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悠博士周年祭 马悠倩 嘉兴

马悠博士周年祭

去年今日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忙碌地处理着案头的工作。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有些轻微的震动,指示我有新的信息。

只有四个字:老马走了。

发信人是李旻果,她是我的朋友。她说的老马,是她的夫君马悠博士。

我当时想,老马经常外出,他出门是很平常的事,一般的出差不必告诉我吧?也许他要来北京办事情?老马在欧盟驻北京大使馆工作过,对北京非常熟悉,难道他有重要事情跟我谈?或者他去了别的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回复她时,还捎上个笑脸:老马去哪儿啦?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旻果回复说:天国。

我的第一反应是:旻果在跟我开玩笑,老马那么健康的人,天国距离他还十分遥远。可我又一想,旻果不至于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他们的恩爱,我是有切身体验的。

我立即拿起手边的电话,要问问旻果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话拨过去,是忙音;继续拨,还是忙音。拨老马的号码,不通。

这时,我有点慌了,便给熟悉他们的朋友打电话,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本子里找到他们“湄公山庄”的电话,铃声响了好一会,才有人拿起听筒,是位男士的声音,我急匆匆地说:我要跟旻果说话。对方告诉我:旻果在处理老马的后事……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喉咙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我忘记披上外衣,徐徐走到大楼外的消防梯上,遥望着南方,泪眼朦胧,任凭刺骨的寒气穿透我单薄的衣衫。

我与老马的相识,始于2000年的秋季。那时,老马受德国GTZ (GermanAssociation of TechnicalCooperation)的委派,负责实施由GTZ资助的“云南怒江北部生物多样性保护”项目。在昆明召开的项目启动会上,我见到了老马。应该说,初次见面,有种距离感,因为他不苟言笑,说话不紧不慢,但能感觉出他的专业知识功底、管理才能、工作条理性和处事态度,绝非等闲。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妻子——李旻果。他们走路时,总是手牵着手,非常恩爱。

老马的全名是JosefMargraf,中文名字叫“马悠”、“马优”。马悠在德国斯图加特著名的Hohenheim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就从事热带雨林的保护和恢复工作。按照西方人的习惯,我总叫他Josef,在正式场合叫Dr.Margraf,后来熟悉之后,加之他大我十多岁,我也会亲切地称呼他“老马”。

在以后的工作交往过程中,我们慢慢地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根据这个GTZ项目的分工,我负责植物部分的工作,动物部分由昆明动物所一位领导负责。由于我们对热带植物的共同爱好,每次见面总要聊一聊热带丛林、那里千奇百怪的花草树木,还有我的一些新发现。后来老马到北京工作,项目的有关事务由FrankFlasche博士接替,但是我们的交往依然很多。

有几件事情,我仍然记忆犹新。

2002年一天的下午,我在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办完事情后,应邀去他们的“湄公山庄”做客。湄公山庄是老马和旻果租用景洪澜沧江边山坡上一片橡胶林建设的家园,房屋工程还没有全部竣工,但是花园已经初具规模。说是花园,其实更像植物园。琳琅满目的热带植物,层次分明,让我兴奋不已,感觉自己进入了真正的热带雨林。我一边拍照,一边给老马讲述那些植物的名称、习性、分布和用途。老马不时地用笔在小本子上记录着,有时会提出一些问题。我那时正在做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研究工作,研究对象是天南星科的植物。在叶片巨大的野芋(Colocasiagigantea)面前,我仔细观察着那一字儿排开的白色花序,不断拍照。在它的基部,有一丛幼苗茁壮生长。出于科研工作的需要,我从背包中拿出一个袋子,顺手拔出一株幼苗装入袋中,打算拿回昆明的实验室进行研究。这时老马有点不乐意了,可是还算给我面子,“这样的动作不能让旻果看到”,同样的话在我耳边说了不下五次。还有一株天南星科植物(泉七,Steudneracolocassiaefolia),形态有点特殊,我想要掰一个小分枝。我还没把那个分枝放入袋中,老马急了,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不可以把植物带出这个园子啊!”。后面的结局可想而知,我没能把植物带出来,但是拍了上百张很有特色的植物照片。想起这件事,至今我还有点难为情。两个植物狂人在一起,虽然私人关系非常好,但都表现得很不大度。

