,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事后诸葛亮,恍然大悟说难怪陆贞进宫不到一年就考取了女官,原来是皇上想暗度陈仓。第二天再去司宝司,还在门外就听到琳琅的声音,“昨天那事,你知道了吧?”玲珑紧跟着又说:“谁不知道?那么大的动静,各宫都传遍了。”琳琅又说:“想不到她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敢招惹贵妃……” 陆贞听不下去了,走进门里,顿时,满院子的宫女都看着她不敢再说话了,陆贞淡淡说道:“这两天我不在,司里的各项事务进行得如何了?” 玲珑连忙上前答道:“大人放心,新年各宫所需要的贺岁锞子,奴婢已经安排人铸好了。内府局新交了一批金器过来,我们也全数入了库。对了,上面来人通知,说明日各司女官都要到仁寿殿汇齐,和太后、贵妃一起商议元旦正日祭天的事……” 她一边小心说着,一边看着陆贞,陆贞却一脸平静,和她边商议边走进了正殿,只剩下一行宫女目瞪口呆地站在庭院里看着她的背影,琳琅不禁感慨道:“这样子都能扛得住,咱们这个陆掌珍,还真不是一般人。” 过了没多久,元福匆匆又来了,一进门就给了陆贞皇上的旨意,“这是皇上赐给你的两粒明珠,也是贵妃娘娘亲自从今年的贡品中挑出来的。那天的事,贵妃娘娘也觉得很抱歉,她也是一时心急……” 陆贞淡淡地笑着看他,“谢皇上和贵妃娘娘赏赐,请元福公公转告皇上,那天的事,陆贞早就已经忘记了。”元福看陆贞识礼,这才放心地笑道:“陆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一路在陆贞的陪同下出了司宝司。 陆贞回了殿里,这才收了笑容,看了看桌上那两颗明珠,嘴角不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随手拿起就扔进了一旁的笔筒里。 过了几日,就到了仁寿殿商议元旦庆天的事。女官们都站在堂下,陆贞站在了最末端,堂上娄太后和萧贵妃为了谁主持庆天大典已经争得不可开交,娄太后说不过萧贵妃,愤愤道:“哼,哀家这就叫礼部尚书过来,问他到底收了你多少黄金?” 萧贵妃讥讽地看着她,“太后娘娘,这种话,可不能胡说。不过您也说得没错,这主祭之人自然是要由后宫最尊贵的女人来担当。臣妾未嫁之前,是南梁的公主!哦,莫非太后娘娘认为,您那位当过贱民的祖父才叫做尊贵?”她的人生,已经被面前的这个女人给毁了,本来她是要嫁给高湛,却被娄太后安排嫁给了高演,就因为高演喜欢她,从她入宫起,就一心一意要和面前的这个女人作对。 娄太后果然被她激怒了,拍案而起,“萧观音,你太放肆了!”一旁的娄尚侍连忙扶住了她。 萧贵妃却心里极快,嘴上淡淡地说:“臣妾绝对没有那个心思,娄氏一族是我朝重臣,娄家先辈贫贱不能移的高贵品德北齐人人赞颂,谁人不知?”她胜券在握地看着娄太后,也站了起来,缓缓说道:“太后娘娘,我看您年事已高,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是好好在宫里歇着吧。这祭天的事,臣妾一定会帮您办得妥妥当当的。”她转身就从堂上趾高气扬地往外走去,只是在经过陆贞的时候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没想到陆贞也倔犟地对她看了回去,两人正在对峙时,身边传来娄尚侍惊恐的叫声,“太后,您怎么样了?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第28章:太子 司宝司很快收到太后传来的旨意,要取宝库里一套十二金步摇出席大典,陆贞在玲珑的带领下很快就将步摇从珠宝盒里取出查看,只见金碧辉煌,处处夺目。 玲珑在一旁解释道:“这可是我们库里最宝贝的东西了,听说当年开国的赵皇后特地请了十二位宫外的巧匠,用了无数的黄金和宝石,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做好!因为实在太贵重,她每年也只是在祭天的时候才舍得戴。郁皇后驾崩之后,这套金步摇就收在库里,再也没见过天日。” 陆贞疑惑道:“郁皇后?那现在的太后娘娘呢?” 玲珑又说:“太后娘娘不是先皇的元配皇后,郁皇后驾崩后她才扶正。这套步摇,听说是只有元后才能用的。” 陆贞点了点头,方说:“那太后娘娘这次指名要这套步摇,怕也是想凭着它在祭天大典上压贵妃一头吧。” 玲珑说:“可不是吗?” 陆贞叹着气,“不管她们怎么斗,咱们把这套步摇交上去也就完了。”就在这时,琳琅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一脸的惊慌,“大人,含光殿那边有人来传旨。” 一行人赶紧回了正殿,只见阮娘等候在堂上,看到陆贞来了,即刻便宣旨道:“奉贵妃娘娘谕旨,令司宝司将镇国十二金步摇交我带回含光殿。” 陆贞和玲珑不由得愣在了当场,陆贞赶紧问向阮娘:“敢问阮姑姑,这套步摇,贵妃娘娘是不是想用在元旦的祭天大典上?” 阮娘不耐烦地说:“问那么多做什么?” 玲珑急道:“可是太后娘娘她已经……”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陆贞已经看到了阮娘面上流露出一丝嘲笑,她恍然大悟,赶紧喝止玲珑,“住口!” 陆贞看玲珑不解地看着自己,但她好歹没有说下去,这才强笑着看向阮娘,“阮姑姑,玲珑她不知轻重,她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娘娘要这套十二金步摇,我们司宝司本应立即奉上。但这套步摇是黄金所制,毕竟已经在库里已经收藏了好几十年了,光泽肯定不比从前。如果现在就交给您,恐怕娘娘在祭天大典戴出来也不太好看。要不,我马上让人翻新一下,过两天再给你送来。” 阮娘想了想,方说:“好吧,谅你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她前脚才走,后面两人都吓出了一声冷汗,玲珑问陆贞道:“大人,你真的把这套步摇交给含光殿?” 陆贞苦笑着说:“萧贵妃摆明了就是故意为难我,不交,她会治我罪;交了,太后也肯定不会放过我。” 玲珑迟疑了下,还是问道:“那当时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阮娘,就说太后娘娘已经要了这套步摇?” 陆贞摇着头说:“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就是用一尊大佛去压另一尊大佛。” 玲珑又说:“那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还是请皇上……”她一句话才说完,看见陆贞的眼神,自知不妥,就住了口。 陆贞想起一事,又不大确定地问玲珑:“我记得前些日子我们查账的时候,库里还有一顶累金的凤冠?” 玲珑说:“有是有,不过那可是北魏时候留下来的东西了。” 得到肯定,陆贞有了打算,立刻吩咐玲珑,“你马上拿出来,让营造部的人赶紧重新修饰一下。另外,赶紧把这步摇埋到土里去,过六个时辰再挖出来给我。” 入夜,陆贞带着凤冠和步摇就去了仁寿殿见太后,先是将这两样都拿给了太后,只见凤冠在灯火下仍发出明亮的光芒,更加将那步摇衬得暗淡无光。 陆贞看太后皱着眉,大着胆子说:“太后娘娘容禀,陆贞今夜私自求见,就是想冒昧建言——这套镇国十二步摇,虽然名声在外,但戴起来,其实效果也相当平常。” 陆贞看太后落在步摇上的目光果然是不满意,继续说道:“可这套凤冠就不一样了,太后戴上,一定是庄严肃穆,华贵无比。” 娄太后拿起那凤冠摸了摸,“这金丝编得倒还是不错,可你忘了,在后宫之中,只有皇后,才有资格戴上凤冠。” 陆贞看太后有了松动,赶紧说:“太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并不是本朝皇后的凤冠,所以,您就算戴上也是无妨。”娄太后被她话果然吸引住了,陆贞又继续说道:“这顶凤冠,是北魏冯太后当年垂帘听政时常戴的,北魏是鲜卑族最为强盛的王朝,冯太后临朝称制十余年,更是天下人无不敬佩的女英雄。