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亭记》,是明散文家归有光作的一篇记叙散文。归有光(1507-1571),字熙甫,崑山(今属江苏)人。深于经术,尤长古文。初举进士不第;退居嘉定之安亭江上,读书谈道,世称震川先生。行年六十,嘉靖年间始成进士,官至南京太仆寺丞。他为文上尊史记,下及唐宋诸家,反对王世贞“文必秦汉”的主张,称王世贞等人是“妄庸巨子”。他的散文朴素明快,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受到当时人的推崇,著有《震川集》,后人称赞其散文为“明文第一”。
沧浪亭,是苏州市的四大名园之一,因园中有沧浪亭而得名。沧浪亭名园,原为五代吴越广陵王钱元璙的花园,后归于宋诗人苏舜钦,苏舜钦于园内始建沧浪亭,并作了《沧浪亭记》。宋南渡以后,该园为抗金名将韩世忠所居住,所以该园又称韩园。后来,由于有些和尚居住该园,所以该园又名大云庵,沧浪亭由此日益荒废。到了明代,文瑛和尚居大云庵,他在荒废的遗址上重新修复了苏舜钦沧浪亭的原貌,大云庵又变成了沧浪亭。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就是应文瑛和尚之请为重新修复沧浪亭写的记文。
苏舜钦,字子美,他是一位热心国事,抱有强烈的济世理想的人才,是个颇有君子气节的人物,在宋人中可为秀然杰出。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记载:苏舜钦以《汉书》佐酒,每晚居然能饮一斗,可见其豪放性格。在京城为官时,多次言众人之不敢言,对朝政提出严厉批评,甚至上书直谏当时的仁宗皇帝,对他的私生活说三道四,自己的老丈人杜衍虽贵为宋相,看不怪的地方他也毫不客气的提意见。但是他却无端地受到“除名勒停”的打击,苏舜钦“除名”后,多次向亲朋好友揭露政敌的卑鄙手段,表白自己所遭受的不白之冤,也说明他并不是出处自如。在封建社会,官员受到贬斥和受到“除名勒停”,二者是有很大差别的。虽然苏舜钦做出寄意山水的姿态,但他的心中是有所期待的,并非一味沉沦下去。
同是一处景点的《沧浪亭记》,北宋的苏舜钦已经写过了,归有光再写《沧浪亭记》是有难度的,善写风景诗的苏舜钦写的是沧浪亭优美的风景;归有光不能这样写,他避开了这种写景抒情的方法,写出了新意。
归有光把重新修复沧浪亭一事放到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中来写,并由讲这一景点的变化,而推及“古今之变,朝市改易”,进而联想到在登上姑苏台遥望太湖及附近四湖,环顾群山的感受。在这里周先王古公亶父的儿子太伯和虞仲,在这里开疆拓土,在这里春秋时吴国吴王阖闾和夫差父子两代在这里达到全盛而后走向衰落。吴国大臣伍子胥,越国大臣文种和范蠡都先后在此经营过,其后钱鏐在五代十国那个割据的年代创建了吴越国,也曾国富兵强,其后代骄奢淫逸,宫台楼阁极一时之盛,这些历史人物在这块土地上孜孜以求的东西,都有如过眼烟云,渐无影踪了,而苏舜钦这样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所建造的沧浪亭却能够得到文瑛和尚如此钦重,可见得读书人之名垂千载,靠的并不是文治武功,而是道德文章。历史风云变幻,苏舜钦的沧浪亭能长留天地间,毁而得以重建,至今仍在,受到人们的瞻仰,是因为不变的是那积淀的文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那是我们民族的根,它植根在中华这片沃土上,是谁也毁不了的。
一座普通的沧浪亭,有着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蕴,这就是文瑛和尚为什么要修复这座亭子的原因。这也是归有光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的立意所在。
这篇散文语言朴素、简洁,而又明畅自然,能于平淡质朴中见深意。句式整齐而又参差,语气连贯而又曲折,波澜起伏,富有魅力。在议论部分,还动用了设问、设答的手段,使转折处的“急弯”,变得流畅起来。“庵与予何为哉”?一句设问,引出了后边的议论,颇有欧阳修散文俯仰沉吟的风格。
附录《沧浪亭记》 作者:归有光
浮图[1]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2]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3]有国时,广陵王[4]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祐[5],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6],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7],望五湖[8]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9]、虞仲之所建,阖闾[10]、夫差之所争,子胥[11]、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12]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震川先生集》
