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开门!你们这是绑架!」
凌卫一边高喊着,一边再次用力捶打房门。
他知道这是徒劳无功。
从昨晚到现在,他已经试了自己能想出来的所有方法,希望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最后却又惊又怒地发现,这看起来奢华高雅的房间,其实是一间最高级的囚房。
每一扇门,每一个窗户都使用了最坚固的材料,家具则大部分是固定式的,无法拆卸出趁手的工具。
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是,从昏迷前的记忆来看,很明显这次绑架的幕后主使者是洛森家族。
「叫艾尔?洛森出来!他以为自己的伎俩可以瞒得过军部吗?」
凌卫狠狠地一拳砸在房门上。
房门外面包裹着厚厚的天鹅绒,不至于手骨折裂,但反作用力还是震得手臂发酸,带动胸口未完全愈合的肋伤,隐隐作痛。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卫挫败地坐回床边,垂在床单上的五指紧紧收拢。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中森基地被骗入包围圈,他也记得自己被打晕了,后来在一间奇怪的审讯室里醒来。
是的,他还遇到了噩梦中常常见到的那个恐怖男人,泰斯。
接下来呢?
是刑讯!
凌卫难受地皱眉,把拇指按在太阳穴上,彷佛想把这些令人厌恶的记忆给挤走。
开始时他是记得比较清楚的,那个叫泰斯的男人一直逼迫他承认自己是卫霆,而不是凌卫。
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为何。
为什么必须承认他是卫霆?卫霆不是他的父亲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是想把他逼疯吗?为了让洛森家打击凌家?
凌卫知道洛森家这样做一定有目的,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目的具体是什么。
估计是要针对凌家。
总之,逼迫的过程非常可怕,凌卫回忆那一段,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接下来,是更疯狂的……
灵敏剂!
尖锐的注射针头彷佛在眼前闪烁寒光,凌卫蓦地浑身一颤,像身体还残留着它所带来的巨大痛苦。
后面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他大概晕过去了。
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被关在这间堪称奢华而异常坚固的房子里。
凌卫并不知道,他昏迷的时间里,其实绑架的主谋一直守护在他身边。无数次,那男人用温暖的大掌抚过他的脸颊和髪端,用唇在他身上留下细碎的吻,嘴里呼唤的不是凌卫,而是另一个名字。
只是,当凌卫醒来那一刻,迷迷糊糊地喃喃出,「凌谦……凌涵……」时,那男人的脸色蓦然阴沉,然后转身离开了。
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
凌卫知道自己被囚禁,愤怒地敲门砸墙。
他根本没想到,真正的危险,已经随着那辆隐蔽式房车的着陆而到来。
发现房门被推开,坐在床边的凌卫猛然跳起来。
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出现在门外的男人。
「饿了吗?」穿着少将军装,艾尔?洛森和其他时候一样,光华内敛,风度不凡,但在凌卫眼里,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绑架罪犯。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想到自己曾经浑浑噩噩地躺在他的大腿上睡觉,凌卫更痛恨自己的愚蠢。
弟弟们当时的恼怒是完全正确的。
一直看不清形势的,原来还是自己。
所以才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
「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还有力气瞪人。看来你的身体底质还不错。」
艾尔?洛森缓缓走进来,把手上的托盘放在桌面上。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凌卫沉声问,随即又说,「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是不会妥协的。我只是一个养子,想利用我来威胁凌家,那是不可能的事。」
「真的不吃一点吗?如果想逃走的话,就要保存体力。当然,你是逃不出去的。」
本打算等幕后真凶现身就狠狠饱以老拳,但是,面前这个举止从容的男人,让凌卫直觉到莫大的危险。
他警惕地打量着在眼前轻松得如在家里闲坐的艾尔?洛森,不引人注意地用眼角余光观察房门方向。
不出所料,房门已经无声无息的关上了。
应该是自动感应的高硬度门。
凌卫在心里估量着。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在中森基地袭击我?绑架联邦军人,还是在军部基地行凶,还有刑讯,你的一系列行为已经构成严重犯罪,你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凌卫严厉地质问。
虽然只穿着白色的套装睡衣,年轻的指挥官身上依然充满威严感,笔直的站姿,凛然正气的英俊脸庞,质问时铿锵有力的声调,都令人怦然心跳。
艾尔?洛森淡然地打量着他。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在很久之前,有一个浑身透着不服输劲的镇帝军校生也这样站在他面前,把骄横的自己骂得一钱不值,阳光下,漆黑干净的短发随着他激动的动作在半空飞扬,闪耀迷人光芒,彷佛上面缀着细微的钻石。
他在那一瞬间,忘记被低等的平民学生痛骂的耻辱,忽然冒出奇怪的念头。
他要,抚摸那光芒。
乌黑的短发,乌黑的眼睛,都有着他难以理解的光芒。
还有,淡色的唇。
虽然说着让人讨厌的内容,可是,淡淡的,鲜嫩的颜色却像名贵的钻石果剥开了外壳,露出晶莹的果肉,诱人品尝。
回忆像一根细长的线,拉扯二十年前的往事,伸展到时光尽头,然后因为过度展开而绷直,猛地扯动扣在心脏上嵌入的锈环。
狠狠一痛。
让他倏然回到眼前的现实中。
啡色眼眸中的柔情,冷却下来了。
「我这么做,完全是出自你的意愿。」优美的双唇里,淡淡吐出令凌卫惊讶的回答,「所以,根本就不存在绑架这个说法。全联邦都知道你在我的监护之下。」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请你说明白!」
「看一下这个,你就会明白了。」
艾尔?洛森打开遥控。
墙面表层往两边滑动,然后迅速伸展出占据整幅墙面的屏幕,定格的画面是凌卫的脸部特色,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沾着鲜血,但眼神坚定。
艾尔?洛森再按了一个键,视频开始播放。
「新凌卫号,及所有附属舰工作人员,请注意,我是指挥官凌卫。一个小时前,我在中森基地遭遇了恶意袭击,是艾尔?洛森少将救了我……」
凌卫震惊地瞪着屏幕。
他听出了自己的声音,而且,这张脸毋庸置疑,也是他的。
可是,他不可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艾尔?洛森少将。因为本人的伤势严重,而且在冲突中遭受脑部撞击,随时可能陷入昏迷,或者思维紊乱,奜凡電孒書因此,本人,凌卫,在此根据《联邦公民自由人权法》第两百三十条,作出公开声明,确认艾尔?洛森少将,为我唯一的,人身自由及健康监护人……」
凌卫的心脏因为声明的内容而愤然跳动,胸膛起伏。
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
「这是伪造的视频。」凌卫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的声音和传声器中发出的声音叠合在一起,像奇妙的双重唱。
「在我面前玩这种不入流的把戏,连小孩子也不会上当。」凌卫不屑地看向艾尔?洛森。
觉得自己想明白其中蹊跷,他反而变得从容,转回头,冷笑着继续观看洛森家族耍的花招。
屏幕由他本人发表的声明,还在继续传出。
「……有权代替我,凌卫,在医疗问题上做任何最终决定。监于脑部可能受到永久性伤害,本人的精神状态的判断权,也同时交予艾尔?洛森少将。我自愿,把联邦法律赋予我的,个人所属的联邦公民权——全部交予艾尔?洛森少将。绝不反悔!」
在听见见证人为维尔福中将时,凌卫愣了一下。
一种难以解释的不安感浮上心头。
可立即又被他按捺下去。
声明视频播放结束,紧接是一段新闻摘录,主持人是联邦媒体大头星云传播的金牌主持贝妮塔,而接受采访的人,是面无表情的维尔福中将。
「中将,请问您承认自己是凌卫指挥官声明的见证人的身份吗?」
「是的。」
「也就是说,凌卫指挥官发表声明的时候,您就在他的身边?」
「是的。」
「那么,请问凌卫指挥官当时的状态如何?他受到怎样的袭击呢?目前有怀疑的对象吗?」
「军部正在调查,无可奉告。」
大提琴般低沉沙哑的声音,正是维尔福中将的招牌本色。
屏幕跳到另一幅画面。
一大群军人和穿着白袍的医生围绕着一辆医疗运送车,彷佛正发生着什么重大事件,医疗运送车旁挂起了警戒线,记者们层层叠叠地挤在警戒线外,把胳膊伸到最长,拼命挥舞着话筒。
画外音在传声器中响起,一个男声激动地以快速语调说着话。
「军部的决定终于出来了!根据凌卫长官昏迷前的意愿,他将被护送到艾尔?洛森少将目前的居住地,也就是声名赫赫的洛森庄园,在那里接受进一步治疗。洛森家族发言人表示,他们会尽一切努力治疗和保护凌卫指挥官……」
「……法官们已经确定声明的有效性,从即日起,凌卫指挥官的公民权利,将完全交予艾尔?洛森少将……」
镜头忽然拉近。
凌卫瞳孔骤缩。
他在屏幕中看见自己的脸。
他双眼紧闭,正躺在重力平衡担架上,被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移送到治疗车上。
新闻一则连着一则,像连续在耳边响起的炸弹,永无间断。
各大媒体的报导在他眼前闪过,主持人和专家们讨论的声音像无法驱逐的毒蛇,钻进耳道。
每多看一个画面,每多听一个字,这一切都是伪造的假设就虚弱一分。
「凌卫指挥官目前还在昏迷中,但是他在昏迷前,公开发表声明,要把一切公民权利交予艾尔?洛森少将。」
「……社会人权学者认为,这个行动有一定危险性,但法律界认为,这一条法律给予了联邦公民更大的自由……」
「从指挥官的声明,令人不得不推想他和养父家庭的关系并非如外界想像的那样和睦。」
「假如凌卫准将长期昏迷,艾尔?洛森少将是不是有权决定停止他的生命呢?拥有另一个人的公民权力是否意味着奴隶制的复辟,这是值得全联邦探讨的问题。」
「……甚至可以说,凌卫指挥官已经公开把自己定位为艾尔?洛森少将的所有物,而且,他是自愿的!」
被采访的名人很多,法官、学者、军官、教授、医生……甚至皇太子韩特?菲勒也模棱两可的说了几句关于人权的讲话。
凌卫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即使是不了解媒体圈的凌卫,也知道要伪造这么多新闻是多么不现实的一件事。
当画面上出现了凌承云将军清瘦冷厉的脸时,凌卫蓦地倒抽一口气。
主持人大概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和这位至高权力者接触的,把话筒伸到将军面前时,一边喘气,手还有些发抖,「凌将军,请问你对凌卫指挥官声明的态度。」
「军部的态度已经很明了,尊重联邦法律,尊重凌卫的公民权力。」凌承云语气毫无起伏地回答。
「可是,凌卫指挥官是您辛苦养育了二十年的养子,他忽然决定投入洛森家族的怀抱,您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在镜头前,是否有什么话想对自己的养子说呢?」主持人一定是因为过度兴奋或者紧张而大脑短路了,竟然敢在上等将军面前这样放肆地提问。
凌承云挥手阻止冲上来的警卫,沉着地说,「我是军人,军部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至于,想对他说的话。」
他看向镜头。
那一刻,凌卫觉得自己被爸爸深沉的目光刺穿了。
透过屏幕,这目光刺得他满心流血。
「凌卫,爸爸尊重你的选择,只是,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你回来看看你妈妈。她很想你。」
凌卫彷佛胸口被打了一拳似的,猛然倒退一步,身体摇摇欲坠。
「关掉!关掉它!」他忽然失控地吼起来。
一直在旁观察他的艾尔?洛森露出微笑,关掉屏幕。
被传音器传出的报导声充斥的偌大房间,忽然死寂到极点。
凌卫粗重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那段声明到底是不是伪造的,事实应该很清楚了吧。」
「怎么会……」非|凡凌卫眼底动摇了一下,「我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声明,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不记得自己作出声明。」
但是,如果是伪造的视频,引起了联邦如此大的轰动,一定会对视频进行反覆的严格检验。
也就是说,这是一段连联邦军部都确认无误的真实视频。
「请坐,凌卫准将。」艾尔?洛森对他打个手势,「喝一点水,吃点东西。我知道你有很多谜团,我认为,在整个联邦中,我是最有资格为你解开所有谜团的人。」
他的话吸引了凌卫的注意。
是的,谜团。
他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谜团里,不管事情进展得多么顺利,但总隐隐感觉有一股诡异的迷雾笼罩着自己。
艾尔?洛森倒了一杯水,递给凌卫。
凌卫疑惑地扫了他一眼,犹豫着接过了水杯。
「想知道事实吗?关于你的出身,来历,全部的事实。」男人缓缓把唇探到凌卫耳边,宛如恶魔的性感低语。
猜测着对方可能不安好心,但是,没什么比得上人类求知的本能。
凌卫点头。
「要揭开你的秘密,必须先提一个人的名字——卫霆。」
「你一定听说这个名字。」
「但是,这并不表示你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看见凌卫欲言又止,艾尔?洛森微笑着晃了晃手指,不让他打断自己的叙述。
他的笑平静从容,一丝苦涩在深处静静流动,彷佛清澈山泉里不经意漂出的一缕血丝,泉水完美般晶莹,而血丝则刺透了这晶莹,凝而不散,不想张扬却依然触目惊心。
语调低沉、缓慢。
像历史的车轮曾经在他身上重重碾过,至今伤口仍在,即使只是微耸肩膀,让心脏压抑的痛也会顷刻浮现。
那痛在遥远的过去。
也许正因为已过去,所以才今生今世,无法抹平,无法慰藉,无法放开。
「你知道卫霆是一个优秀的军人。」
「你知道卫霆为联邦军部立下过汗马功劳。」
「你知道他被忘恩负义的军部秘密逮捕。」
「也许你还知道,他被逮捕后,受到残酷的刑讯,最终惨死在内部审讯科。」
「但是,你知道他的存在,代表着什么吗?」
封闭如监牢般的房间华丽辉煌。
温控系统调节到人体最舒适的室内温度,一丝不冷,一丝不热。
没有,一丝的风。
彷佛时间和前尘,均凝固在此。
如此恰到好处,最应该缅怀过去的气氛里,艾尔?洛森的啡色眸子凝视着凌卫,倾述着过去。
「灵族。」
禁忌的字眼,军部三大家族固守百年的秘密,就这样,简单的,从他唇中低声吐出。
他几乎告诉了凌卫一切。
落难、相遇、离开和……结局。
灵族和三大家族的先祖在宇宙中冥冥注定的相遇,彷佛海洋中一颗沙经过海底万年的暗潮涌动,遇见了另一颗奇异的唯一的沙,命运的齿轮以磨灭所有阻挡者的残酷坚韧默默转动。
从此,一种奇异的决策力左右了联邦的波澜壮阔,决定了联邦王族的衰落,决定了军部的崛起,也决定了三个家族的后人,代代背负一个不可对人言的可耻秘密。
听到决策力时,凌卫感觉似曾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几乎是立刻,他就把这个词和自己奇怪的直觉联系起来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双脚踩踏的地板似乎也充满了不实在感,一切如此离奇,百年之前居然有一个闻所未闻的种族,如此神妙而善良,而被光环笼罩的将军家族,在不可思议的机缘下发迹,一步登天。
但,艾尔?洛森也只是,几乎,告诉了凌卫一切而已。
几乎。
出于微妙的心态,在所有的叙述中,他默默保留了一点秘密。
避开同样也会让卫霆意识受到伤害的真相,艾尔?洛森编造了灵族消失的原因。
他告诉凌卫,当年三位将军回去寻找灵族,但发现灵族所在的星球已经因为一次恒星爆炸而被毁灭。
那是来自宇宙的力量,是命运女神一道毫无预兆的霹雳。
而将军们发现灵族消失后,虽然遗憾但也暗暗欣喜,因为没有了灵族,拥有决策力的人就只有他们了。于是,他们悄悄返回联邦,把和灵族相处而得到的决策力使用于战场,一步步登上辉煌巅峰,从此三个姓氏,高踞权力的神坛长达百年。
纵然如此,灵族灭亡这个消息,仍使凌卫受到剧烈冲击。
从自己身上体现的决策力,他已经猜到自己和这个善良种族之间的关系,也许人天生是群居动物,对于自己的来源,即使是历史中的,即使是百年前已经淹没于宇宙浩瀚瑰奇的射线中,他仍不禁对灵族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情。
当「灭亡」这个词从艾尔?洛森的嘴里吐出,凌卫原本双脚踏着的,那不实在的地板彷佛变成了遇上暴风雨的海平面,惊天动地地摇动。
他端坐的身躯晃了晃,随即坐稳。
按照军人标准姿势,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下意识地用力,默默握拳。
心脏跳得很快。
呼吸沉重。
灭亡。
一个已经被冥冥力量从宇宙中生生抹去的种族,原来他来自那里。
凌卫脑子里盘旋着三个字——明白了。
历史永远是最好的老师,片刻之间,他明白了。
三大将军家族凭藉决策力取得无上权力,百年之后,利益既得者绝不会允许凭空冒出来的灵族后裔动摇他们的地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灵族,当年使他们闪电般地获得权力,那么也有可能,从他们手中无情地夺走权力。
即使仅仅只是有这个可能,那也必须严厉绞杀。
于是凌卫,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军部要在二十年前无情地对卫霆赶尽杀绝。
他明白了为什么卫霆的档案被列为绝密。
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能凭藉莫名的直觉,频频取得战功。
他也终于明白了,当帝国大军节节逼近时,为什么三大将军会匪夷所思地将联邦指挥官的帽子,如此大方地套在自己头上。
终于明白,修罗将军和洛森将军看向自己时,那种忌惮的目光下藏着什么。
「你应该可以猜到,卫霆,就是灵族的后裔。」艾尔?洛森说,「我不知道他这一脉是怎么从星球被摧毁的大灾难中存活下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活下来了,并且拥有决策力。这也许就是,命运。」
「对于军部来说,卫霆必须死。他立的功劳越大,打的胜仗越多,他的罪就越大。军部对待他的手段,就越残酷。」
凌卫面容比艾尔?洛森想像中的平静。
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吸收了太多惊人的内容,咀嚼着夹着凄怆和惨烈的历史三文治,点沾带着血腥味的酱汁,痛苦下咽。
震惊、激动到无以复加,已没有适合的表情足以表达。
