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肿病就是因为食物匮乏,长期饥饿,单纯性营养不良形成浑身浮肿,治疗的药物就是粮食本身,碰到那样的年代,最朴素的一句名言就是“一碗薄粥就是一条生命”,否则就是饿死,浮肿病其实就是避“饥饿成疾”之讳,病死便不担饿死人的罪名罢了。我的老祖母就死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西安,听大人说是害了肝肿大,又营养不良,浑身浮肿而死——哦,我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到底是“肝肿大又营养不良”呢,还是“营养不良而肝肿大”,但有一点,她如果营养足一点,当时也许不会死。(顺便说一句:我的外祖母则是抗战初年到乡下逃难时,在湖边被日本兵的流弹击中身亡的。)
在《劳动医院历史资料(初稿)》第十章《劳动医院医疗统计数据》里,有从1950年5月到1990年的大量医疗数据,被珍视自己历史的劳动医院人以“民间的力量”,艰苦地搜寻和精心地保留下来。貌似冷冰冰、呆板生硬的“数字统计”,在此地却是体现了编著者的良苦用心和智慧表达。
浮肿病(营养不良症)
1955年,发生营养不良症,由于生产任务重,劳动强度高,粮食副食品供应不足,死亡209人中有50%是属于浮肿病。1958年患此病者达696人。
在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口粮定量标准降低,采用瓜菜代,错误的采用“卫星饭”、“上、中、下游饭”、“多劳多吃”等做法,60年4月~5月发生浮肿病1513人,1960年1282人,1961年7月达1932人。1958~1962年2月止,因患浮肿病共死亡1505人。
随着国家困难时期结束,定量标准提高,1962年浮肿病逐渐消灭。
说到农场“三年自然灾害”人们的生存状况,我是很难凭记忆里的经历讲故事的,因为那正是从我出生到三四岁的时候,在这样的婴幼儿时期,父母一般总会忍饥挨饿竭尽所能庇护新生命的成长,再说了,我还出身在一个“政治上背运却经济上优渥”的家庭。母亲回忆:那年代她有过“吃山芋藤、肋膀骨根根”的经历,而把她的干部配给(特供?)的米面省下来给我吃,“老百姓偷偷拿出来卖的鸡蛋六毛钱一只,我也买来每天给你吃一只,但事实上你能吃到多少我也不知道,白天上班托给人家带的,人家也有孩子、自己也饿得不行……”这样的事例我听过许多,都有奶粉、食糖、饼干等被保姆家“分享”的经历。
当时的六毛钱是什么概念我说不清楚,但同样可以通过《劳动医院历史资料(初稿)》第八章《劳动医院本部1968年全体人员职级及工资情况》作大致判断,农场的双职工家庭月收入在55元/家、双场员家庭大概在45元/家之间,多三代,至少养活六口(夫妻+两子女+一老人),月人均7—9元,当时农场的孤儿抚恤金刚好居中,每人8元/月(干部子女抚恤金12元/月)。母亲在50年代中期是响应政府号召,参加减薪,至少到“1968年8月7日”,这十多年里收入没有发生过增减变化。
父亲在元华或川东接受惩罚性垦荒,遭歧视心情相当郁闷,母亲说:“你那么痛苦的劳动,工资比请个保姆的费用也高不了多少,算了,还是辞职回来带孩子吧!”这就有了新婚即成“征夫怨妇”的家庭第一次短暂的团聚。母亲一个人工作,父亲辞职成了“全职先生”,在家专门负责带我和料理家务。父亲粗工细活的能干曾经说过了,他当然也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奶爸”。母亲充分利用在药房工作的“职务之便”和长期从事新生儿保健的“专业之利”,将上面配给的自费药鱼肝油、钙片等买来给我补充营养,在上海、南京等大城市的亲戚还轮番通宵排队,为我买来市场紧俏的奶粉奶糕炼乳等……
所以我说,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没有吃过任何苦,在那个普遍贫困的大环境里,育婴相当专业的父母给了我一个在今天看来也无与伦比“超级优化”的小环境。但我还是听母亲说起过,当年同时生育的邻床产妇是个场员家属,因为产前一直营养不良,产后没有奶水,婴儿只能喝点米汤,“瘦得细细的脖子上顶个大脑袋,头耷拉着抬也抬不起来……”抗战前毕业于专门学校的母亲“阅”婴无数,她说“我估计那孩子长不大……”这大概就是我对那个饥馑年代最早的认识了,但由于举例于“场员家属”这个特殊人群,所以我并不知道那场灾难当年在农场波及的范围以及纵深。还有根据“院史”的记载,在1955年农场就发生过“粮食副食品供应不足,死亡209人中有50%是属于浮肿病”,争食山芋藤、萝卜缨子、棉籽饼、麸皮又究竟发生在哪个年代?多大的人群?多长的时间呢?
