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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艺术良知与社会良知的可能性
——对姜文《太阳照常升起》的重读
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
——T.S艾略特
开始之前,我们可以用到T.S艾略特在他那篇著名文章《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的重要观点:“当一件新的艺术品被创作出来时,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都同时受到了某种影响。...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体系就会发生一些修改”——来佐证我们的论说冲动。《让子弹飞》以后我们有理由重看更重要是重读《太阳照常升起》。这本至今让人难以读懂、爱恨莫名的电影遭到有意无意的遗忘,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和足够的重视。
《太阳照常升起》这本片子的确有些难懂。昆汀似的四段式结构会造成阅读与理解的困难。时代的疏离与陌生也会造成故事与今天观众的隔膜。最大的困难则来自叙事上政治以及性隐喻的策略。这几个方面的问题直接导致了观众的“不懂”并注定了票房的败北,这样的状况自然影响和干扰了对它的有效和积极读解。
实话说这么几年过去,(也许是自己的孤陋寡闻)我没有在主流媒体见过对《太阳照常升起》的任何有价值的评论,评论界保持了惊人的一致沉默,这个现象多少有点不可思议。观众没有声音(其实民间还是有些比较清醒的阐释和客观的态度)是完全可以理解,但主流评论界对这部电影的缺席却不能容忍。初看,似乎是维护了作品与评论的双重尊严,甚至是多重尊严,而留下来的事实却是:评论的无能与良知的缺失。人们痛心地看到在这个犬儒主义盛行的时代道德与良知一再失守。
我承认我自己也是在认真重看这本电影时才看出了其中的一些名堂。如果说《让子弹飞》是姜文掠夺票房报复观众的野心之作,那么《太阳照常升起》才是他内心的理想之作。遗憾的是至今它没有得到人们真正的理解与认同。从形式、内容和主旨上大致看明白以后,我意识到至少是我们这些与姜文同时代的人,多少辜负了姜文的那颗电影心。在这本2007年的片子里姜文是寄托了人文理想的,不仅是他自己的,也是几代人共同的。而这却被“全民市场化”给严重遮蔽了,不知道是姜文个人的悲哀还是整个时代、社会的悲哀?其实票房的失利并不意味艺术的失败,更不代表“良知”的失效。
《太阳照常升起》的重要性
个人意义上的
在我眼里目前国内可以称为作者导演的只有两人:姜文与贾樟柯。简单说:他们的电影最具个人风格、风格的完整性。另外是一贯的“文艺”气质(当然这点他俩是完全不同的)。我这样说,其他人没必要不服,因为我这里提出的“个人风格以及风格的完整性”强调的是导演本身的“精神气质”,突出的是导演与其作品的“精神”统一性、延续性。按此要求,国内的优秀导演中,张艺谋没有,陈凯歌没有,因为他们的电影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缺少个人的精神胎记(当然不是说他们没有自己的特色和风格),也就是说他们缺少精神的一贯性和执着性。田壮壮是风格化的导演,可惜作品太少,这几年回归电影学院从事教育以后创作热情已成萎靡之势,无法构成完整的精神风景。贾樟柯的一贯性太明显不用说。姜文电影的力量和魅力就在其强烈的个人色彩,他是国内最风格化的导演。