所以,平静如一尊沉思的雕像。
这尊平静的雕像,在沉思之后,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的父亲,老艾尔?洛森,在内部审讯科亲手杀死了卫霆。这是真的吗?」
在我面前的你,坦然说着过去的你,其实你的父亲,手上也沾着那个人的鲜血。
可是,你却在提及那个人的名字时,流露出巨大的悲伤。
「没有老艾尔?洛森,也没有小艾尔?洛森。」对面穿着军装的男人温柔地轻笑,「从来就只有一个,艾尔?洛森。就像只有一个,卫霆。」
他的笑很自然,如云展云舒,应该赏心悦目。
但云色黯然,淡而涩,看在凌卫眼里,没有玉树风流,只有满目沧桑。
「二十年前,卫霆在内部审讯科受到长时间的严刑逼供,奄奄一息。」
男人扫视凌卫一眼,回避一切有关轮暴的字眼。
极端残酷和充满羞辱意味的轮暴,那是卫霆灵魂处最重的伤。
他要针对的是凌卫,他要揭开的是凌卫的伤口,让凌卫绝望,逃避,放弃,让凌卫觉得自己应该被卫霆替代。
攻击凌卫,同时,保护卫霆。
因此,所有会伤害到卫霆意识的话题,他都必须回避。
「他受到常人无法忍受的极刑,一次一次昏迷,一次一次醒来。我没办法眼睁睁看他这样被折磨,于是,我避过检查仪器,携带枪支闯入审讯室。」
「是我亲手杀了他。」
「他是我一生中最想保护的人,而我亲手杀了他。」
「接下来的二十年,我一直被冰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直到现在,终于醒来。」
「凌卫,我醒来,是有目的的。」
「我的目的,就是唤醒卫霆。」
凌卫直视他投向自己的目光。
一直以来凌卫都有一种错觉,到现在,他终于知道,这并不是错觉。
这男人的目光总能深深刺透他,让他迷惘,让他不安。但那种刺透和弟弟们给予他的目光不同,艾尔?洛森的刺透是穿过去的,他看着自己,却又彷佛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现在,凌卫知道了,那个人,是卫霆。
「原来如此。」凌卫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喃喃。
他没有质疑。
虽然艾尔?洛森说的事情离奇怪诞,但他没有任何质疑的想法。
不知为何,凌卫相信艾尔?洛森说的话。
也许是因为……艾尔?洛森给自己的感觉。
这个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身上散发着独特的感觉,他和自己的弟弟们一样是天之骄子,令人一见而不敢轻忽,但又和凌谦凌涵迥然有异。
凌谦是风一样的,飞扬的。
凌涵是水一样的,深邃的。
艾尔?洛森则不同。
他有着年轻的脸,年轻的身体,却有一双沉重寂寞的啡色眼睛,偶尔一瞥间,凌卫会感到刺骨的心痛,彷佛身体的某个角落,有一双手挥舞苍白的利爪,扑在心脏上狠狠抓挠到出血。
在艾尔?洛森身上,他能感到,无边无际的,绝望的痛。
不管他是怎样的英俊,意气风发,器宇轩昂。
这男人,只是宇宙中一抹悲哀的孤魂。
但是……
「你说你的目的是唤醒卫霆。但是,我的父亲,卫霆,已经死了二十年。」凌卫黑眸亮如星辰,冷静地说,「你应该明白,我并不是他。即使我们的模样,长得很像。」
他现在可以理解,艾尔?洛森为什么要绑架他,要在审讯室里逼迫他承认自己是卫霆。
这男人太想念卫霆,作出了疯子一样的举动。
可这不可能。
一个人,不会因为某个男人偏执疯狂的爱,就脱胎换骨般的变成另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我不是卫霆,我是凌卫。」
「凌卫是什么?」艾尔?洛森忽然用温和而礼貌的态度请教,「你可以定义一下吗?」
凌卫怔了一下。
不知不觉的,他竟然和这个绑架他的男人以和平的状态,讨论起如此奇怪的问题。
本来是不屑一答的,但在倾听了艾尔?洛森许多话后,他对这男人的感觉越发复杂,复杂到无法不认真对待他提出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他对卫霆的痴情令人感动,凌卫衷心地希望他不要继续毫无希望的疯狂偏执。
一枪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被冰冻二十年的将军之子。
「凌卫是,」一时间要对自己下定义,其实并不容易,凌卫思索着说,「卫霆的儿子,凌承云夫妇的养子,凌谦凌涵的哥哥,新凌卫号的舰长。」
他的人生很简单。
家庭,亲人,还有军队。
「看来,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亲人和新凌卫号了。」
凌卫想起总是爱打听八卦,热情过头的叶子豪。
「还有朋友。我有几个不错的朋友。」
「你的朋友,知道你是复制人吗?」
凌卫眨了眨黑亮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
他盯着艾尔?洛森线条优美的双唇,回忆刚才它是不是真的开合过,然后,视线往上,看向那双深不可测的啡色眼眸。
艾尔?洛森知道自己的策略成功了。
他制造了气氛,回忆了往事,成功突破凌卫的心房,在他失去警惕的时候,狠狠把最毒的针刺入凌卫的致命之处。
所以他毫不退缩地迎接凌卫疑惑而震惊的目光。
啡色眼眸依然写满深沉和伤痛,还多了一样令人心悸的东西。
讥讽。
冷冷的讥讽。
不屑的讥讽。
像看着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像看着可笑的人造塑料玩具,像看着明明渺小得没有任何价值,却不自量力活在幻想中的可悲者,那样冰冷的,笃定的讥讽。
凌卫的喉结下意识抽动了一下。
「你刚刚,说什么?」他以为自己问得很镇定,但一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沙哑的。
巨大的乌云笼罩四周,吸入口鼻的空气沉甸甸压在肺部。
血液流动的速度似乎变慢了,慢得令人感觉寒冷。
那是,知道会让人崩溃的打击即将从九重天外雷霆劈下的预感……
「复制人只是通俗的说法。实际上,复制人并不能算人,科学的称呼,应该是人形复制生物。按照法律上的定义,属于特殊医疗物品类别,可以用于指定使用者的器官和皮肤移植。」
宛如读专业辞典一样,毫无起伏的陈述,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冰冷。
「复制人没有自我意志,在被原主取走内脏做手术之前,它们通常被放在培养液里保持沉睡状态。这么说来,」艾尔?洛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思索的表情,低缓地说,「有自我意识的复制人,应该算瑕疵品吧。」
目光打在凌卫身上。
凌卫如被烙铁烫到一样,剧烈地一颤。
「你到底在说什么?」
「卫霆并不是你的父亲,他是你的原主。而你,只是用卫霆的DNA制造出来的复制品。」
凌卫乌黑的眸子激烈震荡,霍然站起,「不!我不信!」
「你真的不相信吗?」
和凌卫的激动相比,艾尔?洛森浅笑着,就像在谈论一则微不足道的新闻,像面对冲动嘉宾的资深主持人,深沉老练,不动声色的诱导。
「思考一下,问一下自己的内心,你真的觉得我在骗你?」
「在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吧。」
「你和卫霆长得一模一样,眼耳口鼻,没有一点不同。就算是父子也不可能相似成这个样子。」
「你的噩梦,就是卫霆的亲身经历。世界上,有哪一个儿子会拥有父亲的记忆?」
男人的话,清冷低沉,带着噬心无色的毒液。
「不!这只是……你在故技重施!在审讯室里,你们就曾经用各种手段,让我以为自己是卫霆!」
凌卫愤怒地瞪着艾尔?洛森,充满威势。
但高涨的愤怒之下,是对现实疑虑的,一丝一丝扩大的龟裂。
他想起了追问父亲的生平时,伍德准将三番四次露出奇怪的态度。
想起了觐见时说到他的父亲,女王陛下怜悯的叹息,和模糊的回答。
想起了养父母从小告诉自己的亲生父亲的名字不是卫霆,而是另一个名字。
想起了凌谦当面说假话,对自己否认泰斯审讯官的存在。
想起了弟弟们对他做的噩梦异常关心,还表现出强烈不安,但当他想进一步探讨,寻找真相时,却被两人异口同声的坚决反对。
凌卫骤然微颤,彷佛有一丝阴风,冷飕飕钻进他的后领。
凌谦和凌涵奇怪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表情,在眼中幽灵一般地飘过。
他们?
他们!
不不,这不可能……
「卫霆死后,军部为了研究决策力,取走卫霆的DNA进行复制人计划。」
「军方科学部培养的几个,还有洛森家和修罗家族的,都是无用的瑕疵品。只有凌承云很幸运,终于培养出一个拥有决策力的复制人。」
「联邦战死的军人每年成千上万,你如果只是一个死去的军官的遗孤,有可能被上等将军收为养子吗?」
「在凌承云的眼里,你是一样有升值潜力的武器。而你也没有让他失望,你横空出世,打了漂亮的瓶形战役,大大增加了凌家的筹码。」
「但你毕竟只是一个人造的工具。就在你和凌谦凌涵在床上翻云覆雨时,军部最高级的办公室里甚至为你开了一个机密会议,讨论你这个复制出来的产品是否应该收归公用。凌承云当然坚决不干,他还没有把你这个工具的利用价值榨干,怎么舍得放手?」
「你以为新凌卫号上那些放荡行为可以瞒得过上等将军吗?凌承云明明都知道,却一声不吭。他为什么愿意把两个宝贝儿子都放在新凌卫号上?将军的嫡子,身份何等贵重,他却出奇的开明,把你一个养子看得很重,甚至允许凌谦凌涵像贴身膏药一样跟着你?为什么?」
「因为你是卫霆的复制人,你拥有决策力。想得到神奇的决策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你竭尽所能的接触,像沾染你身上的气味一样,也许能像他们飞黄腾达的先祖一样,沾到一丁点灵族的决策力。」
「所以他们陪着你,时时刻刻,随时随地。」
「难道你从来不觉得他们太缠人了吗?两个军校的高材生,却像小狗一样黏着你不放,你不感到疑惑吗?以他们的条件,只要他们勾勾手指,会有数不尽的俊男美女供他们挑选,为什么他们却只愿意选择你?」
「因为他们很聪明,他们知道,要想坐上军部的最高位置,他们需要灵族的决策力。」
「而你,是他们父亲为他们精心培养出来的,获取决策力的道具。」
「也许他们觉得,做爱可以更深入地和你接触,更容易达到目的吧。所以才会……」
「住口!」再也无法忍受的凌卫,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吼。
他像受伤的雄狮一样冲上去,挥拳打向面含微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饱含毒液的男人。
砰!
拳头着肉的闷声在房中响起。
艾尔?洛森被打得脸猛然偏到一边,却慢慢地转回头,举手抹去嘴角逸出的鲜血。
「胡说!都是胡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你中伤我的养父,中伤我的弟弟!他们永远不可能这样对我!你,你是全军部最险恶的毒蛇!」
如果凌卫乌黑的眼眸是一片湖面,那这片黑宝石凝聚而成的湖面已经沸腾而破碎了。
他狠狠拽着男人的军装衣领,用力到指节发白。
淡色的双唇似乎因为滔天的愤怒而艳红夺目,与之相对应的,除了琉璃般破碎的黑眸,还有苍白如雪的脸。
苍白,一如他用力过度的手指关节。
艾尔?洛森却笑了。
他的笑容有毒,他的眼神也有毒,带着凌卫最不想看见的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带着令人发冷的讥讽,吐出如烟一样清淡的毒丝。
「是的,都是胡说。」他轻描淡写,不在意地笑着,温柔地说,「我在中伤你的养父和弟弟,我是军部最险恶的毒蛇。而凌承云,凌谦,凌涵,是天底下最无辜最善良的人。非凡他们不知道卫霆的存在,也不知道你是卫霆的复制人,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决策力,更没有打算得到它。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这样对你。」
啡色眸子射出的光芒,深深刺入凌卫的眼底。
艾尔?洛森的唇缓缓开合,玩味着吐出那个可笑的词,「不、可、能。」
凌卫被这三个字直接砸中,瞬间生出几乎癫狂的悲切,大脑犹如一只手快速翻动着厚厚的记忆,在电光火石间定格于过去的一幕。
在旧凌卫号上,兄弟三人玩着羞耻的游戏。
凌谦和凌涵逼着他从几个看不见内容物的盒子里挑选一样「礼物」。
苏醒之前,他朦朦胧胧听见弟弟们的私语。
「如果你不同意测试哥哥的决策力,当时就应该反对,为什么坐视不理呢?其实你也想知道哥哥到底选择什么。」
「凌谦,闭嘴。」
决策力。
测试哥哥的决策力……
他甚至在事后追问过当时听到的这个古怪的词。
「你和凌涵那天晚上说到的决策力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说过什么决策力的话吗?」
「这很好理解,哥哥是舰长,当然需要拥有做出决策的能力。不然怎么可以指挥庞大的军舰?我们全体人员的性命,和凌卫号的安危相关,当然希望哥哥决策的能力更强一点。」
「那测试这个字眼怎么解释呢?决策力这种临时发挥的东西,可以靠什么测试出来吗?」
「嗯,哥哥说的是。这么玄妙的东西不可能测得出来,是我失言了。对了,这样说,哥哥在盒子里面挑出我们的照片,就证明我和哥哥的缘分啊。」
弟弟洋洋得意的笑声,彷佛在耳边回荡。
凌卫却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忽然消失了。
不是冻成冰。
是消失了。
彻底的空了。
他的心脏,他的肝肠,他的鲜血,他在军校打磨出来的强壮的身躯……他的一切,被掏空了。
艾尔?洛森安静地站着,几乎是纵容地让他拽着自己的衣领,他知道凌卫迟早会松手的。
确实,凌卫慢慢地松手了。
每松一分,这位联邦最光彩夺目的指挥官就枯萎一分,宛如一株本该傲然挺立的青松,瞬间经历了万年风霜,无数次无情霹雳,纵然想不屈不挠地坚持到底,最终却眼看着立足之地的泥土渐渐流失,绿叶一片片凋落。
艾尔?洛森毫无胜利的得意感。
让凌卫崩溃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他和凌卫没有仇怨,在凌卫身上,甚至闪烁着他欣赏的品格,但凌卫是一颗巨石,横亘在卫霆重生的路上。
他必须铲除巨石,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毁灭凌卫的意识,让他失去自己的存在价值,让他无所留恋。
逃避吧,凌卫。
逃开这残酷的世界,消弭在内心的深渊之处,把这具身体让给卫霆。
让卫霆替代你,幸福地生活下去。
凌卫,必须消失。
「你以为自己很幸福,拥有疼爱你的养父母,依恋你的弟弟,其实你拥有的,只是谎言。」
「每个人都在骗你,包括你最亲的人。」
「你视为父母,你最尊敬的人骗你;你最信任,最爱的弟弟骗你;伍德准将骗你;女王陛下骗你……」
「从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开始,你就被众人合手浸在名为谎言的麻醉药里,你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你不是卫霆的儿子,你也不是凌卫,你什么都不是。」
「你只是一个物品,培养舱里制造出来的权力玩具,可以牺牲,可以欺骗。」
「当然,也可以放在床上随意玩弄。」
「这样的生存,有什么意义?」
艾尔?洛森在凝固成石像的猎物耳边,低沉地说着,一点点施加压力。
热气吹进耳道。
凌卫却觉得,那是来自尘封往事,那一颗子弹出膛,亲手射杀心上人时破开空气的阴风,是来自死寂的冷冻人冰库中,最阴冷的寒流。
但他并没有感到冷。
他是空的。
空的。
什么都没有了,还怎么可能感觉到刺骨的冰冷。
但尽管空了,绝望的空了,他还在坚持。就算双膝发软,每一根骨头都在哭泣般的颤栗,每一个细胞都在被撕扯破裂,他还是在坚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
像随时会碎成一地的雕像,内部分崩离析,却还挺直脊梁矗立,抽动着抖动的喉结,嘶哑地说出那句他就算用尽所有力量,也必须,必须要说的话——
「我要,亲自听他们,对我说。」
他们。
凌谦,凌涵。
第十六章
「就吃这么一点吗?」
「已经饱了。真的,妈妈。」
看着放下刀叉的儿子,凌夫人叹了一口气,目光中满是担忧。
自从凌卫受伤被带去洛森庄园后,凌家大宅充斥着坟墓般的气息,凌将军一天到晚窝在军部大楼,似乎比从前更忙了,凌谦和凌涵两个孩子什么都不说,强撑着在外面奔波,却一天比一天憔悴。
外面的新闻铺天盖地,记者到处乱窜,如果凌家不是权势赫赫的将军世族,恐怕那些到处钻空子的记者已经挤到凌家大门来了。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凌家的男人却缄默不语,新闻里的说法却五花八门,有的猜测简直匪夷所思,令一向温婉的凌夫人也不禁愤怒。
她至少清楚一点,凌卫在凌家,从来没有因为不是将军的亲儿子而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更不存在所谓的虐待。
在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凌卫和两个亲生儿子是一样的。
都是她的心头肉。
「妈妈,以后那种没营养的新闻,不要看了。」凌谦站起来,似乎打算离开餐桌,但又站住了,低头看着凌夫人。
「你们的哥哥,」凌夫人秀眉紧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表这样的声明,我一直在想,那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
「哥哥是被洛森家的人用药物控制住了,所以才神志不清地说了那些话。哥哥对妈妈,还有,对我们这些兄弟,心永远是连在一起的。」凌谦的心里无端涌起一股浮躁,但面对着手术后刚刚恢复的妈妈,还是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话。
他这阵子为了凌卫的事,和凌涵一样到处奔波,很少回家。
因为担心凌夫人的身体,所以今天才特意抽时间赶回来和凌夫人一起吃晚饭。
可是,即使当着妈妈的面,他还是无法勉强自己假装出好胃口,匆匆塞了几口菜,就说吃饱了。
哥哥还留在那个阴险狡诈的艾尔?洛森手上,想到哥哥在审讯室的遭遇,那样被刑讯的身体,落在敌对的洛森家族掌握中……
实难下咽。
「妈妈放心,我们很快就会把哥哥救回来的。」凌谦轻抚母亲瘦弱的肩膀,低声安慰。
凌夫人点点头,勉强微笑着说,「妈妈相信你们,有你爸爸在,还有,你和凌涵,都是很有本事的孩子。你们一定可以让凌卫平安回家的,那孩子很久没吃到我亲手煮的歌兰香草酱面了,等他回来……」
她忽然停下说话,抬头怜爱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
有些内疚。
这么多年来,其实她都有些偏心凌卫。
大概正因为是养子,怕凌卫因为这个尴尬的身份受委屈吧。
凌卫太真诚,太老实了。
而凌谦这孩子恰恰相反,从小就调皮捣蛋,个性独立,活泼开朗,又会说甜言蜜语,一看就知道不轻易吃亏的,所以,凌夫人反而没有太娇纵,太关爱,怕他嫌自己这个母亲太唠叨。
现在,看见亲生儿子英俊的脸庞清瘦不少,做母亲的很心疼。
「先不说你哥哥了。一桌子的菜,你才吃了四五口,是厨房准备得不合你的胃口吧。不如妈妈现在去煮你爱吃的牛肉酱面。」
「不用啦,妈妈。你还在恢复期,医生说了不可以劳累。」
「只是做一碗面,并不是什么劳累的事,厨房的佣人也会帮忙打下手。妈妈知道你喜欢的口味……」
「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出现在走廊那一头的沉着刚劲的身影,打断了母子间温馨的小小争论。
「啊,凌涵,你回来了。」
「妈妈。」
凌涵是从常胜星上赶回来的。
释放了米娜医师后,艾尔?洛森遵照承诺把凌卫现在情况的资料传了一份给凌涵,大部分是医疗数据,那些身体指标方面的数字并没有太多价值,最让凌涵激动和振奋的是最后那一行——哥哥苏醒了!