2005年,应塔里木大学李志军教授的邀请,老马和我作为专家去新疆作生物多样性方面的学术报告。旻果及其长女林妲同往。我们在乌鲁木齐汇合后,继续乘飞机前往阿克苏,然后在南疆度过了难忘的两周时间。塔里木大学位于阿拉尔,校园很大,李教授安排我们住在学校的专家楼。当我们到达时,接待人员帮我们拿行李,但老马拎起他们的两个大行李箱就往房间走,显得强健有力。在二楼的乒乓球室,我带林妲打了一会乒乓球,老马在房间里认真准备他的报告。我们作的第一场报告,就在塔里木大学的学术报告厅。老马的报告中由于专业词汇比较多,学校的外语老师难以将老马的报告口译成中文,在报告会进行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外语老师面露难色,我只好上台充当临时翻译。

在李教授的带领下,我们乘车从阿拉尔出发,在阿克苏、阿图什、喀什、策勒、和田、民丰、轮台、库尔勒停留,还分别在阿克苏、喀什、库尔勒作了三场报告。老马和我的报告都是关于生物多样性保护方面的,但他更注重通过可持续利用生物资源来保护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列举了中国和其它国家的典型案例,向与会者深入浅出地介绍他的观点。在他的报告最后,有一张图,画的是一条巨龙,正准备腾飞。他介绍说:中国能够而且必将在世界生物多样性保护方面、在全球可持续发展方面,做出巨大的贡献!作为一个外国人,老马不仅热爱中国,而且对中国的未来寄予厚望,令人感动。

这一路上,我的腰椎病不断发难,有时疼痛难忍,老马总会很关切地询问,要不要休息,是否需要帮忙,他的体贴和关心让人心头一暖。在民丰县城,我们住宿的一个酒店,设施有点简陋,到午夜时分,他们一家三口入住的房间,由于电路陈旧而发生火灾,整个房间完全被浓烟笼罩,楼道里也充满了呛人的烟尘,幸亏老马及时发现,并采取了紧急措施,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第二天早晨结帐时,大家都要求酒店方赔偿,老马说,在这里开酒店不容易,告诉他们进行安全检修就行了。在穿越沙漠公路时,老马不停地赞叹:在沙漠腹地修出如此高质量的公路,真是个奇迹!

2007至2008年,我指导的美国留学生SelenaAhmed选择“云南传统茶园的多样性”作为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我考虑以西双版纳的古茶园为重点、兼顾滇东南和滇西南的古茶园及古茶树。去西双版纳开展工作,我首先想到请老马和旻果帮忙,因为他们在著名的普洱茶产地从事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神圣事业,这个闻名于世的普洱茶产地就是勐海县布朗山的“老班章”。我给老马发了个邮件,说明了意图。他很快回邮件表示欢迎和支持。老马和旻果一家都很热情,不仅为Selena提供食宿、交通的便利,而且毫无保留地与她分享他们的知识和观点,让她很快获得关于布朗山古茶园、文化多样性、传统管理方式等多方面的第一手资料。每次Selena去西双版纳,我会派一位懂英语和专业知识的人与她同去,有时是苏永革(我在昆明植物所的朋友),有时是杨春燕(我的一位博士生)。当他们从布朗山返回昆明时,总要告诉我:老马很忙碌,一家人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

2009年底,我作为学科带头人被引进到中央民族大学,举家迁往北京,但仍然会有老马的消息。没想到的是,那么健壮如牛的老马,居然……

我从网上搜寻去景洪的机票,从北京启程,最快也要到第二天傍晚才可以抵达。网购了机票,我再次陷入沉思。

一名外国友人,在国外有着骄人的学术头衔和很高的社会地位,却甘心前往异国他乡,深入边远地区从事森林保护的实践工作,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啊?

