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之大宋盛世第一章林冲传 妖言水浒 断金亭

第一章 林冲传

一 东京

1

北宋末年,林冲住在东京城。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北宋是个好朝代。具体地说,它的发达程度在我国历史上可以排在第二位。有人甚至认为,我们这个世纪有什么,在北宋也肯定能找出相对应的东西。

比如说,现代人出门开汽车,宋代人出门坐马车——虽然马车慢点,但在舒适程度上来讲两者是差不多的,更何况那年头不会有个“中草料”之类的单位三天两头告诉你他亏损了所以马料要涨价。

现在的北京人晚上没事干可以去泡吧,宋代的东京人也有这样的去处,而且更方便。除了遍地的瓦舍勾栏,一座名叫“樊楼”的高级会所甚至坐落在皇城边上,非常好找——这充分说明了封建统治者有多么色欲熏心。你看天上人间离什么海就很远嘛。

北宋稍微有点钱的人上街都会提着个鸟笼子,里面装的不是画眉百灵,而是信鸽。看见什么新鲜事,比如说今儿个肉便宜,就写个纸条绑在鸟腿上,往空中一撒,没几分钟老婆就收到了——这跟现在我们玩短信是一样的。不过自打朝廷实行短信审查制度以后,街上鸽子肉价钱大减,但短信经常发出去收不到。

宋代人甚至还可以上网玩论坛——你还别不信。那年代的网吧在外观上跟今天有所不同,没有前台,没有空调,没有包厢座椅,当然了,连电脑也没有。当时上网的流程是这样的:先去门口网管那里交钱领个竹片,然后看着竹片上的号码找到相应的位置,脱了裤子一蹲——你猜对了,宋代的网吧就是公共厕所(那个竹片叫厕筹)。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古人蹲着解决了生理上的不快,顺手拿炭笔在隔板上写点东西发泄一下心理上的不快;后来的人看见写得好的就点评几句,看见不好的就骂两句,看见不可思议的就出去传播两句——北宋的网络和论坛就是这样形成的。

从大宋网络的来历我们不难推测,上面的信息难免良莠不齐。于是大宋朝廷本着对子民身心健康负责的态度,想了很多办法来管理。开始的时候,朝廷指派一些人拿着大毛刷去公厕巡查,看见隔板上有犯忌的内容就刷掉。这些人大概就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批板主。后来朝廷又招募了一些人,到各个公厕去写一些“今儿个老汉没便秘,全靠朝廷亚克西”之类的言论,试图把论坛的风气引导到正路上来。可惜的是这两种办法效果不佳。

有人说,其实衙门还有更厉害的杀手锏,那就是如厕实名制,可是一直没有下决心实行。原因很简单,他们也怕真把老百姓逼急了,从此不在厕所里写小字,转而到某工地去写大字——比如“莫道石人一只眼”什么的。总之,大宋朝廷始终没有占领公厕这个信息阵地。

在很多人看来,这其实不是件坏事。多年以来,老百姓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天早上打开京报,看看发生了什么,然后钻到公厕,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各级朝臣和公务员也不时去蹲一下,了解一些同僚对手的真实动态。

大观四年的一个下午,林冲蹲在大相国寺附近的某个厕所里,本来是想找找有没有下一批禁军教头评职称的传闻,不料却读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消息。

“大相国寺门口,禁军教头林某之妻被某衙内调戏!速来打酱油!”

更触目惊心的是下面几百条评论几乎众口一词:“该!让你当狗!”几乎要把他气死。例外的评论只有一条,偏偏林冲还看不懂。

那人写的是“沙发”。

不过林冲已经没有心情来搞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他的当务之急是提上裤子去收拾敢惹自己老婆的王八蛋。

2

林冲遇到高衙内的那天是大宋大观四年(1110年)三月二十八日,地点是东京大相国寺门前。当时正值庙会,起码有数百人围成一圈看热闹。圈子中心,林冲抓着高衙内的领子,举拳喝问:“连我的老婆都敢调戏?!我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

林冲这样报名,说明他真的怒了。平时此人自我介绍时总是谦虚地说:“在下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咳咳……林冲!”咳嗽后边是一些他觉得可以省略的内容:“之一”。这个职位从字面上理解就可以了:为了训练驻守的两千来个禁军士兵,东京光教头就有八十万,成功地解决了首都很大一部分就业问题。

这事并不像听起来那么不可思议,看看禁军编制你就明白了。林冲上班的地方,东边有间办公室,挂着个牌子叫“洗脚办”。里面蹲着两千多个教头,专门负责禁军的洗脚问题。洗脚办后边还有间办公室,里面养着三千多个闲人,上书“搓澡办”。搓澡办后边是按摩办。按摩办后边是梳头办。梳头办是个大部门,按每人二十根头发分成无数个班组……这样一罗列,我个人倒是觉得八十万教头好像还有点不够用的样子。

然而高衙内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比多少分贝的自我介绍都管用:“我爸是高俅!”

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把围观群众炸得一个不剩,只剩一头驴还茫然站在原地。连林冲也虎躯一震,反射似地松了手。

他终于想起,自己只是八十万分之一。

这里还需要介绍点时代背景。据历史学家统计,在北宋的盛世里生活着大约一亿人。不过据我所知,北宋时的统计结果跟今天有点不一样。这是因为在大宋户部眼里,全国人口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富二代和他们的爹,一类是官二代和他们的爹。剩下的都不算人。

假如剩下的人知道这一点,当他们遇到前两类人时,就会谦虚一些,摆正自己的位置,从而避免很多不自量力的奢望。这样一来,也许这个盛世能够持续时间长一点。

可惜这个道理林冲明白得太晚了。

3

高衙内报老爸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说明这人的智商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么低。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跟二十多年前毫无二致——他的重要性依然只是体现在他是高俅JB里射出来的一个精虫——假如没有这一点,他连个JB都不是。[1]

当然,衙内受到威胁,不能光指望他拿出户口本来自救——碰上个不关心时事的不知道高俅是谁他就完了。于是贴身跟班富安飞一般地跑进尚书省找高俅报信。富安在高府级别很低,没来过这里,不知道高俅值班的兵部在哪。幸好沿途有无数箭头形状的路标,上书:“有关衙门”。

只要你在北宋生活过,就应该知道,“有关衙门”是大宋最神秘的机构,神秘到有事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它的地步。富安沿着指示方向走到底,看到的是数座一模一样的建筑,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一模一样的门牌,上书:“我不是有关衙门”。他这才明白,原来“有关”是“有事就关门”的简写。

富安只好挨个大殿敲门:“搅扰则个!高殿帅在吗?”

这里需要对宋王朝的朝廷架构做些说明。当时名义上的最高行政机构是尚书省,分为六个部门:

其中有负责修路搭桥然后再把它们拆掉的工部;

有负责解释法律对什么级别的领导不适用的刑部;

有负责提拔一批贪官然后再把他们换成另一批贪官的吏部;

有负责每年铸币上万亿从而引起通货膨胀的户部;

当然,还有负责维护稳定的兵部,以及宣布以上现象均不存在的礼部。

在六部的共同努力下,北宋终于在灭亡前20年宣布进入了盛世。

由此可见,六部里面属着礼部最忙。偏偏富安第一个敲的就是礼部的门。当时给事中(办事员)们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就连领导也没闲着。六十多个侍郎(二把手)正群策群力写一篇重量级社评:《大宋岁赐成为世界经济发动机》。文章强调,大宋在崛起之后的今日,仍然坚持赐给周边国家的岁币,证明了大宋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于是富安刚露头就被轰了出去,只好又原路跑回去。

其实他本来不用费那么多事,高俅就在事发现场附近。从大相国寺沿着御街往北,不远处就是刚刚修缮完毕的樊楼。樊楼是东京汴梁的标志性建筑,是徽宗敕令户部出钱重建的。原因很简单,李师师需要一个地方卖唱。徽宗和李师师的关系我不说你也知道,当然了,大宋臣民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因此,尽管樊楼被徽宗御笔赐名为“国家大剧院”,但老百姓坚持称之为“国家大妓院”。

在樊楼的雅间里,朝廷重臣和徽宗皇帝都身着便服,正在与民同乐。刚刚在早朝上含泪保证“一定要稳定房价”的太师蔡京正手捧徽宗的新画啧啧赞叹:“传世之作!求官家割爱——老朽愿意用京西六所宅院来换……”

高俅当时跟一位特殊人物坐在一桌。遗民盟主席、后周世宗嫡系传人、禁军名誉通侍大夫(少将)、人称“小旋风”的柴进刚从横海郡赶到东京,参加一年一度的春祭。当时大宋宣布培育出了第五代杂交战马,惊动了东亚三国,他正在就此事做祝酒辞:

“杂交战马么,这个怎么说呢,我考虑到,观察了很久,这个杂交战马,杂交战马呢,怎么说呢,他还,杂交战马从,我认为啊,咱们从严格意义上,他也是受杂交的战马,当然他的这个作战质量,他肯定不亚于这个纯种战马的这些东西……”

就在大家都要憋出血气胸之际,窗外传来了的高衙内的呼声。一个绝代佳人走了进来,坐在徽宗旁边,说道:“原来是高殿帅的公子,又看上了谁家的娘子……”说这话的就是樊楼的头牌,我们熟知的一代名妓李师师。当然了,当时她的官方头衔是“著名表演艺术家”。

徽宗听罢,带头哈哈大笑。然后包间里的重臣们笑成一片。

高俅看着同僚们揶揄的目光,也报以似笑非笑的表情,说:“犬子胡闹,诸公见笑了。”心里想的却是:妈的,我儿子终于也有今天了。

4

三月二十八日本来是林冲生命中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早上,他从兼职医院值完夜班回来,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关门时,打更的行脚僧正好从门外经过,敲响了五更天的梆子——林冲经验丰富,早就算好了时间差,这样邻居们就不会知道他堂堂禁军教头还需要打第二份工来补贴家用。

这也没办法的事。他的月薪是十四贯。每月要还房贷十三贯。不兼职日子过不下去。

这时林夫人已经起床,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直奔厨房,给林冲准备早餐。这顿早餐也跟平时一样——一碗开水,一个馒头,还是不加馅的。京城物价又涨了,肉馅的馒头要贵出将近三文钱,他们舍不得。

据林冲记忆所及,食品价格已经在过去的几年内翻了几番,但朝廷愣说这不是通货膨胀,而是钱荒。如同朝廷以前发明的很多神秘术语一样,“钱荒”这个词在刚出台时也引起了全社会的大讨论。老百姓认为,户部铸币太多,以至于把全国的铜都用完了,所以物价飞涨。但户部认为,是由于老百姓收入不断提高,为了给他们发钱全国的铜才用光的。大家都有钱了,物价当然就会飞涨。这笔糊涂账一直到北宋灭亡也没有算清楚。

林冲对馒头意见不大,只是觉得水比平时更难喝了。

“那有什么办法,小道观越来越多,水也越来越脏,桶装水要20文,这日子……”

夫妻俩未交一语,林夫人已经看出了林冲的不满,开始唠唠叨叨。林冲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实情。自打徽宗皇帝登基以来,道教越来越受尊崇,东京城里道士成灾,比猪都多。皇帝爱吃金丹,达官贵人也跟着吃,老百姓也跟着凑热闹。于是一些来历可疑的道士纷纷在东京开设道观,炼丹卖药。丹药的成分那时候的人不懂,现在可是非常明白——汞,铅,硫磺……反正都是些有毒的重金属。这些废料全部排入汴河,弄得东京的水五颜六色,即使煮沸过滤,依然没法喝。

对于这种现象,林冲表示不能理解。皇帝好说,达官贵人也好说,他们日子过得很爽,舍不得死。可是你普通老百姓要长生不老干吗?嫌这辈子受罪不够多吗?