迄今为止姜文四部自导自演作品,这本《太阳照常升起》是最具姜文个人性、私人性的。为什么这样说?理由有四——首先,这是真正姜文和周韵的夫妻档,不用废话,自然呈现足够的个人和私人性,对他们个人的纪念意义不容置疑。当年《阳光灿烂的日子》(1995)也有这味道,但姜文与宁静没有修成正果,推理自行瓦解,不算。第二,它最接近姜文的性格和精神气质。单看片中唐老师的基本造型——戴工人帽戴眼睛(是当时典型的知识分子日常形象),基本上枪不离手,还有小号(男人阳刚和力量的象征)——就可以说明。我相信姜文最乐意把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形象(这是姜文与众不同的对知识分子的诠释与形塑,卓尔不群,后面再展开)。如果可能,戏里的唐老师就是戏外的姜文。第三,艺术表现上大量的姜文元素。整体表现手法和具体镜头运用的浪漫、抒情、写意,无不张扬出姜文的个性色彩。第四,对女性性感的表现也无不渗透姜文个人记忆湿漉漉的印迹。由此我断定这部电影在姜文的个人生活史和精神史上不同一般的意义:在记忆中留住、怀念、坚守、反思、前行(太阳照常升起)!这是电影经由故事的外壳在超越影像的表象以后而凸显的精神内核。
现实意义上的重要性
我喜欢姜文为我们塑造的唐老师这样的知识分子形象(这是一个现实与艺术上都稀缺的人物形象,可以说在中国当代文学、艺术的人物谱系里都是罕见的)——他身上蕴藏有一种可贵的品行和坚定而自由的力量,受主流意识形态的钳制最小,保留了“人”的率性。他是善的,不打“孵小鸟的鸟,搞对象的野鸡”(这样解释孩子们好懂),他还用了句古语“弋不射宿,钓而不纲”(其实这样的语言不是随意的,有讲究,暗示知识分子身份);他是智慧的,用主动检讨去帮助梁老师化解“摸屁股”而产生的荒唐危险,追女人他也非常睿智(比如赢得唐婶的爱以及把唐婶和林医生的鞋搞大)、个性(比如用吹小号建立起与林医生的偷情关系);他是人性的,用勇敢的、浪漫的爱(为了唐婶跳桥、写信用“开枪”“把肚子搞大”等赤裸粗俗的语言示爱)去赢得与唐婶的婚姻;他还是野性的,在那个禁锢的年代,婚姻之外还敢于基本上是半公开地去爱别的女人(林医生),有谁会在那时像他那样如此赤裸裸地表达爱、触摸爱呢?梁老师因为“摸屁股”事件闹出的滑稽剧以及自杀不是活生生令人心惊胆寒吗?在南方的树林里山野间,他是那么狂放、帅气、自由,如入无人之境。短促、饱满的小号声,一阵阵砰砰的猎枪声,完全是一个遗忘了外在现实环境的、充满了生命张力的自由人。通过对唐叔激情、奔放、率真无私无邪(打了野鸡立刻就上交给小队长“儿子”)的形象刻画,一个浪漫潇洒、健康有力、可亲可爱的知识分子活脱脱走入观众心中。“儿子”接唐叔、唐婶初到队上,拖拉机上三人的对话也是很有寓意的。“儿子”:是野鸡,唐叔接:能打吗?这是双关语的修辞法,接触过荤段子的男人都明白,既暗示了性又表现了唐叔的无拘无束。唐婶的“知子莫过母”即唐叔解释的“母亲是最懂自己儿子的”,也是一语双关的,包含丰厚、复杂的双向情感。姜文对唐叔的刻画是最用心的。既有粗放的挥洒描摹,又不忘含蓄、细腻的笔意。既正面着力又辅以“负面”的丰富性补足。唐叔也会遇到生命的困惑,也有间或的迷茫。对此影片的表现很巧妙——唐婶与“儿子”偷情这件事发生以后,他就专门返回北京找“天鹅绒”,依靠朋友(崔健)的分析来解决困惑。“天鹅绒”其实本身是原小说的题目,可惜没有看过叶弥的小说《天鹅绒》,不然对理解电影会有很大帮助。借此向原小说作者致敬!(注:此文写完以后,在读克尔凯郭尔的《勾引者日记》时居然有了意外发现。原来在“4月4日”这则日记里,有两点与小说和电影发生了联系。一是关于“天鹅绒”的比喻:她那近乎透明的肌肤摸上去手感像天鹅绒。二是电影中一开始对周韵那双赤脚的刻画,日记里有好几处描写与之吻合:“让你那使我倾倒的美丽标致的小脚斗胆迈向这个世界吧”“谁会那么愚钝,看见这么美的东西露出来还是无动于衷”“当然不是仆人,也不是我,因为我早看见过那只纤足”“你看那玲珑的小脚站得多么稳。我注意到纤足姑娘们总要比那些大脚女人站得稳”。我不敢判断小说作者是不是从这里获得过创作的启发?)还有在山野里,唐老师先是用口哨吹起了歌曲“梭罗河”,后对孩子们突然发问:你们说,人死了,他还会再笑吗?连孩子们都觉得问得天真、可笑。这种表现不经意间就完成了:他的问不需要回答,只是对梁老师“死”的怀念。而且“你们说,人死了,他还会再笑吗”的问话,还具有影片以外的意义。