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岛》的姐妹篇,刊于《少年文艺》2013年5月号上半月刊。之所以想在这里贴出来,是因为小编和我商量修改意见时,最终发表版却没有依照我的想法来修改,加入了她提议后被我明确拒绝的个别词句。虽然只有两处,但却影响到对人物性格的理解。以下是我的版本。
爸爸的眼睛
多年以来,每当孟启元闭上眼睛,耳边总会响起儿子当年稚嫩的声音:“爸爸,我想给你画张画!”
小澜仿佛就在他的身边,扑在他的怀里,双手急切地摇着他的臂膀:“爸爸,来嘛,来嘛!”于是,一点点,在黑暗的想象中逐渐浮起儿子的脸:圆圆的面孔,小刺猬般的寸头,又高又直的鼻梁,尖尖的小鼻头,微微张开、露出牙齿的薄嘴唇。他正在换牙,白生生的门牙掉了一颗,露出一个肉色的小洞。
为什么孟启元在记忆中如此描画儿子面部的所有细节,却刻意回避了最重要的眼睛呢?是啊,眼睛。无法回避的灵魂之门,情感之窗。小澜的呼唤充满了对父亲的依恋,可是他睁得大大的眼睛,却像两枚僵硬的黑果核,又如两个小小的黑洞,表达不出任何情感,而且会无限制地吸食对方的情感,让观者如坠冰窟。
孟启元推开了儿子,是的,这个动作在他的记忆中反复重演,也在他的真实历史中一次次发生。他推开了儿子。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虽然之后他立刻拉住他,向他道歉,对不起,爸爸忙昏了头。爸爸来看你画。
于是儿子有板有眼地为他画了起来。开始是小花小草,白云红日,再大一点,便开始画猫儿狗儿玩具熊、卡车飞机推土机。那些画色彩丰富,笔触中洋溢着天真与热情。
那么多年来,儿子画得最多的,却是爸爸。从线条简单的歪脸大头爸爸,到面容方正,表情严肃的爸爸,到他离开之前,他笔下的父亲孟启元,已足以进入美术馆,挂在厅堂之上供人欣赏。
儿子是从什么时候爱上绘画的呢?应该是六岁吧。在那之前,他的眼睛从只能模糊辨光到能看清物体轮廓,经过了三次大手术,七次调整和矫正;六岁那年终于能够清晰视物,接近了正常肉眼的视力标准。也就是从那时起,满世界的色彩和形象向他奔涌而来,让他欣喜若狂。可是他欢乐的脸上永远嵌着一双全不相称的冷酷眼眸。
小澜,我的好儿子……孟教授的眼眶湿润了。
“先生,您要什么饮料?”
空中小姐柔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此刻正在飞机上,穿越太平洋,飞向儿子工作的城市。
孟启元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轻轻回答:“红茶,谢谢。”
一杯大半满的红茶放在眼前的小桌板上。他忽然在红色的茶汤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影。深邃的黑色眼睛,狭长的眼睑。啊,忽然间他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面容,他仿佛穿越了时间与生死的界限,看到了父亲。父亲曾是天才横溢的青年画家,幽默风趣的爸爸,无微不至的丈夫,却在意外致盲后抑郁不振,英年早逝。
曾几何时,父亲失明后黯淡无光的瞳仁,总在孟启元的眼前晃动。他考上医学院,专攻眼科,开始最新的实验项目,一路走来,总是会看到父亲用无光的眼睛在望着他。让他痛苦,却又给他激励,让他相信自己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可是,自从他做了那个残酷的决定,他却不再看见父亲的眼睛。多年以来,当实验一步步走向成功,当他获得了世界级的声誉,让越来越多的患者重获光明,他却很少想起父亲。很久没有了。相反,儿子的眼睛,那对冷酷无情的电子眼,却时时如梦魇般缠绕着他。
孟教授用力摇摇头,举杯将红茶一饮而尽。飞机开始播放电影,刚上映的《星空》,一部以画家梵高生平为蓝本的电影。
啊,《星空》,他怎会忘记,小澜九岁那年的生日,他买了一本精美的梵高画册送给儿子。当小澜拆开粉蓝色的包装纸,看到画册封面上的《星空》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喊,那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感动,化作一股气流从胸中涌起,直冲出口,那样简单的一声“啊”,拖着长长的尾音,孩童清亮柔美的声音,让客厅都亮堂了起来。
