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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花，这只是祖母告诉我的名字，在网络或一些我所见的有限的书籍里，都找不到与之相对应的，我所熟悉的那个形体，像乡人俚语，它淹没在烟波浩渺的词海中。
于这种花，我也是多年未见，像深海里的一条鱼，曾经的一瞥，便失了踪迹。在无所凭靠的记忆里，它是一种黄色的花，饱满艳丽，团团如绣球，和燕子红（这是祖母告诉我的名字，也就是杜鹃花）同时开放，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秾丽繁华，层层簇簇，把春山映染得似锦缎一般。而我似乎更偏爱它，说不清原因，可能是因为它的花更集中，从一条主枝上去，齐整整地便十几朵花开成一团，花间还衬几片新叶，一枝折去，简洁，明净，便得一个美丽的大花球。
当我满心欢喜地把这些花球举回家的时候，撞到的总是祖母惊惶的眼神，她像见了鬼似的，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花，狠狠地摔在地上，还补上几脚。而我当真把鬼花——插在太公坟前的清明花（那时，纸扎的清明花似乎特别昂贵，家里买不起），偷偷拔回，插在破酒瓶里养着。她却视若无睹。
记忆里那一片黄色的花海，存在的时间非常短，八十年代的大砍大伐，和之后的植树造林风，把所有的山，底朝天，都翻了个遍。那一年春天，我几乎要哭了，为它，更为我最爱的兰，当所有的树木被砍尽，深藏在树丛中的兰草也被连根挖起，我从这丛兰草中娶出一茎兰朵，又从那丛兰草中娶出一茎。转眼间，我的小手就握满了，连指缝间也夹满了，可是还有那么多的兰朵，像奄奄一息的小鱼，横躺在即将干枯的兰丛里。我焦急万分，又无能为力，第一次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弱，连一朵花也保护不了。带回家的九节兰，花苞挤在一起，像未成形的婴孩，养在水瓶里，终是没能开出花来。
这些造林运动，不知让多少物种灰飞烟灭？祖母嘴里的老虎花，在我还没达到足够的知力，去深究它名字背后的来历和祖母眼中的惊惶，它就没有了踪迹，像谜一样沉入了海底。现在，当我再向年迈耳聋的祖母比划时，她一脸的茫然，接着便是答非所问，她弄不清我想要询问的到底是什么。
前些日子，看朋友贴出了一张花的图片，粉嫩，娇美异常，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名字。隐隐似是三个字，前面像是有个“马”字，是不是“马樱花”？翻开网页，并不是。绞尽脑汁，在家翻索了一天，终于在一张小纸片上找到了——“马银花”。去年相遇在谷帘泉的绝壁边，它的美一下子就震撼了我——如水的清，如云的逸，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集聚在一片小小的花瓣上——就在这行人罕至的山谷里，用“出水芙蓉”来形容它，真不为过。
我抗拒不了这朵花的诱惑，俯身攀下悬崖，拍这花的照片，一位朋友却在拍我，并戏言：若是你葬身悬崖，九泉之下，也应谢我。我留下了你为花献身的诀照。确实，对于一个热爱植物的人，新识一种花的激动是无以言表的，何况是像这样天仙下凡似的花儿，我还能有所顾惜吗？
在关于介绍“马银花”的网页的下端链接着一些其它的植物名，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好奇：羊踯躅。在我的印象里，“踯躅”像“徘徊”一样，是形容人状态的词语，怎么可能形容花呢？若是，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点开网页，我一下惊呆了，鲜艳的金黄色，朵朵花瓣向光束一样向我射来，这些光束聚拢来，皎皎如满月，原来我们早已熟识，这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花虎花呀！故人重逢，这一刻的惊喜，我无法形容，我真想把这台电脑搬到百里之外的祖母的眼前，告诉她：我终于找到了这种花的真名字，从此，它再也不会走失了。
细读里面的文字，我才明白祖母眼里的惊惶。原来，这种花像情花一样，是有毒的，《本草经集注》中记载：羊食其叶，踯躅而死。它的花和果，毒性最强，传说中的“蒙汗药”里就有它的成分。没想到，如此美丽的外表之下，却藏着一颗诡异的心。和“踯躅”相连接的竟是在死亡边缘的徘徊，是生命的挣扎消失。我不禁又想起彼岸花来——一种开在黄泉路上，接引魂灵的花。一时间，诡秘充塞在我的内心。哎，踯躅花啊，踯躅花！叫人怎样抉择？是爱？是恨？是厌弃？还是怜惜？其实，世间的事，不也正如这千奇百怪的花儿一般，幽深莫测？美和恶可以像这种花一样，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人不也是一样，具有多面性。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主宰我们魂灵的，一半是神殿里的天使，一半是地狱中的魔鬼。它们像白天黑夜一样相互纠结，我们完全无法把哪一方彻底铲除干净。
今年清明，我和弟妹们一起陪父亲去他的养父母那做清明。这是大山深处，一个极其幽静的地方。山间红紫烂漫，新叶层叠，美如画卷。突然我看见了一朵黄色的花，如在梦幻中一般。我赶快跳下车来，走近它。真的不错，是我的老虎花，没想到重逢在这里。我看了又一看，旁边还有很多，便折了一枝，我要带回去给祖母看。
四月的田野清秀朗润，油菜秆上面的花朵还在开放，下端的已经结出了青青的豆荚。各种小野花肆意地争夺阳光的宠爱。可是有的田地里草叶一片枯黄，极煞风景。我问母亲：这是怎么了？母亲说：打了一扫光，准备种棉花了。我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回到家，我把这花放到祖母眼前，她马上说：这是老虎花！但这次，她的眼里没有惊惶，只是喃喃地说：把这花的花瓣晒干，研成粉末，洒在南瓜、豆角这些菜蔬的叶子上，虫子就不敢来咬这些叶子了，也不用再打什么药了。
“也不用再打什么药了！”这话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也许祖母偶尔站起身来，也看见了这与四月极不相称的田地，也许这种花又勾起了她年轻时的记忆——青蛙可以消灭害虫，秧田里的小蝌蚪像大头傻鱼儿一样摆动着小尾巴，萤火虫咬小菜秧的叶子，它也用它梦幻般的小灯笼装饰着夜空。然而现在，这一切的一切，也已像这踯躅花一样，只是偶然的偶然，才得着一些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