当然要熟悉姜文电影作品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发现:这是姜文独具个人性的手法,就是一部电影与另一部电影相勾连,有点像中国书法草书中字与字之间的连带关系,若有若无。如果我的臆断还有点意思的话,那“你们说,人死了,他还会再笑吗”是说给《鬼子来了》最后被砍落在地的马大三的那颗人头听的。这种“勾连”在其他几本片子也存在。比如久石让音乐在《让子弹飞》里的沿用。它使电影与电影在更大的时空上形成新的联系,保证了一种思想与艺术的延续性,产生出特殊的呼应意味。
绕远了,回唐老师的意义上来。姜文让我们看到在过去那个(共性大于个性,政治性大于人性的)年代仍然有这样的“人”散落、被遗忘、甚或迷失在中国的民间。殊不知,在那样的年代像唐老师这样的人是被主流意识形态所弃绝的,所以才被当成“臭老九”发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样的时代背景是今天的年轻观众所陌生的、不懂的。可以说,58年的反右以及相关的运动和年代至今都还是政治生活的“雷区”,被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人几乎全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被电影正面表现出来的很少,尤其是脱离意识形态偏见的作品更少。我看过流落到法国的中国人拍的反映当时的一两本电影,都难免带着个人不幸遭遇的怨愤而无法冷静、客观。有的又明显地带着流行的概念化、模式化,比如田壮壮早期的《蓝风筝》也没能免俗。很多人都不可避免地囿于时代的局限。只有姜文在坚持他个人的理解,用他个人的眼光、记忆去大胆地、流畅地、艺术地叙述、审视、怀念(其中甚至是美化)、重建那些逝去的、复杂的、激情的、压抑的、错乱的、感伤的、悲痛的、迷茫的、至今仍认识不清的渐行渐远的年代。这便是姜文通过他的电影作品与艺术行为外化给大众的艺术良知与社会良知的可能(其实姜文的四部作品都显示了这样的雄心与努力)!
前面已经说了姜文通过《太阳照常升起》实现了个人的精神超越,其实也是对时代的精神超越。如果一定要比较,可以举两个例子,张艺谋的《活着》,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都有对那个年代的血泪控诉,而《太阳照常升起》没有停留在这里。因为按照姜文的性格特征他是不肯屈服的,不管命运也好时代也罢,姜文的“耿”反映在他的每部电影里。他要发出他自己的声音。所以他在影片中对生命的消失(或死)的表现才唯美抒情(我妈的投河)、庄重感仪式感(梁老师的上吊自杀)、模糊不定(儿子的被射杀)、悬置虚幻(我爸李不空的死)。生命无需悲伤,无论命运、时代怎样,姜文都固执地告诉你:太阳照常升起!他借这个电影超越了自己超越了同时代的艺术家也超越了当下几成定型的公共认识。重读《太阳照常升起》在我心中引爆的是一种心灵的巨大震撼:在群体陷落、精神崩塌的当下,每个个体该如何挣脱来自个人(蒙昧的、不自觉的)与环境(各种暴力对人的戕害)的羁绊,而自觉(甚至是自足)地返回、反哺群体与社会?姜文的努力与实践,就像是蚌中的珍珠艰难而黑暗的孕育,这就是一种稀有却可能。在这篇文章基本上已经完成时,我从刚刚拿到的法国电影诗人科克托的书里读到一句话印证了我对姜文的比喻,抄补在此:一首诗、一部戏剧、一部影片,应该模仿牡蛎,分泌出赘生物,珍珠自然就在周围形成了。希望如此!我们都应该像姜文一样用温润的心去孕“良知”这颗大珍珠。
电影的几个要点
为了防止我个人的情绪化对电影理解的干扰,再简单梳理下电影的几个要点以帮助我们强化、提升对《太阳照常升起》的价值判断。
四段式结构的寓意