哥哥……总算醒了。
兄弟分离时,哥哥还是处于昏迷状态,在军部严密监督下,被洛森家的人抬上医疗车带走的。
这是一个重要的消息。
本来用通讯器传一下消息就行了,可是,虽然身体累到不行,凌涵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回来一趟,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凌谦。他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凌谦的心情跌到了低谷,极需要心灵上的慰藉,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兄弟之间争夺哥哥的宠爱是一回事,现在面对强大的外敌,他们必须彼此支持。
不过,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在把凌谦叫到一边说出事情进展时,凌涵必须先宽慰一下母亲的心灵。
「吃饭了吗?我要厨房准备新鲜的热饭菜上来。」对于长大成人,又掌握了军部特权的儿子,母亲总是习惯从吃饭这样的小事上体现她的慈爱。
凌夫人正要召唤管家重新备饭,凌涵却说,「妈妈,我吃过才回来的,不要再麻烦了。对了,我今晚是特意回来看您的,听医生说,你的恢复情况良好,只要放松心情,不要受到刺激,很快就会变得像青春少女一样健康。」
「真的吗?」
「真的。」
凌夫人不放心地打量着儿子。
和凌谦一样,凌涵酷似父亲的脸颊也瘦了,两颊刀削似的,更显得棱角分明。
「你们……」
凌夫人叹了一口气,才说了两个字,却被猛然响起的电子铃声打断了。
凌涵的目光霍地射向自己手腕上的通讯器。
脸色微变。
「抱歉,妈妈,我们有一些事要处理,先上楼了。」凌涵露出令人放心的冷静微笑,向凌夫人打个招呼,一把拉过身旁的凌谦,扯着他往楼梯的方向去。
踏上第一阶楼梯时,以只有身边的凌谦可以听到的音量,低沉而迅速地说,「艾尔?洛森要求和我们通讯。」
凌谦一怔,下一刻奋力地往楼梯上大步跨上。
刚才是凌涵扯着他,现在赶过来是他扯着凌涵了。
兄弟俩人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房间,一刻也不耽搁的接通全息通讯仪,随即,艾尔?洛森的立体投影出现在房间中。
凌家大宅的所有设备都是联邦最高级的,全息投影仪使用最新最高级型号,投影效果惊人的好,只要不用手触摸,只凭视觉观察的话,简直如艾尔?洛森本人亲临。
更激起凌家兄弟的切齿痛恨。
「卑鄙的畜生!终于敢露面了吗?」凌谦破口大骂,「快点把哥哥还给我们!」
「哥哥在哪里?」犀利的视线,低沉的声音,则出自和凌谦并肩而站的凌涵。
艾尔?洛森唇角勾起微妙的笑意。
「像断奶的小狗一样乱吠,有损你们凌家的颜面,凌谦准将。」艾尔?洛森从容淡定的表情里,流露着令凌家兄弟极为气愤的,宛如大发慈悲的高傲姿态,「看在同僚的份上,我决定让你们和凌卫进行一次视频通话,当然,时间长短由我决定。」
「不要脸!我和自己的哥哥说话轮不到你……」
「凌卫,过来吧。」艾尔?洛森说。
凌谦的怒吼顿时噎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艾尔?洛森的身影变淡,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刚才所占的位置,渐渐清晰。
「哥哥!」凌谦眼眶一热,忍不住伸出手。
五指穿过凌卫的手臂,触摸不到任何温度。
该死的全息视频,真想出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可以拥抱,可以感受到体温的真人……
「哥哥,我很想你!你在那里过得怎么样?那些洛森家的混蛋没有为难你吧?身上的伤还在疼吗?放心,我很快会把哥哥救回来的!」
凌谦在激动中没有发现,凌卫的神态和平日迥然不同,脸色纸一样的苍白,那种苍白深入骨髓,甚至影响了全息投影出的身体,即使笔挺地站着,也显得格外脆弱。
凌涵却第一时间发现了,瞳孔不安地收缩。
「哥哥,哪里不舒服吗?」凌涵低沉地问。
发出一连串激动问题的凌谦猛然闭紧了嘴,作为和凌涵有心灵感应的孪生子,他同样感到了压抑和危险。
「你们……」
凌卫透过全息通讯仪,看着自己二十年的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男人,感到每一个字要从嘴里说出来,都是一件艰难到滴血的任务。
这两个男人,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和他有着最深的纠结。
他们之间,充斥着最背德离乱的情感。
现在,却要对他们问出天底下最荒谬,最残忍的问题。
喉咙干涸得像沙漠。
「你们……早就知道了吗?」
孪生子的性格差异很大,他们对事物的反应常常是截然相反的,但是就在凌卫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们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反应。
他们的身躯,完全僵硬了。
像被黑暗的魔法师吹了一口天底下最恐怖的阴气,从头发到脚趾,彻底的冻住了。
连眼神也如出一辙的充满恐惧。
你们早就知道了吗?
虽然是没头没脑的问题,但不管是凌谦,还是凌涵,都明白凌卫在说什么。两颗留着同样的血的心脏,同时从高空坠落让他们最害怕的深渊。
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个弟弟的表情和眼神,就是无声的答案。
一切陷入死寂。
凌卫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黑宝石般晶莹的眼眸,藏在里面的最后一点倔强,被吸入肺部的冷冽绞碎了。
「你们,一直都知道我并不是卫霆的儿子,而是卫霆的复制人?」
「你们支持我那些无法解释的直觉,要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那些鼓励……是因为我身上的决策力?」
「我并不是所谓的军人遗孤。二十年前,军部把卫霆迫害致死,为了得到灵族的决策力,军部用卫霆的DNA制造复制人,我就是其中分配给凌家的一个,这些,都是真的吗?」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告诉我,这一切是假的!」像快破碎的人偶,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呆呆地问着的凌卫,压抑不住内心汹涌咆哮拍打的黑色巨浪,忽然转而用急促不甘的语调向两个弟弟怒吼,「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奜`凡論^壇告诉我艾尔?洛森说的都是谎话!凌谦,凌涵,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你们说话啊!」
凌卫伸出双臂,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用力去抓僵硬如泥塑木偶似的凌谦凌涵,却什么也抓不到。
「军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不想懂。我不管什么复制人,也不管什么二十年前的迫害,我只要你们告诉我,你们并没有骗我!」
「就算全天下的人一起布置了这个骗局也不要紧,只要你们告诉我,你们并没有参与其中。」
「告诉我,你们没有参与。求你们了……」凌卫几乎在哀求。
心痛得快疯了。
不能承受,不愿意面对这样残忍的真实。
只要凌谦和凌涵否认,就算艾尔?洛森举出再多无可辩驳的证据,凌卫都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弟,他愿意用一生去相信他们。
只要他们说,哥哥,事情不是这样的。
「哥哥……我……」凌谦狠狠咬住下唇,一丝鲜血从嘴角逸出。
秀丽挺拔的身躯剧烈颤抖。
他应该坦白的,早就应该坦白了,他知道纸包不住火,但他该死的没有勇气。
他想起了审讯室里那个令他心胆俱寒的眼神,哥哥躺在艾尔?洛森的怀里,冷冷地说——别碰我。
那样的憎恨,那样的鄙夷,像看着一个可耻的陌生人。
现在哥哥发现了他们肮脏的秘密。
哥哥,求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哥哥……我爱你,我爱你啊……一直,一直都很爱你……」凌谦悲伤地看着凌卫。
没办法当着哥哥的面继续睁眼说瞎话,否认事实。
也没办法,直言不讳的承认自己的罪行。
只能说出心里最想说的话,最真实的话。
「我很爱哥哥,不管做了多少错事……不管我有多么糟糕……」
「通话时间到了。」艾尔?洛森无情地声音传来。
正处于极度痛苦的凌家三兄弟,同时瞳孔猛缩。
「不要中断通讯!哥哥,我错了!原谅我!不要恨我,哥哥……」即将被艾尔?洛森生生分开他们,凌谦不顾一切地扑向面前的凌卫。
同一时间,一直沉默的凌涵爆发出一声高喝,「哥哥,不要忘记我们一起立下的誓言!」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凌卫的身影陡然消失在房间中央。
前扑的凌谦张开双臂,只抱到一团冷飕飕的空气,两臂空荡荡的感觉,让他怔了片刻,双膝无力地跪倒在地毯上,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蓦然仰起头,发出极度痛苦地嘶吼。
凌涵紧闭着双眼。
好一会,他才克制着快昏厥的迷离感,重新睁开眼睛,缓缓走到失控发狂的凌谦身边,「不要这样,凌谦。哥哥现在一定比我们还痛苦,他还等着我们去救他。为了哥哥,我们必须坚强。」
他轻轻拍着孪生哥哥的肩膀,低声安慰,却在此时彷佛忽然意识到什么,霍地抬起目光,转头看向右方。
眉角猛然抽紧。
「妈妈?」
凌夫人站在房门处,双手捧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面条,呆若木鸡地怔怔站着。
兄弟俩进来时太急着接通视频,忘记把房门反锁上了。
凌谦也吃惊地站起来,和凌涵一样走向脸色苍白如雪的凌夫人,沙哑地说「妈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听到什么了?」
伸手打算接过凌夫人手里的碗,但还没有触到碗的边缘,凌夫人颤抖的双手已经失去最后一丝力气,满载母亲爱心的面条连着碗一起砸向地面。
砰!
刺耳的破碎声中,凌夫人的身躯软软倒下。
「妈妈!妈妈!」
「快叫医生!妈妈晕倒了!」
儿子们的惊呼声,划破原本就已充满不安的黑色天空。
第十七章
走廊上明晃晃的灯光刺过来,王悦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软禁的囚室里也有灯,但那只会发出昏暗黯淡的光芒,像老人临死前无力的眸子,在里面独自待了几天后,再被突然带出来,行走在亮堂得令人发晕的走廊里,有一种彷佛从地底爬出来重见天日的感觉。
只是,未必真的能重见天日。
寂静的走廊里没有任何经过的人,军靴踏在地砖上,发出冰冷而整齐的节奏。这位中森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注意到自己前后一共有六名军人护送,脸上露出略带沧桑的苦笑。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艾尔少将的怒火,也高估了自己对将军的重要性。
人生就是一场星战,不留余地的奋力一击,或者一飞冲天,或者化为飞灰。
当然,谁会甘心化为飞灰呢?
「将军在里面等您。」前面的士兵在一扇门前停下,打开门向他礼貌地示意。
王悦走进去,看见洛森将军站在房间里,正面对着自己。
房门在他身后徐徐关闭。
「长官。」王悦敬了一个礼。
「王悦指挥官,」洛森将军回了一个敬礼,军人在敬礼时总是精神抖擞的,但他的眼睛带着一丝沉重。当将军把手垂下时,微微发福的身躯甚至给人佝偻的感觉,看得出来,他即将面对很棘手的难题,「很抱歉把你软禁了这些天,你也知道我是迫不得已。我们坐下谈吧……王悦。」
洛森将军最后一句省略了指挥官的称呼,直接说出了王悦的姓名,那是长官对追随多年的下属才使用的语气。
他打着手势要王悦坐到沙发上。
罕见的亲切态度,和空气中凝结的沉重,让王悦的神经一下子抽紧了。
也许预料到的不祥事即将发生!