5

林夫人走到院子里,运足真气喊道:“锦儿,官人要去当值了,快叫人准备车马!”倒不是说林家的宅院真有这么大,她只是想让邻居知道,他们家有使女来负责这些杂务。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林冲换上军装,气宇轩昂地走到车前。使女锦儿给他挑开车门帘,说道:“老爷走好!”然后赶车的小伙子吆喝了一声“驾!”细碎的马蹄声中,这辆车身上写着“尞国进口”的山寨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大街上的车流中。

很多人看水浒传里说林冲有房有车,还有使女,就误以为他日子过得很爽。其实林冲是瘦驴拉硬屎——作为一个东京城里的中产阶级,没有车没有保姆,没法出门见人。这座城市太邪门了,一个叫花子在这里站稳脚跟也要换个带花边的瓷碗要饭,弄不到就会被同行瞧不起。

提起这辆车,林冲就忍不住心疼。虽说根据户部统计,大宋百姓每月人均收入有二十多贯,买辆车应该是小菜一碟,但林冲无疑拖了国家的后腿——他买车的钱是借的,养车的钱是牙缝里抠出来的。另外车的实用性令人怀疑。根据林冲的经验,坐车上班并不比走着去快——没有哪天路上不堵两个时辰的车的。

果然,半个时辰过去,马车才走过了三个街口。林冲揭开车帘,跟车夫说:行了,就到这里吧。

“好嘞,二叔。我这就拉活去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是不能解释。五年前,林冲回了趟老家,提出要跟父亲借点钱,买座宅子。水浒传上对林冲父亲的称呼是“林提辖”,让人误以为他们家是吃皇粮的。其实老林头只是个普通农民,会一点木匠手艺,农闲时经常提着个工具匣子走村串户地干点零工,因此得了个绰号叫“提匣”。当然了,对于这个误解,林冲在单位从来不解释。

这钱林提匣拿不出来——他唯一的一点积蓄全花在林冲的学费上了。

“唉——大郎啊,张家不能缓缓?”

这里说的张家就是林夫人的娘家。林夫人的老爹是禁军教头,一向觉得自己闺女跟了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很跌份,坚决要求先买房子再办婚事。林冲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当时已经三十了。准林夫人年纪也不轻了。两人一起上街,经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二奶可真够老的。

老林头只好带着林冲把所有亲戚家转了一遍,挨家挨户借钱。所幸林家的亲戚们很够意思,尤其是他的一个表哥,出手大方,把林冲感动坏了。但是房子买下来之后,林冲发现这钱也不是白借的——表哥把自己两个孩子全送到东京来,要求给解决工作问题。林冲想不出办法,只好让侄子侄女留在家里,对外谎称是车夫、使女。

尽管当时经济压力很大,但这两位是不能赶走的——否则逼债不说,老爹在家乡也没法做人。于是他只好在车马费上节省——每天装模作样的乘车走两步,出了自己小区就让侄子去开出租拉客,自己跑步去上班。

对于这件事,林夫人并没有什么意见——表哥毕竟是出了不少钱。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只借了几十文的七大姑八大姨也表现得像是大债主一样。这些人动不动就来东京蹭吃蹭喝,借钱、找工作、倾诉家庭纠纷,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林冲总是说:我也烦,但是毕竟是亲戚嘛……为此夫妻俩没少吵架。

林冲跑在东京浑浊的空气中——小道观炼丹可不只是产生废水那么简单,炉火香烟把半个东京的天空都染红了。假如林冲看过discovery,就会觉得自己身在火星。他咳嗽了两声,觉得除了肺里略有刺痛,也没有别的不适感。他想:看来朝报上的专家说得有道理,这些有害气体其实无害。

朝报又叫邸报、京报,是当时的官方报纸[2]。这份报纸曾是林冲唯一的精神支柱。以前他最爱看蔡太师的讲话。那时候,蔡太师经常含泪保证,一定能抑制房价。虽然事实证明丫说一次房价就疯涨一次,但林冲觉得这话起码让人听了觉得活着还有点盼头。现在他买房了,他又怕这厮真的说到做到。

不过上面其他的消息还是那么振奋人心:

梁师成公公说,大宋人民的收入增幅天下第一……

童贯枢密使说,其实辽国人生活更苦……

何执中丞相说,谁再涨价就法办谁……

然而林冲还是不得不忍痛放弃了订报的习惯。

因为朝报也涨价了。

6

林冲觉得跑步上班还不错,他一夜没合眼,跑跑最起码还能保证他到了单位不至于睡过去。虽说东京也有公共交通设施——加长牛车——但乘坐这玩意儿是个体力活,即便是林冲这种练家子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挤得上去。他的强项是长拳短打,马上枪棒,还做不到擒拿柔术摔跤样样精通。我们现在看宋代流传下来的肖像画,觉得人都是扁扁的,还以为是那时候画家透视技术不行,殊不知这正是写实主义的表现——从车上下来的人,基本都是这个模样。那年头,画家们的生活不比如今的北漂强多少,个个都是在车站写生出身。

林冲跑了将近十里地到了单位,身上刚刚开始出汗。由于长期锻炼,他的身体素质在禁军教头中间可算一流。

“林教头,又打熬身体啊?”一群同事正好走出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林冲含糊地应了一句,继续往里走。

“这土鳖,真他妈会表现——真以为升职是考核出来的?!”教头们小声骂道。

林冲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这爱表现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后来陆谦给他提了个醒。

“你记不记得那年见到高殿帅的事情?”

林冲当然记得。那是新年兵部茶话会,高俅当时刚上任不久,穿了身军装,来露了个脸。那天丫好像有点喝多了,拿着把宝刀跳上台去瞎舞了半天,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刀法!”都教头(你可以把这个职位理解为部门经理)带头挑起大拇指。

“大开眼界!”陆谦第二个开始鼓掌。然后掌声赞叹声响成一片。

“就这事?”林冲听糊涂了——自己压根没出场啊。

“你再想想,接着呢?”

高殿帅爬起来,兴致依然很高。他说这把刀是祖传宝物,削铁如泥,要给大家表演一下。都教头怕出事,赶紧说,让我们教头来试刀如何?殿帅您给指点一下。林冲,来!他看过林冲的简历,知道他是周桐的高徒,功夫在禁军里是顶尖的。林冲不负众望,上来接过刀,干脆利落地把桌上一叠铜钱齐刷刷劈成两半。

“好!”高俅也鼓起掌来,“这是多少?两陌(二百文)?来人,加倍!看你劈得开吗?”

林冲得到最高领导的赞赏,很兴奋,决心秀一下自己的本事。于是他劈完了四百又劈五百,最后还表演了绝技——用布蒙眼,向不同的四个方向挥刀,劈开了四贯钱。他劈得高兴,却忘了核实一下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那天他一个人把禁军中层领导的春节津贴全砍成了一堆废铜。

当时听陆谦说完原因,林冲还傻傻地问陆谦:高殿帅让我劈的,我能怎么办?

陆谦摇着头走开了。

现在想起这事,林冲自己都觉得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故意砍偏就是了,然后还能借着引子拍高俅几句马屁。结果自己卖力表现了一通,同事都得罪了,高殿帅那边也没落好——听说丫第二天酒醒了把玩宝刀,发现刀口有点崩,心疼了好久。当年,禁军一个涨工资的名额都没得到。

7

那天出事以后,高俅也想起了林冲这个人。从下人口中得知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他很不高兴,心想林冲你还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我儿子玩玩你老婆又怎么啦?就算不愿意你低调一点处理不行吗?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中又有人要看老子笑话了。

说实话,高俅当时在朝中地位很尴尬。很多高官都瞧不起他这个奴仆出身的殿帅,不光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还经常编些笑话糟改他。有一个笑话说,高俅小名其实是“高毬”。某次他出去视察,临走的时候题词,大笔一挥,写了“高毬到此一游”几个字。

手下指出,错了,应该是“俅”。

高俅大怒:我本来就不是个人,是个毛……

还有前年,黄河有汛情,危及东京,高俅亲自带着禁军去大堤上扛着麻包堵水。这本来是个光荣的事,结果也被人编成笑话:眼看大堤就要被冲垮,大伙一起动手,把高俅扔了进去,结果顶住了洪水。将士们齐声赞叹:早就听说高殿帅是天下第一大草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俅第一次听到这些时很生气:妈的老子给苏东坡学士抄了这么多年文件,居然还有人相信我是文盲?我至少还去抗洪了,你们都他妈找借口逃到了山西,最后我倒成了笑话?他其实很清楚这些笑话是谁原创的——蔡京,童贯——但是他又无可奈何。在朝廷里,他毕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高俅的职位,殿前都指挥使,听起来很气派,但是实际上没什么实权。这个部门并不是像水浒里说的那样,掌管全国兵马——那是枢密使童贯的权限。他只管练兵。

但是太平盛世,大宋需要你练个毛的兵。另外,高俅懂个毛的练兵。

一开始他还能发挥想像力,给自己找点事干。组织部队踢个球,趴在地上排个“万岁万万岁”什么的,博得皇上一笑。但是自打几年前忘记了王贵妃小舅子的生日,这些把戏皇帝再也不来看了。

“官家啊,你快把老夫忘了。”高俅私下经常这么感慨。

其实赵佶不是把他忘了,只是觉得跟其他人一起玩更有意思。如今朝廷里的大员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心思活泛着呢。蔡京知道皇帝爱书法,七老八十了天天晚上研究字帖到下半夜,眼都快瞎了,讲话时动不动就泪流满面。还有童贯这个死太监,进宫的时候都二三十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听说为了给皇帝淘名画、认题跋,最近也自学脱盲了。

最可恨的是李邦彦,这人居然模仿自己——四十岁的人了开始学踢球,请了十几个圆社的职业球星当私人教练,听说几次受伤差点半瘫之后,现在技术相当可观,经常跟皇帝在球场上形影不离。每次想到这人,高俅都很不屑:他那点技术,一看就是半路出家。但是摸着经常隐隐作痛的老腰,他又无可奈何。

“老了,官家,我伺候不动了。”高俅叹了口气。他把最近的宫里的传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跟以前一样:不可轻动。但是这事又不能这么算了,否则会起很坏的示范作用。于是他叫来府中的老都管,说:去把这事处理一下,保持低调。

8

跟高俅一样,林冲的工作也属于可有可无。这是因为自从高俅认识到自己的真实地位以后,禁军已经很多年没出过操了。林冲办公室门口挂的牌子是“枪棒办。”顾名思义,里面是禁军里唯一负责教授武术的几个教头。偏偏这是禁军里最小的办公室,巅峰时期也只有三个人同时在里面办公——林冲,陆谦,王进。自从王进失踪以后,空缺始终没有补上。于是林冲和陆谦就成了对桌。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办公室从此空空荡荡——其他单位的教头都喜欢来串门,嗑瓜子聊天。林冲对同事的聊天内容丝毫不感兴趣。除非他们提出中午想吃外卖,他才会搭腔,主动要求去订餐,这样就能多订俩馒头,偷偷捎回家去吃。

然而有陆谦在,这种聊天总是没完没了。

陆谦这人是个侃爷。这没什么稀奇的,那时候东京的居民个个都是侃爷。在大街上随便挑出个赶大车的,都能把朝廷的高官列个排行榜,顺便提出一套收复燕云的独家妙计,而且不带重样的。但林冲觉得这个姓陆的侃起来尤其令人讨厌。

此人整天挂在嘴上的话有这么两句:

——我们家那套房子又升值了……

——兄弟我在前线的时候……

房子这个问题林冲心服口服:谁让人家是东京人呢,早在大宋还没有房地产行业的时候人家就有房产了。但是这孙子自称参加过什么对夏自卫反击战就让人难以容忍了。按说打过那种仗的人应该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满脸马蹄子印,偏偏这孙子例外,连块皮也没碰掉——因为他只不过跟着车队送过一趟粮草——回来还当了个二级教头,正好比林冲高半级。两人交情不浅,林冲不至于嫉妒他官运亨通,但是他觉得陆谦越来越陌生,不像以前宿舍里那个睡在上铺、爱讲黄色笑话的兄弟了。

当然,林冲讨厌他还有别的原因。

每次林冲听着同事们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就会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有时候还会做梦。他的梦内容都大同小异。噩梦无非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头驴,每天拉着磨盘,一转就是一整天,跟醒着的时候也没多大区别。美梦的内容更加一致:他跟白发苍苍的妻子,坐在家里相对垂泪。妻子激动地说:咱们的房贷终于还清了!

