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读画
——读丁建元《读画记》
夏立君
已读未读的书,可读不可读的书,塞满了书架。只有读过或试读过的书,才会在心里重新排列组合,入列心灵虚拟书架——对个人阅读趣味来说那是更趋真实的书架,在那里,书的品质得到了未必准确但却真实的衡量。读了《读画记:那些疯狂或忧伤的美》(以下简称《读画记》),我在心里把它列入好书之列。我以后还会读它的,它具备了让人再读的品质。老实讲,具备这一品质的书并不是很多。
丁建元是成就甚高的散文家,作品质地硬朗,文气浩瀚。虽已存以上基本判断,《读画记》的品质之好还是令我不由生几分惊讶。读《读画记》,时遇会心之处,屡生被激活之感。所谓好文章,就是能说出你潜在话语的文章。读《读画记》,我心戚戚然。
近十年前,此书面世。最近再版,加盟畅销书,受到读者热捧,短时间内销售数万册。我亦蒙建元先生赐书,得以窥其堂奥。这是本好读、耐读、能引你深思的书。丁建元读“画”,读出了“疯狂或忧伤的美”,读出了人性,读出了哲理,读出了百味杂陈的社会万象。
读画,首先无疑是审美活动。在《读画记》里,有“疯狂或忧伤的美”,有温情的美,有狞厉的美,有残酷的美。以中西方油画为审读对象的《读画记》,营造了一个色彩绚烂、意象纷呈的多元艺术世界。许多画作我们本已熟悉,丁建元却一下子拉开了我们与那作品的距离,有了陌生化效果,我们的视角不得不重置。你不禁会这样想:画,原来可以这样读,竟然可以这样读。把《读画记》当作美术鉴赏类作品来看未尝不可,但一般美术鉴赏又难有这样的锐利、特异。丁建元有对“临界”状态的把握能力。“……诗人就是以其个性活在他们的理想里,他们的梦想之中。他们既是精神创造的母胎,又是精神的需求者。在双重的精神碰撞里自我受孕,如病蚌含珠,最终吐出真理的晶体——诗篇。”面对摩骆作品《正在搬运已死诗人的半人半马怪兽》,丁建元如此解读。“诗人”是这样,丁建元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画,真正的画作,那一定是“心之画”。读画,能读出尺幅之间所蕴含的人性,方为真读。“凡·高笔下的囚徒们,依然在走着,散乱无力的脚步声,在狭小的高墙间疲沓地响着,阳光悄悄地偏离、远离着他们,风在高墙之上一掠而过……”面对凡·高的《囚犯放风》、《剃头后的自画像》、《向日葵》等作品,丁建元既读出了一位悲惨的大师,读出一了个狂躁、脆弱、敏感、无助的灵魂,亦关联更广阔的人性。“……那过细的腰肢,瘦弱苍白如柴棒似的胳膊,那干瘪的乳房,贫血的手指,他是在提示人体中软弱的部分,那是生的飘忽与短暂。”对以性、性爱为表达主题的克立姆作品《水蛇﹙1﹚》的解读,则直达性与爱、生与死的本质——人对性的执着,显露的正是生的飘忽。“……即使一个愚昧的母亲,一个有了罪而变得污浊的母亲,也不会让她的孩子蹈她的覆辙,而是望其向善。”对塞冈第尼作品《两个母亲》的解读,就是一曲对母爱、母性、母亲的深情又理性的赞歌。
伟大作品无不具有批判性。一个有深度的读者,对作品的批判性必能心领神会。丁建元既从那些伟大作品里读出批判性,又把那作品当作展开他个人社会批判的“道具”。《读画记·餐桌上》,从解读克拉斯作品《有石制酒罐、酒杯、鲱鱼和面包的静物》入手:“本画中,主人虽然并不匮乏,但画面透出的风格却是收敛的、节制的……隐隐流露出家庭的和社会的伦理。”接着笔锋一转:“过分地追求财富造成了贫富的尖锐对立,在朱门和蓬舍之间,会产生蔑视、傲慢、忿怼和不平……聚敛了大量财富之后,人就有了显赫的地位和名声,也自然有了张扬、佚奢的资质,甚至就在一张餐桌上,哪怕那餐桌就放在自家豪宅的厨房里,也要以铺张进行为富后的自淫。”一张餐桌到另一张餐桌的距离,化为丁建元驰骋社会批判的广阔沃野。恩索尔名作《假面具围绕着的自画像》,出其不意的画面组合,给丁建元留足了任意截取的空间。《读画记·假面具中的恩索尔》纵横捭阖,借恩索尔此作去丈量“面具与灵魂之间的距离”:“……这脸,这容貌,是最不可思议的,它成为人体全部活动的显示屏。……那是个人和社会全部密码的凝聚,这密码既可以示露,又可以隐匿。”《读画记》里,这类批判、解剖、检讨、反省,俯拾即是。
丁建元先生身为出版社总编、编审,又是有成就的作家,识器可谓多矣。以编辑职业谋生的建元先生,大约难免会让一些品质不高的书进入市场,却绝不会让出自己手的作品惨不忍读。我早就断定他有此品质。《读画记》获得如此成功,是以他的为人为文品格来奠基的。他把自己读进了画里、置入了字里行间。读《读画记》,我能感受到作者思想情感的强劲脉动,以及那农夫一般的质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