“爸爸,星空在旋转!”小澜抬起头,兴奋地望着他,眼眶里那对镶嵌着精密电脑芯片的瞳仁比两年前多了点反光和层次感,不再是一片漆黑了。但是不,那依然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它们永远无法流露出真实的情感。
“是啊,星空在旋转。”孟启元避开儿子的“目光”,他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握住儿子的小手,四只手一起在铜版画册的纸页上轻轻抚摸。
这是一幅神奇的画。星空下暗郁的圣雷米小镇,黑暗大地上升起火焰般的丝柏树。而梵高笔下的夜空星河流转,宇宙万物循着生命能量奔涌的方向运动不息。
小澜轻轻打开画册,一页页地翻过去,色调温暖的小房间、张扬的向日葵、秋天色彩丰富的大地、如生命般蓬勃开放的杏花……
“爸爸,我想给你画张画!”儿子忽然灵巧地一缩身子,从孟启元怀里钻了出去。他冲进自己的房间,咔哒咔哒地拖来了他的工具箱。然后飞快地支起画板。
九岁时小澜已经开始尝试油画,也许是继承了爷爷的天分,他的绘画天赋令人惊叹。刚看过梵高的画册,他居然就能学着用那种颤抖而充满情感的笔触来画画了。
小澜急促地在小幅画布上涂抹颜料,他挥舞手腕的动作中有一种韵律感。运笔也越来越熟练。当孟启元冷静地观察儿子作画的每一个细节时,总忍不住怀疑这种关注背后隐藏着什么?——我是关爱孩子成长的父亲,还是密切追踪实验成果的科学家?后一种解释令人齿冷。但他无法回避这种可能性。他为此纠结、自责,最后不得不向日记本倾吐了所有的痛苦与怀疑。是的,只有日记本,他的秘密无法和任何人分享。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暗的秘密。
孟澜站在美术馆空旷的大厅里,面对着展厅正中的那幅画。《世界》:奔涌的色彩,喷泉般的生命。一切自然界的色彩在这里汇聚、组合、裂变、新生。
20岁后他的画风骤变,不再追逐具体的形体与生活中的真实形象。只有颜色,色彩在他的画布上歌唱。
《春天》、《舞》、《灭》、《世界》,一幅幅在苏富比拍卖行拍出天价的油画使他一步步走上了世界现代艺术的前台,成为呼风唤雨的艺术明星。
木秀于林,难免受到风雨的侵袭。当年孟澜因幼年眼伤,被科学家父亲安上了机械眼的故事在新闻媒体中骤然放大,引起了轩然大波。孟澜之父孟启元教授十年前就因改良人眼芯片成为全世界盲人的救星,获得了科学界无上的荣光。为自己的儿子试装实验阶段的电子眼并未违背伦理,但宗教极端分子却因此指责孟澜是半机械人,艺术家里也有人酸溜溜地说他是“借机械之光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说什么全新的世界,全新的艺术眼界,原来是全新的芯片。”——这样的嘲讽之辞随处可见。
陈平走近孟澜时,以为会在他身上看到愤怒,因为加诸于他身上的评价并不公平。
孟澜身形颀长,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笔直地站在大厅中央。大厅两侧流淌的色彩,汇聚到正中央的背影处,忽然凝滞,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惊叹号。
“孟先生,我是默周刊的陈平,约了您3点见面……”
孟澜一扭头,正对着她,他很平静,眼睛格外的黑,瞥一眼就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就是那双有名的机械眼。
“陈小姐,你三个月之前刚刚采访过我。”他冷冷地说,“也给我寄送了发表采访的杂志。这次再来又是为什么?”
陈平迟疑了一下,斟酌要如何开口。孟澜却冷笑着追问:“或者是因为上次采访时,我的机械眼还是秘密,你把我当成正常人。现在却急不可耐,要来看看机器人画家孟澜。”
他话里的尖刻令她不忍,她急忙道明来意:“孟先生,您误会了,我是受人之托。令尊孟教授读了周刊上的报道,特地来找我。十年前他也接受过我的采访,之后一直有联系……”
“哈!”孟澜气愤地喊了一声,“他要托个外人来找我吗?”
“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联系不上您。您不接他的电话。不回,甚至可能不看他的电邮。他好不容易查到您在纽约的住处,在门外等了三天也没有……”
“你别听他那一套!”孟澜暴躁地打断她,“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向全世界控诉我的不孝?随他去吧!”