四段式结构:春,夏,秋,冬,暗示了生命的轮回、时间的周而复始。如果一定要像有的观者指出的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受到了曼切夫斯基《暴雨将至》的影响,在“时间是圆的”这点上的确留下了蛛丝马迹。但姜文仅仅只是借用了“时间是圆的”这个哲学理念。《暴雨将至》想宣示的是因果报应、善恶轮回、生命不逝的主旨,《太阳照常升起》要揭示的却是生活、生命的美好与希望之永恒。《暴雨将至》流露出对事物(弱小民族)无常的无奈,《太阳照常升起》却高扬生命的顽强、坚定与勇敢。曼切夫斯基是巴尔干半岛上马其顿王国风雨飘摇中一棵忧郁的忘忧草,姜文则是熊熊燃烧的一颗太阳滚过东方黎明的地平线。其实姜文电影在内在张力上与昆汀更具亲似性,这点到《让子弹飞》更有些弑父娶母的无惧无畏。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一批60年代导演为代表的(昆汀.塔伦蒂诺《落水狗》《低俗小说》盖.里奇《两杆大烟枪》汤姆.提克威《罗拉快跑》)颠覆传统电影叙事模式的后新浪潮,必然地影响了姜文的电影。
由时间完成的暗示
电影的时间被设定在1958-1976年,这个时限是值得玩味的。既暗示了大的历史事件(58年大跃进、反右,76年秋天红太阳老毛去世,当然中间还有许多事件忽略不计),又规定了片中儿子的年龄(18岁,成人)。这既是为观众理解故事的需要,也是符合我们中国观影道德的规定(儿子18岁已经是成人,所以在影片中发生性行为是可以被接受的)。反映这个时间内的人与事,首先就注定了逃不脱“政治大叙事”的历史背景。但是艺术家不是政治家,他不需要审判历史,所以姜文采取了政治隐喻的叙事策略。
四个不同声音的回响:“我知道,我知道”
这本电影的台词不多,“我知道,我知道”是影片中最重要的一句台词。分别在四个不同场景出现,在剧情和音乐主旋律以外,形成另一种声音的回响。第一次出现是在序片的第一个重要情节里,那只我妈幻觉中的画眉鸟(我不认识姑且称之)的声音“我知道,我知道”,把观众引进故事与我妈错乱、幻真的情绪世界。第二次是我妈给儿子讲述我爸的故事,我妈模拟我爸的语气“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求爱的急切),这是还原关于我爸的美好记忆(我爸对我妈最初的爱慕),也是“我知道,我知道”的由来。第三次是在我妈似乎不疯时嘱咐儿子“一定要去接人”,儿子不自觉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我妈下意识愣了一下,这几乎是我妈不疯的一个暗示——我妈疯与不疯其实是与她自己的内心相关,脱离了她记忆中的那个美好现实,她就是疯的,所以我宁愿把我妈的疯理解为与贴身现实的隔膜,她真的就像一个疯子一直都活在自己的过去和幻觉世界。第四次是在新疆接受我爸李不空不在了的事实面前,时间此时回到了1958年,“我知道,我知道”原来是我妈爱的心声,我们看见了她因失去丈夫(精神与肉体双重的)而悲痛的泪水。道白与泪水构成的巨大张力令我们恍然大悟——其实电影要表达的一个重要主题:爱的失落。至于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爱活在心中、爱的复活、爱的不死!这有影片最后那个将成为影史经典的镜头为证:一只白色的太阳(最亮的太阳)像婴儿挣脱母亲脐带一样弹出地平线冉冉上升。我妈站在火车顶上那段有点莫名其妙的向远方的喊叫才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形而上的活下去的信念,一种新生命诞生激起的亢奋。从而又与影片开头我妈发疯那段呼喊形成有效的、深度的呼应。在这个意义上电影完成了对情爱和历史中“死”与“爱”的超越,从而也自然地消解了历史或政治对沦落其中的“人”的褫夺。姜文的高明与良苦用心可见。
几个疑点或空白:被悬置的人物“李不空”