如果忽略样本的普遍性,那么听1980年代到庆丰工作的朋友说,那时庆丰还有地下“稀饭村”的,多子女的场员家庭收入微薄吃不饱饭,常年喝粥充饥,而娶不上老婆的老场员则自发“搭伙”家属户,匀出他们的收入予以贴补,家属户也眼开眼闭,匀出老婆“贴补”老光棍的生理需求。70年代中后期农场已经普遍加过工资了,但直到80年代还有这样局部的“地下生态”,象传说一样,让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自我懂事到离开,一直生活在农场的“富人区”,即便偶尔去到分场队里的同学朋友家,看到的也最多只是面上的贫穷,浮光掠影,而且家长们还会尽量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这也是上海农场不同于其他农村的地方,大人们许多从旧上海这个大城市来,是养成在家咸菜泡饭,“出客”也要打扮得山清水秀的体面的,所以虽然他们展现在我面前的“光鲜”依然让我觉得寒酸,但真正了解他们的生存品质却是不可能的。
《老梁故事汇》里说到电影《1942》时这样感慨:“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才是人性本质,真正能够做到“人穷志不穷”的只是极少数,所以我们没理由拿崇高的道德要求普通百姓……《1942》里老财主的女儿从小养尊处优,且在西式学堂里受过很好的教育,逃荒伊始还带着一只宠物猫象去旅游,老财主对她说粮食不够吃了,别养猫了吧,她说:“把我的饭给猫吃就是了!”再后来,一家人更饿得不行了,老财主战战兢兢地对她说,把猫杀了给刚生育的嫂子补点营养吧。不想她立刻就答应了,而且加了一句:“猫汤也给我一碗!”再后来全家人粒米无炊了,正好有人要买媳妇,她对爹说:“三升小米,卖了我吧!”幸好没卖成,一家人总算随难民来到洛阳城外,此时城里有“拉皮条”的掮客出来招妓,为了五升小米,这位曾经不屑世俗的女子,主动从人群中挤出来“竞争”,说自己出身富家、受过良好教育,自愿进入娼门谋口饭吃!——在什么样的生存状态下,就有什么样的道德!生,或者死,但没有多少人会拿饥饿去“劈情操”,这便是《1942》给予我们最大的人道启迪。
不知母亲所说吃山芋藤的年代是否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天灾抑或人祸也不是我们今天想厘清的话题,就象我的祖母当年究竟死于肝肿大,还是营养不良。总之,“院史”作为“非官方”的野史,给了我们农场人这样一个数据:“1958~1962年2月止,因患浮肿病共死亡1505人”。同样是“野史”(或传说),应该在“国家困难时期”结束之前,局里把冉院长和从事医疗防保统计的袁经纬召去询问“浮肿病”的死亡人数,他们如实汇报为1300多人,而上面接受不了这样庞大的数字,几经“修改”发布的数字不满400。但数字只是个“游戏”,事实还是让上面重新决策,一边批评农场领导手里有钱却不去买粮,一边也确实到盐城国库里买来粮食,遏制了“浮肿病”在农场的继续蔓延。
挽回了生命便是唤回良知,延伸的“链接”便是文革前农场最后的少教,有人说“他们当年的罪错,许多放到今天来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事”,有些便是因为那个年代饥饿难捱,到水果摊、点心店或偷或抢水果、点心,被送到农场改造,在特殊的年代是“道德沦丧”的一群。但迄今为止,最可悲的倒是我们这群“卫道士”的无情与愚昧,只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盯着人家的那点“道德沦丧”,却对那个狗急了也要跳墙的“特殊年代”视而不见。个个都高尚得象那个老财主优雅的女儿,却从都没有置身处地观照自我的能力:在生灵涂炭的时候,会不会为了五升小米,争着去当窑姐。或者反过来说:为了有一口吃的苟且生命,老财主家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儿都抢着去当窑姐,一个贫穷的城市少年为一只大饼、两只橘子去“小偷小摸”,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呢?
回顾历史是为了直面当下,评价他人是为了反观自我,所以我觉得,回忆“三年自然灾害”,不为那已经远去的苦难本身,而为依然缺少的反省,普遍的人性本身是不太高尚、但也不太低劣的,迄今我们仍热衷于追问生活里的种种“浮肿病”,到底是肝肿大在先还是营养不良在先,只是我们已经知道补充营养可以治愈(哪怕是缓解),为什么不可以搁置争议,先给了浮肿病人营养再说?呵呵,对于没有尝到“三年自然灾害”之苦的我来说,关于那个苦难岁月也只能浮夸地说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