不幸的是,每次醒来之后,他的理性就迅速提醒他,这个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有一日闲来无事,两口子曾经掐指一算:以现在的收入,还清房贷大约需要40年。

房子使用权还剩下35年……

然而那天陆谦却没有打开话匣子,而是拿出个小本子朝林冲走来。林冲心里咯噔一下:妈的又要凑份子了。说起来这东京人也真是事多,家里有个喜丧,就要凑钱。林冲曾经偷偷记了本账,结果坚持了一个月就放弃了。他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勇气查账:

7日某某结婚,送300文。

8日某某喜得贵子,送500文。

12日某某孩子周岁,送100文。

15日某某教头四十诞辰,送400文……

果然,陆谦说道:“后天我侄子生日,凑点分子。”林冲心想,你侄子?这也要钱?我老家200多个侄子,我怎么不好意思要钱?!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掏出200文给了陆谦。说实话,林冲的应对不是很聪明。他本可以喜笑颜开地说:那倒霉孩子都这么大了?然后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忘了带钱了。这样起码不会立即得罪人。他这样阴沉着脸,掏钱再干脆也一样不好看。

林冲不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他实在做不到。菜价上涨,肉价上涨,连挂面价格也上涨,就是工资不涨。笑对他来说,太难了。

9

林冲上次开心地笑还是五年前。那天,在他那间破烂单身宿舍里,他和当时还没过门的林夫人反复数了好几遍,终于确定,房子首付凑出来了!

“咱们终于可以成亲啦!”林夫人像个小姑娘一样跳起来,扑到林冲怀里,两人肆无忌惮的相拥大笑。林冲笑了一会儿,忽然激动起来——大宋时婚前性行为几乎等同于犯罪,因此此前他几次尝试要把她搞上床,都被林夫人微笑着用一个大嘴巴子婉拒了。这次他豁出去了,干脆抱紧了她不松手:“反正要成亲了,今晚就……”

林夫人脸色绯红,羞涩地点头点到一半,忽然警醒地跳了起来:不行,我得再数一遍,别白便宜了你小子。

这里要对一再提到的大宋房地产行业做一下说明。宋朝的时候银行不放长期贷款,地皮也不是开发商负责收购。不过这些任务终究得有人来干。于是持有皇家股份的大相国寺就成了全国最大的地产巨头。

一般来说,人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你将要拥有一件东西的前夜,而不是当天。同理,林冲的幸福感就没能持续到买房的那天。这事也有他自己的责任。那天他们两口子带着九百贯现金提心吊胆地来到大相国寺洪福禅院(这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售楼中心)之后没有直接选房,而是问了售楼的小沙弥一句:“小师傅,我们不太懂,你能不能给我们参谋一下?”

这是林冲这辈子说的最后悔的话之一。接下来那小秃驴就开始信口雌黄。本来两口子还有点粗略打算,听完了之后完全晕菜了。

“内城(市中心)房好啊!为什么好呢?内城商业繁华,交通便利,生活方便,周边设施具备规模,而且这地皮会不断升值……”

“那外城(郊区)呢?”林夫人看到了标价,底气不足地问了一句。

“外城好啊!为什么好呢?周边自然环境好,价位适中,人口密度低,房屋间距大,随着东京的发展,交通日益便利,内城和外城住房已无区别……”

“有没有装修好的?”

“有!这套就是。精装修好啊!为什么好呢?方便,少花心思,进去就能过日子!”

“有没有不……不那么精的?”林夫人又嫌贵了。

“粗装修好啊!为什么好呢?成本低,而且可根据自己情况进行装修,自己的房子,自己说了算!”

“我爸说朝南的房子好……”

“朝南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采光好,日照时间长,房间温度适宜,冬暖夏凉,确保升值,易出手,还省灯油……”

“这套也好,可惜就是朝东……”

“朝东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阳光光照时间早,新空气易流通,适合创业阶段的人选择,起得早,不西晒,夏天凉快……”

“这间也不错,就是朝西……”

“朝西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价格低,采光好,选择的范围大,阳光充足,主体好而且干燥……”

最后林冲夫妇选择了东京郊外、粗装修、朝西的一座宅子。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钱只够买这里的房子,另一方面是由于俩人彻底被小沙弥说蒙了,一句没听懂,干脆每个条件都选最后一条。

结果冬天晒不到太阳,夏天被烤得要死。

那小秃驴还说,这房子风景优美,交通便利,靠近市场,邻里和睦,实属上上之选。然而交房之后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这里风景是很优美——门外就是深山老林,经常能听到狼叫;交通便利就要打折扣了——几条路都是人踩出来的,一下雨就能欣赏泥石流。至于市场——地图上直线距离的确很近,可惜中间隔着座山。虽说后来东京城渐渐扩张到这里,居民商家也渐渐多了起来,可是同时搬来的还有无数家小道观、打铁铺子、烧木炭的……

只有邻居友好这一条不是假的。林冲搬进去的第二天就有一大群邻居来敲门:“兄台新搬来吧?我跟你说啊,我们量过了,这小区的房子居住面积比建筑面积小三成还多——咱们得团结起来跟这些鳖孙打官司啊……”

他们两口子的第一次争吵就是在这新房里爆发的。

10

在我等看来,林冲的生活可能很不像样,但当事人未必这么觉得。林冲对自己现状的评价始终是一分为二的。一方面他并不否认自己日子过得很苦,钱不够花,环境不好,压力很大,等等。但另一方面,他又总能安慰自己,有时候安慰过头了,还能凭空生出一些自豪感来。这种自豪感的产生是与禁军教头的福利分不开的——那里干净热水管够,林冲每天都要喝十几大杯酽茶。这玩意儿喝多了人就会莫名兴奋,效果大体相当于今天的抗抑郁药物。每当脑袋开始发晕,林冲就开始了自我心理治疗。

首先,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老百姓,他的第一疗程是“想想不如自己的人”。于是林冲开始回想老家的乡亲们,身在东京却拿不到户口的人们,连大宋海关都过不了的外国难民……这个疗程结束后,他的心灵就得到了抚慰,平心静气地给自己贴一个标签:成功人士。

成功了之后,林冲又结合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始了第二疗程:他开始yy自己作为光荣的禁军教头,首都公务员,国之栋梁,是多么的重要……这种怪想法跟他读的那几本破书有关。比如说他读了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觉得自己是大宋的主人。读了唐太宗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觉得大宋没了自己不行……

然而那天晚些时候,林冲的这点可怜的自负被高衙内撕得粉碎。后者气壮山河地告诉他,“你其实算个屁。”林冲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朝廷的眼里,自己跟这种排泄物是一样的。首先,无色透明,存在与否都一样;其次味道不好,上面偶尔跟你照个面也是捏着鼻子。最后,要是你想显示自己的存在,动静大点就会被排放出去。

二 大相国寺

11

平心而论,高俅的儿子在东京的衙内里边素质算是比较高的。他起码不飙车不吸毒,不用公款去辽国留学,不担任任何商行的名誉掌柜。对于最后一条,东京市民尤其感到欣慰。要知道当年号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王安石相公儿子名下多了一个棺材铺,半个东京的街道干部都被动员起来,挨家挨户做工作:

“买个吧,这东西你早晚用得着啊。”

“不买的话,你马上就用得着了……”

相比之下,虽然高衙内喜欢在大街上调戏妇女,但只要你不上街他就拿你没办法,老百姓总有个地方躲着。大家都感恩戴德,简直要给他送锦旗了。

除此之外,这人还学识渊博,精通哲学。那天在大相国寺门口,他口若悬河,免费给林冲讲授了很多人生哲理。除了“你算个屁”之外,还有“教头?教头只是我爸的一条狗”、“先回家把东京话练好再出来叫唤”、“玩你老婆是看得起你”等等,使得林冲几乎忍不住要给他一拳。

然而高衙内的另一条教诲使得他改变了主意。他说你要是不想干了呢,打我也行。

如前所述,林冲买房子给自己带来不少不便。但最大的副作用还不是经济上的。自打知道卖房的洪福禅院只是大相国寺的一小部分起,林冲就一直处处小心做人,生怕失业。虽说当年在武学(军校)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安分守己,以免被开除;没拿到东京户口的时候也忍气吞声,以免被遣返……但那些恐惧至少是有时限的。现在他越发感觉房子像一个坠着大铁球的狗链牢牢拴在脖子上,从此一辈子挣脱不掉。

顺便说一句,大相国寺其他几个部门分别是:

负责放贷的普济禅院,

负责收贷的金刚禅院,

负责审查财务状况的天王禅院,

以及负责征地、收房、赶人的菜园子。

一条龙服务啊。

作为一个尸位素餐又怕丢饭碗的员工,林冲在单位见了顶头上司就像老鼠见了猫。当然了,尸位素餐的不只是他一个,他们单位有八十多万个,因此林冲的这种恐惧纯属心理问题。都教头五十来岁,胖得像桶一样,但是脚下轻功很好,能让每个下属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从背后射来的温暖的目光。林冲经常试着媚笑着讨好他,但是没有任何效果。都教头除了见到上级以及活宝陆谦,看谁都冷若冰霜。

二十八号上午林冲本来想点个卯然后溜出去处理点私事,没想到有人通知说都教头找他,他赶紧放下茶缸,抖擞精神赶去。由于事先在公厕论坛上看到一些小道消息,一路上林冲心里不停打鼓:

——听说今年又要裁军,不会是要我走人吧?

——不会,一共两个枪棒教头……

——不好说,这年头谁还指望禁军打仗啊。

——你可是正经八百的东京武学(军校)高材生啊……

——听说都教头小舅子科举失败了……

还没见到都教头,他就已经满头冷汗了。

说实话,林冲这幅嘴脸十足可怜。他后来自己也承认,在东京那几年,他不怕死,只怕丢了饭碗。因为饭碗没了房子也就没了,消息传回老家去将造成灾难性的结果,比死可怕多了。在乡村生活过的朋友都知道,那里的一些中老年妇女不买手机不玩微博,但是小道消息在她们中间传播速度比光速都快。这样的话他们一家子都将成为十里八乡的笑柄。

林冲宁肯像狗一样活一辈子也不肯接受这样的结局。

12

事实证明,那天是一场虚惊,都教头没有让他滚蛋,只是介绍了两个陌生人。

“这两位是京城巡卒。他们有些问题要问你。”

京城巡卒林冲知道,这是当年王安石相公设立的机构,专门负责在街头转悠,纠察反变法言论;后来就成了特务机关,主抓反间谍。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林冲糊涂了。

两位巡卒拐弯抹角地向他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不良嗜好?有没有去过江南?有没有拜过菩萨?你们家远亲中有没有姓方的……

回到自己办公室,林冲依然满头雾水,于是他去厕所蹲着打听。那时候的论坛不光有文字板块,两个临坑的人交头接耳,音质比YY频道还好。但是他腿都蹲麻了也什么答案都没得到。

禁军作为保密单位,对论坛控制很严。朝廷特地从西军(可以理解为北宋的一个军区,驻地在今天陕西甘肃一带)调来哨兵,每个蹲坑前边站一个,发现有不良信息就立刻喝止。林冲的问题有不少人曾想积极回答,但是都被哨兵的用凄厉的兰州口音制止。回帖人只好尴尬地笑笑,小声说“兰州哨兵,兰州哨兵”,然后提上裤子走人。

最后还是陆谦悄悄地跟林冲耳语两句,解开了谜团:原来有人看他一年到头不穿新衣服就偷偷地向上面打了小报告,说他吃五石散。五石散是晋代开始流行的毒品,俗称“白面”,北宋时依然没有绝迹。这东西吃了据说很爽,会让人产生各种幻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又好像生活在仙境里——总之效果跟看《环球时报》差不多。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吃了皮肤会发干,崩裂,因此必须穿旧衣服。

“怀疑我吸毒?!”林冲火了。

“别激动,人家也是好意……不光这个,你老不吃肉,也有人打小报告了……”

“我不吃肉关他们什么事?”