王悦感到心脏霍霍地几下猛跳,深吸一口气,把脊梁挺得笔直。
「长官,我不需要坐下。我更希望可以站着和您对话。」王悦说,「我是一个军人,不管您即将告诉我的是什么,我相信自己绝不会吓到腿软。」
这句铿锵有力的话,使洛森将军用心地打量了他两眼。
内心的遗憾更强烈了。
有能力,有耐性,有野心。
很好的部下。
可是,相比起王悦来,家族更不能失去艾尔……
「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军人,王悦。」
「我相信自己是的,长官。」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绝不愿意亲口对你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洛森将军顿了顿,沉痛地说,「你应该明白,凌卫在中森基地出现意外,这件事引起整个联邦的震动,作为基地总指挥官,你要负重要责任。」
「我明白,长官。」
「为了给军部,给联邦关注此事的亿万民众一个交代,必须怎么做,你想过吗?」
对面的军人脸色猛然变得有些苍白,可他很快恢复了原状。
「是的,长官,我想过。」王悦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低沉地说,「我只能用自己的性命来对大家交代了,是吗?将军。」
洛森将军沉吟后,叹着气说,「恐怕只能如此。」
房间迎来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死亡和星尘的味道彷佛搅拌在一块,在空气中胶着,应该激动的心情,却不可思议地平静。
那是,压抑着心脏血液流动的,墓碑般的平静。
洛森将军再度感到惋惜,王悦比他想像中的更难得,能直面死亡,尤其是不公平的死亡,这是军人极为罕见的优秀品质。
表现比威汉好很多。
威汉也是洛森家族的忠诚拥护者,当威汉听见自己要被舍弃时,他完全崩溃了,愤怒、咆哮、乱吼乱砸,甚至当面辱骂洛森将军过桥抽板。
卫兵在失去理智的威汉攻击洛森将军之前,把他打晕拖出了房间。
其实,洛森将军可以体谅威汉的心情。
这些人为洛森家族献出了一切,很快连性命都要献出去了,洛森将军有足够的宽容心原谅威汉的所作所为。
不过,像王悦这样冷静的,比威汉更能得到洛森将军的欣赏。
王悦的态度,甚至让将军心里泛起一丝尊敬,他甚至说出了本来没有必要说的话,「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非常难过。」
「不必难过,也不用感到抱歉,长官。」王悦试图让表情显得轻松一点,但他的笑容毕竟是苦涩而僵硬的,「我一直很努力的……踏上一个接一个的台阶,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不管再怎么努力,如果没有您的赏识,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军事基地的总指挥官。」
他看了洛森将军一眼。
眼眸里,确实有感激的光芒。
「基地的总指挥官,估计是我人生最辉煌的高度了,虽然我还想再努力一点,不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现实又残酷的,我也不期望它会像童话一样,给我一个美好的结局。」
「我,王悦,当了这么多年的军人,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死亡,我很清楚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着令人窒息的死亡,王悦的声音在一开始显得低沉,沙哑,但随着时间的过去,他的语调慢慢变得如谈心般自如起来。
这些言语,与其说是对洛森将军,倒更像是他对自己命运的一种对话。
「军部的斗争很残酷,我是自愿卷入这种残酷的斗争中的,因为我总想试试自己可以站得有多高,总希望再进一步。现在,只不过是我在复杂的斗争中失败了,最终付出代价而已。」
「我很明白,您既然亲自召见我,亲口对我说出决定,那么,您一定是经过仔细衡量的。也就是说,那我的命运已经注定。」
「就算我不甘心地大吵大闹,或者做出徒劳无用的激烈行为,结局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那么,我何必做出不必要的丑态呢?」
「可是,将军,」王悦忽然停了下来,看向洛森将军。
深深的一眼。
然后,低声问,「看在我要为您和您的家族付出生命的份上,请您对我直言相告,我在中森基地上下令对凌卫用刑,是错误的决定吗?」
洛森将军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回避王悦的目光。
他不想说谎。
将军也好,指挥官也好;显赫的世族也好,卑微的平民也好;他和王悦,都是军人。
都有军人的尊严。
「在中森基地上,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当时是我在场,我会下和你一样的命令。」将军一字一顿地,严肃地回答。
王悦脸颊抽动,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
刚才他也在笑,但那是充满无奈的苦涩笑容,现在,这是真正的微笑,一个指挥官对自己所做的决定,被认可而欣慰的微笑。
「我可以提两个要求吗?长官。就当是我为洛森家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报酬。」
「什么要求?」
「我是军人,我还是想死在战场上。」
「这个可以做到。另一个要求呢?」
「我的堂弟,长官,您应该还记得吧,他叫王镜。」非!凡提起这个名字,王悦的眼中闪过微小的火花,「他想为您的家族效力,却在镇帝军校的特殊考试前被人用阴险手段逐出军校。我请求您,让他重新成为一名军人。」
「王镜?」洛森将军在脑中搜索了片刻,才找到对那个年轻人模糊的印象。
军部有严格的制度,要把被军校开除的学生重新带入军队,洗清履历上的污点,需要做一系列繁琐的处理工作。
下属托孤的这种滥事,通常也不会麻烦到将军本人。
但是王悦面对死亡的镇定令他动容,对待忠诚勇毅之人,即使是高高在上的洛森将军也给予对方应得的一分敬重。
「这件事,我答应你。」
「谢谢你,长官。」王悦对着洛森将军,双腿合拢,笔挺地,认真地,敬了一个礼。
对话就此结束。
没有多余的话说了,军人的生存和死亡,都应该用军人的方式表达。
王悦明白自己被洛森将军当成了牺牲品。
他做了正确的决定,保全了洛森家族的脸面,扭转了对洛森家族不利的局势,但却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方向是更高的位置,可惜一脚踏空,即将跌入最深的深渊。
这又有什么呢?
他们所生存的时代,原本就是一个充满牺牲品的时代。
如果不能踏着别人的肩膀上,那么,就让后来者,踏着他的肩膀往上攀登吧。
王悦告别洛森将军,从房间里出来,再次在六名士兵的护卫下,经过漫长而灯光刺目的走廊,回到他那间昏暗的软禁单人间。
他要求笔和纸张,卫兵很快送来了。
王悦把纸铺在狭小的桌面上,就着室内黯淡的灯光,沉思片刻,一笔一划地认真开始写。
亲爱的堂弟:
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对你怀着何等巨大的期待,因为我不愿意我的期待成为你的负担。
但是,现在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我始终认为,你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年轻军人都要优秀。我坚信,只要你能获得适当的机会,你将来的成就,将远远超于我这个不争气的堂兄之上……
◇ ◆ ◇
广阔无垠的洛森庄园。
中央住宅群中,最高主建筑的深层地下区里,米娜医师正通过监视屏幕,查看软禁凌卫那间房里的情况。
「可以想像他受到的打击。」米娜无声地叹息一声。
他们的俘虏,凌卫,自从视频通话结束后,就陷入了彻底的安静中,像魂魄离身一样。
坐在床边,英气挺拔的身影覆上一层苍白的惨淡。
彷佛身上的精气被恶毒的魔法抽空了。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吗?」身后传来艾尔?洛森低沉性感的男声。
「像躯壳一样。」她感到在监视屏前待得太久了,站起来,伸展着有些酸痛的腰。
年纪果然大了,稍微劳累一点,身体就会发出抗议。
可是这个英俊的男人,还是那么年轻。
米娜医师不禁羡慕地扫了那挺拔颀长的身影一眼。优雅,内敛,而且危险,站在艾尔身边,年轻的雄性气息隐隐扑鼻而来,即使已经过了男女相悦的年龄阶段,依然让她深刻体察到诱人的魅力。
只是……
这一份违逆自然的年轻,是用冰冻二十年的沉痛代价换来的。
想起艾尔在被冰冻前撕裂心肺的痛苦和悔恨……
米娜医师默默地,收回了刚才生出的羡慕。
「到底哪一种打击更重呢?知道自己是一个复制人,还是知道自己一直被最重视的弟弟们当傻子一样欺骗?」
「讨论这个没有意义。我关心的,是他什么时候会放弃自己的意识,让卫霆成为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卫霆的意识在这个身体里,只是残存的意识碎片,力量太弱小了,凌卫不让路的话,卫霆会始终被他牢牢压制。」
屏幕下的凌卫安静得像一座石膏雕像。
观察他的两个人,却很清楚,他此刻的内心正如烧红的热油,表面上看很平静,可其中巨大的挣扎和痛苦,足以把任何飘落其中的东西焚成灰烬。
即使米娜也不得不承认,艾尔的攻击精准而毒辣。
在凌卫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揭露他复制人的身份,再把他生活中黑暗的一面猛然掀开,让谎言的蛆虫以最丑陋的面目,跃现于凌卫的黑色眼眸。
最厉害的杀招,是答允凌卫和弟弟们对话的要求,逼迫凌卫无法回避的直面的残酷现实。
谁面对这种情况,都会陷入心灵失守的绝境。
「米娜?」
「嗯?」
艾尔淡淡一笑,「你的建议。观察了他这么久,你总会有点心得。」
「你做得很彻底,我没有什么可建议的。」
「米娜,」艾尔低沉而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这种语调让女人的心微微颤动。他顿了一下,才怀着深意地问,「你真的,没有什么想告诉我吗?」
在那双明察秋毫的啡色眼睛下,感觉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
米娜叹了一口气。
艾尔还是保持着柔和的微笑,低声说,「我知道,即使对你来说,这也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你一直坚持的事业,是让军人们保持强大的内心,你一直在保护人们高贵的灵魂。现在,我却要求你协助我,去毁灭一名军人的自我意识。只为了让我的情人占据他的身体。你一定很难受。」
「好了,艾尔,不用再说了。我答应过帮忙的……」米娜又继续叹了一口气,微微抿着唇,片刻,她才轻轻地说出她的看法,「我和卫霆有数面之缘,我也曾经做过凌卫的心理医师,应该说,这两个人我都有亲身接触过。现在,如果你是要听我的专业意见的话,我觉得……」
「请说下去,米娜。」
在艾尔从容温和的催促下,米娜终于放弃了内心挣扎,继续说下去,「我觉得要帮助一个脆弱的意识,去压制一个强大的意识,必须对症下药。在给了凌卫第一轮打击后,接下来,你应该找出凌卫和卫霆最大的感受相异处。」
「感受相异处?」
「凌卫和卫霆感受最大的异处,有两点。第一,凌卫是复制人,而卫霆不是。」
「我已经向凌卫揭露这个事实了。」
「不。联邦法律中,复制人不允许拥有个人意识,也不具备相应人权。你必须以极端的手段,让凌卫彻底地感受到这一点。」
艾尔轻轻地合了合眼睛。
「我明白了。」他沉声说,然后问,「那么,第二点呢?」
米娜医师生又犹豫了片刻。
这太残忍,也太不人道了,完全背离了她学习心理的初衷。活生生毁灭一个健全人格,如果被这样对待的人是她自己,那将何等痛苦。
如果求助她的不是艾尔,她绝不会参与其中。
「第二点,卫霆和凌卫各有所爱,卫霆爱你,而凌卫爱着凌家的孪生子。」米娜医师缓缓说出她违背良心的建议,「你的亲近会让凌卫痛苦,让他感到羞耻,甚至生出背叛爱人的内疚感,这些负面意识一旦累积到极大,可能导致凌卫崩溃。而卫霆是爱着你的,所以我猜想,假如卫霆能够感觉到和你的亲密接触,也许能让卫霆的意识变得更强大。」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脸颊浮起不自然的淡红。
感到羞愧。
任何成年人,都知道她的话里行间藏着何种不道德的暗示。
凌卫目前就在艾尔?洛森的监管下,艾尔?洛森完全有能力对他为所欲为。
而她,作为资深的心理专家,落井下石地建议艾尔?洛森对那个在监视屏中已经久久没有动过丝毫,已经备受精神打击的年轻军官出手。
看着艾尔?洛森眼眸中乍放的光芒,米娜心里没有任何自豪的感觉。
「你是说,卫霆会感觉到我的接触?就算控制身体的是凌卫,就算卫霆在这具身体里面沉睡,但他依然会知道我在亲吻他?在爱抚他?」艾尔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问。
「我已经说了,只是猜想。」
「不,一定是的。」艾尔坚定地说。
他闭上眼睛,像要嗅到遥远的二十年前,属于卫霆的独特气息一样,深深地呼吸着,执着地,低沉地,充满了希望和爱,缓缓说,「一定是的。」
第十八章
凌卫根本没有注意到锁住的房门被打开了。
他的意识抽离在很远的地方,心脏梗塞般的阵阵骤痛。
视频通话被艾尔?洛森强行挂断了,一切就停留在那一点上。
凌谦大叫着「不要恨我,哥哥」朝他扑过来;同时响起的,是熟悉的,有着凌涵独特的威严感、郑重地提醒——「不要忘记我们一起立下的誓言!」
誓言……
为什么要提起誓言?为什么?
凌卫痛苦地闭上眼睛,时光彷佛瞬间倒退,回到热气袅袅的浴室。
曾经多么温暖,一切都是热的。
热热的水,温暖的怀抱,连强硬的侵犯也带着令人融化的温度……
『我们的爱,是从身体到心灵的契合,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离间。』
在浴池里,身体淫靡地相连,忘情吐出的誓言。
那个时候,凌谦和凌涵,已经知道自己所拥抱的,是一个复制人了吗?
一个被军部逼迫致死的冤魂,为了得到决策力而制造的复制人,一个赤裸裸的权力心机的产物,如果换了是自己,绝对不会想接触这样的东西,更不用说做最亲密的事情。
可是,凌谦和凌涵这样的天之骄子却执拗地做了,为什么?
凌卫狠狠咬着牙,不许自己再往阴暗的方向想,但思维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他越用力勒紧缰绳,越让自己流出更多的血。
不能相信艾尔?洛森的话,但这男人讥讽的声音一遍遍在脑海回荡。
「想得到神奇的决策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你竭尽所能的接触。」
「以他们的条件,只要他们勾勾手指,会有数不尽的俊男美女供他们挑选,为什么他们却只愿意选择你?」
「你,是他们父亲为他们精心培养出来的,获取决策力的道具。」
不!
不是的!
停下!!
不要再回忆了。
不要回忆一幕幕的亲密画面,不想那些美好的回忆蒙上龌龊的灰尘。
一直以为,自己在一步步走向幸福。
虽然和弟弟们最开始的关系有些尴尬,第一次被强迫的时候还含羞忍辱,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心已经陷落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变化,只是渐渐的,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就觉得很安心,很满足。
去任何地方,总是有他们陪伴,嘴上说烦人也好,说讨厌也好,其实有他们陪伴,内心隐隐地快乐着。
不知不觉中,慢慢滑向幸福的深渊。
就这样,渐渐沉迷,享受背德的快乐。
也不是没想过,俊美圆滑的凌谦,成熟稳重的凌涵,是自己所见过最优秀的年轻精英,他这个哥哥,并没有资格这样拥有他们。
也曾经感到奇怪,这样才华横溢又有着显赫家世,条件好到无法挑剔的人,为什么会看中自己呢?
难道,真如艾尔?洛森所说,是为了决策力?
为了得到所谓的决策力,所以才尽量制造身体上的接触?
所以才……抱自己?
苍凉的冷风从胸膛刮过,凌卫五指扣紧雪白的床单,心痛如绞。
不是的!
不是的!
他和他们在一起时,是那么的满足,那么的幸福。
他曾经以为自己毕业后就要离开凌家,去孤零零寻找自己的人生,是凌谦和凌涵强硬地留下了他,是他们用无可比拟的坚韧绳索阻止了他离开的脚步。
他们一起训练,一起为镇帝特殊考试努力,一起登上凌卫号,一起踏上星光灿烂的征途。
在瓶形战役,他们跳入诡异莫测的磁场,发誓同生共死。
在受到敌人围攻,军舰即将被炸成碎片时,他们忘乎所以地亲吻道别。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难道这一切,只是因为决策力?!
凌谦,凌涵,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知道我是复制人,明明知道卫霆不是我的父亲,明明知道我的噩梦有其原因,却三番四次的误导我,把我当傻瓜一样耍。
凌涵一直强调要彼此信任,我深以为然地努力学习着,遵守着。
我信任你们。
我一直,很努力的信任你们。
可是,你们却……
不知哪里伸来的指尖,挑起凌卫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露出充满麻木的悲伤的脸。
接触到男人显得格外危险的眼神,凌卫才赫然惊觉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他对艾尔?洛森用手指挑自己下巴这种轻佻的动作感到愤怒,狠狠把脸甩到一边。
「心情很不好,对吧?」
凌卫充满厌恶地扫了眼前的少将一眼。
所有的痛苦,都是他不怀好意地带来的,即使孪生子真的欺骗了自己,但艾尔?洛森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出自他极为自私的目的。
想落井下石吗?
想看自己沮丧,痛哭,甚至崩溃的丑态?
不!就算是复制人,就算是被人骗得团团转的笨蛋,也不意味着我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要给你践踏!
就算……连凌谦和凌涵,我在世界上最信任最亲近的两个人,也让我失望。
让我痛苦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如果你是想来继续挑拨我和凌家的关系的,奉劝你不必浪费心机。」凌卫沙哑着嗓子,冷冷地说,「还是说,你有更轰动的秘密要对我揭露?奜1凡電孒 書我看,除了复制人,欺骗这些阴险可耻的内幕,你也没有什么别的杀手鐧了。」
「杀手鐧吗?不好意思,你不值得我费这样的精力。区区一个复制人,没有任何人权的人形产物,用对待物品的态度来对待你,才是适当的。」
即使凌卫处于极度的心理痛苦中,也被艾尔傲慢的态度激怒了。
「你……呜!」
反击的话只说了一个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涌来,把凌卫掀翻在床上。
醒来后就滴水未进,重伤未曾痊愈的身体,根本无法和精力充沛,体能占据优势的少将抗衡。被摔得头晕脑胀的凌卫听见「嗤」的一声轻响,胸膛一阵凉意掠过。
睡衣前襟被左右撕开,几颗透明胶质钮扣迸跳着落到床单上。
「艾尔?洛森!你想干什么?」凌卫奋力坐起来,但立即又被男人用大掌压了回去,动作不算粗暴,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但是力度惊人,不容反抗。
两手被压到头顶上方,被一只手铐扣住右手腕,绕过床头结实的栏杆,再用另一只手铐扣住左手腕。
失去两手的自由,被铐在固定处的恐惧,一下子扼住了凌卫的心脏。
和凌谦凌涵初期的交往是带有强迫性的,他下意识地察觉到其中的邪恶和危险。
「用手铐对付手无寸铁的囚犯,这就是你的方式吗?洛森家的尊严都被你丢光了。」不能在敌人面前露出怯意,凌卫大声质问。
「和复制人有什么尊严可讲,你见过一个人对一个花瓶,或者一把椅子讲尊严的吗?」
艾尔?洛森冷冷地用言语攻击蹂躏凌卫的心灵,一边剥下凌卫身上的衣物。
把手里的碎布丢在床边的地板上。
空气贴上肌肤的感觉让人不自禁打个寒颤。
身体裸露在敌对的男人面前,凌卫脸上露出忍受耻辱又极度不甘的表情。
「卑鄙!」
「感到羞耻吗?大可不必,复制人是不需要羞耻之心的。不仅仅是羞耻心,例如愤怒、伤感、快乐、痛苦之类的情绪,也不必有。就算很可悲的有了这些情绪,也不会有人理会,就像不会有人理会一个杯子的喜怒哀愁。」
说着残忍的话,艾尔?洛森的动作却相当轻柔。
指尖从凌卫倔强悲愤的脸,滑落到毫无血色的双唇。凌卫猛然张嘴,想把抚摸自己嘴角的可恶指头咬断,但艾尔?洛森早有所防备地躲过去了。
他并没有对凌卫的反抗感到恼火。
也许就像他说的,在他心里凌卫只是一件不应该拥有思想的物品,所以,也不必对物品的不识抬举作出任何反应。
指尖沿着下巴的优美起伏,落到喉结上,一直往下,停在锁骨上打转。
「卫霆,我从不知道,你的身体会这么美。」艾尔?洛森低声喃喃,「我梦想过很多次,在梦里,我似乎看见了你的全部。可是,现实中的你,比我梦里见到的还美。」
「艾尔?洛森,你还是一个军人吗?竟然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别碰我!住手!」
以凌卫温和谦虚的性格,对外人鲜有如此破口大骂的时候,可是,不管他怎么痛骂,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却始终充耳不闻。
反而往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曝露在空气中的乳珠。
凌卫倒抽一口凉气,身体正被弟弟之外的人肆意玩弄的惊惶闯进心田,严重冲击这位年轻军官的精神。
呼吸变得急促紊乱。
「感觉,还可以吗?」
「混帐!叫你住手!下流之徒!」凌卫沙哑地低吼。
「并不是在问你的意见。」说这句话的时候,艾尔?洛森的眼神和语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温柔变成极端的冰冷。
下一刻,他的表情又变回了刚才喃喃自语时的迷恋,低声说,「我不想吓到你,卫霆。不过,我这样的抚摸,你应该是喜欢的吧?记得,你挺享受和我接吻的。」
唇角勾起柔和俊逸的微笑。
够了!