这是走出影片迷宫的一个开关。我爸“李不空”,名字就是一个反讽,一个完全不在电影中的人却被命名为“不空”。的确是不空,因为有了他,才有这个故事,才有这个电影,才有建构思想的可能。关于李不空,影片有三段通过叙述帮助观众建立对他的印象。第一段,儿子与我妈的对话,我妈的叙述“最可爱的人”“这么长这么长这么长这么长”(暗示出我爸一步步升高的军官身份)“只对我一个人演讲”(暗示出我爸对我妈的一见钟情以及我妈邂逅爱情时的青春甜蜜)。第二段是李长喜和老王在队上给儿子的讲述,“按规定,你爷爷是烈士,你爸不是”(暗示爸爸在部队上出了问题——既然是解放军的军官,死后为什么不是烈士呢?)“你爷爷给我吃的第一块糖果”(暗示爷爷家曾经是有钱人)。第三段,我妈大肚皮去新疆,俄罗斯女人叶卡捷琳娜(明明是在新疆,为什么讲述我爸的死是一个苏联大妈,而不是我军的某个领导)的告知“阿辽沙、娜塔莎是死于天真、浪漫”(暗示了我爸的婚外情,而且是跨国的)。这几段叙述留下了许多空白,是造成故事难以理解的主要原因。试着理一下这些线索,可以得出几个结论。一,我爷爷、爸爸都曾经参加了中国革命以及社会主义建设。影片第四部分,展示的场景其实是中、苏合作在新疆开发油田的那段历史,有唐老师的两句话为证:“我在新疆好像见过这把枪”“我是学石油的”。我爸58年正是这个场景里的一员。二、阿辽沙(我爸)是个浪漫的人,因此与娜塔莎发生了跨国婚外情。这可以从李不空的遗物看出几分:不同颜色的女人长发辨(暗示我爸的多情,也许他还不止娜塔莎一个情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办》(暗示我爸不仅仅是军人也是知识分子的身份,不明白的读者请你去了解一下当年是什么人在读《怎么办》。反正我至今没读过,只记得在大学学习文学理论时别林斯基评价过《怎么办》),还有其他长靴、指南针等(暗示浪漫)。加上前面第一部分我妈叙述的“骑着自行车”与我爸河边的浪漫,则佐证了我爸的浪漫多情。有关我爸的所有暗示都指向一个最终的暗示。先来看看故事留下的几个疑点。李不空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明确交代。“啪啪啪”军衣上的三个枪眼,似乎是暗示中枪而死,非常含糊。我妈明明是跟我爸走了,可为什么大肚子时却不是与我爸一起在新疆?那她去新疆接受我爸遗物前是在什么地方?都成了解不开的谜团。联系历史事实来猜测,这些疑点和空白导致的暗示只能指向一个暗示:当年那些在新疆戈壁滩上找石油的所谓知识分子们与爱人们两地分居的事实(这和崔健说出的唐老师与唐妻长期两地分居是同构的)。原来这才是影片没有道明的题旨。一个重要的历史线索。绕了太大一个弯终于把观众给绕糊涂了,当然也达到了把电影检察官绕进去的目的。姜文用一个十分隐蔽的外在形式自觉而悄悄地替换了这群知识分子(社会主义的热情建设者)的时代悲剧性。也就把他们个人的爱情悲剧、婚姻悲剧、家庭悲剧、社会悲剧从政治悲剧、时代悲剧中解放出来,不动声色地升高、还原到人性的高度。这是不是体现了姜文艺术良知和社会良知的高拔呢?!
唐璜与唐老师、李不空
让我们继续分析电影的结构来厘清姜文的艺术诉求。这本看上去以周韵(我妈)来串联的电影故事,其内在的推力却是弥漫全片的梦幻骑士精神为主导。下面我想拿唐.璜来做比照。唐.璜是欧洲中世纪的浪漫骑士,其精神本质就是享受事物,所以他是欢场高手情欲化身。“唐.璜的生命是魔性的,由不可抗拒的原始强力控制着”(克尔凯郭尔语)。《太阳照常升起》里的唐老师是不是也有几分唐.璜的风流倜傥呢?在第二部分“夏”里,唐老师还多少有些收敛,到了第三部分“秋”里,在“广阔天地”就完全自由飞扬了,进入“无”之忘我。在第四部分“冬”里,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唐老师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沉醉于爱的狂欢中。是不是可以这样区别判断:《让子弹飞》突出的是“侠”的精神,而《太阳照常升起》褒扬的是“骑士”风采。我相信姜文的文学阅读里是有唐.璜的记忆的。在这个人物充分的表现过程中,导演的叙述也有意给观众留下了破绽(或伏笔),成为我们进一步分析这个人物形象的重要线索。这就是崔健(请注意他在片中的客串亦非一般意义。崔健在中国当代文化上的符号意义是不可抹杀的,是反叛与先锋的象征。