陆谦愣了一下,然后又摇着头走开了。

林冲努力了半天,也明白了。只要你是那个年代的北宋人,就不可能不明白:明教教徒不吃肉。众所周知,他们早就被朝廷宣布为邪教,除了教主方腊下落不明,其余教徒都在大牢里关着呢。

13

以上的描写可能会有人不信服——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林冲怎么会是这么一副窝囊像呢?这里我就要说说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那天跟陆谦聊完,林冲听到开饭的铃声,立刻如同猎豹附身,飞一般奔赴食堂。他的身后是黑压压奔涌的人潮——80万个饭桶抢饭吃的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林教头,您又是第一个啊。”大师傅笑呵呵地说。几年来,能比林冲还早到食堂的人寥寥无几。

林冲占住一个窗口,脚下使出千斤坠的功夫,顶住了后边几千人的推力,飞快地浏览今天的饭菜。

“来份水煮肉。”他终于下了决心。一份肉要比素菜贵三倍,要不是为了打破谣言,他才舍不得吃。

林冲小心翼翼地护着打来的饭菜找到空桌,然后一头扎进米饭里,狼吞虎咽。五年来第一次在单位吃到肉,没法不激动。不幸的是这个道理不是每个人都明白。

“奔跑如猎豹,拱饭如猪头——明白这货为啥人称‘豹子头’了吧?哈哈……”有同事在旁边小声说。然后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林冲对这些嘲笑心知肚明。因此,虽然后来“豹子头”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他依然讨厌这个绰号。

我们知道,刚刚自杀未遂的人绝不可能立刻自杀第二次,因为人无法在短时间内连续承受两次过于强烈的惊吓。当然了,这个例子只能在个人身上成立,不能扩大。否则就没法解释某些人为什么搞完大跃进紧接着又搞文革。那天林冲上午被惊吓了一回,下午又一回,差点就真死过去了。

在单位食堂破除了自己明教分子的嫌疑之后,林冲决定回家换身新衣服,把瘾君子的帽子也摘掉。不料回到家就看见林夫人脸色铁青地坐在堂屋。“相国寺来信了,说去年欠的息钱没还交,下个月起,按揭要加两成!”林冲蒙了。可能是由于茶喝多了,他的记性开始下降,上午还记得要请假去交钱,但是被领导叫去一谈话,全忘了。

本来每个月只剩一贯多钱,加两成……

他的头都要炸了。

“我早就让你去借点钱把欠的那些个息钱还清,天天说,你就是不去,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忙些个什么……”

这事的确是林冲的责任,但是他当时又累又气,脾气一下子失控了:“我在忙些什么?我整天上班,上完班去医院值班,不值班还要去买煤,买米!我整天睡不好觉,舍不得吃肉,今天领导都怀疑我是魔教的!!我忙些什么?!你倒是帮点忙啊!!”

说完这句话林冲就后悔了。平心而论,林夫人整日里勤俭持家,也是做出了贡献的。自打结婚起,她就没买过胭脂水粉,衣服也都是夜市上淘来的二手货。平时侄子出去赶车,侄女出去给人看孩子,家务也都是她在操持,还要负责做饭。有时候摸着她开始变得粗糙的双手,林冲就会感到愧疚……

但是众所周知,舌头是人体最难管理的器官。而且论破坏效果,它也名列前茅。林夫人听罢,眼圈红了,一把推开林冲:“你走!你走!今天我去摆摊!不用你帮忙!”这里说的是他们两口子的另一个副业。每逢集日,林冲下班后就偷偷摸摸地驾着他那辆山寨马车去大相国寺的集市摆摊,卖点林夫人平时缝制的针头线脑。当然了,对外他们一直说是去大相国寺上香……

林夫人走后,林冲呆呆地坐在家里。他的脑袋感觉麻麻的,不能思考。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想哭却没有力气哭出来。

他不明白,生活怎么会不知不觉成了这个样子。

14

每次林冲痛苦的时候,总会回忆起自己新婚之夜的情景。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喝多了,头很晕,喜宴过后躺在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不停地傻笑。林夫人躺在他身边,两颊红润,一脸憧憬,好像看到了美好的明天。他下意识地紧握着她的手,好像是怕未来悄悄溜走。

“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明天起好好表现,说不定过两年能升到高级教头……”

“然后再升到都教头……然后指挥使……”

“明天……明天……”

恍惚中,林冲仿佛看到了自己推开家门,妻子放下针线来拥抱他。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也跑过来抱着他的腿撒娇……

他嘿嘿地傻笑起来。

他那时万万没想到,五年后,自己的未来会是这个样子。

如今想起那些无知的誓言,林冲觉得无地自容,甚至没有脸继续消沉下去。他决定要有所作为,于是去单位请了个假,直奔大相国寺。他要找个关系,看按揭这事还能不能商量。这个关系刚搭上不久,这么急不可耐地去求人家有点不要脸。更何况他还空着手——身上那点零钱都给陆谦凑份子了。但是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脸面了。

林冲跟此人的相识完全是在医院兼职的一个意外收获。我们知道,北宋是我国古代文明史的巅峰,医疗体系发达也是表现之一。大宋的医院跟今天已经十分接近。换句话说,如果你想看病,登记、挂号、押金、门诊……二十多道手续一个也不能少。

林冲上班的医院叫“福田院”,是东京第一大国立医院,因此花样就更多,连病房也分三六九等,有钱的住八十平的贵宾间,没钱的住八十人的普通间,规定得井井有条。然而总有些人想搞特殊。

“流氓!”有天晚上,正在值夜班的林冲听到有人这么喊道。他走到走廊里,立刻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流氓。只见二十多个浑身纹身的赤膊精壮汉子冲进住院部,中间四人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个浑身花绣的胖大和尚,不住地用关西话大骂着什么。不管谁想劝住他们先去挂号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根粗木棒,看谁不顺眼就照着脑袋上来一下子,打完了还自曝身份:“挂号?!日你娘的鳖孙才挂号?!俺们师父是大相国寺的菜头!!你们的房子不想要了是吧?!”

那和尚住进了单间病房之后,林冲作为夜班唯一的练武人士,被派去伺候他。他陪着小心问了几句,才得以把住院表填完。

姓名:鲁智深。

住院理由:椎间盘突出。

致病原因:喝醉了倒拔垂杨柳。

“大师,你拔了棵树?”

“嗯,贼他娘的准备活动没做开……”

“我是说,真拔出来了?”

“那还有假?不信你问洒家的徒弟们!”

陪床的一群流氓纷纷翘起大拇指:“俺们师傅,天生神力!嫌那树上的老鸹窝碍眼,一抱粗的垂杨柳树,当场就拔出来啦!”

“在下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咳咳,林冲,可否与大师一叙?”

15

水浒传上说,林冲与鲁智深一见如故,当场就结为兄弟,这是不符合史实的。这个说法是数年以后,鲁智深带着二龙山的人马归附梁山,急需抱大腿的时候生造出来的。实际上两人的初次见面并不是那么愉快。林冲听说对方是大相国寺的人,拼命套近乎。鲁智深则没有这么积极,有点爱答不理。估计是他看这人一身假名牌,又在这里干这种不三不四的工作,实在不像个教头。要不是后来的一件事,他们俩恐怕还真不会有什么交情。

只要你看书够仔细,就会记得林冲有个徒弟,后来也上了梁山,叫曹正。我一度纳闷,林冲日子过成这个孙子样,居然还百忙之中收徒弟,哪来的闲情逸致?后来一查他们医院的花名册就明白了,曹正也在福田院工作。

大宋时我国的医学水平相当的高,各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甚至出现了外科手术[3]。当然,这些东西后来又统统失传,给了洋人一个再次发明它们的机会。曹正的职业就是福田院的外科专家。一般人可能不会理解,这种从事高薪职业的人后来怎么会混到落草的地步。我觉得这跟曹正的业务水平有关。

我们知道大夫分为两类,不收红包的和收红包的,此人属于第二类。我们还知道红包大夫也分两类:收了红包能治好病的和收了红包也治不好病的。曹正仍然属于第二类。这人的问题不光是医术不精,他还有个动起手术来心不在焉的毛病,光特级医疗事故就出了九次,同事们都在背地里叫他“曹九段”;相比之下病人家属就很没有幽默感,管他叫“操刀鬼”……

总之,当年曹正经常在工作单位被人揪着头发狠揍。林冲有一次施展武功救了他,于是得到了长期的夜班劳动合同。曹正还拜了林冲当挂名师父,让后者在医院里倍有面子。

那天鲁智深入院时值班的主治医师正是曹正。这人给鲁智深号了号脉,然后脸色沉重地说:得做手术,要不有瘫痪的危险,押金一百贯,你在这里画个押……鲁智深一听,连忙点头同意。这时候林冲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个情景差点吓死,赶紧上前介绍:曹大夫,这个患者是大相国寺菜园子的鲁大师……

言外之意,你要是在他身上手术失败,就等着进火葬场吧。

曹正一愣,又装模作样地诊断了一会儿,说:其实吧,贴个狗皮膏药也行……

鲁智深做过多年的提辖(大概相当于武警队长吧),何等精明,立马看出了这点猫腻,让徒弟们每人给了曹正一耳光,把他撵了出去。

后来鲁智深说,林冲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16

林冲和鲁智深结拜为异姓兄弟之后,经常在病房里彻夜长谈。两人的经历都差不多,又都是练武之人,很有共同话题。后来鲁智深干脆让林冲躺在病床上补觉,自己在旁边守着——他的伤本来就不重,只是赖着不肯出院。

跟林冲一样,鲁智深也是从拜师学艺到武举到武学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不同的是林冲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守规矩却总是出不了头,鲁智深不管怎么胆大妄为却总也混不差。林冲在武学循规蹈矩时鲁智深在打群架,最终被开除,但他转眼就被西军录取,没两年还当了提辖;林冲在禁军安分守己时鲁智深在渭州欺行霸市,还打死了人,他一走了之,似乎也没人来追捕他;林冲在奉承上司的时候鲁智深在大闹五台山,把除了方丈以外的和尚挨个打了一遍,结果呢?他被方丈保送到东京大相国寺。

关于鲁智深这人添麻烦的能力,大相国寺的智清方丈也可以证明。为了师兄介绍进来的这个人,他破费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听说有和尚拔了垂杨柳,什么绿化局、规划局、野生动物保护局第二天一早就蜂拥而至,罚了大相国寺几千贯。但是鲁智深依然享受公费医疗,以至于不想出院。

“反正寺里给报销,傻X才急着出去呢。”

林冲对“鲁智深比自己强在哪里”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后来不得不借助画图,才把关系倒推明白:

他能在大相国寺有面子,是因为他是五台山方丈的人;

他能在五台山有面子,是因为他是赵员外的人;

他能跟赵员外挂上关系,是因为他是二奶金翠莲的救命恩人;

他能跟金翠莲拉上关系,是因为他打死了镇关西;

他能打死镇关西一走了之,是因为他是提辖;

他能当上提辖,是因为……他爹也是提辖。

林冲不禁想问:难道爹不行就是我的原罪?

不管怎么说,鲁智深这个朋友林冲没白交:“洒家到了金刚禅院一说你是俺兄弟,那些个秃驴吓得浑身哆嗦,哈哈。你下个月把少的那五十贯还上,这事就结了。每月按揭不会给你加!”林冲如释重负,赶紧请鲁智深喝酒。鲁智深把嘴一撇:洒家请!你正是缺钱的时候,怎么能让你坏钞?洒家前几天又悟出几招疯魔杖法,咱们喝完了切磋一下。

接下来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林冲美滋滋地在酒楼门口的公厕消遣,结果看到自己老婆被调戏的帖子。他的脑子“嗡”的一声,跟鲁智深说了情况,就朝大相国寺跑去。鲁智深也火了:“贼他娘敢调戏俺弟妹?!洒家回去叫几个徒弟,随后就到!”

