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记·平原君列传》看写实主义
文学艺术的创作方法,总括起来可分为浪漫主义和写实主义两类。但是,对历史的记载来说,似乎只有写实主义这一种创作方法。可是,一听到“写实主义”这个词,就算是文学作品吧,给我们的感觉也不过是枯燥、乏味、死板罢了。
从理论上说,所谓写实主义就是对现实生活的白描。那么,从“写实主义”给我们的感受看,难道现实生活就是枯燥的、乏味的、呆板的吗?列宁曾经说过,“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长青。”而且,我们不是每天——或者至少是多少时候——都生活的津津有味吗?可见现实生活给我们的感受与“写实主义”给我们的感受是不同的,并且还是相反的。
今天,我们不妨从《史记》中的《平原君列传》来看看司马迁的写实主义,是否也是枯燥的、乏味的、呆板的?《平原君列传》节选自《平原君虞卿列传》,而其中的“毛遂自荐”的部分最为人们所熟悉,我们不妨以它为例。
《史记·平原君列传》(节选)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方涛按:在现实生活中,人之所以是鲜活生动的,是因为其中有形形色色的人,而且每一个人都有很多个侧面,有时甚至包括截然相反的一些侧面。毛遂居于平原君门下三年而无闻,由此可见毛遂的谦虚。可是,我们又从毛遂的自荐,看到他的自负。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毛遂这个人物一下子就丰满了起来;同时,这又是现实生活确实存在的,所以让人如见其人。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悬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槃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方涛按:在现实生活中,人之所以是鲜活生动的,还因为每个人他的言行举止都表现出他的性情和态度。特别是在他的言辞中。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是常常要抢白别人吗?于是,毛遂也抢白别人,一个是平原君,另一个楚王。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是也常常重复地质问别人,以加强自己的气势,并显示自己的愤怒吗?所以毛遂先质问楚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后来又质问楚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是还常常强词夺理吗?于是,到楚国去和人家合纵的毛遂便说“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总之,这段文章之所以精彩,全是得益于司马迁高超地运用了写实主义的写作手法。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
我们不是也常常在激动之时要一唱三叹吗?所以,平原君先感叹“胜不敢复相士”,最后又感叹“胜不敢复相士。”
斯人已逝,两千余年之后,读之,仍觉毛遂凛凛然有生气。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写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