凌卫被拷的双手把床头栏杆拽得吱吱作响。
说什么他的身体里藏着两个人的意识,其实精神分裂的人是眼前这个洛森家的神经病才对吧!
再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把凌谦和凌涵的话放在心上,对于艾尔?洛森,弟弟们三番四次的叮嘱务必小心。
不,现在不是想起他们的时候……
凌卫的心脏传来绞痛的感觉。
真没用,明明被骗了,心里还是对那两个混小子恋恋不忘,不管遇上什么,下意识就和他们联系起来。
「乳头很敏感。」
不知道艾尔?洛森这句话是对自己,还是对体内那个混蛋万分的卫霆意识说的,反正都一样,让凌卫感到彻头彻脑的羞辱。
让人痛恨的是,因为过度紧张,乳头不理会凌卫大脑中焦躁的命令,在男人指尖的摆弄下,精致娇嫩地充血挺立起来了。
「和我接吻,好吗?」
「滚开!」
「我知道你会喜欢。」
就着仍在用指腹摩挲乳尖的亲密动作,艾尔?洛森英俊的脸在视野中扩大,在凌卫把脸别到一边前,另一只手适时地捏住下巴,不许他做出任何逃避。
炙热的唇,紧紧地贴了上来。
「呜!」
唇瓣相接触的地方,被羞辱心侵蚀般的发烫,控制下颚的手结实有力,巧妙地掐下,传来的瞬间剧痛让凌卫反射性地打开咬紧的牙关。
感到男人软中带硬的舌头,强悍地扫过牙床和口腔内侧,凌卫眼眶屈辱地发热。
怎么可以?
只和凌谦凌涵做的事,居然被这个男人蛮横地插进一脚……
我不是无知无觉的物品。
就算是复制人,也还是有感觉的呀!
心底的呐喊,被深深的吻堵在喉咙里。
艾尔?洛森近乎沉醉地吻着,浓烈,深情。
是的,没错,这是他最心爱的卫霆的味道,不管过了多少年,他依然认得。
柔软的唇,清清淡淡的香甜,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肌肤,那是无可比拟的软腻触感。
「卫霆……我真的,很想你。」
男人低沉的思念钻进耳里,对正在和屈辱感,羞耻心激烈作战的凌卫而言,不啻于又一记重击。
理智上多抗拒都好,但熟悉情爱的身体自有主张,乳头的充血挺立,亲吻带来的酥麻快感,都无法彻底无视。年轻男人要完全压抑身体的本能,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任务。
内心悲哀地咒骂着,充满罪恶感的甘美感却徐徐泛起,被急速流动的血液推向接近下腰的位置。
「你,一定也很想我吧。」
别痴人说梦了!
凌卫用倔强的眼神瞪着强吻自己的男人,作为回答。
接吻的姿态下,两人的眼睛离得很近,一旦对视,就有一种深深看进对方灵魂的错觉。
复杂的情绪在艾尔?洛森的啡色眼眸中燃烧,像巨型军舰在漆黑太空中爆发瞬间的无声火焰,狂意绽放,足以吞噬日月星辰。
凌卫和这双拥有惊人能量的眸子强撑对峙,宁死也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身体的真实反应。
肺部缺乏空气而发热、发痛,极力想控制的,但身体的颤抖渐渐无法隐藏。
羞耻的甜美感彷佛波浪连绵不绝地拍打理智,隐隐约约中,凌卫再次重温某种诡异感,有什么正试图覆盖他的思维,就像在一张图画上覆盖另一层画,凌乱感和头疼蹑步靠近。
这不是我!
他忽然意识到。
这是曾经发生过的身体失控的前兆。
如果在从前,他会对此感到迷惘,以为是自己噩梦的后遗症,头疼发作,但是现在,他已经很清楚,这是身体里,那个艾尔所爱的意识,被艾尔的亲近吸引,正要破茧而出。
体内原本就汹涌的热流和快感,轰然爆发,像冲垮堤坝的洪水一样肆虐。
更多……
想要更多!
身体狂热地追逐欲望,唇角早就因为热吻而滴淌银丝一样淫靡的津液,现在竟忍不住微微张开,欢迎似的迎接艾尔?洛森的侵入。
下一秒,凌卫用最后一分理智,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头上。
剧痛传来,顿时清醒了点。
不可以!
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另一个人的想法。
这不是我。
凌卫闭上眼睛,强硬地扞卫自己的心灵。
你不是我,你没有权力决定把我的身体交给谁,你没有权力擅自用我的身体和别的男人亲热。
卫霆已经死了二十年。
我是凌卫。
我爱的人,虽然是两只欺骗我,让我痛苦的小混蛋,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要背叛他们,和另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做这种亲密的事!
滚开!
我不是你的傀儡!
凌卫在心里大吼,再次毫不留情地咬着自己的舌尖,让刺痛持续。
只有刺痛才可以稍微驱赶可恶的快感,他不可以投降。
不可以让那两个可恶的小骗子,失去他们的哥哥。
就算……其实他们不在意什么哥哥,就算他们……只是为了决策力,才像小狗一样地缠人。
凌卫做着激烈的心灵斗争时,艾尔?洛森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一边是长得犹如一个世纪,却还是意犹未尽的深吻,另一边,带着薄茧的略微粗糙的手掌在肌肤上摩挲,像带着微小的电流,在每一寸肌肤留下火花。
最后,停留在平坦结实的下腹部。
只要再往下一点,就可以触摸他期待了二十年,至今仍撩拨他强壮心脏的神秘禁忌之地。
「不……住手!」察觉他有触碰那个地方的打算,凌卫骇然开口。
和卫霆毫无二致的声音,让艾尔?洛森情不自禁地扫了他一眼。
怎么可以……这么诱人……
秀挺颀长的身体在他掌下微微颤栗,像一朵坚强艳丽,却又脆弱不堪的花,足以唤起任何男人侵犯和蹂躏的邪恶因子。
想占有。
想狠狠地进入,抽插,占用,让身下的人忘情呻吟,哭泣着达到高潮。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他也渴望和心爱的人灵肉合一,共享最绮丽最淫靡的天堂。
这一刻,他等得太久,太久。
从抚摸这身体的那一秒开始,胯下就热得发疼了。
血脉贲张。
每一个细胞都呐喊着释放本能。
对凌涵的承诺?笑话,将军家族之间真的可能存在道义和诚信吗?
假如米娜说的是真的,自己对凌卫做的一切,卫霆的意识也可以感觉到,那么,卫霆应该不反对和自己做爱吧。
他一直在等待,苦苦的等待,只想和卫霆做。
和卫霆做……
「想和你做。」艾尔?洛森的嗓子有些干涸,沙哑之下染上一层无法压抑的渴望,「和我做吧,卫霆。」
覆在凌卫下腹的手,带着深意,缓缓下移。
凌卫恐惧地睁大双眼。
「不要!拿开你的手!啊——!」
刚才衣裤都已经被剥下了,因为体力不够,光裸修长的大腿也没有多少抵抗力,简直是被男人轻而易举地分开了。
个人最私密的地方暴露在啡色眼眸的凝视下,凌卫因为极度的羞辱而差点晕死过去。
不可以晕倒。
假如被那个卫霆控制了身体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
凌卫再一次咬在舌尖上,非常用力,血腥味在口腔弥漫。
「该死!谁允许你这样做的?!」发现凌卫嘴角逸出鲜血,艾尔?洛森一怔之下,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欲望全消。
继而勃然大怒。
伸手过去,用力掐开凌卫的牙关。
手扬在半空,差点就要甩下去,在视线接触到那张和卫霆一模一样的,流露着倔强的脸时猛然停住了。
艾尔?洛森心里一沉,扬起的手放了下来。
为了防止凌卫再次咬伤自己,他在床单撕下一道布条,勒住凌卫的嘴,在后脑紧紧打个结,让他牙关无法合上。
丢下被捆起来的凌卫,他沉着脸转身走出了房间。
走出囚禁凌卫的房间,艾尔?洛森把门重新锁上。
当门锁传来嘀地一声轻响,表示房门已经关紧后,浑身的力气彷佛瞬间被抽走了。
始终保持着强大气势的少将,像无力倾倒的高山,脊背靠着房门缓缓滑落,坐倒在地底深处这条无人经过的静谧走廊上。
自责是最沉重的冰块,压在他的心上。
刚才……
自己是疯了吗?
太没有自控力了。
被男性的本能驱使,一心只想着释放胯下的叫嚣,想占有那具令人血脉贲张的身体,想发泄和野兽没有差别的雄性欲望。
混蛋!
艾尔?洛森,你想过卫霆没有?
卫霆,是曾经被男人们强暴过的啊!
在凌卫身上进行强暴,卫霆的意识是否会受到同样的伤害,是否会激发卫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你想过没有?!
而你,却只想着自己的欲望。
艾尔?洛森瞪视着对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心里一阵发凉。
刚才,差点就真的做了。
那迷人的触感,甜美的津液,还有那双倔强的,闪烁不屈光芒的眼睛,都是最极致的诱惑,引发他最内在的冲动。
如果不是凌卫咬破了舌尖,如果不是看见凌卫嘴角的鲜血……
后果不堪设想。
艾尔?洛森对自己的失控极为不屑。
这样的事情,不可以再发生了。
卫霆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卑鄙无耻的强暴。
再饥渴也好,再期待也好,都不可以,再发生!
凌卫仰躺在床上,短促喘息中,袒露的胸膛剧烈起伏。
脑子里一片凌乱。
那个男人忽然一声不响地走了,但是,也可能在任何时候回来。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秒。
凌卫的身体蓦然一颤,内心像冰水和熔岩搅拌在一起,不管是愤怒的热,还是惊恐的冷,都一样令人痛苦。
明明是联邦的军人,却被人当成物品一样对待,双手拷起来锁在床头,嘴被布条勒捆着,这该死的处境……
嘀!
门锁打开的声音,让凌卫绷紧的身体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可束缚的手铐阻拦了他的动作。
他努力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跳入视野的身影让他紧张万分。
果然,那个下流的恶魔回来了。
衣服被剥掉,无遮无掩地绑在床上,随着长军靴敲打地板的响声好整以暇地靠近,自己赤裸的丑态也完全落入对方眼底。
凌卫心脏悲愤激烈地霍霍跳动,但惊恐的猜想随之而来。
这人不会……还想继续刚才下流卑鄙的事吗?
想起被男人分开大腿,带着野兽的气息审视自己胯下那一幕,凌卫浑身僵硬。
「我们继续吧。」解开把牙关勒到几乎麻痹的布条。
凌卫黑宝石般的瞳仁骤然收缩。
果然!
「你……」知道大骂无济于事,但是,情绪激动之下,也无法平静地说话,「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只要我觉得有意义就可以了。」
「别碰我!」
「一个复制人,有资格说这种话吗?」艾尔?洛森用贵族似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冷笑着问。
在走廊短时间的冷静后,重新回到房间的少将,态度比先前更为冷漠凌厉。
彷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他掏出两个准备好的皮具脚铐,套在凌卫的脚踝上,分别绑在床脚上。
凌卫的姿势顿时变得更为难堪。
被脚铐捆绑,连双腿都无法合拢了,神秘的花丛和匍匐其中,驯服漂亮的性器,都一览无遗。
挣扎、愤怒、还有强烈的羞耻感,指挥官浑身的肌肤被激起一层淫靡的粉红。
「一开始就和你说过,有个人意识的复制人,其实是瑕疵品。如果你没有个人意识的话,现在就不会感到羞耻和痛苦了。」
「混蛋……」
「不过,虽然是复制人,但是你的身体,确实很完美。」
「啊!」
灼热的掌心,忽然握住被强行打开的两腿之间的脆弱器官。
凌卫猝不及防地发出惊叫。
「侵犯你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不过,如果你听话,也许可以考虑暂时放过你。」轻描淡写的,彷佛谈论天气一样的口气。
同时做出的动作,却是毫不留情地用手玩弄着别人的身体。
「放心,我不会提太过分的条件,其实这一切早就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力。我只是要求你遵照联邦法律规定,把我当成你的主人看待,遵守我的命令,配合我的想法。还有,不许再做出任何自残的行为。否则……」
艾尔?洛森顿了顿。
这个看起来随时能做出最邪恶的事的恶棍,眼中射出让凌卫浑身打个寒颤的无情视线。
「……我会让你知道违逆我的后果。」
「你不是我的主人!奴隶制早就取消了,那一段放弃公民权力的视频,也不是在我的意志下发表的!」
「这么说,你更希望被我抱喽?」
「…………」
「那好,如你所愿。」男人把手插入凌卫光裸的臀部和床单之间,做出要稍稍抬起的动作。
「住手!」
「人制造出来的物品,总应该被尽量地使用,才不浪费。我知道你和你那两个弟弟那些淫乱的事,所以,别在我面前装贞洁了。」
托起臀部,指尖压进两丘的裂缝。
美妙的触感让艾尔?洛森内心轻颤,这是世界上最诱人身体,如果插进去的话,一定温热柔软,会紧紧包裹着他的硕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甩掉脑子里的绮念,不动声色地继续施压。
「被凌谦和凌涵做过很多次了吧,估计不用前戏,也不需要润滑,就可以很轻松地接纳我的东西。」
抚摸入口敏感的褶皱,修长的手指彷佛随时可能插入。
可是,和凌谦凌涵饱含爱意,甚至彼此争宠,讨好的激烈不同。
艾尔?洛森给人的感觉,却是极端的冰冷,令人恐惧,像一个研究者在摆弄人体模型的私处,只是为了完成一道试验课题。
凌卫不知道,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恰恰是因为艾尔?洛森正在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欲望,用无比的毅力做出毫不动情的姿态。
「不!不要!」
「听说复制人也会有性高潮,是真的吗?」
两只充满威胁力的手,在下身前方和后方肆无忌惮地翻弄起来。
色情地从根部到顶端揉搓过去。
毛骨悚然的快感击打在腰椎,凌卫感到什么在体内快崩坏了。
「呜!住……住手!…………我答应你!」凌卫激烈地脱口而出。
侵犯的动作一下子停止了。
房间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难堪到极点的喘息声。
「答应听我的话吗?」艾尔?洛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满意凌卫的沉默,他挑起凌卫的下巴,用啡色眼眸近距离地盯着他。
「最后一次机会,再挑战我的耐心,你会后悔的。」
极有震慑力的目光,让人觉得他说到做到。
「是的,我答应,」凌卫不得不开口回答,「听你的话。」
心里翻腾着激烈的悲绝。
居然要向这个人渣屈服……
可是,必须如此,至少眼下必须如此。说什么也不能容忍被这个男人抱。
这种事,怎么可能和凌谦凌涵以外的人做?完全不可想像。
虽然,不知道在凌谦和凌涵眼里,和自己上床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们觉得,为了得到重要的东西,和别人做这种身体上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可是,自己不是这样的人。
自己一直都是,把上床这种事,看得很认真的。看成,只能和那两个人做的事。
根本无法接受和其他人。
那是宁死也不能忍受的事。
「承认自己是复制人?」
「我……」
「既然打算放弃了,那就痛快点。我的耐性被你消耗得差不多了。」
才没有打算放弃!