17

到了大相国寺门口,林冲远远就看见几个流氓围着林夫人的摊子指手画脚。为首的一个衣着华丽,油头粉面,正伸出手想摸林夫人的脸:“娘子怎么恁小气,摸一下又不会怀孕……”

林冲上去抓住那人的领子就要揍他。说实话林冲最近几年一直想找个人揍一顿,发泄发泄。然而知道了那小子的身份之后,他的拳头停在半空中,整个人都泄气了。他隐约听见,远处偷偷看热闹的人说:这人可真够窝囊的。

尽管林冲经常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但你让他换个活法,他却做不到——虽说他自己从来不承认这点。想摆脱东京的一切太容易了,比如说,现在给高衙内一拳,一切都解决了。更何况高衙内自己也强烈要求这样:“怎么着?怕了?打我啊!我爸是高俅!有种打我?!”

林冲当时气得脸都紫了,但仍然犹豫不决。他不肯打,是因为他没法承担后果。为了今天的生活,他一家子都付出太多了。

林冲还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在田间背米的情景。沉甸甸的麻包把父亲的腰压得几乎成了九十度。林冲背上的虽然轻一些,但也有几十斤,豆粒一般大小的汗珠从头上冒出来。

“大郎累了吧?”休息时,父亲问他。林冲点点头。

“到了周老师家里好好练武,这辈子就不用受这份罪了。学好了就翻过山,去东京当教头……”

当时林冲因为偶遇武术大师周侗,被夸奖了两句,就闹着要拜师学艺,父亲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背着粮食去周家。周侗本来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小孩真来拜师了,很不高兴。一般来说,练武人不愿意收穷苦人家子弟为徒——穷文富武嘛,你饭都吃不饱,练了也白搭。但是老林头好说歹说,最后还要下跪,周侗勉强同意了。

父亲很高兴,哼着小调走了。林冲却没有遇到名师的兴奋——他第一次看到父亲低三下四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山里,心想:东京,真的在山那边吗?

林冲同样记得,十年前自己是怎么进入东京武学(军校)的。这学校每三年只录取一百人,正常情况下,这点名额考前就被关系瓜分光了。父亲为了抢个名额,花光了一生的积蓄,几乎家徒四壁。最终,在周侗的帮助下,林冲被录取。那天,父亲在家喝醉了,满脸通红,傻笑不止。

“村里这么多娃,就你一个走出这大山,可给我挣脸了……那点钱算什么,你去了东京,几个月不就挣出来了……”

林冲更不能忘记,五年前那次回乡借钱的事情。从亲戚家回来,父子俩依然走在那条熟悉的乡间路上。如今两人肩上已经没有了沉重的麻袋,却仍然直不起腰。林冲是因为觉得抬不起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依然没有攒下几个钱。

而父亲……他是真的老了。

“大郎啊,别跟自己过不去,你现在事业刚起步,慢慢来嘛。咱暂时没钱,可是家里有你一个在东京工作的,光荣啊,咱们可不是普通庄户人了……”

父亲说到这里,咳嗽了几声,就让他连夜回去:“我还要去地里干活。”

然而林冲知道,家里的地早就卖光了。父亲如今不得不去给人打短工……

很多画面在林冲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定格在今天早上他去都教头办公室的路上。他看到自己诚惶诚恐地小跑着赶往领导办公室。样子就像他多年前很瞧不起的那些马屁精。

他还能听见当时自己心里的那些声音:

每个月还要还十三贯……

家里还欠着好几十贯……

父亲还指望着我养老……

乡亲们还在用我当楷模教育孩子……

万一工作丢了……

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

林冲最终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不能打。

三 白虎节堂

18

“去你妈的!”

这时,忽然旁边飞来一拳,把高衙内打得满嘴是血,栽倒在地上。林冲慌忙叫道:“鲁大哥!打不得!”

然而回头一看,愣了:打人的不是鲁智深,而是自己老婆。

“老娘起早贪黑赚点钱容易吗,你丫的来看了半天不买东西不说,还他妈动手动脚,你丫耽误我挣多少钱啊——我X你大爷的……”

林夫人大骂着朝高衙内就是一顿猛踹。高衙内挨了好几脚才挣扎着站起来,绕着林冲转圈,躲避瘟神一样的林夫人。

“林……林教头,你……你……可得救救我啊……”

林冲想劝住自己老婆,可惜没有成功,还跟着挨了几拳。林夫人家可是世代将门,再加上她好几年气不顺,这时候战斗力非同小可。林冲看着眼前这个头发纷乱的剽悍女子,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女孩。

很多年前的一天,正在周侗家练功的林冲忽然发现,院子里有个陌生的女孩正好奇的盯着自己。林冲有点不好意思,就冲她笑了笑。那女孩很害羞,轻咬着嘴唇也对他微微一笑,转身跑了。就在那一刻,林冲认定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这时师父从屋里出来,对着一个大胡子唱喏(行礼)道:“张兄,此番回京,多多保重!”几天后,林冲才打听出来,这个姓张的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是个禁军教头,今天来看望老相识周侗。那个女孩就是现在的林夫人。

几年过去,林冲被东京武学录取,到了东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张教头家住在哪。

“兄弟路子够野的啊,还没开学就要去送礼——不过,姓张的不管考核,你省省吧。”旁边的床铺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家伙油腔滑调地说。

林冲有点不好意思:连宿舍兄弟的名字都没问,就要去找女人,这不是君子所为。

“兄台,在下林冲,山东人士……”

“跟你开玩笑呢,”那人跳下床,给林冲唱了个喏,“在下陆谦,东京人士。”

水浒传上说,陆谦和林冲“自幼相交”。这个说法我在林冲的自述材料上没有找到相应的证据。不过没办法,梁山上的人都知道,在林冲面前有两个人的名字不能提,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陆谦。因此在林冲掌权的那一阵子没人敢问,等他失势了,又没人屑于问他们仨的关系。于是陆谦就成了施大爷笔下一个脸谱化的混蛋。

其实在林冲眼里,陆谦曾是他唯一的朋友。甚至自己的老婆都是陆谦帮着找的。

有了陆谦这个本地人的帮助,林冲顺利找到了张教头家的全体成员:“姓张的在武备科,妈的肯定黑了不少钱……他外甥在那个摊子上卖炊饼,他弟弟在那个酒楼当大厨,他小舅子在那个……我X这孙子够狠的,连家里人都不照顾……”

在御街旁的一家饭馆里,陆谦遥指着几个人给林冲介绍。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们家老爷子也是禁军教头。”

“你到底找他家谁啊?”陆谦问。

林冲吭哧了半天,终于承认了:“她女儿我在家乡见过……”

陆谦听后笑了半天,“哥们儿你真行啊,千里追鸡啊。”

笑完后,陆谦严肃起来:“想好了啊,教头家的女人,你要是上完了就甩,那麻烦着呢……”

“我林冲是那种人吗……”

“X,跟我你还装什么……”陆谦忽然盯着门外说了一句,“那个就是他女儿。”

那天是庙会,东京人家的女眷都上街游玩。林冲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少女婀娜走过。他觉得心跳加速,喉咙干渴,却没有胆量多盯一秒钟,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哥们儿!等什么呢?快上啊!”陆谦见林冲没有动作,比他还急。

“别急,再说……她早就把我忘了……”

“没事,兄弟我帮你。我先上,然后你英雄救美!”陆谦说完,就不顾林冲的阻拦蹿了出去。他张开双臂,拦在那个女孩前面,说道:“呔!此路是我开……不是……我乃东京花花太岁陆大枪!小娘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回家,练练枪法?”

林冲一听这台词就有撞死的冲动——太无耻了。他准备立刻上去把陆谦打倒,然后护送张小姐离开。

不料张小姐的反应有点出乎意料:“行啊。”

林冲差点真的撞死。

幸好她又说:“来,脱了给姐亮亮。”这下陆谦也傻了。

“怎么?不敢脱?依我看,就你这德性,也就一根枪缨子吧?”

面对围上来看热闹的数百群众,陆谦用眼神乞求林冲:快来打我!林冲终于鼓足勇气,冲上去一拳打倒陆谦,然后转身说道:“张……小娘子,不要惊慌。在下林冲,已经制服了这个狂徒。”

那时候林冲并没有想到,以后这个女孩会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陆谦也没想到。因此后来三人一起吃饭,他多次受到林夫人的嘲笑:“陆大枪!今儿个没去御街劫道啊?”

“嫂子你饶了我吧……”

“不行!第一次见面就想出这么损的招,你就不是好人。”

“嫂子不能这么说话啊——这都是林哥指使的啊!林冲你赶紧给我摘清楚了,你不能过河拆桥啊……”

“嘿!还想诬赖我老公啊?”

“不是,嫂子……”

“嫂子……”

“嫂子!嫂子!别打了嫂子!”林冲回过神来的时候,鲁智深已经带着十几个流氓把林夫人拉开了。高衙内兔子一样跑了。

鲁智深抹了把汗,对林冲说:“哥们儿,你说你有这么个媳妇,还找洒家干吗?妈的你就是一分贷款都不还,洒家也不敢去收你们家房子啊!”

19

那天晚上,林冲夫妇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到了家。林夫人在高衙内身上发泄了一顿,内分泌平衡了不少,心情舒畅。林冲也很高兴:按揭的问题解决了。至于打了高衙内,那是自己老婆动的手,完全占理。你高衙内再不要脸,也不至于去问自己老爹:我调戏妇女被妇女殴打,算不算工伤?

事实证明他太高估高家的道德水平了。

不过接下来两人又犯愁了:那五十贯到哪儿找去?

“找陆谦借吧。”林夫人提议。林冲摇了摇头。

“怕什么,你们不是哥们儿吗,他又不缺钱……”

“老找人家不好……”

“人家陆谦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倒是你,是不是有点别扭了?你们好久没聚了吧?”

关于这个问题,林冲早些年也在纳闷:我到底为什么疏远了陆谦?他这人是有点爱巴结领导,但背地里他也没少骂领导。他是有钱,但他是我哥们儿啊,我不至于嫉妒他的家庭条件吧……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最近两年,妻子提起陆谦的次数也太多了点吧。

听说陆谦被派到西北前线去了……听说陆谦立功了……听说陆谦回来了……听说陆谦被提升了……听说陆谦又买房子了……

林冲一开始并不介意,但越往后他就越感觉不是滋味,看陆谦也就越发不顺眼。其实陆谦跟当年在学校里相比变化不大。他依然挥金如土,依然每个季度换一个姑娘,依然跟各级领导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我是在妒忌他吗?”想到这里,林冲觉得自己很可怕。然而随着陆谦嘴里自己的传奇故事越来越多,林夫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崇拜,林冲也顾不上这是什么情绪了。

林冲相信,妻子已经对自己感到厌倦了。想当年恋爱的时候,哪怕他说月亮是三角的她也深信不疑,然而现在,她看自己的眼神跟都教头也差不多。奇怪的是林冲自己都对此表示理解。他心里清楚,自己混得实在很失败,尤其是跟林夫人的期望值比起来。

林冲的丈人老张教头对军队的狂热非同一般。第一次去她们家的时候,林冲被吓了一跳:那客厅布置得就像个土匪窝,虎皮方凳,炭火暖盆,墙上还挂着十八般兵器,就差个“杀富济贫”的匾了。张教头还对女儿进行了严格的训练。林夫人的功夫不用说,思想境界也很高。他俩谈恋爱的时候,边境上一有风吹草动她就兴奋无比,鼓励林冲写血书上前线,争取建功立业,但林冲一次也没去成。

不过林冲也不是对自己的老婆完全表示理解。比如说,她这么聪明的人居然爱听陆谦吹那些牛皮—你难道听不出来那些事都是瞎说?

林冲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心想:我到底还认不认识你?