我北齐疆土,约有一半得自北魏,朝中不少老臣,也都是鲜卑旧将……” 这话特别得娄太后的心意,她拿起凤冠在自己头上比了比,又说:“如果祭天之时,哀家戴上了这顶凤冠,那些北魏老臣一定会对哀家心悦诚服!”想到那日必然压过萧观音一截,她越想越是得意。 陆贞恭谨地奉承道:“诚如太后娘娘所愿。” 娄太后却想知道陆贞为何要向自己推荐这凤冠,问她:“这凤冠的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陆贞早已想到她生性多疑,一定会问自己,此时回答得天衣无缝,“奴婢听说太后娘娘是鲜卑人。” 娄太后果然相信了,心想这陆贞果然聪明,又心细,难怪我演儿会喜欢她,笑眯眯地说:“哦,对对对,哀家想起来了,你还给哀家做过一顶有鲜卑寿字的百寿锦帐,对不对?” 陆贞故作惊喜,“太后娘娘您还记得?”心里却在这时松了一口气。 娄太后却亲热地拉陆贞坐到自己的身边,“我怎么会不记得,那只白瓷净瓶,也是你做的吧?来,陪哀家坐一坐,哀家早就想和你聊一聊了……” 两人细细密密说了好半天私话,待陆贞从仁寿殿出去,第二日,又有风言风语出去,都说太后喜欢她,陆贞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是日,元旦正日。 孝昭帝率领后宫人等,一干大臣,偕同随驾宫女侍卫,浩浩荡荡前往天坛祭祀。车如流水马如龙,沿途百姓均围着看热闹,又因为这是皇帝即位后的第一年,朝中上下都格外重视。 孝昭帝最先上香,“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敬拜皇天之祜!” 萧贵妃紧随其后,身着一袭金色凤袍,头上十二步摇随着她的步伐缓缓在发间抖动着,金光闪闪,顾盼生姿,她也上了一炷香,口中道:“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谷,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 随后,孝昭帝拉住她的手走向台阶下的众臣,扬声道:“皇天后土,共祐我北齐苍生!”他二人服饰华美,加上面容姣好,实在是郎才女貌,堪称天生一对,又有谁能看出两人并不同心?众臣皆口中称颂,“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但欢呼声持续没有多久,众臣的目光都转向了另一处,顿时鸦雀无声。萧贵妃不解。却是娄太后出现在天坛一角,身着太后朝袍,头顶戴着一顶凤冠,早有老臣认出这凤冠来,有人上前一步问道:“太后娘娘,这莫不是冯太后的……” 人群中渐渐起议论之声,娄太后看一切都如自己所料,矜持地点了点头,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片刻席卷众臣,鲜卑臣子都跪倒在地,齐声道:“倍当!倍当!倍当!” 娄太后心满意足地上前牵住了孝昭帝的手,含笑示意台阶下的臣子,人人皆呼倍当,无人再注意萧贵妃,萧贵妃含怒看了娄太后一眼,低头问身边的王尚仪:“他们到底在叫什么?” 王尚仪的脸色更差,“‘倍当’在鲜卑话里,就是‘万岁’的意思。”萧贵妃一下明了,恨恨地捏紧了自己凤袍的衣角,心里暗想,好个陆贞,和我这般作对,以后有的瞧! 元旦之夜,宫里也是极为热闹,到处都是鞭炮之声。陆贞也和丹娘兴奋地站在青镜殿的走廊外看小太监们在庭院里放鞭炮,两人说起了闲话,陆贞给丹娘讲:“我虽然没去成,但听别人说,萧贵妃当时面如土色,回宫的路上,也不像原来那样耀武扬威了……” 丹娘对陆贞佩服得五体投地,咂舌道:“哎呀,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姐姐你真能干!要不,你干脆教教我,我也要跟学着当女官!” 陆贞心情极好,便取笑丹娘道:“咦,去司膳司做事,不是只要有一张嘴就够了吗?” 丹娘推了一把陆贞,“你又欺负人!”眼神落在窗台上,那上面放了一朵小黄花,丹娘又向陆贞使了个眼色,“啊,那他要来,元禄也肯定会来,我去欺负元禄去!”她一边说一边先走开,将人都先支了出去,陆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一边整理一边走进了房间,先在窗子上挂上一根黄布条,并点燃了一炷香,暗号都准备好了以后,这才略带急切地等着高展。 不一会儿高展就悄悄推门走了进来,陆贞快走几步到他身边,和他还有几步时又含羞地站住了,叫了一声,“阿展。” 她看了他一眼,低着头问他:“你怎么还在宫里,过年也不回家祭祖?” 高展却先着急地说:“今天没人去司宝司找你麻烦?”陆贞不解地摇了摇头,高展又问,“内侍局也没发生什么事?” 陆贞疑惑地说:“没有,出什么事了?” 高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没什么事,只是……以后你要小心一点,要是突然有哪个宫的娘娘找你麻烦,你立刻要叫人通知丹娘来找我。” 陆贞顺口说:“哪个宫的娘娘?”她一下醒悟过来,“你是说含光殿那边?” 高展看她反应极快,知道今日之事一定是她的主意了,点头道:“把话说开了也好,祭天大典上凤冠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陆贞看他话里隐隐有批评自己的意思,一抬头倔犟地说:“是又如何?她要步摇,我就给了,难道这也有错?” 高展叹着气,摇头说:“你……唉,阿贞,你一向挺聪明的,这次怎么这样糊涂?得罪了萧贵妃,对你有什么好处?” 陆贞看他帮萧贵妃说话,有点不大高兴,又想起自己所受的委屈,更加生气,“又不是我要故意得罪她,是她老是没来由就想把我折腾死!昭阳殿是这样,十二步摇也是这样!总不能每次她害我时我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 高展听她这么说,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你至少可以先跟我商量一下。” 陆贞不明所以,看他对自己喊,不服气地说:“找你商量又有什么用?你只是个侍卫,她是后宫之主!你不用怕,这次的事太后娘娘已经说了,她会为我撑腰的!” 高展急了,一把上前抓住她的手,生怕她跑开了似的,“太后!你怎么跟她扯上关系了?” 他力气极大,又没控制,陆贞吃痛,“你,放手!”她挣脱着高展,“我跟太后娘娘非亲非故,能有什么关系?只是她老人家心好,跟我说了,要是萧贵妃再无缘无故地欺侮我,她一定会帮我做主!” 高展却不知怎的,气得不打一处来,“你……你怎么那么傻?太后她,太后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你忘了她原来怎么欺压周太妃了?” 陆贞一时语塞,想起之前的事,可是又不愿认错,强辩着,“那又怎样?在宫里,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 高展却不以为然,教训着她说:“你太糊涂了!观……萧贵妃她虽然有些小心眼儿,但绝对不是恶人。太后她装腔作势,杀人如麻,你跟着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陆贞被他最后一句话刺伤了,又见他一点都没关心自己的意思,怒火中烧,“什么叫没有好下场?高展,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明明知道王尚仪是萧贵妃的人,她前前后后整过我多少次!我当然知道太后也不是活菩萨,但她至少不会像萧贵妃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想要我的命!” 高展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陆贞,“你……你不知道娄太后有多心狠手辣,总之,你以后给我离娄太后远一些!” 陆贞却开始反唇相讥,“给你?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斗嘴,越吵越烈,吸引了外面的丹娘和元禄都躲在门外听起来。 高展见陆贞连这种生分的话都说出来了,气得一把拿起一旁的瓷器摔在了地上。 陆贞怒道:“高大人,你有脾气,用不着在我这儿发!”