他短短的表演和台词,从中可以听出男权的强力意志和担当。当中插入了当年人人熟悉的背景音乐《东方红》也有特殊意味)在纸上画图分析唐老师、唐婶与“儿子”三者关系那一段,在此道出了唐老师与唐婶已经离婚的秘密。所以第三部分“秋”中唐老师与唐婶一同去到“儿子”的乡下,他们的关系便特别诡异、不明晰(既已经离婚,为什么还一起去乡下?既同处一室,为什么又没有性?),但恰恰给出了唐婶为什么与“儿子”偷情的现实及深层原因。同时,是不是也暗示了“秋”里的唐老师已经与“夏”“冬”里的唐老师(赤裸、露骨、强力)发生了某种(性的?)不一样的变化呢?不然,无法解释在唐老师就在身旁(同居一屋)的情况下唐婶与“儿子”的越轨。至少可以把这里的暗示理解为:唐老师与唐婶之间已经不仅没有了婚姻,也没有了性。这确实是影片暧昧不清的地方。其实,电影通过这几个人物的关系,又交代了一起因夫妻分居而造成的一种爱情、婚姻悲剧的事实。这在电影中是一条明线。虽然交代得不清楚,可看得见摸得着。而李不空的所有事实却是一条虚线。所以,唐老师这条明线正是为了定义、补实李不空这条虚线的需要。唐老师是未出现的李不空的外化,二者的影像是重叠的。李不空的悲剧是生命的消逝妻子的发疯,唐老师的悲剧是性的无能(无论是何原因)妻子的背叛。本质上,唐老师的悲剧就是李不空的悲剧,不同的只是外在的形式:我妈疯了,唐婶越轨。这是一对明暗(虚实)关系。《太阳照常升起》充满了这样的双重关系。我妈与唐婶的对比关系,唐老师与梁老师的某种正反关系,唐婶与“儿子”的男女关系,“儿子”与唐老师的互换关系,甚至是昙花一现的16岁村小姑娘与“儿子”的关系,村小姑娘与唐婶的同构关系等等,构成表达上的互为映照。这是本片在结构上的一大特点,是在四段式外在结构下呈现的一种内在结构,起映现故事意义的作用。情节上也有类似处理。“冬”部分,两个女子(青年我妈、唐婶)在戈壁滩骑着骆驼那段,唐婶兴奋地滔滔不绝自己的“情爱”,我妈沉默不语,动静关系。这些关系的反差、互补形成电影语言的张力,完成剧中所有人幻与真、情与欲、爱与恨、传与承、得与失、美与丑、欢与痛的生命大交响。
梁老师的悲剧性
电影第二部分“秋”是以梁老师为主线的。是姜文处理最不自然的段落(当然并不妨害主旨表达)。陈冲表演的林医生、压抑丑女向梁老师的爱慕表白,还有厨房女子们接听电话时的轮流尖叫,都太夸张,但又确确实实准确反映了那个年代的特征。最让人回不过神的是梁老师的上吊自杀,不是已经“转危为安”万事大吉了吗?检讨书已经撕掉,主任已经明确作了结论。一个生命到了要放弃的地步,那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和理由,一定有他深刻的悲伤。与自杀紧密相联的必然是这样一种情绪:生命的悲伤。在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看来“悲伤是秘而不宣的,沉默无语的,孤独无助的”,这应该道出了悲伤的特征。但是我们在梁老师上吊自杀之前却没有观察到他悲伤的表象,哪怕是因莫须有的“摸屁股”而被摔断了脚,也没有悲伤的迹象。这正是我们一下子诧异的原因。黄秋生扮演的梁老师在剧中一上来弹着吉他、唱着“美丽的梭罗河”,我们所见是他的浪漫耍酷,基本没怎么说话。这样的造型在那个年代是有点惊世骇俗的,这样的男生简直就像梦幻,自然便成了女人们性幻想的对象。后来他骂人用了广东话“操你妈”,因了黄秋生的香港身份,也让人当成是暗示他归侨身份(说到这,我们也不应该忽视唐老师、唐婶的南洋侨胞身份,这些人是当时比较特别的社会主义建设者),这在那个年代更加特殊了,而且敏感。所以就我们所见的梁老师本身应该是不那么压抑的,那他的悲伤何来?只能是在现实的环境中“被”压抑了,这才是他生命悲伤的根源。如果根据剧情往前面推理,他的被压抑只能来自两个方面——首先是被那些变态、扭曲的女性示爱所压抑,另一个就是来自对他的同类唐老师婚姻以外与林医生的再爱的反思。这两种情形在梁老师的内心投影产生出“反思性悲伤”,因为“反思性悲伤”会向相反方向运动。也符合克氏“产生这种反思性悲伤的原委部分的在于个人的主观性,部分的在于它的近因”的说法。还进一步强调“具有反常反思的个人会把每一个向他袭来的悲伤转化为反思性悲伤”。就“悲伤”发生的进程,再提出了“直接性悲伤”与“反思性悲伤”两个概念来区分它们的不同程度,意思大概可以理解为,那种深层的不容易被人看见的悲伤是“反思性悲伤”,而那种呈现为外在的被人看见表象的悲伤是“直接性悲伤”,比如我们看见的死亡就是内在悲伤的表达。