很多年以后,林冲终于明白了妻子在陆谦身上寻找的是什么。结婚之后,林夫人已经觉悟,原来血染沙场、踏破楼兰的情节只存在于评书中,真实的军人生活是上班点卯,喝茶靠点。然而在陆谦的讲述中,她却能再次重温那些吃着糖果陪父亲听说书人讲薛仁贵、讲罗成的日子。

那时候,她心里有对未来的憧憬,不像现在,只存着东京几个菜市场大减价的日期。那时候,她还能时常买衣服首饰化妆品,拿着零花钱去玩玩关扑[4],用不着为了省钱顿顿吃汤饼(面条)。那时候,庙会上她可以跟闺蜜一起一逛一整天,谈谈私房话,偷窥帅哥,不用守着小摊,防贼防流氓。那时候她还有很多兴趣和梦想,不像现在,除了省钱对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

可惜当林冲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20

“咱爹又托人捎信了,”林冲想好了,不跟妻子正面冲突,但是你不让我痛快,我也给你点坏消息。

“你爹又说什么?哪个姑母要做寿?”林夫人表现得毫无兴趣。

“不是——他又催咱们要孩子。”

林冲夫人一下子没词了。

这个问题双方已经磋商了无数次,但始终没有达成一致。林冲觉得,要就要吧,反正不至于养不起,再说老人也想抱孙子。但是林夫人激烈反对。她认为养孩子不能像养狗一样,给点残羹剩饭就打发了,一定要给孩子准备好物质条件再说。然而就两人目前的经济条件而言,攒钱谈何容易。

平心而论,林夫人的主张更有道理。生活在北宋末年的人都知道,养孩子是一个大工程,艰巨性不亚于再养一个朝廷。首先东京环境污染严重,新生儿畸形比例越来越高。好不容易孩子健康长大,要上学了,麻烦更大。王安石相公变法以后,大宋教育事业得到极大发展,私塾公校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按照经济学常识,一个商品的卖方越多,竞争就会使得价格越来越便宜,这个叫做“看不见的手”。

然而大宋的学费反而越来越贵。看来还有另一只更大的手能捏死一切客观规律。

这天晚上两口子又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辩论。林夫人口若悬河,摆事实讲道理。林冲稳如泰山,以不变应万变:哪有那么巧?这些事怎么可能都被咱们碰上?最终林夫人拿出杀手锏:即使一切顺利,那又如何?让孩子像你这样过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让他老人家死了抱孙子这条心?”林冲没法淡定下去了。

“林冲!你想想,咱们每个月有什么剩余?你打算给孩子吃什么穿什么?要是男孩,拿什么给他买房娶妻?你有那赚钱的本事吗?”

“我没有……我没有……谁有你找谁去!”

21

这天早些时候,陆谦下班回到家,却看见有人在客厅等他。那人有六十多岁的样子,自称殿帅府都管,要找他喝酒:“陆教头,殿帅府最近需要一名虞候,我们经过考察,觉得你很合适……”

“哦?陆某不胜荣幸啊!多谢则个!”陆谦媚笑着敬酒,心里却在骂道:我X虞候这点小官,你还好像给了我多大恩惠一样,明明是个平级调动嘛。

老都管接着说:“这个虞候呢,是暂时的。高殿帅最近说了,需要有实战经验的年轻军官先在这个岗位上锻炼两年,然后进入白虎节堂听命……”

陆谦心头一凛:白虎节堂?非从五品不能进啊——这是什么意思?

“跟你打听个人:林冲,你认识吧?他今天打了高殿帅的公子,这事,殿帅希望你能配合调查……”

陆谦一下子明白了,当即站起来要走:“林冲的事我不知道,知道了恐怕也帮不上忙。”

“陆教头真不肯帮忙?”

“爱莫能助!林冲是我哥们儿……”

“哦,陆教头请自便。咱们明日再谈。”

“你没完了?!”陆谦摆出了真面目,“我X你看我像出卖朋友的人吗?”

老都管哈哈一笑:“非也非也,如果明日咱们要谈的话,是要谈那年军械买办(采购)账目的事情。”

陆谦脸色苍白,慢慢坐回原位。

“国有国法,采购项目上贪墨,抄家刺配!可惜了陆家世代忠良,我听说令尊去年中风了,现在可安好啊?”

陆谦端起酒杯想稳定情绪,但是手不住地颤抖,洒了一身。

良久,他才放下酒杯,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陆谦喝得醉醺醺的从酒楼出来。他觉得恶心,难受,而这并不是因为酒。他现在不能思考,只想赶紧回家睡一觉。然而到了家门口却发现又有人在等他。

“我X你们……”他骂了半句就不骂了,“嫂子?”

22

林冲一夜没睡。妻子吵到一半摔门而去,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愣神愣到天亮,她也没回来。恍恍惚惚地到了单位,发现陆谦也没来。林冲忽然有了个荒唐的想法。他请了个假,偷偷溜到陆谦家。

大门没关,堂屋也没人,林冲径直上了二楼。这时他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

“娘子?陆谦?开门!”林冲不直接踹门而是先叫门,纯属照顾自己的承受能力。

门打开了。两人果然在里面。

“林冲?来得正好。嫂子昨晚来我这哭诉,我劝了她一夜,你们两口子啊,别太难为自己……”林冲低着头听陆谦说了半天,一言不发。他实际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谦和林夫人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林冲始终没弄清楚。后来在梁山上写控诉赵宋王朝的材料时,为了避免别人瞎猜,他编了个瞎话,说陆谦受殿帅府之托,拉自己去喝酒,然后派人把林夫人引到陆府,好让高衙内趁机逼奸,结果自己及时赶到,吓得高衙内跳楼逃走了。

这一看就是胡扯。首先,稍有生活经历的人就会知道,“及时赶到”这种事在涉及自己老婆和另一个志在必得的男人时,基本不会发生。第二,高衙内挨了那顿揍以后,会有勇气独自面对林夫人?因此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林冲被戴了绿帽子。后来在晁盖的指示下,林冲不得不在聚义厅扩大会议上作报告澄清这件事:我老婆是贞节烈女。

陆谦那天劝了他们半天,最后说:“不就是五十贯吗,我这有……”

“不,不能老麻烦你……”林夫人其实挺高兴,但是还在推辞。

“嫂子你别见外了……”

从陆谦家出来,林夫人很高兴,好像把昨晚的事都忘了:“没想到你还能来帮我借钱……你终于听了我一回……待会儿你去交钱还是我去……行行行,我知道你忙,我去行了吧……唉,林冲,你倒是说话啊?”

林冲还是一言不发。

林夫人终于琢磨过来了。

“闹了半天,你是来捉奸啊?”她冷着脸问道。

林冲抬起头,努力了几次,还是没张开嘴。

“林冲,你大爷的!”林夫人绝尘而去。

那天林冲没有去上班。他回家发现妻子不在;去她娘家找,门都没进去就被丈人打了出来。林冲走到喧闹的街头,无所适从。抬头看着天空,铅色的乌云压得越来越低,好像家乡那监狱一般的群山。

那时他以为,只要走出这群山,就是东京,就是希望,就是幸福。然而今天,他却开始怀疑:自己努力这么多年,真的值得吗?

林冲忽然泪流满面。

23

那天林冲喝得醉醺醺的,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一个人从林冲出了酒楼就一直在鬼鬼祟祟地尾随他,走一段就哀叹一次:“偌大个东京,没有识得兵器的。”

“等等,”林冲终于听见了,把他叫住,“你说什么?”

那人拿出一把插着草标的单刀,“唰”的一声拔出来。月光洒在刀刃上,一道寒光射向林冲双眼。

真是把好刀。

林冲忽然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跟陆谦喝醉了,也曾经在宿舍整夜把玩刀剑,冲着窗外大喊大叫:“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剑隳妖蛇腹,剑拂佞臣首!”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陆兄,大宋千里边塞,就等着你我二人去杀他娘一个封妻荫子!”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豪气冲天的热血少年已经悄悄死去,留下如今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躯壳。

“我买!”

关于这把宝刀的情况,是林冲材料中另一个不实的地方:据施大爷记载,这刀是他花了一千贯买的。这个说法实在是匪夷所思——一千贯的购买力相当于现在几十万人民币,高俅都未必舍得花在一口刀上。不过这倒不是林冲有意瞎编。

梁山的史料对林冲的记载变化很大,前后对比起来压根看不出是在说一个人。前期的材料提到林冲总是很啰嗦:“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头领晁天王和他最亲密的战友林总教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身体非常非常健康!”然而几年后又成了:“本书旨在揭露和批判野心家、阴谋家、反替天行道两面派林秃子[5]所犯的滔天罪行……”

同理,这把刀的书面价格也一直在500文和一千贯之间浮动。说500文是为了赞扬林冲胸怀大志,家贫不忘买宝刀。到了一千贯的版本,就成了反动军阀林冲穷奢极侈的证据。最终把数学不太好的施大爷给坑了。

实际上林冲买刀只花了五十多贯——就是陆谦借给的那些钱。他当时醉得半死,已经豁出去了:失去了妻子,保住房子又有什么意义?攒钱又有什么意义?不过第二天酒醒以后,他还是后悔为什么要花这个冤枉钱。当然他不知道,这把刀带来的麻烦远不止于此。

第二天陆谦来找他,说高殿帅听说你买了把宝刀,要看看;还告诉他,这是个升职的好机会。林冲头昏脑胀地被说动,带着刀去了。他在殿帅府等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拔出刀赏玩,忽然发现:怎么这刀刃好像有个崩口?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那个房间叫“白虎节堂”,是高级军情办公室,任何人不准携带兵刃入内。此时伏兵尽出,把林冲抓住,说他要行刺高俅。

“冤枉!有人说高殿帅要看我的刀……”

“哦?此言当真?”老都管问道。

“是禁军教头陆谦说的,他可以作证,这定是误会……”

老都管忽然笑了:“陆谦是吧?巧了,他正好在此,本官就来问问。”

陆谦从屏风后边走了出来。

“顺便说一句,陆谦现在已经是殿帅府虞候了。陆虞候,老夫问你,可有此事?”

陆谦的脸整个涨红了,他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问你话呢!林冲说你叫他来殿帅府献刀,可有此事?!”

陆谦慢慢抬起头,闭着眼睛轻声说:“没有。”

“你说什么?!”林冲大叫起来。

“并无此事。”陆谦重复了一遍。

“陆谦!陆谦!!”在被拖下去的路上,林冲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为什么?!为什么?!”

24

林冲在大牢里呆了一夜,很快就被提出来刺配沧州。听到这个判决,他心里略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有机会风风光光地被押赴刑场,在万人瞩目中高声喝骂,在血光飞溅中身首异处,脑袋一滚好几丈远——那样的死真是比这样活着痛快多了。妻子离他而去,家没了。朋友出卖了他,前途没了。被刺配充军,房子自然也没了。更不用提父亲听说了会怎么想。林冲被刺字时脸上的肌肉压根没反应,因为他的脑子在忙着思考一个哲学问题:我究竟还活着干什么?

后来他冷静下来,开始瞎琢磨。他觉得高俅费这么大的事,初衷肯定是要把自己弄死。但是自己偏偏没死——难道是妻子跟高俅做了什么交易?想到这里,他就有一种想打自己耳光的冲动,但由于带着木枷,总也打不着。

其实,林冲这些胡思乱想完全是庸人自扰:他以己度人,严重低估了领导的水平。领导之所以是领导,自有他跟常人不同的地方。第一个不同点就是立场坚定,大方向不动摇,绝无可能跟你做这种讨价还价式的交易。斯大林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老人家每次光临内务部的审讯室,都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他提条件,企图做“口供换性命”的肮脏交易。斯大林同志的处理方式从无二致:先给我口供,再给我性命。我想说的是,一次两次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坚持这样,这就是水平问题了。当然,到了他那个境界,如果不在“领导”后面加个“人”字,一般不会有人看出他是人。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林冲的案子当天就被移交给开封府,同时被移交的还有陆谦等人的证词,以及200多公斤的证物——据说是林冲随身携带的凶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外加两个火药包,堆在地上有一米多高。

“ 铁证如山!林冲纵妻行凶,又企图刺杀殿帅,望府尹大人尽快明正典刑。”老都管给府尹带了个话。据水浒传记载,开封府尹姓滕,但这个人我在史书上没查到。据我考证,当时的府尹应该姓洪,大名一个中字。上次中书省春节茶话会时打麻将,洪府尹单枪匹马,搓得兵部溃不成军,赢了几万贯。然而高俅中途借口上厕所溜了,欠的一万多贯赌债至今没兑现。洪中对此一直耿耿于怀。那天他看了看卷宗,冷笑一声,不置可否;转过夜来连审都没审,直接判了个刺配。林冲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两个公差押着,往遥远的沧州走去。

25

殿帅府里,高俅正在大发雷霆。

他先打了高衙内一顿。由于早年在街上摆摊时被禁军打了一棍子,他的植物神经系统有点后遗症,下手不知轻重,高衙内被打掉了一颗牙。接下来他又用老东京特有的开封腔把老都管骂了个狗血喷头:“日你娘的老猪狗!让你去低调处理你个鳖孙就处理出这么一个结果?!让那林冲带刀进了殿帅府也不告诉俺一声?!俺要是不留神上个厕所迎头碰见那厮出了事你负责?!还移交开封府?!开封府那个姓洪的鳖孙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知道?!行刺的罪名判了个刺配?!刺配!!日!开封府都看不起俺!还不如在俺身上挂个横幅‘免费刺杀,刺中有奖’呢!!!”