窗外此时却响起丹娘大声说话的声音,“没什么,是我不小心砸了东西!” 陆贞心里一惊,心想这番大声一定是惊动了外面的宫女,她赶紧推开了后窗,又低声说道:“丹娘的提醒你也听到了,现在你可以走了!你放心,以后无论是太后那边还是贵妃那边,我都会敬而远之,省得再气坏了你这位高大人!”她始终不再看高展一眼。 高展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话说重了,他拉不开面子,咳了咳说:“我也是为你好,才跟你这么说。你要是嫌我多嘴,就当我没说过。好了,已经很晚了,我得走了。”他也赌气从窗子里跳了出去,陆贞看他只知道说自己,一点都没有关心自己,不禁又气又恼,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丹娘怯怯地提醒她,“姐姐,他们走了。” 陆贞气得拍着桌子,哭着说:“走了就走了,最好永远也别再来!”她哭得伤心,丹娘也不敢进门安慰她。 就这么哭了一夜,陆贞第二日强自打起精神去司宝司,才处理了一会儿事,娄尚侍又带着一干人等满面笑容走进来,一看到陆贞,就笑嘻嘻地夸奖她,“陆贞,你这次做得很好!这些东西,是太后她老人家赏给您的新年礼。” 身后的人将一堆金银珠宝都抬了进来,放在了案上,陆贞恭敬地回礼道:“谢太后娘娘赏识,下官年纪小,拿着这些东西也没用,还是请尚侍大人留着吧。” 娄尚侍笑着说:“快收着吧!在宫里,哪个地方不用钱?”她眼珠转了转,走近陆贞几步,小声说:“皇上现在虽然对你不错,可你也要加把油啊,这几天也没看他宣你去昭阳殿,是不是……” 陆贞心想,高展说得果然没错。她急忙分辩道:“大人,皇上他只是拿我当朋友看!” 娄尚侍却带着一抹笑容暧昧地说:“好好好,朋友就朋友,你也真是的,在本座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贞正色道:“大人,我和皇上真是清清白白。我可以发誓,过去、现在、以后,都没有那种关系!”娄尚侍也就不说了,以为她是姑娘家的脸皮薄,只是笑着,“哎呀,你看你,好好的赌什么咒。对了,长公主再过不久也要回京了,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好好聊聊。” 陆贞一惊,幸好娄尚侍只顾自说自话,也没注意她,“太后娘娘还说了,她很喜欢你,要你没事的话,就多去仁寿殿给她请安。” 陆贞越想越不安,局促地说:“大人,最近我还是少去那边露面吧?” 娄尚侍了然于胸地说:“嗯,你的顾虑也不无道理。王尚仪那个贱人,这几天跟疯狗一样到处寻人错处,你也小心一些。” 她又说:“那本座就先回去了。” 陆贞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连忙说:“大人慢走。”但话一说出,她又想起了自己关心的事,“大人,我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身为女官要做什么样的成绩才可能晋升?” 娄尚侍笑着说她:“那么着急做什么?只要你继续忠心耿耿地为太后娘娘办事,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转身带着手下的人走远了。 这两日司宝司上下焕然一新,应足了过年的新景象,宫女们却是忙做了一团。 琳琅拿着一盘珠宝匆匆从宝库里走了出来,“找到了!找到了!” 陆贞脸色稍缓,“阿弥陀佛,昨儿才准备好的东西,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玲珑连忙赶过来说:“天知道今年主子们怎么全喜欢拿珠宝当节礼?咱们按常例准备的根本不够!这东西也就是今早给金华殿送节礼的时候拿岔了,回来换的时候走得急,就没放回原来的地方。” 陆贞对着单子,说道:“你查过了,确实是一百串盘楠木挂珠没错?”琳琅连连点着头,陆贞挥了挥手,“快给齐美人送过去吧。”她看着琳琅急急走了,喘了口气,问玲珑:“这是最后一个宫了吧?” 玲珑也累得不行,面露倦意,“是啊,可算是最后一个宫了,每年这个时候命妇一进宫,最乱的就是我们司宝司,上百位命妇,几十个宫的主子,光点数都能点死人!” 陆贞笑着对她说:“你快喝口水吧,今年应该比往年还好些吧?皇上的后宫,到现在也只有五位娘娘。” 玲珑皱着眉说:“可是今年的雪比往年更大啊……” 她一句话刚说,一个内监又冲进了门,看到陆贞在,连忙说:“陆大人在吗?皇上口谕,要给今天进宫朝贺的几位郡主加赐节礼,让你赶快准备十枚玉镯送到玉明殿去!” 陆贞连忙行礼道:“遵旨。” 那内监又说:“我还要到其他司传旨,陆大人你紧着点!”转身就走。 另一边,玲珑已经使唤起了其他宫女,“快快快,赶快去库里领十枚玉镯出来!” 不一会儿玉镯送到了,陆贞检查了一番,对玲珑说:“皇上指名要我跑一趟,你就留在这儿看着吧。”她带着几名宫女托着盘子就往外走去。 大雪纷飞,果然行路艰难,陆贞一行人等走到玉明殿外,却被一个面生的女官拦住了,陆贞疑惑问道:“怎么皇上不在这里?” 那女官说道:“皇上临时去了含光殿,说要在那和贵妃一起召见郡主们,你直接送到那边去吧。”陆贞也不疑心,带着宫女们又往含光殿赶去。 站在含光殿门外的女官正是阮娘,陆贞迟疑了下,还是上前施礼道:“陆贞奉皇上之命,送来赐给郡主们的节礼,请姑姑代为通传。” 阮娘点了点头,“你直接拿给我吧。”陆贞见她身后的小宫女都过来接过了盘子,送进了殿里,也就放下了心,一路离开了含光殿。 一行人走在宫道上,陆贞身后的小宫女一直竭力把伞举到她前面,陆贞回头笑着看她,“你不用老顾着我,自己也遮着点。” 身后传来了王尚仪的声音,“前面的可是司宝司陆贞?” 陆贞愕然,停住了脚步,“正是。”已看到王尚仪带着大批宫女奔来,却不知为何,眼中却已看到宫女盘里托着的玉镯,王尚仪走近了,冷冰冰地说:“陆贞,你看好了,这里面放的,可是你为郡主们准备的节礼?” 陆贞查看一番,确是让自己送去的玉镯,也不觉哪里有问题,便答道:“是,有什么不对吗?” 王尚仪却一声大喝,“跪下!” 陆贞一惊,也只能跪下。 王尚仪冷笑着说:“你犯下弥天大罪还不自知!身为司宝司女官,竟敢妄顾宫规,于元旦三朝惑乱节令,罪不可赦!” 陆贞听她这话说得极重,惊得颤着声音说:“下官愚昧,不知所犯何罪?” 王尚仪哼了一声,“《宫规》第二篇第三十七条,你不记得了吗?” 陆贞努力回忆着,“天时金玉,各有所感,为正节令,故每临冬至,宫中诸人,皆改金银,未至夏至,禁用玉饰……”背到这里,如被雷击。 王尚仪厉声呵斥道:“原来你还记得《宫规》!现在还是隆冬,你却故意把赐给郡主们的节礼换成了玉镯,意图陷害贵妃娘娘,实在居心险恶至极!” 陆贞着急道:“我没有!明明是皇上派人来告诉我,说要我们准备玉镯当节礼的!” 王尚仪止住她的话,“还敢嘴硬!皇上向来不见女眷,又怎么可能下旨要你准备玉镯!贵妃娘娘传旨时,明明说的是金镯。”她身后闪过刚刚来传旨的内监,“陆大人,刚才我明明说得很清楚,娘娘要的是金鐲,你怎么就能听岔了呢?” 陆贞急道:“你胡说,你当时明明说是玉镯,司宝司的人都可以作证!” 那小内监却一脸害怕地说:“陆大人,你犯了大罪,干吗不诚恳认罪呢?娘娘向来恩慈,又不会要你性命。司宝司上下都是你的人,当然会帮着你说话,好在我手上还有一份证据!” 他好像准备过一般,从怀里摸出一张凤诏,“这是传旨时娘娘就写好的凤诏,上面写着各司要补加的节礼数,你当时不是还看过吗?” 陆贞气愤地看着她,“我根本没有看过,这是假的……” 王尚仪逼前一步盯着她,“陆贞,你胆敢口出狂言,污蔑凤诏有假?” 陆贞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你们根本早就设好了陷阱!”高展果然说得没错,自己得罪了贵妃,这一切是早就设好了,等着自己跳进去。 王尚仪也不否认,“你还是那么聪明,只可惜……”她冷冷地笑了,挥手让身后的人押着陆贞一路走到内宫门外,“司宝司掌珍陆贞,奸滑险恶,欲以玉器扰乱天时,其心可诛!因苍天有好生之德,故本宫特免其死罪,仅令其长跪于阖闾门外十二时辰,以儆效尤!” 她收到了诏书,又冷冷地放下了话,“你放心,皇上和太后今日都忙着要接见外臣,就连你那位那尚侍姐姐现在也去了宫外。你就安心留在这里欣赏雪景吧。” 陆贞看着她,不说一句话,王尚仪十分得意,大笑着带着人走远。