现在只是因为处于劣势,暂时撤退而已。
「我……承认。」
「以后不再作出任何自残的行为,听见了吗?」
「听见了。」
「从今天开始,凌卫这个名字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和你有关系的是卫霆,你唯一的身份,就是卫霆的复制人。」
「……明白。」
「对我的一言一行都必须顺从,如果我要亲吻或者抚摸你,要听话配合。」
发现凌卫眼睛霍然睁大,流露出不甘,艾尔?洛森冷笑着加了一句,「你两个弟弟没有教过你吗?反抗越大,越能激发男人的侵犯欲。如果你真的很想被我抱,就试着违抗我好了。我会让你知道后果的。」
听见这些,凌卫抿紧了毫无血色的薄唇。
他现在根本没有和艾尔?洛森对抗的本钱,就算反抗,也只会落到被拷起来,被捆起来的处境,最后还是任人鱼肉。
况且,确实,和凌谦凌涵相处的经验,已经让他明白反抗越大,侵犯越激烈的道理。
看到凌卫没有出言反驳,艾尔?洛森终于把他的脚铐和手铐取下。
手脚得到解放,凌卫伸手去拉离自己最近的布料遮掩身体,艾尔?洛森一把按住他。
「在我面前,你要保持赤裸。」
凌卫脑子里猛然空白了一下。
不敢相信地看着艾尔?洛森。
这个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极为深沉的少将,向他缓缓勾起一缕邪恶的笑容,「你已经承认自己是复制人了,不是吗?」
「……」
「你见过哪个复制人是穿着衣服的?你们这种人造品,从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赤裸。」
「……」
「是光着身子被我强暴,还是光着身子让我看,你自己挑吧。」
第十九章
浩瀚幽黑的太空中,一艘潜行舰彷佛一条有着深色鳞片的鱼,无声无息地飞行。
顾名思义,潜行舰,本来就是刻意设计为执行潜匿任务的军舰,因此体型比那些震慑敌人的攻击型军舰要小得多,在一望无际的太空中,它就像一粒沙一样,毫不引人注意。
尤其是当它进入潜匿状态后,连能量振波也会大幅削弱。
这个时候,如果没有针对性的探测,恐怕连军事级别的星际雷达都难以察觉它的存在。
当然,这样的舰艇在联邦数量并不太多。
要达到潜匿条件,在设计上存在很高难度,所需要的材料也非一般军舰可比,每一艘潜行舰都造价高昂,也导致联邦军部对于潜行舰的使用非常谨慎。
所以,假如有军部高官此刻发现这艘静静游弋在太空的潜行艇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这不但是一艘潜行舰,而且是一艘星云级潜行舰!潜行舰中的王者——虽然外形大小和普通的潜行舰看起来差不多,却拥有目前最优越的性能。
而且,假如军部对此惊讶,而进行调查的话,将发现让他们更为震惊的事实。
军部控制下的星云级潜行舰,全部乖乖地停留在各自的基地,也就是说,这一艘极为昂贵,技术严格保密,绝对不可能由私人制造出来的军舰,竟然完全不在编制内!
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和能力,在联邦的星域内作出如此默默无声而令人震惊的事?
「不过小事一件罢了。」星云级潜行舰内,面容俊美的指挥官坐在办公桌前,对着屏幕中的下属无所谓地一笑。
相对于他的不在意,正和他通话的那一位下属军官,却严肃地绷紧着脸上久历风霜的线条,低沉地说,「长官,请不要掉以轻心。女王提议联邦最高法院考虑废除《联邦公民自由人权法》第两百三十条,这个行为,已经很明白是在为凌家说话了。那么,也就是说,王族和凌家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这样一来,修罗家和王族的同盟关系,很有必要重新考虑。」
「我现在不想理会这些无聊的事。」
「长官?」
「早就知道王族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以他们尴尬的处境,抛弃信义地挣扎求存也情有可原,我不觉得需要怪罪他们什么。再说,我和那对王族母子之间也没什么货真价实的战友之情,只要他们别坏我的事,就让他们苟延残喘好了。」
这艘星云级潜行舰的拥有者,佩堂?修罗,年纪轻轻就官居准将高位的世家子风度翩翩地微笑着,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显然,在屏幕中和他对话的这个男人,是绝不会泄露他们秘密的人。
「总之,我还是建议您,小心王族。」这个名叫尤里的男人,谨慎地提醒着。
他在遥远的星域的另一头,透过视频看着自己高深莫测的上司,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
众所周知,三大将军家族的继承人基本上已经默定,凌家那个通过了特殊模拟考试的凌涵,洛森家忽然冒出来的艾尔,还有修罗家的佩堂。
这三位会是军部未来最高权力的继承者,因此,大家对三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都倾注了很大的关注。
这一段日子以来,可以说,凌涵和艾尔的名声远远超越了佩堂。
作为凌卫号上的军部特派军官,凌卫打胜的每一场仗都有凌涵的一份功劳,凌涵在军部的节节高升几乎是肯定的了。
艾尔?洛森做后勤支援,多少也有点功劳。
但令艾尔?洛森名声鹊起的,却是最近闹得全联邦沸沸扬扬的凌卫归属事件,成为凌卫的监护人,这直接把艾尔?洛森送上了相当瞩目的地位。
而与此同时,佩堂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改往日作风,行事颇为低调。
在凌涵和艾尔?洛森逼人不能直视的光芒下,修罗家的继承人,似乎快被人遗忘了。
不过,尤里觉得,这应该只是无知者的错觉罢了。
据他所知,修罗将军正逐渐把手上的权力放给这位独生子。这一次,修罗将军甚至把耗费了庞大的家族力量,好不容易才暗中制造出来,一直藏匿着的星云级潜行舰交给佩堂准将使用。
看来,这位在将军世家中比较默默无名的修罗家的少爷,离绽放光芒的时候不远了。
「长官,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一向做事很沉稳的尤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某种奇怪的感觉,而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不立即公布科林的身世,对吗?」
尤里有些惊讶。
这位少爷居然没有经过一秒思考,就随意揭破了他想问的问题。
继而,他感到一丝欣慰。
将军的独生子,果然不可小觑,这样资质的年轻人,一定会成大器。
「现在,我们已经几乎可以肯定,科林和女王殿下有某种血缘关系。更进一步说,他就是女王的私生子。」尤里说,「您可以想像这个消息一旦公布出去,将引起多大的震动吗?非^凡帝国至少不会再让科林指挥任何一队帝国军了,甚至会杀死科林,如此一来,帝国最厉害的指挥官就毁了。联邦王族这边,也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女王会身败名裂。」
「嗯,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那您为什么不……」
「因为秘密必须仍然是秘密,才会值钱。」
佩堂的回答,引发了尤里的深思。
「秘密就像一颗炸弹,公开之后用处就不大了。尤里,如果是你,你是宁愿拥有一颗没有使用过,随时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炸弹,还是拥有一地爆炸后的碎渣呢?重火力武器应该在适当的地方使用,最好用在敌群,或者稠密的居民区,最好可以一次炸死上万人,但是,如果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乱丢,那纯粹是浪费。」佩堂唇角微微扬起,可能是因为用了一个觉得还不错的比喻,笑容甚至带着一丝天真的得意。
但是,尤里却深深受到他眸子里的漫不经心的震慑。
那并不是年轻人的不懂世事。
而是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就算看着世界毁灭在面前,也能谈笑风生的漫不经心。
「我还要向你继续解释下去吗?尤里。我有点困了。」佩堂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不,长官,我是您的下属。您完全不必向我解释任何东西。」尤里赶紧说,「您刚才的吩咐,我会一一照办。另外,还有最后一个消息,是刚刚得到的。」
「什么消息?」
「凌承云的妻子再次入院了。因为是将军家的夫人,医院方面非常小心,严格保密病情,我们目前还调查不到她住院的具体原因。不过,这位凌夫人的身体一向虚弱,这是众所周知的,前不久,她刚刚接受了一场移植手术,正处于康复期。」
「嗯,知道了。」
看见佩堂挥手做了示意,尤里敬了一个礼,「晚安,长官。」
视频通话就此挂断。
佩堂却没有起身离开座位。
脸上的微笑缓缓消失了,他露出一种琢磨的表情,把手肘撑在桌上,五指托着下巴。对面的屏幕上已经没有了通话对象的身影,银白色的屏幕里,隐隐倒映着这位将军继承人的面容。
脸庞线条分明,俊美而冷漠,可是,却藏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
佩堂皱了皱眉,一直充斥心内的厌恶感淡淡弥漫,他甚至对屏幕中自己的脸也感到一丝讨厌,那反射过来的,金属般没有活力的冰冷色调,已不再是小叶喜欢的那个昔日少年。
不过,那又如何呢?
不管喜欢与否,精致也好,优美也好,热情也好,动人也好……其实这世界的本质,不过是如窗外无边无际的太空,那样冰冷无情罢了。
这样污浊的世界,也许,本来就不适合小叶生存。
小叶短暂的一生纯如白纸。
只有最后,那个令他直到现在也常常流着冷汗,惊醒过来的眼神……
佩堂?修罗刹住记忆,眼眸骤然猛上一层寒霜。
他按捺下纷乱的思绪,用发凉的指尖在控制台上按了几个按钮,很快,一行「通讯成功建立」的提示出现,屏幕又亮起来了。
出现的,是修罗夫人端庄华美的身影。
「我的孩子,没想到会接到你的通讯信号。最近你都没有回家,消息也不给妈妈一个,让妈妈很担心呀。」在露台上落寞地仰望星空,正思念着儿子的母亲,忽然接到儿子的视频通话,说不出的高兴。
「抱歉,妈妈,最近太忙了。」
「你现在在哪里?据我所知,你这一阵都不在军部大楼。」
「因为涉及机密任务,不能告诉您我现在的方位。」
「是这样吗?」
「是的。」佩堂脸上带着安抚的俊逸笑容,「对了,妈妈,想拜托您一件事。」
修罗夫人无奈而宠溺地瞪他一眼。
「如果不是需要帮忙,我想你也不会露面。」她叹了一口气,但实际上,却颇为感兴趣地问,「帮什么忙?」
「凌夫人又病倒住院了,这个消息妈妈知道吗?」
「是吗?我并没有听见消息。」
「我这边一直有关注凌家的状况,消息比妈妈收到快一点。我想,是否可以请妈妈去探望一下凌夫人?我记得妈妈从前常常去凌家喝下午茶,和凌夫人交情不错。」
修罗夫人眼神灼灼地打量儿子,缓缓地说,「佩堂,亲生母子之间说话不需要兜圈子,我更不想看见你变得像你爸爸那样,总是神神秘秘的有事瞒着我。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不管你想做什么,妈妈永远都只会站在你这一边,明白吗?」
佩堂脸上轻松的表情,因为母亲如此直接真挚的一番话而消退了。
他思忖片刻,沉声说,「妈妈,我请您去做的这件事,也许会让您,感到非常为难和尴尬……」
◇ ◆ ◇
凌夫人挨在病床上,透过医院的窗户,用一种异常沉静的目光看着圣玛登星的太阳在天边露出一丝轮廓。
那一丝轮廓带着奇诡的力量,在它周围形成半弧形的浅玫瑰色天空,映照在凌夫人乌黑的眸底。
她的长髪柔柔地垂在枕上,散开如一袭漆黑瀑布。
凌卫小时候在她怀里睡着,小手总会紧紧握着她一簇长髪,彷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妈妈不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悄悄离开自己。
还记得,凌卫也曾经因为自己被幼稚园的小朋友讥笑不是妈妈亲生的孩子,而眼泪汪汪地跑回家,一头栽进自己的怀里,用黑色的小脑袋蹭着自己,哭着说,「妈妈,为什么我不是妈妈亲生的?我的眼睛,还有头发,和妈妈爸爸都是一个颜色的呀!」
那孩子,从一丁点大,长成了强壮英俊的军官,甚至成为了联邦著名的指挥官。
可是,谁能想到呢?
她竟从不知道在这孩子身上,藏着这么多可怕的秘密。
将军的家庭看起来光辉耀眼,其实有不为人知的难处,儿子们十岁就被送往军校进行训练,假期少得可怜,毕业之后成为正式军人,更是难得有一家团聚的时候。
是不是就因为聚少离多,所以她才如此迟钝?
是不是,就因为这样,她成了家里唯一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晕倒前听到的那些对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二十年前,军部把卫霆迫害致死,为了得到灵族的决策力,军部用卫霆的DNA制造复制人,我就是其中分配给凌家的一个!」
「哥哥,我爱你……」
「哥哥,不要忘记我们一起立下的誓言!」
世界骤然在眼前颠覆。
她不知道哪一把匕首扎得更痛一点,是那一句我爱你,那一句誓言,还是凌卫竟然是复制人的震撼。
她只知道,自己是天底下最失败,最无用的妈妈。
原来,凌谦和凌涵一直执拗地黏在凌卫身边,另有原因,而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想当然的兄弟之情?
原来,自己视若己出的长子,不是什么烈士遗孤,是人工方法制造的复制人?而且,听起来,应该还是军部出于某种目的,才制造出来的复制人。
付出心血养育了二十年,用母亲的心爱了二十年的孩子,这一切,难道——只是军部一个计划?!
凌夫人抓紧雪白床单,十指颤抖。
眼泪夺眶而下。
这是她苏醒过来后第一次流泪。
她被送到医院时就已经醒了,但凌谦和凌涵焦急憔悴,自责不已的脸让她在张口之际,拼命忍下了所有的质问和泪水。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近日已经遭受了许多折磨,她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被问及晕倒的原因时,凌夫人也只是回答,「到厨房做一碗热面想给凌谦吃的,也许是自己太逞强了,要亲自捧上楼,结果走了一下楼梯就觉得脑袋发晕。」
孪生子的脸色都显示,他们并不相信凌夫人完全没有听见那段通话,不过心虚的儿子们,更不敢主动提起这件事。整个晚上他们都陪伴在母亲的病床旁,一刻也没有入眠,快凌晨的时候,连续几个似乎非常重要的通讯,才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
临走前严密地嘱咐了医生一番。
「啊,夫人,原来您已经醒了?」病房的门打开,探进护士俏丽的脸。看见凌夫人脸上似乎有泪痕,她立即变得惊慌起来,「是哪里不舒服吗?我这为您叫医生过来。」
「不用叫医生。我只是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受到光线刺激,会不自觉地流眼泪而已。」
对方是上等将军夫人,护士可没有和她争辩的权力,既然说了不用叫医生,只能将信将疑地走进来,把经过严格消毒的柔软棉巾小心地递给凌夫人擦拭眼泪。
面前的贵妇人柔弱美丽,虽然气质温和,可是,想起她显赫的身份,就令人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这可是光芒万丈,联邦第一大英雄,凌卫指挥官的妈妈呀!
不知道刚才,她是不是在为凌卫指挥官而哭呢?说起来,凌卫指挥官当着全联邦的面,宣布要受艾尔少将的监护,一定让这位夫人非常伤心吧?
有传言说,凌卫指挥官之所以离开凌家,是因为在凌家身为养子身份而受到虐待……可是,看凌夫人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会虐待养子的女人呀……
糟糕!光顾着胡思乱想,居然忘记了主管交代的事。
「夫人,我进来是想告诉您,在您睡下的这段时间里,凌将军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了。将军很担心您的状况,他说,如果您身体允许的话,他希望可以和您进行视频通话。」
「嗯,请帮我接通吧。」凌夫人轻轻点了点头。
远在常胜星的丈夫已经好一阵没露面了,自从凌卫他……想起养子,凌夫人一阵心痛。
疑惑、悲哀、被欺骗的无奈的,同时涌上心头。
假如那晚听到的是真的,那么,他一定早就知情了吧。
为凌夫人调出半空屏幕,接通视频通话后,对上等将军发自内心感到敬畏的护士立即自觉地离开了
凌承云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屏幕上,穿着威严的将军装,肩上将星闪闪,身形依然高大,可是,眉目间却有着淡淡的倦意。
「我很快就会到你身边陪你,放心吧。」凌承云用外人难以想像的温柔声说,「我已经从军部大楼出发了,过了跃马星后,还有两个短途跳跃就能到达圣玛登星。抱歉,出了这么多事,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我这段日子却没能好好陪你……」
「凌卫,真的,是复制人?」
凌承云有些惊讶,温柔的妻子很少打断自己的话。
不过,即使是打断,她的语气依然轻柔。当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凌夫人的眼眸仍如往昔那样干净,只是,现在美丽的眼眸深处,多了一分凌承云不忍触睹的期待。
在他的沉默中,凌夫人像在梦里一样,低声问,「我们的孩子,我从小养大的孩子。你……从把他带到我身边的那一天开始,就知道他是一个复制人?他说,是有人被军部迫害致死,为了得到什么能力,军部才提取DNA,制造了一批复制人,这是真的吗?就好像……领取种子一样,把被害者的人工生命,带回自己的家里……是这样吗?云,你告诉我,请不要再隐瞒我了。」
听着妻子的追问,凌承云一脸近乎麻木的苦涩。
经过二十年,再厚的纸,到今天再也包不住这把火了。
是的,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不管你多希望,这个秘密可以一辈子不见天日,不管你为了隐瞒付出多大代价。
这世界上,他最不想伤害的,就是这个善良单纯的女人。
凌承云矗立在三维影像仪前,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等我……到了医院,亲自和你解释,好吗?我会把你想知道的答案,都一一告诉你。」
低沉温和中,带着一丝悲哀的语调,让凌夫人的心肠蓦然一软。
她知道自己被最亲的人隐瞒了,她有权知道真相,而这种权力却被自己的亲人所剥夺。理所当然,她感到愤怒、伤心、失望,这些情绪不忍心发泄到儿子们身上,他们只是不熟悉这世界规则,还在学步的孩子,作为母亲,她下意识地在心里为孩子们辩护。可是和她生活了二十多年,许诺过会一辈子彼此信任、坦诚的丈夫,凭什么这样对她?