老都管磕头如捣蒜。

高俅发泄完了,坐下直喘粗气。正午的阳光照在几案上,一只蚂蚁从文书上爬过。高俅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流落街头时,命运也就像这个虫子一样,有点权势的人随随便便伸出一个指头,就能让自己粉身碎骨。

按理说有这样经历的人应该对林冲有点同情心。但是在那个扭曲的年代,人的思维方式也很奇特。高俅只是庆幸自己终于拥有了让别人毁灭的能力。

他伸出手去碾死了那只蚂蚁,然后说,全杀掉。

四 沧州

26

出了东京城,漫天的风沙把人淹没在里面。历朝历代的京都附近都是这样,原因是皇上的宫殿老失火,重建的时候需要就近砍点木头救急。这样的情景让林冲很怀疑是不是能走到沧州。同样持怀疑态度的还有那两个公差——根据《水浒传》我们得知,他们一个叫董超,一个叫薛霸。两人受太尉府指使,要杀掉林冲。杀人这种事在要道通衢上干不得,而据他们所知最近的合适地点还要走很远,因此两人的心情就变得很恶劣,具体表现为爱拿棍子跟林冲说话,打得他一瘸一拐。他们选的地点我们也都知道,叫做野猪林。

看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林冲并没有死在野猪林。鲁智深及时赶到,在棍子落到他头上的前一秒钟救了他。这件事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不过在那之前,林冲还干了一件更匪夷所思的事——他离婚了。水浒传上的解释是,林冲觉得离了婚可以保护妻子不受高衙内的骚扰。这个解释实在牵强。除非林冲认为高衙内看上的是自己又不好意思表白,否则任何人都不会认为这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当时的情况是他的丈人张教头来给他饯行,林夫人也披头散发两眼红肿地来送他。

“都是我不好,我害了你……”

“娘子,是陆谦……”

“你还不相信我们俩是清白的?”

“你千万别再见陆谦……”

“你……好!我谁也不见!我出家当尼姑去!”

林冲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你为了我……居然敢去刺杀高俅……”林夫人想到丈夫这一去凶吉难料,心又软了。

林冲本来想解释一下,然而听到后半句,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心又活了过来,觉得自己还有妻子、父亲、家庭,不能就这么放弃人生。他决心一定要从沧州回来。

“有件事我要拜托你……”林冲下定决心,镇静地说道,“咱们和离(协议离婚)吧。”林夫人被惊得连退几步。

“我问过衙门里的人,我这罪名是要没收家产的。咱们离了,房子归你。只要房子在,咱们这些年的苦就没白吃啊……”

林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大哭着离去。

“走了走了。”这时候两个差役不耐烦了。林冲被拥着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冲着妻子的背影喊道:“别去找陆谦!”

“我找你大爷!”林夫人带着哭腔的回答传了过来。

27

“林教头,我们要睡一会儿,要是你趁机逃了,我们哥俩不好交代,所以委屈下,让我们捆一捆吧。”董超在野猪林对林冲说。然后薛霸不由分说把他捆在树上。

“林教头,殿帅府给我们兄弟带了个话,”捆完后,薛霸笑嘻嘻地说,“高殿帅觉得你这人是个不稳定因素,必须除掉,你就牺牲一下吧。”

“什么?!”林冲浑身一震。“不!别!听我说……”

“别说了,我们不杀你,自己就得玩完。”

“我不能死!我还有老婆,我还有爹!我不能死啊!”林冲泪如雨下。

“别废话了,赶紧干完回去。”

“这个……薛哥,其实……呆会也行,大中午的,往回赶太热。”

“也是啊,不让人把遗言说完,冤魂缠身却也不太好。”董超薛霸商量了一下,然后席地而坐,对林冲说,好了,有什么遗言,说吧。

林冲明白这是自己在世上最后的一点时间,他定了定神,开始诉说。他告诉妻子,好好活下去。他告诉丈人,自己对不起他的托付。他告诉陆谦,我死到临头,却也不再恨你,只希望你能好自为之,放过我的家人。他叮嘱自己的父亲,别太伤心了,我下辈子还当你儿子。他还想告诉家乡的娃娃们,好好在山里呆着吧,外边的世界,不属于咱们……

林冲絮絮说完,闭目等死。等了半天却不见董超薛霸动手。睁眼一看,俩人全哭了。

“楼主说得好啊!”

“顶!”

“俺也是山村里出来的,妈的混来混去,在东京人眼里就是一条狗!”

“+1!”

后来林冲回忆说,假如那天再给他点时间,三人说不定就一起上梁山了。

但此时,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个贼鸟!敢动洒家兄弟,俺就砸死你们!”一个胖大和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三人面前。鲁智深来了。

28

鲁智深从庙会回来,没几天就被开除了。

“为什么?让方丈那个老秃驴出来解释,为什么辞退洒家?!”

结果方丈没出来,开封府的衙役倒出来二百多个:“就是他!他说要打死高殿帅!他跟那林冲是同案!”

具体到这个罪名,鲁智深倒也不是完全冤枉。早些时候,高衙内逃走以后,他让手下的流氓抓住了几个腿脚慢的跟班。这些人都是东京的小流氓,跟着高衙内一起玩球遛鸟,混个饭钱。他们看见远近闻名的凶神鲁智深站在眼前,都吓得魂不附体。

“贼你娘的,知不知道这是谁?这是洒家兄弟林冲!”

“鲁……佛爷,我们不知道啊……我们只是跟着高殿帅的公子玩玩……”

“高殿帅?高俅?”一听这个,鲁智深更火了,“他算个球啊!老子就不算?”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无论是“你也算个球”还是“你球都不算”,都很容易被打死。好在这些混混还算聪明,都闭口不答。于是鲁智深亲自给了这些人每人两耳光,让他们滚蛋了。

“高俅要是不服,告诉他,尽管来跟洒家定个点,妈的单挑群殴、荤练素练,随他选!”鲁智深朝着他们的背影大喊。

鲁智深逃跑了。然而他的徒弟们全被抓了。第二天,鲁智深乔装打扮,在刑场看着他们的脑袋被一个接一个地砍下来。鲁智深眼睛通红,却无能为力。他跌跌撞撞出了东京城,仰天长啸,一拳砸断了一棵小树。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林冲的同案?贼他娘的这关林冲什么鸟事?”于是他又溜回东京,到张教头家打听了一下。

“沧州?野猪林!”道上的人都知道,假如你要弄死个人,只要给官差点钱,他就会在那里动手。鲁智深已经明白了要发生什么,拔腿飞奔。

“洒家是关西五路按察使鲁达!洒家是东京花和尚鲁智深!洒家至少要救下一个兄弟!”

29

鲁智深救下林冲,劝他造反,林冲不干。他死里逃生,觉得这是上天告诉他还能把自己的生活争取回来。鲁智深没办法,就决定护送他去沧州。董超薛霸都认识鲁智深——东京一霸啊,传奇黑道人物,因此一路上表现得跟孙子一样,不光负责提行李抗水火棍,连木枷都是他俩轮流负责戴着。后来鲁智深指出林冲腿伤了,要买辆车坐着,俩人也不敢不掏钱。最后一行人顺利抵达沧州劳城营后,鲁智深飘然而去,董超薛霸不得不要着饭回去。不过在这之前,两人还对林冲提出了不少忠告。

“林教头,进去了一定要上下打点,否则先得挨一百杀威棒。”

“我听说前两年这个规矩改了……”

“小心无大碍……”

林冲有点为难。他身上没钱。

“还有个主意: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去柴大官人府上拜过码头。”

“好主意!要是有人不服气呢,你就说……就说你在柴进府上打赢了他的枪棒教头。”

林冲说这不妥吧,万一传出去被柴家人听到……

“不妥个屁!柴胖子的门客成千上万,他自己都认不全。”

后来柴进刚上山入伙的时候,亲口认可了林冲的说法,还添油加醋地演绎了一番。这就是施大爷笔下林冲棒打洪教头的故事来源。

事实证明董超和薛霸并没有多虑。林冲去劳城营报到的时候,就差点挨了打。劳城营的管营(监狱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看完林冲的文书后,一怕惊堂木:“太祖遗制,新到配军先打一百杀威棒。来人,打!”

令签落在地上,却没有人回应。狱卒们交头接耳,谈笑风生,要不就是在拄着水火棍愣神,唯独没人理会上司;更稀奇的是,他们脸上都有金印,都是犯人。林冲这时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在墙上看到一条标语:“犯人治营,高度自治。”

标语这东西在大宋时的作用很复杂。恐吓性的标语你最好把它当真,比如“私藏一张弓,判处三年刑”,因为它不但说到做到,很可能还会加倍。至于其他的,一般来说是在号召大家做一些谁也不愿做的事,比如“自费养马支援边防建设”。还有的是在表达某种信念,典型的有“一定要解放幽云十六州!”,“谁在这倒垃圾全家死光!”再有一些就纯粹是教人认字了,例如“武装劫法场是违法行为”。这些道理林冲当年想必也懂,因此没把那行含义不明的字句当回事。但这次情况确实不同。

管营见没人动手,大怒:“你们反了?!再不打就军法从事,砍了你们!”

狱卒们听了,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完了纷纷发表意见:“砍头?砍谁的?”

“你丫吃错药了吧?”

还有人把手中的水火棍向标枪一样投向管营,叫道:“不嫌累自己打去!”管营面对二十多根从近距离高速飞来的棍子毫不惊慌,几个闪身一一躲过。这在林冲看来也是匪夷所思,觉得此人一把年纪还身手如此敏捷,不是武功太好就是这种场面经历得太多了。

管营没被砸中,却还是气得浑身发抖,拂袖而去。这时有人对林冲说:“自个儿去后堂见见老大。别惹恼了他老人家,他说打我们可真得打了。”

30

关于这座沧州牢城营,还有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我们知道王安石变法是北宋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其变革之深刻,古来无有。根据王相公的政策,朝廷应该开源节流,像牢城营这种小单位应该转变思路,成为盈利机构。这件事犯人们觉得无所谓,虽说这样一来每年秋天就不会有人被拉出去砍掉,但是留下来当苦力也不比死了好受。但监狱管理人员觉得非常不好,因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完不成朝廷的创收指标。

后来一位黑道大哥给沧州牢城营指了一条明路。他代表若干帮派每年给狱方提供一定的赞助。作为回报,他们的手下一旦入狱,要获得高规格待遇。从此沧州成了全国黑帮的避风休假之地。再后来事情的发展更加出人意表。这些VIP犯人入狱后什么也不干,专门拉着狱卒赌钱,并采取了非常高明的斗争策略。开始的时候他们只输不赢,当所有狱卒都参与赌博后才开始只赢不输。在狱方的赌债累积到一定数目时,一些精明的犯人又大胆入股牢城营,成了监狱的股东。现如今,管营早已成了雇员,每天只能发几个命令装装样子。原来的公差们现在每天要去街上要饭,所以工作人员也由犯人担任。今天他要大伙打一百棍却不发赏钱,所以活该倒霉。

林冲入狱时,沧州的值班老大姓田名虎,也就是后来的“四大寇”之一。林冲进门时看见此人端坐在桌前端详一把砍刀。从他的这个爱好我们可以推测出他并不是很NB的人物,至少够不上全国F4的标准。但后来由于跟当地长官关系搞得不好,就给当大头报上去了。

在田虎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

假如我们不去反抗

公差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会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

看,这是奴隶!