雪花纷纷落在了陆贞的头上和身上,没有多久的工夫,她的身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这时节是最冷的时候,不用多久,她的指甲都泛出了青紫色。 陆贞的目光落向了远处——不知道丹娘知不知情,能不能找来高展救她,可是高展只是一个小侍卫,又怎么能对抗得了贵妃娘娘的旨意呢? 天色也渐渐暗了,她只觉得透心的寒冷,眼前一黑,心里一阵酸楚,“爹,杨姑姑……阿展,对不起……”她倒在了雪地里,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有了一点模糊的意识,只觉得一个温热的身体抱住了自己,耳边却尽是喧闹之声,她喃喃叫了一声,“阿展。” 那抱着她的人正是高展,他心痛地喊着:“阿贞,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找人来救你!”但陆贞又陷入了昏迷之中,再也听不到了。 一根银针扎入了她的手臂,陆贞逐渐有了意识。她努力睁开了双眼,映入视线的是高展焦急的脸,不禁感动得差点流泪,叫了一声,“阿展。”但恢复了意识,她又着急地坐起了身,“是你救了我?不行,不行!” 她一把抓着高展的手,“你快送我回去,别让贵妃知道,不然她一定会对你……” 一句话刚刚说完,气急攻心,又昏了过去。 这一觉昏昏睡去,不知时间过了多久,陆贞再次醒来,只看到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宫女,那宫女看到她醒来,赶紧上前,“大人,您先别动,您受了冻伤,又得了风寒,还得好好休养。” 陆贞挣扎着坐起来,问她,“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那宫女却不回答她,只是帮她盖好了被子,陆贞回想起自己有意识的几个瞬间,高展救了自己,她又追问那宫女:“我是怎么来这的?是谁救了我?” 那宫女也不答话,只是说:“大人,您先喝药吧。”端着药碗递到了陆贞嘴边,陆贞只有把药喝了。那宫女把药碗交到身边的宫女手上,又扶着陆贞躺下,说:“大人,您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陆贞满肚子的疑惑,又怕高展有什么不测,着急问道:“不行,你得马上告诉我,阿……高展,他怎么样了?我记得是他救的我。” 那宫女眼中划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了不动声色,“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奉主子命令,好好照顾您。” 陆贞无奈地看着她,知道对方守口如瓶,什么都不会告诉自己。她刚才说了不少话,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喘着气。 那宫女帮她又盖好了被子,这才说:“大人您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走到一边坐下来,绣起花来。 陆贞气不过,转过了身子,心里有不少的疑问,“难道又是皇上救了我?不对,要是这样的话,他至少会派我认识的人过来照顾。阿展,阿展他到哪儿去了?他会不会因为救我,得罪了萧贵妃……” 想到这里,只觉得心痛万分。 就这样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过了几日,每日里都是那陌生的宫女照顾自己,陆贞休养几天后,觉得手足有了力气,放心不下高展。这一日喝完了药,她对那宫女说:“这位姐姐,这两天我老是做梦,有没有安神香?” 那宫女果然依言取来了安神香,正准备点上,陆贞却说:“等等,要不,晚上再点吧。” 她喝完药后躺下了身,没多久,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是睡着了。 房外传来敲罄声,一个小宫女推门进来,“玉明姐姐,晚膳的时候到了。” 玉明回答着:“嗯,你还是帮我端到这里来吧。” 小宫女说:“那哪儿行啊。你在这都已经守了三天了,一直没好好吃过饭。她现在不已经喝过参汤睡着了吗?要不,我来看着这儿,你回房好好吃口热饭。” 玉明似是犹豫了一下,她走到陆贞床前看了一眼,“好吧,你帮我好好看着她。” 小宫女利落地回答着:“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没多久,房内又是一片安静。陆贞这才睁开了眼,原来她一直都没睡着,她轻声说:“麻烦你帮我把那支香点上。” 小宫女麻利地点完了香,又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陆贞摆了摆手,不再说话。香气开始弥漫上来,陆贞抵挡着自己的睡意,咬着手面不做声,过了片刻,回头去看那小宫女,果然已经睡着了。她放下心来,小步悄声走出门去。 她才休息了几日,走到外面就累得让她不得不靠在走廊墙壁上喘气不已。奇怪的是,这个陌生的宫室走廊上,竟然空无一人。她也不多想,扶着墙壁,艰难地往外走去。走到一半,转角处突然传来女子的谈话声,陆贞生怕自己功亏一篑,眼见旁边有一个没有点灯的房间,赶紧推门而入,躲了进去。 这个房间看起来是一个男人的房间,墙上还挂着宝剑。陆贞转过身来,惊讶地看到墙角有一整面架子,上面放置着各式各样的观音像,有玉的,有瓷的,有青铜的,有金的……每尊都是造型精美,神态飘逸。 她好奇地走近了看看,喃喃自语,“奇怪,这些观音像,好像在哪儿见过?” 但也没时间多想,听到走廊外宫女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她赶紧从屋里走出来,一路走出这座宫殿。直到走出殿外,她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却诧异地看到殿门口挂着“修文殿”的匾额,大吃一惊,“修文殿,这不是太子的寝宫吗?” 一阵寒风吹过,让陆贞不禁瑟瑟发抖,她裹紧了衣服,快步走在宫道上,脑子里还想着:“我怎么会在修文殿?对了,那里也是阿展住的地方,一定是他托人照顾我的。不对,那他怎么今天一天都没出现过?难道……还有萧贵妃,她一心想要除掉我,这次又怎么肯放过我?我现在应该去哪儿?是去青镜殿,还是去司宝司?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顶轿子出现在她的后方,“闲人回避”的声音响起,但她心慌意乱之下,完全没有注意。 就在她还在担忧着高展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将她大力推倒在地上,一个宫女的声音很快响起,“让开!” 陆贞重重摔在了地上,还没抬起头耳边就听到那宫女又说:“哪儿跑来的野丫头,连尚仪大人的车驾都不知道回避!” 她心里一惊,挣扎着爬起身,果然听到王尚仪在发话,“等等,停轿。” 王尚仪从轿子里缓缓走出来,语带讥诮,“呦,这不是我们的陆贞陆大人吗?” 冤家路窄,陆贞只能又跪在了地上,“罪官陆贞,参见尚仪大人。” 王尚仪却上前用两只手指轻佻地托起陆贞的脸,“你倒是好得快,两三天工夫就能跑能跳了。怎么,不留在修文殿里好好享福,大冷天的晚上到处乱走,也不怕贵人们心痛?” 陆贞也顾不上她话里的讽刺,战战兢兢地说:“大人,陆贞知罪,陆贞那晚已经昏倒,实在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跪完了十二个时辰……” 王尚仪冷笑着说:“跪不跪完有什么关系?现在这当口,全宫上下,只怕连皇上和太后,都不敢说您一个重字……哦,您看我怎么忘了,竟然还让您跪在这儿,要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了,这是多大的罪过啊,你们还不赶快扶陆大人起来!” 陆贞被宫女们大力地拉起了身,踉跄了一下,疑惑地说:“大人,您在说些什么啊?我根本听不懂……” 王尚仪看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恨,这狐媚子,这么会做戏,自己以前竟然没发觉出来。