只是……
看着屏幕里那张疲惫的脸,凌夫人难以说出让对方难受的话。
丈夫已经不再年轻,为了军部的事日夜劳累,细心的话,会发现他那曾经满头乌黑的头发里,已经藏着银丝了。
这个拥有令人恐惧的权力的男人,同时也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她爱着他,相信他,也相信他同样爱着自己。男人太有能力就常常炫耀于女人,尤其是军部的高级将领,很大一部分会在外面纵情享乐,那些生活优越的夫人们表面光鲜,其实各有各的苦水。
只有凌承云,忠贞和爱妻之名在军部内人人皆知。
她不想让他难受,即使他做错了。
她不忍心。
「好,」凌夫人点了点头,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等你回来。」
丈夫带给她的感觉毕竟是温暖的,就算经历了那霹雳一般的事,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就会生出事情会好转的隐隐期待。
关闭视频,凌夫人轻轻闭上眼睛。
虽然有些疲倦,可是,心里却安稳多了。云,正在回来的路上。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惊动了她,她睁开眼,向房门方向望去,正好瞧见刚才那名年轻护士的身影,脸上带着仰慕和谨慎,「夫人,您的一位朋友来探望您,请问您是否想见她呢?当然,如果您想休息,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是哪一位呢?」凌夫人好奇地问。
估计是一位身份不低的朋友。
凌夫人知道圣玛登医院的保卫措施,自己这个特殊的病人更是让医院临时增加了多重警卫,如果是普通人来探访的话,也许还没跨进这栋医疗楼就被打发回去了。有时候,真不喜欢凌涵这种酷似他父亲风格的作风,总是想把当妈妈的封闭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
「是修罗将军夫人。」
既是凌夫人的朋友,又有相应的社会地位,两位夫人常有来往,所以警卫们很识趣地没有阻拦,而是直接请护士向凌夫人通报。
「快请她进来。」不管心里正纠结于多痛苦的家事,凌夫人也不可能没礼貌地把另一位上等将军的夫人拒绝于门外。
仪态优雅的修罗夫人进入病房,走到床头,微微弯腰,向病床上的凌夫人轻轻亲了一下脸颊。
「好点了吗?」
「好多了。玛莎,请坐在我身边吧。」
凌夫人注意到她眼里透着疲倦,即使是经过精心修饰的妆容,可仔细看的话,仍能观察到眼皮微微浮肿。现在还是清晨,假如玛莎?修罗是从家里赶到圣玛登星的话,那她至少在子夜前就已经登上宇宙快舰了。
让对方牺牲睡眠,分秒必争地赶来探望,凌夫人明白自己和修罗夫人之间的交情,还未到如此深厚的地步。
「佩堂……那孩子还好吧?」凌夫人沉吟了片刻后问。
她知道修罗夫人前一阵为了儿子的事,情绪相当低落。每个将军家庭都有不能对外人诉说的苦恼,风光背后的愁难,估计也只有同样也嫁给将军为妻的女人能够彼此理解一二了。
「佩堂现在懂事多了。」修罗夫人淡淡地说了一句,稍停片刻后,露出一个苦涩而复杂的强笑,叹了一口气说,「像我们这种女人,物质上的福是享之不尽的,金钱上没有任何问题,所以能够让我们痛苦和叹气的,大概也就只有孩子和丈夫了吧。」
这一句顿时说中凌夫人心事。
凌夫人不由也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是的,你说得不错。」
修罗夫人同情地看了凌夫人一眼,闲话家常般的劝解,「我也明白你的感受。这些天的新闻,那些讨厌的记者,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凌卫的事。我想起从前到你家,遇上凌卫放假回来看你,那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没想到,他会公开宣布投身洛森家族。不过……我觉得凌卫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孩子,他这样做,也许有别的原因……」她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凌夫人正抬起头,用一种令人心悸的震惊眼神盯着她。
一阵可怕的死寂。
「难道……难道说,连你也早就知道了?」凌夫人颤抖着苍白的双唇问,「我那孩子的……凌卫,他的来历,你也是早就知道了,对吗?」
「你是指……」
「他是一个复制人!你们都知道,是吗?」凌夫人激动地把让自己心肠寸断的事实说出来。
尖锐的质问声钻进耳里,修罗夫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来。
她以为凌夫人对复制人的事一无所知,还在踌躇怎样不露痕迹地说出事情原委比较好。
没想到,凌夫人竟然已经知道了。
那也好……
事实虽然摆在眼前,无人可以改变,纸始终包不住火,可是从心底来说,修罗夫人并不想自己成为那个击碎凌夫人的梦想,把她从幸福生活的幻想中狠狠拽出来丢下云端的那个人。
看来,有人比她早一步充当了这不光彩的角色。
修罗夫人抚摸着凌夫人的肩膀,「你冷静一下,不要激动。」
「怎么可能不激动?那是我养育了二十年的孩子,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还是说这件事全军部都知道,我是唯一的那个傻瓜?到底里面有什么阴谋?不管是什么阴谋,也不应该用这种手段,把自己的家庭牵扯进去呀。我……一直以来,都当他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不想在另一位将军夫人面前流泪,可是心脏一阵阵作痛,眼泪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凌夫人的愤慨,显然激起了修罗夫人的回忆。
原本正在安慰病人的她,脸颊刷地苍白,情绪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平静了。
「不,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和你一样,我也被当成傻瓜了。二十年前的事,我也一直被隐瞒着。还记得佩堂过去休学一年的事吗?当时我伤心得快崩溃了,你总是问我出了什么事,但是,我根本无法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因为……因为一切都是我们的丈夫,还有我们的公公造下的孽。」修罗夫人的声音和刚才比起来,变得低沉了,「就是因为佩堂出事,我才开始苦苦追查,要找出我的丈夫到底在瞒着我什么。所以,我才比你早一点知道了卫霆这个人的存在。」
凌夫人无缘由地浑身一颤。
卫霆。
又是这个名字。
这个陌生的名字,到底和凌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它像一只匍匐暗处多时的猛兽,似乎随时会摧毁自己幸福的家庭?
这个叫卫霆的,到底是什么人?!
「卫霆是二十年前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我的秘密调查中,发现这个人非常厉害,曾经出色的完成过很多军部特遣任务。因为他的能力很强,在军队的声望越来越高,后来,卫霆被军部的高层,也就是我们的公公们,当年的三位将军,视为对军部的威胁。所以,他们找了一个藉口把卫霆秘密逮捕加以审讯,大概是想逼迫他承认一些并不存在的罪名,好栽赃陷害吧。结果,卫霆拒不招供,最后在受审过程中被残害致死。」
二十年前的往事,在修罗夫人口中说来低缓平淡。
但是,掩饰不住其中令人齿冷的血腥味。
人性的丑恶如同极地寒流,浸入骨髓,让闻者硬生生打个冷颤。
凌夫人睁大乌黑的眼睛,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嫁给凌承云多年,她隐隐约约知道军部里有黑暗的一面,可是,隐隐约约知道,和直接倾听一个具体事例不同。这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感觉,有灵魂的人,而且被害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能力太强吗?!
修罗夫人继续说着她的调查发现,「据说,我只能说是据说,因为说实话,对这些,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的证据,只能根据查到蛛丝马迹,有的甚至只是一些风言风语。我们的丈夫都太强大了,他们掩盖的事实,谁可以轻易翻出来呢?总之,我得到的消息是,当时的军部,认为卫霆很可能拥有一种强大的能力,这种能力对于战争有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
「是决策力?」凌夫人忽然想起偷听到的孪生子和凌卫的那段通话,脱口而出。
修罗夫人略顿了一下。
她很惊讶,凌夫人竟然连决策力这个字眼都知道了,显然已经深知内情,是谁告诉她的呢?这位柔弱,极端相信家人的夫人,可不像会私下调查的人。
而且这种军部绝密也不是想查就查得出来的。
连修罗夫人本人,调查了这么多年,也只是查出了大概的轮廓,知道了当年在内部审问科里发生的一些事,其中还有不少是以妻子的敏感,凭藉着对丈夫某些反常行为的了解而推测出来的。直到昨晚,佩堂和她通话,把事情彻底揭开,她才第一次真正的明白什么是决策力。
「卫霆被害死后,军部感到懊悔,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卫霆身上的决策力。为了弥补这个错误,复制人计划出台了,军部提取卫霆的DNA,制造复制人。凌家、修罗、洛森,三家都得到了一个卫霆复制人的坯胎,各自培养,看看谁能得到拥有决策力的新一代效忠者。这就是军部在二十年前定下的计划。」
修罗夫人口口声声说着军部,其实她和凌夫人心里都明白,所谓的军部,指的就是当年的三位上等将军,也就是她们丈夫的亲生父亲。
「凌家的复制人,变成了凌卫,被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也许是这些复制人中最幸福的一个吧。至于我们修罗家的那个,登把他关在培养舱里,藏在我们住处的地下室里,被佩堂发现了。佩堂他……喜欢那个复制人。」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但修罗夫人提起这件事,声音仍然微微颤抖。
凌夫人心脏骤然一跳。
她忽然想起凌谦,冲向凌卫的视频显影方向,不顾一切的叫着「我爱你!」
他跪在地毯上,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仰头痛嚎。
那根本,不再是她那个桀骜不羁,游戏人生的凌谦。
「佩堂和……那个复制人……」凌夫人喉咙发酸,声音变得艰涩,她勉强问了半句,觉得难以问下去,逃避似的换了一个不那么沉重的方向,「他有名字吗?那个复制人?」
「登怎么可能有心思给一个复制人起名字?所谓的复制人,你大概也知道吧,不能算人类,他们只是外表长得像人,法律也说明了他们不拥有任何人权……」
修罗夫人的话,让凌夫人生出一股想反驳的冲动。
「怎么可以说不是人类呢?他们也有感情,也是会说会笑的。如果不把他们当人,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凌夫人忍不住开口,不管怎样,实在无法把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凌卫,和没有人权的人造生物打上等号。
「但是如果把他们当成人看待的话,那取走他们的器官去做手术又算什么呢?你最近的手术就是从复制人身上取器官吧,这就等于活生生杀死……」修罗夫人瞥见凌夫人顿时变得极为难看的脸色,立即停了下来,低声说,「抱歉,我不应该这样说。」
「你说的也是事实。」
修罗夫人坐在床边,给了凌夫人一个温暖的拥抱,愧疚地说,「我并不想让你难过。我今天赶过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受够了欺骗,我们这些做妻子的,辛辛苦苦维持家庭,却遭到自己丈夫的背叛和利用。我们的丈夫,是在作孽呀,联邦法律规定,复制人是不允许苏醒的,但是他们为了决策力,却让卫霆的复制人苏醒了,最后,让我们的亲生孩子付出痛苦的代价。」
她停了片刻,眼中闪着怨恨的可怕光芒。
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登。」
凌夫人感到一股慑人的寒意,惊疑不安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的,可是,修罗将军也许也是有苦衷的,你也说了,当年的事情,做主的是他们的父亲……」
「做主的是他们的父亲,但是,他们自己也是事件的帮凶。你知道卫霆在审讯中遇到了什么吗?除了意料之中的拷打,还有轮暴!」修罗夫人盯着凌夫人的眼睛,像要看散她脆弱的魂魄,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对卫霆实施了强暴,全部!每一个人!包括登,也包括你的丈夫凌承云。那个人,在极端的羞辱和滔天的仇恨中死去!」
凌夫人四肢冰冷。
她完全僵住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怨恨。可是,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却只顾着权力,用复制人技术,让死去的人重生,让那个卫霆有机会报复我们。报复在我们的儿子身上!」
修罗夫人说得越来越快,彷佛冰冷的子弹密集打在心脏上,绝望、无情、凄厉。
「这是报应,你懂吗?军部害死了那个人,我的丈夫对那个人作出可怕的事,所以那个复制人报复修罗家。他让佩堂爱上他,甚至差点为了他丢掉性命。开始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佩堂会对一个复制人痴迷到这种程度,佩堂是多聪明听话的孩子,可自从他遇上那个复制人后,简直就是中了邪。最后,我总算明白了,这是诅咒,是卫霆临死前对修罗家的诅咒!是我的公公,还有我的丈夫,是他们作的孽,却报应在我的孩子身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孩子?!」修罗夫人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爆发出来。
她伏在凌夫人娇弱的肩上,泪水从脸上流下,沾湿凌夫人的病人服。
「我恨登!我永远不会原谅他!是他,是他作的孽,害了我的孩子……」
凌夫人僵硬地任由她伏在自己肩上。
修罗夫人在痛哭,而凌夫人,觉得那哭声也来自自己。
她瞪视着前方雪白的墙壁,那是病房悬空屏幕出现的方向,不久前,她还朝着这个方向看见了丈夫从远程传递过来的笑脸,可是,现在那里是空的。
一片空白。
云,他强暴了那个人。
在军部秘密逮捕,审讯、逼供、拷打……毫无怜悯和道德的轮暴!
不,这不是她的云。
她的云,即使有时候处理公务时铁面无私,即使有时候为了军部公务就忘了家庭,可是,他是一个好人。
他不会不顾廉耻的,残忍血腥的,和那些军部的畜生一起,对一个无辜的囚犯进行轮暴。
去轮暴一个遭到拷打,没有反抗之力的男人,那是多无耻的凌辱!多卑鄙,多残酷的人,才能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
而且……
而且复制人,不是和本体一模一样吗?那么,凌卫的长相和那个人应该也是一样。
云……他怎么能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凌卫?
他怎么能云淡风轻地对着那一张脸,那张脸在被他凌辱时,应该痛苦地扭曲吧?那和凌卫一样的唇里,在二十年前,有曾经向他吐出过奄奄一息的哀求吗?
他不会对自己当年做过的事感到恶心吗?
他怎么能在凌卫叫他做爸爸时,理所当然,毫无愧色地颔首回应?
凌夫人僵硬的彷佛失去知觉的身躯,发出一阵碎裂似的剧颤。
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她忽然发现,原来她并不认识自己的丈夫。
她泥雕木塑般的坐在床上,甚至连修罗夫人甚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圣玛登星的太阳已经从地平线完全跳了出来,光芒万丈,普照大地,但这一间病房,却彷佛被永远封死在冰冷昏暗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再次敲响了房门。
这次出现在门外的,是负责凌夫人治疗小组的马菲尔医生。他觉得这个消息由他来通知凌夫人,会显得圣玛登医院对凌将军的尊重。
「夫人,我们接到通知,凌承云将军乘坐的飞船刚刚进入圣玛登星大气层,最多还有半个小时,您就可以见到您的丈夫了。」马菲尔医生带着一点欣慰的语气向她报告。
「叫他离开。」
「夫人?」马菲尔医生一愣。
「告诉我的丈夫,凌承云,我现在不想见他。」凌夫人的语气,是马菲尔医生闻所未闻的冷淡和坚定,「如果他对我,还有一点尊重的话,请他立即离开。并且,在我决定和他见面之前,不要再来打搅我。」
这是报应。
是卫霆那个男人对凌家的报应。
凌家害死了卫霆,逮捕、拷问、逼供、轮暴!
而她的丈夫,明明知道事实,明明作出令人发指的事,明明知道那个人和凌家的仇怨,却堂而皇之地把那个人的复制人带入她的家,让她付出所有的爱和心血去抚养。
让她的凌谦和凌涵,受到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折磨。
云,这是你,作下的孽!
惩罚军部第七部《绝望禁室》上下完
后记
唉,可以说什么呢?顶锅盖,那个,爆部数了,还爆了字数,这次连后记都不敢写太长……挠头……
凌卫的身世之谜,现在恐怕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人也知道了。整个惩罚军服系列的大脉络终于展开,人物个性和目标也逐渐现形,只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目的和行事准则吧。
善良的人在现实面前受到了严重冲击,不过,这也是成长的契机。哥哥是不会被打倒的,因为他虽然是复制人,但他是在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复制人呀!
懂得爱的小孩,就算栽跟斗也会勇敢站起来,因为恶势力也许能猖狂一时,但正面的力量才绵长久远,厚积薄发。
祝愿我亲爱的读者们,也像哥哥和孪生子一样,即使遇到磨难,即使有遇到真正疼痛的时候,也能找到振作的力量,看到前方的光明,最终可以享受到属于自己的,飞扬的人生。
谢谢大家。
弄弄爱你们!