林冲递上自己的卷宗,田虎看了一眼,有点怀疑:“你会功夫?我看你丫不像啊!”林冲壮着胆子把有关柴进和洪教头的瞎话说了一遍。田虎听完立刻竖起了大拇指:“牛x!连他妈柴胖子的人都敢打!人才!你先去看两天草料场,休养一阵,我有任务再找你。”

31

林冲来到大街上,向别人打听草料场怎么走,听者都露出羡慕的神色,因为这是份美差。我们知道古时候打仗,骑兵就相当于现在的坦克,因此国家对军马饲养很重视,每个劳城营都设有草料场,负责收购草料。当然,马这东西不像耗子,不会闻着味来找吃的,因此还要收购马匹。

一个办法是从辽国订购。但辽国人也不是傻子,完全知道宋人买马是想干什么。他们建国四十多年以后忽然听南边一个刚冒出来的国家说“你们的土地表面上看是你们的,但是历史上看是我们的,所以归根到底还是属于我们的”,感到异常悲愤,所以对大宋实行马匹禁运。偶尔走私过来一点,全是次品不说,还价格奇贵。

另一个办法是从民间收购。为此王安石相公英明的设立了“保马法”,把马作为赋税的一项,每年必交。这个政策实行之后,大宋的马匹数量大大增加,但是质量却成问题。有的马整天趴在那里什么也不干,一到吃饭的点就哼哼,而且不吃草,只吃泔水,甚至吃屎。这说明有人拿马当猪养。更稀奇的是有的马会上树,还有人见过它抓耗子——这只能说明,它出身的家庭实在没有粮食喂它。

没有人敢骑这样的马去打仗,于是草料场就成了摆设。因此看守草料场的人一般都可以把草料转手卖出去,比如说卖给辽国人。当然这需要一定的外语水平,林冲刚去,还办不了这样的国际贸易。不过过上两个月就差不多了。

草料场是一个位于城郊三十里外的大院子,四周是荒凉的旷野和山丘。林冲在数不清的草垛中间找到了自己未来的公寓和办公室。这是一座破烂平房,泥抹的墙上露出数不清的草根,屋顶上垫着厚厚的一层草,窗户纸是屎黄色的草纸。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连门都是草编的,所以整天半开半闭。

林冲推开门,屋里空空荡荡,唯一的家具是张破床。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起码一百多岁的老军汉,他就是林冲的前任。这老头领着林冲把草料场的犄角旮旯都转了一遍,细致耐心地做了交割。老军汉走后,林冲回到了屋里。百无聊赖中,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无比的冷,需要生火取暖。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么后来高俅派人来放火烧他就纯属多余——到处是草,不失火才怪。所幸他想起来的路上有一座山神庙,决定搬到那里去住。

据施耐庵记载,林冲此后没活多少年就死掉了。我不知道他死时是四十五岁还是四十六岁,但我知道在他的一生中,这一刻也许是他最后感觉幸福的时光——虽然有点冷,但躺在床上,毫无挂牵,再也没有人让他去养家、生孩子或者装孙子,再也不用痴心妄想地算哪天能还清房贷,再也不用考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种感觉是林冲感受自由的唯一形式。

妖言水浒之大宋盛世第一章林冲传 妖言水浒 断金亭

当了囚犯才觉得自由,这个道理连林冲自己也觉得很荒谬。于是他开始鞭策自己:“我不能呆在这里,我要有责任感!我要回东京!”然而一想起自己在东京时差点被那种生活窒息,林冲又觉得很绝望——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这种人有幸福可言吗?

32

林冲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草料场和山神庙之间转悠。他对这份工作还是挺满意的,只是觉得草料场的大门开错了方向,每次进出都要绕好大一个圈子。为了图方便,他就干脆翻墙出入。那墙约有一丈高,但林冲翻起来毫不费劲。第一次成功之后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这证明自己的腿不但痊愈了,武功还有了长进。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林冲翻墙跟功夫其实关系不大,真正的原因是他以前这事干的次数太多了。他在新兵营试训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偷偷翻墙出来。后来当上了正式教头,他负责过一阵子新兵训练,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人把军营的围墙加高了一倍,还在上面洒满钉子。这种过河拆桥的做法大大增加了将士们出去嫖娼的难度,因此他们就把林冲翻墙的事贴在公厕里,说他只许州官冰火,不许百姓打炮。

其实这是个误会,林冲当年出来并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因为她在等他。

那时候两人刚开始约会,他们只是找个地方肩并肩坐着,聊聊天。一开始她是个眼睛大大的少女,面白如雪。林冲给她讲自己在军队的生活,她很入神的听着,经常提一些很奇怪的问题,弄得林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时候两人还要切磋武功,她打赢了(当然是林冲让她)就欢天喜地,打输了就埋怨林冲:你怎么这么狠?

后来她就成了长发披肩的姑娘,跟林冲聊天时坐得很端庄,但时间一长就坚持不住了,经常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候困了不自觉地靠在林冲身上,但马上就会红着脸挪开。那时她常问:林冲,你什么时候上前线啊?你要是立了功当了将军,可要马上来娶我,皇上给你哪个公主也不准要!

再后来她就成了一个婀娜多姿的美女,但咬嘴唇的习惯还没有改掉。她常常依偎在他的肩头,两人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看着傍晚和夜色。在秋天或者冬天,每次约会分手时林冲都要拍拍她的肩,嘱咐她多穿件衣服。一开始她把嘴撅成一个O形,答应道:“噢。”其中开玩笑的语气只有林冲听得出来。后来她总是有些羞涩的抿嘴一笑,然后使劲点点头说:“你也多穿点。”

每当林冲喝醉酒时,他就尤其思念那些日子。那时候,他还年轻,自认为已经拥有了一切,未来还会拥有更多,自认为会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意识到自己不但一事无成,而且以后也什么都做不成。

即使回到东京,自己能拥有房子吗?能攒下钱养育孩子吗?能给父亲养老吗?

有一天,想着想着,他脑子又出现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想到的问题:我究竟能不能兼顾两头?假如不能……我心里到底是父亲重一些,还是妻子重一些?想到这里,他坐起来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心底出现了一个卑鄙的念头:他倒宁愿自己被判的是无期徒刑。

33

林冲在山神庙的日子里,纠结起来往往会丧失时间概念。经常抬头看天时才发现外边已经天色大亮。然而有一天,他胡思乱想完了,走到窗边却发现不对。外面草料场的方向火焰冲天,在雪景的映衬下格外的红艳刺眼。

他正要去救火,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林冲连忙屏住呼吸,背靠在门上。

来的人有好几个。只听一个人说:“火这么大,林冲看来已经……”

又有一个人说:“林冲,我们来晚一步啊……你怎么就……”

林冲听这人声音非常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毕竟他与世隔绝了有几个月了。

他正要从门缝里看看是谁,却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你们好狠啊……”

那声音明明是林夫人!

施耐庵对林夫人下场的交代是“被高太尉所逼,随即自缢而死”。说实话,我不相信一个刚烈的女子会选择这样窝囊的死法。林冲也不相信。但是在梁山上,他却选择了这样一个最简单的说法。因为他容不得自己的妻子再被人说三道四。

林冲从门缝往外望去,发现林夫人身旁站着的有陆谦、老都管,还有一群别的人。

“嫂子……”

“别叫我嫂子……”林夫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几乎听不到,“你还指望我相信你?我去找你,你却把我骗到高府……”

“小娘子慎言。”老都管插话了,“高衙内对娘子情有独钟,绝无恶意。小娘子你说,你在高府这么多天,衙内对你一直以礼相待,从无胁迫,有没有?有没有?!你说不见林冲绝不改嫁,衙内立刻叫我们带着你来找他,有没有?有没有?我在高府任都管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衙内对哪个女子这么痴心,你们说,有没有?有没有?!……”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然而林夫人始终没有搭腔。她凝视着远方的火光,面无表情,眼泪在脸上划出亮晶晶的痕迹。林冲在门缝里盯着她,也在无声流泪。那泪水里有痛苦,有悔过,有狂喜,有憧憬。在那一瞬间,他灵台空明,仿佛看到那个寻找了大半辈子的答案就在眼前。

“走吧,这么大的火……”陆谦又在一旁催促。

“知道了。”她淡淡地答道;然后抬起右手,似乎是要擦眼泪,半空中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

王家卫的电影上说,刀划破人的喉咙声音像风一样,很好听。在别的电影中,那声音却像在撕裂一块绸缎。还有人说,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尸体倒地的扑通一声。而林冲说,声音的确是有的,但什么也不像。他甚至根本无法描述,尽管那声音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耳畔。

当然,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推断,林冲当时也可能是耳鸣了。当他看到鲜血从林夫人的脖子喷出来,那个身躯颓然到下之后,就撞破门板冲了出来。那群人看见他都很吃惊,大声嚷嚷着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见。几个人冲过来想打他,他用手中的大枪乱挥几下,然后就发现那几个人都成了乱七八糟的几块。老都管跪在地上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见,抬手把他像羊肉串似的串在枪杆上。陆谦不肯束手待毙,抽刀抵抗了两下,但完全不是对手,惨叫一声,小腹被捅了个洞穿。

“林冲……”陆谦抓着插进自己小腹的长枪,轻声唤着他。林冲理也不理,一把把枪拔了出来。陆谦大声惨叫。

“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拿你当亲兄弟你知不知道?!”林冲怒吼着。

“那天他们用……用贪污的事威胁我,我X我扛不住了……我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直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成为你……”

林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放火的事……我事先不知道……我x……我死了活该,我对不起你……”陆谦的话音越来越低。他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个笑容:“在下……陆谦,东……东京人士……”

看着曾经的兄弟歪头死去,林冲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在下林冲,山东人士……”他在心里重复着两人最初见面的台词。

那天,林冲抱着妻子的尸体走了很远。雪花静静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轻咬着嘴唇看着他的小姑娘,那个藏在林子里等他翻墙出来再突然大喊一声的少女,那个最最亲密而又非常陌生,那个让他一见面就爱了一生的女人。

他想起她靠在自己的肩膀,说:你说我对你好不好?一只手却拿着他的剑在空中乱比划。他还想起她第一次做饭,笑嘻嘻地从厨房出来问道:锅巴你吃过吗?可好吃了。说着从身后拿出一碗黑里泛黄的米饭。林冲仿佛能看见她托着腮伏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卖力咀嚼,偶尔一板脸,说一句:不准笑,只准吃!

想着想着,林冲不觉笑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屋子,吃着那碗烧糊的饭。那天天气闷热,那东西又难咽无比,吃得他满头大汗;而现在回想起这些,流下的却不是汗水。

林冲颓然倒地。

他跪在地上,抚摸着那张已变得苍白的脸庞,头慢慢低下去,埋在她的胸口。一声嚎哭在雪花落地的声音中洪水般决堤而出,流淌在那个漆黑的夜。

尾声

十二年后。

《靖康要录》卷七载:宣和四年(1122),高俅开府仪同三司,加检校太保、奉国军节度使、简国公。

其子高尧卿为岳阳军承宣使。

同年,林冲死去。

本章完



[1] 据宋史记载,高衙内是高俅亲子,不是养子。故以正史为准。

[2] 关于北宋官方报纸的详情,可以参阅《宋代的新闻管制》一文。

[3]伍起予在1207年编撰的《外科新书》证明宋代已经有了“外科”这个说法。

[4] 宋代流行的一种博彩游戏。

[5] 由于东京水质有问题,林冲很早就开始掉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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