那日太子为了她,都冲去找贵妃娘娘兴师问罪,白白让贵妃娘娘伤心了许久,她竟然好意思装自己不知道。王尚仪拿腔作势地说:“您就不用再装了,太子殿下都亲手把您抱回修文殿去了,难道我们娘娘还敢再治您罪不成?陆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本座之前有得罪您的地方,还请恕罪啊。” 陆贞迷惑地说:“太子殿下救了我?不对,我明明记得,是高展救了我啊?” 王尚仪脸一沉,“大胆!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她转念一想,出言讥讽,“哦,听你叫得那么顺口,想必你也正得殿下欢心,随便什么都敢乱叫吧!” 陆贞这下呆住了,“太子?不不不,高展只是修文殿的一个小侍卫……” 王尚仪看她这么惊讶,倒真不像做戏,突然想了明白,哈哈大笑,“连你也不知道?哈哈哈,我们太子殿下不愧是风流名士,居然还会照着戏本子玩什么游龙戏凤的段子……” 她边笑边回了轿子,又揭开了帘子看向了陆贞,“恭喜你,只怕不久,我就得称一声侧妃娘娘了。” 眼看王尚仪的轿子越走越远,陆贞整个人还处在震惊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阿展他不是什么太子,他不会是太子!”她发足在宫道上狂奔起来,满心只想:他怎么会成了太子?是了,难怪他不让自己和太后走得太近,难怪长公主都会帮自己说话,难怪他说自己叫高展,高展高湛,不是一个音吗?自己真傻,竟被他骗了这么久!他,把自己当什么了?
第29章:前尘 凌厉的风从身边呼呼经过,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眼泪模糊了视线,放眼望去,只觉得遍地琼瑶,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陆贞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跑来,她下意识地往他身边跟去,那人着急地一把冲上前抱住了她,欣喜叫着:“阿贞。” 陆贞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阿展!” 高湛又上下担忧地看着她,“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句话将陆贞又拉回了现实之中,她思绪万千,一把推开了高展,问他:“等一等,我有话要问你。”迟疑了片刻,她看着他说:“阿展,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救了我?” 高湛并不知陆贞之前的遭遇,只是点了点头,陆贞顿觉一阵心凉,闭上了眼睛,艰难说出,“那……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湛看她神色不大对劲,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阿贞,你听我解释,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他话音未落,身后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宫女高兴地跑到他前面跪了下来,“参见太子!” 她又赶紧看向了门内喊道:“还不开门,殿下回来了!”陆贞缓缓转过头去,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跑回了修文殿的殿门前。 她呆呆地看着一群人涌了出来,跪在了高湛的面前,“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声音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回想,提醒着她自己和他之间有多么的远。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了高湛,高湛急急地说:“你别生气,你先听我解释……”却见陆贞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两滴眼泪挣扎着从眼角里掉落下来。 陆贞慢慢地从他的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也随即跪倒在了地上,冷冰冰地说:“司宝司陆贞,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湛不可置信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陆贞,她始终低着头不再看他,一时之间,就好像被人全部抽走了自己的力气。他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众人虽然都不明所以,但太子有命,没人敢不从。 他看众人都走远了,连忙从地上拉起了陆贞,“阿贞,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我知道你说过,你最恨别人骗你。可是,你能让我好好解释一下吗?” 陆贞麻木地任由他拉着,高湛又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他拉着陆贞一路往太液池走去,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了两人的身上,倒像极了两个白头人。 陆贞只是愣着,无谓地听着高湛说着话,高湛说了许久,最后说道:“后来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娄太后对我严加防范,我也是为了不拖累你,才一直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份。阿贞,对不起。” 他本以为自己将一切都全部托盘告知,陆贞应该不会和自己再计较,可是却等不到陆贞的半句回话,他赶紧推了下陆贞,“阿贞?” 陆贞回过神,木木地看向了高湛,“奴婢拜谢太子殿下关怀之情,如此深情厚谊,奴婢就算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高湛看她这般,一阵难过,长叹了一口气,“我的确不应该骗你,早知如此,我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你的时候,就应当告诉你实话。” 陆贞却怎么也不相信他,只是说道:“太子殿下深谋远虑,若有什么不愿意告诉奴婢的,那也是因为奴婢愚笨,不配上闻天机。” 高湛无力地跌坐到雪地上,“阿贞,你要是生我的气,尽管骂我好了,只求你别再这样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了。” 陆贞淡淡一笑,“奴婢不敢,殿下不仅是奴婢的救命恩人,还是一言九鼎的太子,奴婢哪敢冒犯您?”这笑比哭还难看。 高湛一脸的痛苦,“阿贞!你不高兴,你难过,我都可以理解,只是请你回想一下我们当初在宫外的日子。那会儿,我们只是素昧平生,可也互相信任。而且在破庙里的时候,你不是也曾说过我们最好不要追问各自的秘密吗?” 陆贞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着身体说:“你还敢说从前?你忘了上一次我们和好的时候,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以后绝不再骗我,你说就算不得已要说谎,都会摸摸眉毛,给我一个暗示……呵呵,我怎么这么傻,居然一直相信你只是个普通的侍卫?我怎么就没想到,一个侍卫,怎么能有长公主的玉佩,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皇上给他当信使!”脑海里回想着从前的一幕幕,是啊,那么多的细节,他怎么可能会是个普通的侍卫?