老马出生在德国慕尼黑附近的一个小镇,是贵族大公的后裔,父亲是纳粹,信奉天主教。他在18岁的时候为德国的环保领袖开车,慢慢树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老马与他同时代的一批有志青年,雄心勃勃,期望拯救德国的生态环境。他们做到了。在Universityof Hohenheim先后获得生态学硕士和热带农学博士学位后,便致力于生态和环境的保护事业。

老马创办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JosefMargraf科学出版公司,出版了包括一系列思想先进、颇具影响力的生态学领域书籍,例如我所熟悉的耶鲁大学MarkAshton教授的森林生态学著作。

老马在菲律宾的Leyte岛开展热带雨林再造的工作,一干就是20年,他的工作十分出色,得到了欧盟的最佳评估,成为生物多样性和雨林恢复模式的样板。老马在菲律宾创建的群落式雨林再造模式(Rain reforestation)非常成功,该模式后来成了菲律宾国家林业政策的一个组成部分,被编入菲律宾的林学教材。他本人被业界人士称为“雨林再造之父”,于1997年获菲律宾政府总统奖。

老马受德国政府的委派,于1997年底来到中国,担任中德政府间的GTZ项目“西双版纳热带雨林恢复和保护”专家组长,引入了当时中国学术界和政府部门还知之不多的生物多样性管理和保护理念,例如社区共管、公众参与、传统知识应用、非木材森林小产品NTFP采集等。

在欧盟驻中国大使馆工作期间,老马牵头设计了其有史以来金额最大的援华项目《中国-欧盟生物多样性项目》(TheEU-China Biodiversity Programme,ECBP)。期间,他与我进行过多次沟通,认为自然保护区以外的中国西部地区,拥有极其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但正遭受到很大的威胁,且保护条件十分有限,因此,这里的生物多样性保护计划需要得到优先支持。

再后来,老马与旻果共同成立了“天籽生物多样性发展中心”,这是一个面向热带雨林和生物多样性保护与恢复的民间组织。他们在勐海县布朗山乡老班章村把一片6平方公里的荒芜山地租赁下来,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种植一些需要保护的植物,包括滇南红厚壳(Calophyllumpolyanthum)、石斛(Dendrobiumnobile)等。他们还与当地村民合作,推动森林、土地和生物多样性(例如古茶园、传统作物品种)的可持续利用。

我醒来很早,在迷迷糊糊之中,我从家里出发,前往首都机场,再到昆明机场,最后抵达西双版纳机场,赶到老马家的湄公山庄时,已是夜间十点。

我长跪于老马清瘦的遗像前,不知道说什么好。唏嘘良久,我默默地对老马说:Josef, youpassed away so suddenly. You left two little daughters. They aretoo young to loss a father. What about your wife, Minguo? Whatabout your reforestation plan? You had a short life time, but youachieved a lot. You are a great guy. Take care, on your way to andin the Heaven. 也许还说了些别的,但是不再有记忆。

翌日(元月28日)上午,我护送着老马的灵柩,去他倾注了最后心血的布朗山,在那里安葬他的英灵。天空很蓝。下葬时分,一朵白云像一条巨龙,从天而降,直冲他的墓地而来,旻果一阵惊呼:是老马来了!她张开双手,等待老马的回归。当然,老马不会再出现在人们面前,他将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

旻果用当地的葬丧传统,以及西方的殡葬礼仪,将她的夫君安葬在鲜花丛中。我不知道老马是否接受这样的方式,但墓地上的那颗大栎树,是他生前十分喜爱的,在粗大的树干上,有老马亲手移植的一丛丛附生兰花,已经开花结果。

我的一年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了。想起老马的时候,感叹生命的短暂,感叹人生的无奈。

逝去的,并非从此消亡。

人的生命很短暂,人的一生中会有诸多的不如意,也会有很多的遗憾。但是,高尚的人通过他所做的事情延长了生命。如果一个人能给后人留下思索,能为社会带来价值,那么他的人生就是成功的。

你是成功者,老马!

龙春林   2011年1月26日

于北京中央民族大学民族植物学实验室


2005年5月,马悠博士考察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旁人工建植的沙拐枣、梭梭群落(龙春林摄)



马悠博士周年祭 马悠倩 嘉兴
2005年5月,马悠博士、旻果和琳妲在南疆轮台胡杨林保护区(龙春林摄)



2010年1月28日,旻果、琳妲等为马悠博士的新坟铺上鲜花(龙春林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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