所以在梁老师表示要请唐老师和林医生吃饭以后却出乎意料地自杀,这样的情节处理是最恰到好处的。此处是全片在视觉上最明显最压抑的悲剧点,唯一的悲剧气氛场景。虽然只有两个镜头,却具极强的庄严感、仪式感,“悲剧首先是一种仪式”。而那些压在床单上的青红辣椒等蔬菜正是暗示了梁老师现实中内心的饥渴与爱的绝缘。把握全片的悲剧性,梁老师是一个象征,不可或缺的人物,他的悲剧在引起人们困惑之后更引起多方面深深的思考。梁老师的形象虽然是唐老师、李不空的反面,却是他们的悲剧注解,是当时受压抑的绝对大多数,唐老师、李不空是异数,但无论是压抑的还是不压抑的都承受着压抑,都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各自的悲剧,这是影片让观众看到的残酷现实。“梁老师的故事”在全片基本是一个插曲,却至关重要。这一部分正是全片要揭示的“主题中的主题”:就是那个年代的性压抑,男女都一样,没有人可以幸免。唯一的区别,只是压抑的程度以及最后的表现方式(或者连带的结果)不同而已。“梁老师的死”实际也就构成了对那个时代的无言控诉。只是导演用“性”巧妙地把当时社会的状况进行了转移,用性的暗示来隐喻人性,实质上是人性压抑的曲折表达。“一部不含任何道德与社会思想、而是由激情组成的影片,透过特殊观众的哈哈镜,有不被看好的危险”(科克托)。我看姜文的电影没有这样的危险,他是激情飞扬的,用激情不断推动和完成影片的叙述,然而绝不仅仅到激情为止。用事物的置换来实现电影主题的昭示是姜文惯用的手法,移花接木的天才。此时,我想起了姜文有时戴金丝眼镜小嘴唇抿起的那副做派,蛮可爱的。
有限的正常人性标本:唐婶与“儿子”
通过对本片人物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故事主要建立在三对人物关系上。一是我妈与我爸(李不空还是不出现的),二是唐老师与唐婶,三就是“儿子”与唐婶。所以立刻可以看出唐婶的分量。唐婶绝对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夏”部分唐婶的在场,才使剧情有了多重暗示的可能。撇开其他的目的不说至少是为了剧情发展的需要。根据唐婶在全片前后的行为表现,我们可以看出早期被唐老师爱情启蒙的她羞涩却兴奋,后期与“儿子”的出轨则可以被认定为性意识的觉醒。虽然作墨不多,却是一个被肯定的形象。她又成了“儿子”的启蒙者。容我啰嗦一下,唐老师启蒙了唐婶,唐婶又启蒙了“儿子”,其实又构成了一个循环,四段式外在结构下的内循环,男人与女人的相互启蒙,不就是生命的轮回吗?唐婶与“儿子”的出轨在唐老师性无能的暗示下取得了合情性。唐老师在“性”(作为人性与生命力的象征)上整体是被肯定的,但在此遭到了否定和抛弃。我们不可以忘记一个历史事实:电影中的那个年代人性普遍扭曲。但在姜文调动的电影语言里没有简单的否定与肯定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在我看来,唐婶与“儿子”两个人物,是没有被肯定的肯定。对唐婶的肯定是通过反衬来实现的,就是林医生、丑女、厨女们被现实压抑后的对性夸张、变形的情绪反应(导演对此的贬义显而易见)。“儿子”本身就是青春的、健康的,姜文用快速奔跑、全裸洒尿、与唐婶做爱来加以肯定。所以唐婶与“儿子”是两个人性相对健全的人物,寄托了姜文的复杂感情与思想。我认为,唐婶与“儿子”还给我们留下了一些追问的余地:他们的出轨是合理的,但真的就是正常的吗?我佩服姜文艺术处理上的细腻、艺术良知的清醒。
美学意义对悲剧意义的胜利