“孟教授只想见见您,和您谈谈。”陈平叹了口气,这对父子到底有什么心结,导致孟澜20岁后离家出走,与父亲彻底决裂,十年全无来往呢?连父亲想见儿子,都要辗转托一个外人来帮忙。
“你告诉他,没有什么好谈的。”孟澜转身朝画廊走去。他的脚步在空旷的展厅里激起一阵回响。
“孟教授就怕您会这么说,他让我把这个画册带给您。”陈平三步两步追上去,从随身的大包里取出一本大册子,这是一本悉心装订的个人图册,随手一翻,是一页页儿童习作。画中的笔触洋溢着儿童的稚嫩与天真。小花、小草、白云、红日……画得最多的,却是爸爸,大头爸爸,读书的爸爸,实验室里的爸爸。
“您看,您看。”见孟澜停住了脚步,陈平忙把画册捧到他面前,“孟教授收集您童年的习作,做了整整十本这样的册子。他是好父亲……”
孟澜用那双能冰冻一切生命的机械眼横扫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平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她从没觉得自己这样笨嘴拙舌。她站在原地,手里捧着画册,看着他离去了。
陈平把画册交还给了面容憔悴的父亲。“对不起,孟教授,我帮不上忙。孟澜对你的误会好像很深。”她虽然好奇,但知道这一定涉及隐私,他与自己虽略有私交,但她到底是个记者。谁能放心把隐私告诉记者呢?”
“真麻烦你了,对不住。”孟启元接回画册,抱在怀里。
陈平发现他比十年前老多了,背脊微微佝偻,白发从黑发的丛林中四处冒了出来。他还不到五十五岁,但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十年前那个站在世界医学荣誉最高点上意气风发的中年才俊又去了哪里?
孟启元紧紧抱着儿子童年的画册,口中嚅嗫了一会儿,终于发出了声音:“可是我没有别人可托,小陈,你再帮我找找他。这次直接告诉他,我想让他接受新的手术。我知道他不喜欢那双眼睛,我可以帮他换掉,现在的技术已经可以用超微芯片替代整体的机械眼。他可以换上装芯片的人眼。”他苦涩地一笑,无奈地摇摇头,这是他以十年的时间为儿子准备的重要礼物,可他居然没有机会让儿子来接受。那双没有感情的机械眼不仅令儿子一生自卑,也让父亲半生负疚。而现在,弥补错误的机会终于来了。
陈平被这位父亲感动了。不管他们父子俩到底有什么隔阂,她都能体会到他对儿子真切的关怀。“好,我再去找他。”她慨然允诺,再尴尬一次也无妨。
次日,陈平还未成行,就得到了惊人的消息:恐怖分子给正在展出孟澜画作的美术馆打去匿名电话,声称在大厅某处藏了定时炸弹。美术馆正在组织观众有序撤离,但秩序依然有些混乱。警方昭告民众出行时尽量避开周边道路。
陈平大吃一惊,连忙驾车赶去。一边开车,一边即时收听当地交通台里的最新消息。
“画家孟澜拒绝离开大厅。”
“特警正在强制孟澜撤离展厅。”
“这个倔强的画癫子!”陈平加大油门,向美术馆赶去。正要停车,已有特警过来驱赶:“小姐,请立即开走。”
“我来接孟澜!”陈平喊着冲美术馆方向指了一指。特警一愣,立刻说:“特殊情况,只出不进。你就等在这里吧”。
美术馆里的观众已基本撤清。孟澜被几个特警从美术馆里驾了出来。他一边挣扎一边喊:“我的画还在里面!”