又爆了部数非常羞愧无助的肥猫弄
特典
家庭野餐
凌夫人对将军家庭的众多传统中,最腹诽的就是军校教育了。
凡是将军家的孩子,十岁后都要被带离父母身边,送到在另一个遥远星球的军校学习,这据说是为了让将军的后裔避免受到长辈的过度娇纵而养成任性恶劣的习性,以保证家族能产生年轻有为的后继者。
道理上虽说得过去,可是,只要想到孩子们年纪那么小就被丢到冰冷无情的军校训练,凌夫人柔软的心就常常暗中作疼。
因此,大概是为了弥补,每一次孩子们珍贵的假期里,她都精心为大家准备快乐的家庭聚会。
「妈妈,我等一下要出门。」凌谦旋风般地从后花园跑进来,在客厅丢下一句话。
头也不回地跑上楼梯。
「出门?可是,今天我们要出去野餐,妈妈还准备了烤……」
「才不要!每次回来都野餐露营,腻死了,我约了朋友去奇幻乐园!让凌涵那根木头陪妈妈野餐好了!」凌谦头也不回地跑上楼梯。
十二岁的男孩总有浑身使不完的冲劲,脚在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震响,身影一下子消失在二楼楼梯尽头。
凌夫人看着二儿子背影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
才去了军校两年,就像他们的爸爸一样不恋家了。啊,不应该抱怨,丈夫和贪玩的儿子可不一样,他在军部工作,是为了保卫联邦,才不得不暂时冷落家人。
「我不去野餐。」稚嫩,但却有着一种独特的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夫人转身,看见同样也是十二岁的三儿子凌涵,端正地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用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她,「妈妈,我今天要完成教官布置的功课,不能出门。」
「明天回来做不行吗?」
「明天有明天要做的事。」
这孩子,说起功课来,简直和丈夫谈及工作时神态一模一样,才小小年纪,哪里学到的老成呀?
不过,她一向是开明的母亲。
「好吧,你们就去做你们爱做的事好了,妈妈不勉强你们。真是任性的孩子……」凌夫人叹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幸亏还有凌卫,他是一定会答应去野餐的。本来帮你们准备的食物,现在全部归凌卫了,你们可不要嫉妒。」
凌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哥哥也回来吗?」
「他的假期比你们晚一天,星际班车不晚点的话,中午就应该到了吧。等他一到,妈妈就带他去美丽天然的山谷里野餐。你们呀,就知道虚拟游戏乐园和功课,一点也不明白大自然才是最可爱的。」
「哥哥也去野餐?」头顶上忽然传来声音。
凌谦的小脑袋在三楼走廊上探出来,正一脸惊喜地往下看。
不一会,他噔噔噔地从楼上连蹦带跳地下来,「妈妈,我也要去野餐!」
「你不去奇幻乐园了吗?」
「可是妈妈说大自然才最可爱啊。」
「不是说野餐腻死了吗?」
「野餐是腻死了,可我参与的目的是为了陪妈妈呀。」凌谦扑到沙发上,搂住凌夫人的脖子,大言不惭地大声宣告,「天伦之乐最重要!」
凌涵在一旁,沉着地发言,「妈妈,我也去野餐。」
「嗯?那功课怎么办?」
「教官还布置了一项野外作业,刚好可以利用野餐的机会做。合理地同时完成两件事,符合我学到的统筹时间学的应用。」凌涵的回答没有丝毫破绽。
一本正经的小脸,其实非常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不想去野餐的小家伙,忽然对野餐充满了难以解释的热情,凌谦更是跑进跑出帮妈妈准备野餐食物,凌涵则静静地坐在饭桌旁,把野餐地点的地图从通讯器里调了出来,认真考察了一遍。
然后,两人跑回自己的房间,换了适合在野外穿的,非常神气的野外套装。
门外的喇叭声一响,他们几乎同时从房间里跑下来。
管家打开门,出现的却不是他们期待的身影。
「咦?」
「爸爸?」
凌夫人也正从客厅赶过来,发现是丈夫回来了,惊喜地轻叫起来,「不是说今天没有空回来吗?」
「难得孩子们放假,我想,还是尽量赶回来吧。」凌承云走进门,「很巧,在嘉里星补充燃料时,发现凌卫待在星际航班中转站等待下一趟航班,我就把他顺便也带回来了。」
在凌承云高大的身影后,一个有着修长双腿的少年也跟着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型行李箱。
「妈妈,我回来了。」凌卫看见凌夫人就绽放了阳光般的笑容。
「哥哥!」凌谦跑上去,像猴子一样挂在凌卫身上。
弟弟的热情让凌卫有些适应不了,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
自从去军校读书后,和弟弟们的接触更少了,何况,这几年在镇帝军校,他越来越明白上等将军在联邦意味着什么,身上流着凌承云鲜血的这两个弟弟,将来会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重要人物。
如果以为自己是他们的长兄,就把自己和他们视为同一类人,和他们肆无忌惮地玩成一团,那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凌谦,不要赖在哥哥身上。哥哥刚刚到家,很累呢。」凌夫人说。
「不!我要哥哥抱。」
「这孩子真不听话,你已经十二岁了,以为自己还是三岁小孩子吗?」虽然骂着凌谦,但凌夫人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看见亲生儿子对养子这么亲热,心里隐隐的担心都不翼而飞。
看来怕孪生子会欺负并非亲生子的哥哥,至少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
凌夫人照顾远途归来的丈夫时,凌涵跑到被凌谦纠缠的哥哥身边,一脸老实,「哥哥,我帮你拿行李。」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不许我碰你的东西?担心我会弄坏你的行李?」凌涵彷佛被侮辱了似的沉下脸。
凌卫愣了愣。
他不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板起脸,也能给人带来压力。
兄弟们「亲热接触」的时候,另一边,军部有名的恩爱夫妻也在甜蜜地喁喁私语。
「食物都准备好了,有你爱吃的烤鹿肉。」
「不是说以为我不回来吗?」
「家庭野餐嘛,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准备你的一份。万一你赶回来了,那就正巧可以用上了。」
凌家快乐的野餐之行,就这样开始了。
野餐地点选择了风景优美的兰特山区,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山风清凉,绿草如茵。
凌家人选择了湖边的一片草地作为营地。
虽然兰特山区是著名的有钱人的野营区,安全一向有保证,但因为有妇女和孩子同行,凌家人还是安排了一些保全措施。
除了外围有卫兵在看不见的地方把守外,凌将军还领着三个儿子在营地周围插放了几个感测器。这样,一旦有大型野生动物或者身份不明者进入他们的营地范围,感测器就会发出警告。
「埋好之后,上面要覆盖一定厚度的泥土。为了掩饰,也为了避免产生误报。」凌将军藉着难得的机会,亲自教导孩子们。
看着孩子们把感测器埋在他指示的地方。
「你们都知道红灯是生物探测信号。那么,知道这个蓝灯的作用吗?」
「是热武器探测信号,爸爸。如果有人携带热武器靠近,我们就能发觉。」凌卫回答。
养父对他的态度一向还算温和,但是,也许是凌将军不苟言笑,天性威严的原因,凌卫在面对他时,既崇敬,又总有点像面对教官的紧张。
从树林里出来,凌夫人已经在草地上打开了临时餐桌,丰盛的食物摆了满桌。
「哇,好多吃的!」凌谦第一个跳上椅子,拿起一块香酥羊排汁液淋漓的大嚼,「嗯!好好吃!」
「凌谦,手还没有洗呢。刚刚才埋完探测器,瞧你一手都是泥。」
不等凌夫人把儿子从临时餐桌旁抓下来,那块羊排已经进了凌谦的肚子。凌谦举着沾了汁液的手,做个鬼脸,「妈妈,野餐都是脏脏的,爸爸说以后我们在战场上打仗,运气不好的话,也许还要吃生肉,喝泥水呢。」
「居然和孩子说这种可怕的话。」凌夫人埋怨地瞅了丈夫一眼。
凌承云笑了笑,把三个孩子都赶去洗手。
恬静的山谷、翡翠般的湖泊、软毯一样的绿草地、清凉的微风……还有临时餐桌,湖边的两张躺椅,坐在桌边的一家五口,构成一幅其乐融融的幸福家庭图片。
凌夫人准备得很细致。
食物方面,不但有熟食,还有腌制好的鲜嫩鹿肉片,放在烧烤架上一片片慢烤,在半熟时刷上凌夫人秘制的香汁,诱人的香味在山谷里飘荡。
贤淑的夫人亲自烤制,用美味又情意绵绵的烤鹿肉片慰劳辛苦工作的丈夫。她本来也想烤几块给孩子们,可是转头一看,两个小家伙比她还熟手,袖子卷到胳膊上,正围着另一个烤架忙得不亦乐乎,因为他们占据了烤架的左右,长子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站在旁边,偶尔帮忙递一下调料。
「哥哥,这是我烤的,」凌谦把一片烤肉送到凌卫嘴边,「乖,张口。」
这一幕相当有趣。
凌卫是十五岁的发育中的少年,虽然脸上犹带青涩,但身形已经挺高大了,和凌卫比起来,十二岁的凌谦整整矮了一截。
可是,凌谦却对凌卫用上彷佛对小孩子说话的诱哄的语气。
凌涵用了另一种方式。
他认真地烤了一片非常满意的鹿肉,用碟子摆放得很漂亮,旁边甚至配了两片哥兰香草的嫩叶片,端到凌卫面前,还摆上刀叉,然后用乌黑的眼睛盯着凌卫。
那是很明显的——如果你不吃,我会很生气——的眼神。
凌卫一边咀嚼非常美味的鹿肉片,一边忐忑不安。让两个弟弟纾尊降贵,满脸尘灰地烤肉片,而自己坐享其成,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心虚。
可是不吃又不行。
如果不吃凌谦那一片,也许凌谦会大哭大闹吧。而凌涵……一个小孩子能有那种令人不敢违抗的目光,真是不可思议……
「哥哥,你也烤给我吃吧。」让哥哥吃了七八分饱后,凌谦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啊?」
「难不成哥哥就只想着坐在这里等我们烤给你吃?不公平,我们又不是你的佣人。哥哥也要烤给我吃!」
本来已经很心虚了,被凌谦直接揭破,凌卫顿时非常狼狈,「我……我这就烤!」
手忙脚乱地开始烤肉片,刚刚烤熟了一片,他用夹子夹起来,正要给凌谦,忽然发现,递到眼前的空碟子——有两只!
凌谦和凌涵一人端着一个空碟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上的肉片。
「只有一片。」
「是我的!」凌谦大声宣告。
凌涵又开始运用他具有震慑力的眼神了,这次的眼神里说的是——不、许、偏、心。
每次和这两个弟弟相处,凌卫都有身处昂贵瓷器店的紧张感,好像很怕损伤到任何一件自己根本买不起的瓷器。
可是,这两个要命的小家伙,总是想尽办法让他左右为难,任何时候都能制造他的头疼。
没办法,凌卫只好小心翼翼地把那片可怜的烤肉一分为二,摆在两个空碟子里。
凌谦和凌涵立即埋头吃起来,小小的半片肉片,几乎塞不了这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的牙缝,很快他们又把空碟子端过来了。
凌夫人一边照顾丈夫,一边不时往这边瞄几眼,看见凌卫一副大哥哥模样地帮两个弟弟在烤肉,忍不住笑了。
凌卫认命地烤了一大盘鹿肉片,总算把两只贪吃的小猪喂饱了。
随着微风和谈笑,一顿丰盛香甜的午餐结束。凌家夫妇叮嘱了孩子们几句,手挽着手到湖边摆好的两张躺椅上小憩。
因为是家庭野餐,管家和佣人们都没有跟来。
孪生子正处于爱玩的年龄,自然不会做收拾餐桌之类的活,凌卫主动承担起善后的工作。把食物和碗碟收拾好后,他打算躺在草地上享受一下山谷自然清新的空气,这样优美的环境,很适合小睡。
可是,刚刚躺下,凌谦就从树林里像一条快乐的松毛犬一样跑了出来,摇他的肩膀,「哥哥,我们游泳吧。」
「游泳?不了,我想睡一个午觉。凌谦,你也不要游,这里是野外,不是家里的泳池。小孩子没有大人带着,下水可能会有危险。」
「可是,凌涵已经下水了呀。」
凌卫吓得猛然坐起来,视线投向湖泊那头。
果然,湖里正有一个年幼的身影在活力四射地扑腾,那是……自由式吗?
看起来凌涵泳技不错,不过,凌卫一颗心还是悬起来,小孩子溺水的新闻他偶尔也有耳闻,现在弟弟在湖里游泳,他怎么可能安心睡大觉?
「真是让人不放心的小孩子……」就算知道弟弟和自己的身份差别,可凌卫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身为长兄的责任,他站起来跑到湖边。
妈妈爸爸在躺椅上手握着手,舒服地睡着了。
凌卫不想因为这种事吵醒他们。
这种情况下,最简单,又安全的方法就是由他亲自看着两个弟弟。
「哥哥,你总算肯游泳了?」
「没办法,谁叫凌涵已经下水了。放心吧,哥哥会游泳,有哥哥在湖里接应,你们可以稍微玩一会,但是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游太远哦。」凌卫一边脱衣服,一定叮嘱。
没有注意到个头小小的凌谦,两只眼睛正瞪着脱下上衣的自己。
十五岁的少年身体正在抽长,肌肉覆盖在匀称的骨骼上,是稚嫩而充满朝气的美感。凌谦也许现在还不能领会什么叫性感诱人,但在他小小的心灵里,至少知道什么叫赏心悦目。
哥哥真漂亮。
哥哥的皮肤真好。
被这样的哥哥抱着,一定很舒服,很温暖。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凌谦匆匆忙忙把自己身上的野外服也脱下来,这方面男孩子比女孩子方便多了,尤其是上过军校的男孩子都不会扭捏,游泳的话,大大方方脱剩一条小内裤,就扑通一下跳进湖里。
凌家三个孩子都穿着内裤下水,湖边丢下三套衣服。
「把头仰起来,这样可以保持鼻子不要进水。双脚收回来,用力蹬水。」凌卫看着凌谦不太熟练的动作,很不放心,一边踩水,一边保持在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抱住凌谦的距离。
「是不是这样?哥哥。」
「对,坚持住。你游得比刚才好一点了。」
划水声忽然在左边响起。
原来凌涵发现他们下水,迅速向凌卫游了过来。
发现凌卫的视线转向正靠近的凌涵,凌谦脸色一变,故意用力喘了几口气,叫起来,「哥哥,我没力气了!」
凌卫吓了一跳,连忙把两手乱挥的凌谦抱住,这下,轮到靠过来的凌涵脸色一沉。
凌谦这个混蛋,明明上个月还在军校的游泳比赛里拿了第二名,居然在哥哥面前装可怜!
「哥哥,幸亏有你在,不然我恐怕就淹死了。」凌谦可怜兮兮地趴在凌卫赤裸的肩膀上,让凌卫踩水带着自己,瞄瞄凌涵,眼里透着得意。
「没那么严重,你刚才也游得不错。嗯?你不会是抽筋了吧?我还是立即带你上岸吧。」
「不是抽筋啦,我只是游得累了,想让哥哥拉我一下。」凌谦当然不愿意上岸,难得有机会趴在哥哥身上,而且,迟钝的哥哥似乎还没有察觉,他们现在动作很亲密呢。
哥哥的皮肤真滑,像有韧性的丝绸。
「休息够了吗?」凌卫终于觉得这个弟弟黏在身上,实在黏得太紧了,「如果还是累,就上岸歇歇吧。」
凌谦只好松开抱住凌卫脖子的双手,继续游起来。
「哥哥,不要离我太远哦。」凌谦在他右边游。
「放心,我会看着你的。」
在凌卫左边,凌涵也在划水,不紧不慢地跟着。
三兄弟一起,彼此看顾着,在沁人心脾的湖泊里畅游,穿过有着翡翠颜色的湖心,游向对岸。
来回游了三圈,才气喘吁吁地上岸。
在阳光柔和的照耀下,三兄弟左中右地各占一方,呈大字型无拘无束地仰躺在草地上。
凌夫人从小睡中,嘴角含着微笑缓缓醒来,发现自己原来在睡着后还一直握着丈夫的手,凌承云仍在闭着眼睛沉睡,静谧的山谷显然让这位将军也得到难得的放松。
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风偶尔拂过叶子的声音。
孩子们呢?凌夫人心猛地一跳,紧张地转头四望,在目光扫过草地上的三个早已呼呼大睡的儿子时放松下来。
呵,这三个小东西。
一定是到湖里玩去了。
累了就只穿着一条内裤,光着大半身子在草地上睡,一点也没想过会着凉。男孩子,总是这样顾前不顾后。
凌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到帐篷里抱了几张薄软毯,在每个儿子身上盖了一张。
剩下一张,轻轻盖在躺椅上的丈夫身上。
凝视着那张沉睡中仍不失刚毅,棱角分明的熟悉的脸,凌夫人心中幸福满溢,她悄悄地垂下头,在丈夫的脸上温柔一吻。
她爱这个男人。
她感激这个男人。
是他,让她成为了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妻子,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