只有自己相信,他说什么,自己就相信了。 高湛看她动怒,急忙道:“阿贞,我虽然在这件事情上骗了你,可我对你的一颗心绝对是真的!”他走到陆贞的身边,解开了自己的外袍,拉着她的手摸在自己的腰带上,“你看,你送给我的腰带,我一直都贴身系着。” 陆贞苦笑了一下,抽动着脸,“殿下,请您把那条腰带还给我,那是我送给高展的,实在配不上殿下您的千金贵体。” 高湛低声说:“阿贞,我的真名叫高湛,江水湛然的湛。” 陆贞想起皇上也经常当着她的面叫阿展,原来皇上也早知情,这世上,只不过自己一人被瞒着而已。她吸了一口气,“难怪皇上老是阿湛阿湛的叫你,你想得可真周到,连假名字都取得那么的天衣无缝。太子殿下,这大半年来,你一直像猫戏老鼠那样,看着我在宫里宫外不停地折腾,是不是觉得特别有趣?” 高湛无奈地说:“阿贞,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任何看你笑话的意思……” 陆贞低着头,“请别再那样叫我了,我陆贞虽然只是个商人之女,但总归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我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太子殿下这么亲热的称呼。” 高湛看她这么固执,只能尴尬地说:“好,你要不喜欢,我以后不那么叫就是。” 陆贞却在这时抬起了头,“没有以后了。” 高湛没想到她突然出此言,微感不妙,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陆贞决绝地说:“殿下,我之前曾经送给过高展一根腰带,那是因为,我以为他虽然是大户公子,但毕竟只是宫里一个普通的侍卫。无论我是商人陆贾之女陆贞,还是防御使陆襄之女陆贞,都还可以与之匹配。可是现在,你我的身份,早已是云泥之别。我不仅配不上你,更不愿意和一个处心积虑欺骗了我大半年的人在一起。”她目光空洞,视线就好像直接忽略了高湛,看向了远处。 高湛不甘心地说:“阿贞,我的确不是故意要想骗你的,我说过了,当时我只是……” 陆贞跪倒在了地上,“无论如何,欺骗就是欺骗,不会因为它看起来漂亮就不会带来伤害。太子殿下,陆贞之前几次蒙你出手相助,既为我做了官籍,又救了我性命。但我之前也毕竟曾经帮助过你。所以这些往事,可不可以就从此算是扯平?从今往后,奴婢只想在司宝司安安静静地做个普通女官,求您高抬贵手,就当作从来都没认识过我吧。”她说完这一番话,只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 高湛跪在了她面前,紧紧抓着她,“你不要这样说,阿贞,不,陆姑娘,你不能这样……” 陆贞却再也不看他了,只是缓慢而坚定地一下一下分开他抓住自己手的手指,就好像在和他们的过去告别,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站起身说:“那条腰带,麻烦您回头扔了。” 陆贞蹒跚地走远了。只剩下高湛仍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她渐渐走远,这雪,越下越大了,却敌不过两人心中下起的大雪,将心渐渐冻冷。 陆贞一步又一步僵硬地往青镜殿走去,那时候他坐在小溪边一边捕鱼一边看自己洗着衣裳,回来的时候还不忘记给自己摘一点小黄花别在发间,却没想到那时候起,他就想好了骗自己的吧? 可是,在悬崖上,他为什么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不放呢?他的血就这么一滴一滴流在了自己的手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上面隐约还有高湛的热度在。 他把那块玉佩给自己,说:“阿贞,以后你都是我高家的人了。” 可是,他竟然是个骗子!他一直都在骗自己,自己一个商人之女,又怎么可能嫁给太子!既然早知没有未来,为何又一直空许自己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愣愣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任由眼泪一直在流,不知过了多久,才轻吸一口气,“进来吧,丹娘,我知道你在外边。” 丹娘怯怯地推开门走了进来,看着陆贞一脸的绝望,不敢说一句话,陆贞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递给了她,“这个帮我还给元禄。” 丹娘迟疑着,“这个……” 陆贞坚定地说:“直接拿给他,不许去见太子。”也不去看她,将身子背了过去,这才又默默哭了出来——从此以后,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关门声在她身边轻轻响起。 高湛愣愣地站在窗户前,看着外面大雪飘荡,压得一棵大树的枝桠低着晃了几晃,雪哗啦啦地从树枝上掉落在了地上,一会儿,丹娘的身影出现在了树的另一端,只是渐渐走远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陆贞,她还是把自己的玉佩还了回来,为了和自己彻底断绝关系,连丹娘都不让见自己了。自己留在这皇宫里,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出去。 出去……去男人应该去的地方。 他辗转反侧了一宿,第二日一清早就去昭阳殿见了孝昭帝,果然孝昭帝惊讶地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开京城?” 高湛冷静地说:“不瞒皇兄,前些日子,我和皇姐驸马的堂弟在宫外见了一面,听他说西魏的军队新近招募了一批新罗兵,个个骁勇善战,而且善用短弩。我担心西魏近日又会对我北齐边境有所图谋,所以才想去豫州亲自查看一下,顺便也可以接皇姐回来。” 孝昭帝点了点头,又担忧道:“也是,京城徐府还有一大堆事情,皇姐是一家主母,在那边待了好几个月,也早该回来主持中馈了。可是,你现在突然离开,那陆姑娘那边怎么办?我听说她已经好些了?” 高湛顿闻此话,心痛万分,没有回答他,只是愣愣地说:“那天是我莽撞了,看到她生死未卜,一时冲动就去含光殿说了些胡话,还请皇兄见谅。” 孝昭帝也没在意,“你我至亲兄弟,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何况人命关天,你也只是一时心急而已。” 高湛又说:“我离宫之后,还请皇兄暗中多帮我照顾她一下,感谢的话,臣弟就不想多说了。” 孝昭帝有一些疑惑,“你们之间……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高湛不想让他担心自己,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只是她突然之间知道了我的身份,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孝昭帝也怔住了,“原来是这样……朕早就说过,你不该瞒她那么久。”他摇着头,为高湛感到惋惜。 高湛叹息道:“我原本是想主动告诉她实情的,没想到她却提前从别的地方知道了。” 孝昭帝却极了解自己这个兄弟的性格,“她不高兴?” 高湛这才苦笑道:“岂止是不高兴,她现在是想要和我一刀两断。” 孝昭帝有点惊讶了,“胡闹!当时你也是情非得已,这才编了一个假身份,现在两下说清也就算了,她怎么能够没完没了地耍小脾气呢?再说,阿湛你身为太子,又是咱们北齐最英俊的儿郎,她不过是一个八品女官,有什么资格那么高傲?” 高湛心里更加酸楚,差点流出了眼泪,“她不是高傲,只怕在她心里,我这个当朝太子根本比不过修文殿的小侍卫高展。” 孝昭帝也沉默了良久,想起自己和陆贞交谈过的经历,不无伤感地说:“或许吧。那次在昭阳殿,她还告诉我,自己在使劲攒钱,想要帮你尽快捐个官,这样,你就不用天天再那么辛苦地跟着太子跑来跑去了。” 高湛不知此事,乍然听见,更加动容,“她真的那么说?” 孝昭帝叹了口气,“嗯,还真是个傻姑娘。” 