陈平挥手大声喊:“孟先生,你先上车。”
陈平的出现似乎让孟澜分了神,他不再挣扎,跟陈平上了车。
离开喧闹的人群,孟澜一下子冷静了下来。那双眼睛,让人看不透的没有生命的眼睛,射出科学仪器那样毫无感情的、纯分析的“目光”来。“你专程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再替令尊带个话。”陈平把孟启元教授的托咐轻轻告诉了他。
这一次孟澜没有立刻反应。他似乎有些发呆。这双机械眼给他带来了最珍贵的光明,但也产生了巨大的痛苦。自小到大,除了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时,他总是感到这双眼睛使他无法融入常人的世界,令他遭受了无休止的嘲笑。一开始别人并不了解真相,他们不知道那是机械眼。那时他的外号叫“僵尸娃娃”,因为他的眼睛表达不出变化的情感,死气沉沉,让人害怕。
祖母外婆都早逝,母亲因产后并发症辞世。没有女性爱过他。但他并不责怪她们。谁都会对这双眼睛退避三尺。连他自己都害怕镜中的自己,甚至他的父亲,都不敢正视这双眼睛。
是的,孟澜其实一直知道。虽然父亲尽量掩饰自己的排斥感,但就连他也无法接受儿子的眼睛。
但父亲爱自己的,至少在20岁前,孟澜这样相信。可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信了。
“你去告诉他,我已经习惯了这双机械眼。”孟澜冷冷地说,“我绝不再做任何眼科手术。”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孟澜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一头说:“抱歉地通知您,您父亲走了。”
孟澜惊愕地停顿了一下,他本想直接撂下电话,但对方话音里特殊的沉痛忽然让他意识到:“走了”还有另一种独特的解释。
“今早8点,孟启元教授搭乘了571航班……”
“那趟飞机?”孟澜忍不住打断了对方。
“是的……”
上午九点,灾难的消息已经传遍全球。571航班起飞时与停在跑道附近的另一架客机相撞,机上153名乘客仅19人得以逃生,生还者中并不包括孟教授。
得到消息之后,孟澜静默了许久。他在赶往事故处理中心前,拨通了陈平的电话。
陈平又一次当了孟澜的司机。考虑到他此刻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开车,她坚持由她送他去事故处理中心。大半程孟澜都一言不发。“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一定在心里责怪我。但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孟启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全世界都被他那幅道貌岸然的样子欺骗了。”
陈平禁不住一声叹息。事到如今还需要说这些吗?
孟澜却激动了起来:“我在美院读大二那年,油画《工作中的父亲》获得了大学生艺术比赛油画组的大奖。我清楚地记得,当我把他带到展厅的画前,他的表情完全没有我期待的惊喜。他尴尬极了,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最后他抱住我不住地颤抖,喃喃说:谢谢,对不起。谢谢,对不起。他就反复念叨着这两个词。
“当天晚上,他交给我一本日记本。里面记录了我一岁那年,随保姆外出时偶然受伤,他对我干下的那件事。作为我的急症接诊医生,他居然篡改医疗记录,把表层擦伤改成需摘除眼球的严重外伤。然后以唯一监护人的身份授权,让我参加他个人主持的项目,安装了尚在实验阶段的电子眼球。他在日记里说,当时他人微言轻,他的项目一连半年都争取不到合适的实验对象,面临下马的危险。他居然还说,也许儿子是最合适的选择,因为他可以对我做长期的全程观察,以比对电眼能否达到、甚至超过人眼的标准。”
陈平突然听到这样的秘密,有点慌乱,不知所措。她茫然地握紧方向盘,她想起十年前采访过的那个笑容可掬的科学家,他对科学的真诚,曾经如此地打动过她,而他居然是一位为了名利将自己的幼子做牺牲的残忍父亲?“也许……也许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相信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牺牲少数人是值得的。也许他认为儿子是属于自己的,因此这样做是出于无私……”
“我不是他的个人财产!我是个人!我是属于自己的!不管为了什么所谓的高尚目的,他都没有权利这样做!”孟澜吼叫起来。
陈平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相信孟启元的愧疚是真诚的。
辨认尸体时,孟澜皱起眉头。孟启元的身体蜷成一团,头部藏在胸腹之间,似乎用全身来保护他的脸。而他的双手,紧紧捂住眼睛。
“为什么是这个姿势?”孟澜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
陈平轻轻递给他一个信封。“他临走前托我带给你的。”
孟澜有点迟疑地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纸上是他如此熟悉但又久违多年的亲切笔迹。
“小澜,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给了你一双冷酷的眼睛。我希望你能同意接受手术,让我把自己的眼睛移植给你。我已经约好A市的同行,他是眼移植领域的专家。希望你能尽早去他那里做个检查。如果状态合适,下个月就可以进行手术。
爸爸”
孟澜的身体像风暴中的树叶,一轮又一轮地剧烈抖动,陈平同情地伸手搀住他,他便靠在她怀里哭了起来。他脸上所有的线条都揉成了一团,痛苦的火焰烧灼着他,但那对灵魂之窗,却还是冷冷的,没有表情,没有眼泪。
“很抱歉,孟教授的眼球已经不适合手术了。”她轻轻告诉他。
“我喜欢我现在的眼睛。”他的嘴角向上抽了抽,“这是爸爸给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