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神圣使命就是要完成美学对人的全面占领,也是艺术的良知与道德。按照哈罗德.布鲁姆的观念:“最高的美学即最高的道德”。姜文正是这样一个够格担当的电影艺术家。“电影是诗人的武器”。在目前中国,我们可以把他称为电影诗人或骑士。《太阳照常升起》是他诗意飘飘的旗帜。这部电影流露出的美与诗意是显而易见的。它的内容是悲剧的,却没有把观众带进悲伤的泥潭或深渊。面对不完美的现实艺术家何为?王尔德曾经为我们指出过光明大道:艺术的道德存在于艺术家对不完美的艺术创作材料的完美运用之中。《太阳照常升起》正是姜文这样一部心血之作。
对于那个年代的不幸与悲剧,在表现风格上,姜文给自己确立的基本态度是写意。好莱坞式的史诗手法不是他所长,也不符合他的美学趣味。便顺利避免了对故事中一个个悲剧情节正面的刻画和铺排,以电影本身就最擅长的暗示、隐喻手法来营造气氛、发展情节、推动故事,把观众自然而然地带入抒情的、唯美的影像之中,从而最终完成电影美学意义对悲剧意义的转换。首先,影调的怀旧与唯美。整部电影的画面处理都遵循这样的原则。太阳照常升起,阳光并不灿烂——是画面给人的总体印象。也是电影追求的一个形而上学境界,既给你希望,也不致你轻浮地欢呼雀跃。虽然也有一些亮光的画面,但绝不耀眼炫目。其次,是镜头语言的抒情性。一类由画面本身的美感达到,比如影片开始铺满鲜花的铁轨、绣花鞋的特写、后面鲜花丛中赤裸的婴儿、河上漂浮的人体造型的服饰等等,这些镜头本身就颇具美感,加上暗示性、隐喻性,感染力极强。还有一类通过富张力的蒙太奇手法实现。比如姜文特喜欢的“表现蒙太奇”镜头:算盘飞起落下、脸盆飞起枪声等等。这些镜头都对观众形成强烈的心理冲击,冲淡了故事本身的悲剧气氛,增强了观影的愉悦与享受。特别是“冬”部分唐老师与唐婶婚礼那段,一系列饱满而姜文式张力的镜头语言(以特写为主间以中近景镜头:一刀劈成两半的肉罐头、转动的篝火上的羊腿、猛踩在木板上穿着长靴的舞蹈的腿脚、熊熊燃烧的篝火、燃烧起来飞过空中的毡子等等),把激情、力量、纯洁和美渲染得淋漓尽致。“电影的美喜欢抓住我们的手,使我们迷路”。科克托还说:“美产生于各种关系。它从形而上学的、特殊的真理中获取魅力,这个真理通过观众,平衡的或失衡的,跛脚的,激情的或停滞的,曲折的或直线的,得以表达出来”。《太阳照常升起》的美的确从各种方面涌现出来。“太阳照常升起”便是它献给人们的“特殊真理”。最后周韵跳下火车奋不顾身地奔跑,充满了生命的饱满与力量。“美学引我们上升”。真的,姜文这本电影中周韵和房祖名两人的奔跑形象也将长久留在人们的电影记忆里。它已经超越了之前中国电影中的“奔跑”(如果说张艺谋开创了以巩俐、章子怡的女性奔跑赋予少女质朴自然的美,那姜文则为少男房祖名找到了青春奔跑之美)。电影快结束时鲜花丛中初生的纯洁无暇的婴儿,是影片的画龙点睛,是生命的礼赞。超现实主义的智慧之光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带出平面的庸俗的现实主义诘难。其结构设置上的深意也完美体现:是结束却是开始,故事结束了生命开始了!这本诗意电影应该是献给生命与诗人的颂歌。太阳在天边升起的那刻,久石让的进行曲主旋律响起,让我们满怀生命的热望通往过去、现在与未来......
我很愿意用一句姜文式的语言来很不情愿地暂时结束这篇文章:姜文是最他妈最他妈的不像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导演和演员。所以他可以获得法国人颁发的艺术骑士勋章。在这个人性日渐萎靡、乖张的时代,中国的大街上充斥着大量形形色色的伪崇高、伪慈悲、伪艺术、伪理想主义的蓄着大胡子的娘娘腔,我愿意为姜文的艺术才华、雄性意识和智性精神喝彩!经《阳光灿烂的日子》发轫,继《鬼子来了》,到《太阳照常升起》的艰难诞生,到《让子弹飞》的成功“报复”,姜文已经当之无愧地上升到中国电影标杆的位置,谁可以超越,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