高展沉吟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担心之事,又说:“总之,这件事情不怪她,全都是我的责任。她这段时间不想见我,我也就正好出宫散散心……皇兄,那天的话,我说得太直了,贵妃那边,还请你帮我遮掩一二,就说我是因为救命之恩才暗恋上了陆贞,但阿贞自己根本不知情。这样贵妃就算生气,也不会那么针对阿贞了吧?” 孝昭帝看他这般用心,目光深深看向了他,“那陆贞何德何能,值得你为她这样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高湛却只是叹了一口气,“皇兄,你对贵妃又何尝不是如此?”孝昭帝也呆了一呆,脑海里浮现出萧观音的脸,不禁也苦笑了起来,自己深爱观音,可是观音,却只爱面前这人。这人,却是自己的亲兄弟,造化弄人,让有情人这么受折磨。 他想起九年前初次见到观音,那时候她刚刚从南梁来,自己和高湛躲在大树上偷看她。她长得那么好看,可是却发现了他,他吓得从树下掉了下来,要不是阿湛,他就要摔个不轻。 他侧目看了高湛一眼,心想,谁知道咱们三个人从那时起就注定要绑在了一起? 他又陷入了回忆:之后母后狠狠责备了自己,可是自己却和她说上了话,她说她叫观音,她名字好听,人又美,连声音也是那么好听。可是那时候,她就喜欢跟在阿湛的身后,像个小跟屁虫似的,一直叫着他,白虎儿,白虎儿。 想到这里,他顿觉心里微微一痛,不禁自嘲地想,这些年来,自己还是没放下,可不如当年——当年自己只是默默喜欢她,看着她和高湛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别的念头,所以母妃……不,是母后,母后才会一直骂自己没用。 可是母后却竟然毒害了郁皇后,让南梁的人把观音改嫁给了自己,自己本以为观音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了自己,没想到新婚那夜,观音拿着刀逼着自己,告诉他是母后毒杀了皇后。 他想起那晚自己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看向观音,“不可能,我母妃不可能这么做!” 观音冷笑了一声,“你要不相信,大可以现在出门去问问阮相,他是送亲使,现在肯定还在堂上喝酒呢!” 他知道母后一直有手段,不禁相信了半成,喟然坐下,“为什么?母妃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观音冷冷地说:“还不是为了让你当上太子!高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用不着说谎话骗你——你看你的风度,你的武功,你的才学,哪一点比得上阿湛?你干吗要跟他抢?” 一句话让他深受打击,却情难自已,“我是处处都比不上他,我也没想和他抢,只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观音却完全不看他,“那又怎么样?你的好母妃为了你,这么恶毒的事都做得出来,你居然还痴心妄想我会跟你好?高演,我告诉你,你今晚必须跟我一起出城,阿湛马上就要离京了,我们得赶紧截住他,给他解释清楚,要不然他一定会伤心死的!” 他本来还在犹豫,观音却又向他晃了晃匕首,“怎么,你还不想去?小心我杀了你!” 他咬牙说:“我去!但是观音,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做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可是,就在那时,皇后果然驾崩了。 也是在那时,阿湛告诉了观音他和她以后再无瓜葛。他回想当时大雨磅礴,观音哭得更加大声,自己本准备找阿湛算账,阿湛却告诉自己,“大哥,我不是无情无义的混蛋,观音受的苦、受的伤,我都懂。没错,我是还喜欢她,可我们俩丢下一切走了之后,北齐会怎么样,南梁又会怎么样?父皇想要你们的儿子继承南梁,可要是你的王妃跟我私奔了,别说南梁了,我们俩从此都没脸再做这个皇子!那父皇百年之后,北齐又该交给何人?” 他心里苦笑,也就是那天,观音开始恨自己了吧。可是,自己只是想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伤害了。 那之后许多大事连续不断地发生,北齐赠送给南梁的西郡四城,也没有帮助南梁国主成功中兴。相反,侯景在察觉到他的举动后,挥兵入宫,格杀帝后宗室,立国五十余年的南梁,从此灭国。但不久之后,侯景亦死于将军陈霸先手中,陈霸先自立为陈王,代南梁而治之,史称南陈。南梁就这么亡国了。在北齐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后,母后多次想给他另立新妃,他都一一驳回。为了生存,观音才成为了真正的常山王妃,才成了今天的萧贵妃。 他惆怅地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入夜时分。 青镜殿一角传来激烈的敲门声,但始终没有人开门,丹娘开口说:“姐姐,是我。” 半晌之后,她看始终没人回应,便端着铜盘,轻手轻脚地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丹娘麻利地放好铜盘,又绞好毛巾,这才走到陆贞身边轻声地说:“都睡了整整十个时辰了,姐姐你就算不舒服,也不能老躺着呀,不然待会儿该吃不下东西了。” 她走过去,看陆贞一直侧身睡向了里面,便拉了拉她,“起来擦把脸吧。” 不想陆贞被她一拉,竟然顺着她的劲儿就势平躺了过来,丹娘一见她的脸色,不禁大惊失色,只见陆贞一张脸烧得通红,满头都是冷汗,显然是病得不轻。 她连忙伸出手摸上陆贞的额头,立刻被烫得缩了回来,她赶紧焦急地向门外跑去,张口就喊:“不得了了,快叫太医,姐姐她不好了!” 太医们很快就匆忙赶到,过了些许时辰,连杨姑姑都得了消息赶来了青镜殿。陆贞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任由太医给她扎针。杨姑姑和丹娘在一旁担心地照看着她,过了许久,她才逐渐睁开了眼睛。两人欣喜望外,扶着她喂她喝了药,又守了一夜,看她烧退了一些,这才放心去休息。 她这一病,足足养了半个月。 这一日杨姑姑一早去探望她,却看到陆贞已经下床,正伏在案前,不知道在写着什么,整个人虽然清瘦了一大圈,但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杨姑姑笑着走进门,“看样子,你也好得差不多了?” 陆贞抬头看见她,十分惊喜,但镇定地放下了手里的笔,这才开口,“姑姑,您怎么来了?” 杨姑姑走到她身边,“你还没醒那会儿,我就来守过好几夜了,丹娘平时还成,可一遇到大事就没了主意,一听太医说你高烧不退,就只知道哭了。” 陆贞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那我这些天肯定没少麻烦您。” 杨姑姑一边接过,口里一边又说:“得了吧,你都叫我姑姑了,我还能不心疼你这个侄女儿?”她顿了顿,看着陆贞的脸色,缓缓道:“那天丹娘着了慌,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给我招了,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贞也并不吃惊,只是淡淡地说:“没怎么想,说实话,我进宫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我爹报仇。这回我病了这么久,司宝司的事儿全赖玲珑她们撑着,现在我这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赶快把这些文书补齐,别的都一边先放着吧。” 杨姑姑看她这样,十分心痛,长叹道:“你呀,何必这样较真?”她又尝试着说,“就算他就是太子殿下,你们还是可以……” 陆贞打断她说:“姑姑,我和他已经没有可能了。” 杨姑姑却为她着想,又说:“你们俩都同生共死了,不能因为一时的不开心,就把好好的姻缘给断了啊!再说,跟他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的?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啊。” 陆贞这才把心里的顾虑说了出来,“没有那么简单,姑姑,你知道我不是小心眼的人,我虽然生气他对我隐瞒自己的身份,但这气过几天,也早就散了。只是,他怎么可以是太子呢?他以前跟我讲过,他的亲娘是被继母给害死的;还说,他其实是死去父亲内定的继承人,只是因为继母的阴谋才不得不把家业让给了大哥……” 杨姑姑也惊呆了,后退了两步,方惨白着一张脸说:“他当真这么说?” 陆贞看着她,“姑姑,你明白我在害怕什么了吧?如果他只是一个小侍卫,这些事不算什么,可是……”她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低低哭了起来,“没错,他是太子,要是我跟了他,我爹的冤案,说不定他只消动动手指就能全部解决。可是在他身边除了荣华富贵,还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腥风血雨……姑姑,进宫以来,我被打过,也被骂过,还被关进过静心院。那些苦我都能忍,可这一次,当我跪在雪地里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萧贵妃她是铁了心地要杀我,姑姑,我真的害怕,我不想死……” 杨姑姑上前轻拍着她,“别哭了。原来我也奇怪,萧贵妃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毒手来对付你,原来,竟然是因为这样……”心想,原来萧贵妃是吃她的醋了。 陆贞抽泣着问道:“因为什么?” 杨姑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掩饰着说:“没什么,萧贵妃和太子殿下一向交好,她肯定是把你当成了娄太后那边的人才会恨你入骨。好孩子,听我的,赶快趁太子不在宫里,跟内侍局把这官辞了,好好回家过日子!千万别被宫里这些脏污事再缠上了!” 但陆贞却摇了摇头,“没当上六品女官之前,我绝不出宫。” 杨姑姑着急地说:“现在你就别想着为父报仇的事了,先保住你的小命要紧!” 陆贞回头去安慰她,“不用担心,前几天皇上身旁的元福悄悄地来过一次,要我安心待在宫里,说以后贵妃那边不会再对我怎么样……再说这些天我也都是好好的,萧贵妃要杀我的话早就应当动手了。” 杨姑姑疑惑道:“皇上怎么会知道你们的事?啊,难怪太子救你的事动静虽然挺大,但宫里面根本没什么消息。” 陆贞想了想,又说:“嗯,肯定是他下旨的缘故吧。现在想起来,我不过是个八品女官,居然也能独居一宫,也是受了他的特别照顾。放心吧,姑姑,皇上并没有喜欢上我,他只是把我当一个朋友。不过,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病中的这些日子,她也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她起身走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这里这么美,却处处充满了杀机,但无论如何,是自己拼命努力才走到了今天,绝对不能功亏一篑。她淡淡地说:“这些天我也想通了,就算我是撞了大运才进了宫,但能考上女官,却是全靠我自己。所以,我会当之无愧地留在宫里,不靠皇上,不靠太子,也不靠太后或是娄尚侍,而要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堂堂正正地升官,堂堂正正地替我爹报仇!” 杨姑姑看她心意已决,也不震惊,说了几句话,看陆贞准备去司宝司了,就先告辞了。丹娘又进来帮陆贞换好了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姐姐,这几天,宫里老有人议论你被罚跪的事,你要听到了,千万别往心里去……” 陆贞听在耳里,只是略微一愣,很快就回过神来,淡淡一笑,说道:“怕什么?我受了那么重的罚,居然还能活得好好的,这本身就已经说明这一次赢的是我,而不是萧贵妃。” 她昂起头,大步走出了门,吩咐道:“走,多带两个人,跟我一起去司宝司。” 她这次专门没有坐轿,一身华服,带着青镜殿的宫女一路缓缓往司宝司走去,她就是让所有人看到,她陆贞还活着,并且还要继续在这宫里活下去! 沿途果然有宫女见到她,都凑到一边小声地议论起来,陆贞完全不在意,一径走到了司宝司的门口,刚好这时有宫女从门里走出来,看到她来了,竟然是愣住了。 陆贞扬起了眉,“怎么,不认识我了?” 她说了这一句话,庭院里的人已经听见,玲珑和琳琅连忙带着众宫女迎出门来,“恭迎掌珍大人!” 陆贞故意让她们跪在地上良久,又回头冷冷看向了自己身后那些议论自己的人,那些人看她目光寒冷,吓得赶紧住了口,陆贞这才说道:“我病了这么多天,司里的事没有落下什么吧?” 玲珑抬头答道:“请大人放心,奴婢们尽忠职守,绝无半点懈怠。” 陆贞看着她,微微一笑,话里带话地说:“那就好。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在这内宫里面,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少说话、多做事!”这话分明是说给身后的人听的了,那些人自觉没趣,讪讪地都走远了。 陆贞这才一挥手,整个司宝司的人都胆战心惊地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门,陆贞捏着身边丹娘的手,轻轻地说:“丹娘,你看,只要挺起胸膛,就没人敢笑我们!” 她许久未回,一来就去巡查了库房,走了一个来回,想起一个疑问,问向了一旁的玲珑,“前些天我去营造部,发现那里有既有管金器的人,也管玉器和管漆器的人,可怎么就没看到专管瓷器的?” 玲珑连忙回答:“大人你有所不知,宫里的瓷器都是由内府局管着的。京城里的刘家和陆家,以前都是在户部挂了号的皇商,专供着宫里的瓷器。只是打从去年年底开始,陆家的瓷窑出了事,内府局的人嫌咱们北齐的瓷器不好,就全从南陈的几个名窑里买货了。” 陆贞听到“陆家”二字,目光一黯,又镇定自若地说:“哦,原来如此。按你这么说,宫里上好的瓷器都收在内府局呢?” 玲珑回答道:“是呀,大人您不是认识内府局的朱少监吗?最好的瓷器,都收在他那边的库里。上次给先皇挑陪送进皇陵的东西,我就亲眼看到一尊鸡首的三足香氯,那雕花镂空,简直是绝了。” 这话听得新鲜,陆贞好奇地问,“镂空雕花的瓷器?还是鸡首的?” 玲珑看她在意,赶紧说:“嗯,最后挑中的东西里就只有那一件瓷器,我记得可清楚了。” 陆贞一下就陷入了沉思,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其他宫女看她在想着什么,也不敢多说话,陪着她站在了原地。许久,她才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道:“不可能,雕花瓷不是在东汉以后,就已经失传了吗?” 但就在这时,琳琅从外面走了进来,施礼道:“大人,娄尚侍请你去一趟她那里。” 陆贞面色一滞,稳稳答道:“好,我马上就过去。”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这回的事闹得如此大,保不住宫里到处是娄家的耳线,让娄尚侍知道也不意外。萧贵妃也还好,若是让娄尚侍怀疑自己和高湛来往密切,照太后那心狠手辣的手段,自己绝对要死无葬身之地。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来遮掩,不然,别说为父亲报仇,这以后自己在宫中的生存都难,就更加别想升到六品女官这一天。她走在去往娄尚侍住处的路上,心里一直在周密盘算着,又忍不住一阵心酸——我陆贞终有一天,也走上这样用尽心计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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