注释
[1]浮图:僧人。
[2]苏子美:苏舜钦,字子美,祖籍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人,后移居开封。宋景祐元年(1034)进士,官至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因故除名,隐居苏州,建沧浪亭。今集中有《沧浪亭记》。
[3]吴越:五代十国之一,钱镠所建立,占有今浙江及江苏西南部、福建东北部地区。传五主。
[4]广陵王:钱元璙,字德辉,钱镠子。曾为苏州刺史。元瓘时进检校太师中书令。后封广陵郡王。
[5]孙承祐:钱塘人。吴越主钱俶纳其姊为妃,因擢处要职,曾为中吴军节度使。后随钱俶归宋。
[6]淮海纳士:指吴越国主钱俶献其地于宋。
[7]姑苏之台:姑苏台,在今苏州城西南。据传是春秋末期由吴王阖闾、夫差两代君主所建,工程浩大。越灭吴,被焚毁。
[8]五湖:这里指太湖。
[9]太伯:周先祖太王长子,相传太王欲传位给季历,他和弟弟仲雍避居江南,开发吴地,为吴国的始祖。太伯卒,无子,弟仲雍立。虞仲:即仲雍。
[10]阖闾:一作阖庐,即姬光。他派专诸刺杀吴王璙,代立为王,屡败楚兵,曾攻入楚都郡。后为越王勾践战败。夫差:吴王阖闾之子。继位后,誓报父仇。在夫椒大败越兵,后又被越王勾践所攻灭。
[11]子胥:伍员,字子胥。吴国大臣。种:文种,越国大夫。蠡:范蠡,越国大夫,他们都是春秋末吴越争霸的主要人物。
[12]澌(sī)然:灭尽的样子。
译文
文瑛和尚居住在大云庵,那里四面环水,从前是苏子美建造沧浪亭的地方。文瑛曾多次请我写篇《沧浪亭记》,说:“过去苏子美的《沧浪亭记》,是写亭子的胜景,您就记述我修复这个亭子的缘由吧。”
我说:从前吴越建国时,广陵王镇守吴中,曾在内城的西南修建了一个园子,他的外戚孙承佑,也在它的旁边修了园子。到吴越被宋国灭亡时,这个园子还没有荒废。最初苏子美在园中造了沧浪亭,后来人们又在沧浪亭的遗址上修建了大云庵,住进了和尚。这是从沧浪亭到大云庵的演变过程。大云庵至今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了。文瑛寻访亭子的遗迹,又在废墟上按原来的样子修复了沧浪亭。这是从大云庵到沧浪亭的演变过程。
历史在变迁,朝代在改易。我曾经登上姑苏台,远眺浩渺的五湖,苍翠的群山,那太伯、虞仲建立的国家,阖闾、夫差争夺的对象,子胥、文种、范蠡筹划的事业,如今都已消失殆尽了,大云庵和沧浪亭的兴废,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如此,钱镠趁天下动乱,窃据权位,占有吴越,国富兵强,传了四代,他的子孙亲戚,也借着权势大肆挥霍,广建宫馆园囿,盛极一时,而子美的沧浪亭,却被和尚如此钦重。可见士人要想垂名千载,不与吴越一起迅速消失,是有原因的。
文瑛好读书,爱做诗,常与我们郊游,我们称他为沧浪僧。
《沧浪亭记》 作者:苏舜钦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1] ,始僦[2]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1]
一日过[3] 郡学[4] ,东顾草树郁然,崇阜[5] 广水,不类乎城中。并[6]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13],三向皆水也。杠[7]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8]有国,近戚孙承右[9] 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10] ,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11],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12] 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注释
沧浪亭,在今江苏苏州城南三元坊附近,原为五代时吴越国广陵王钱元璙的花园。五代末此处为吴军节度使孙承祐的别墅。北宋庆历年间为诗人苏舜钦购得,在园内建沧浪亭,后以亭名为园名。后代人在它的遗址上修建了大云庵。本文作者用朴素简洁的语言,自然流畅的笔调,记述了沧浪亭演变的始末。
[1]吴中:今江苏省,大致相当于春秋时吴国地方
[2]租赁
[3]过:拜访
[4]郡学:苏州府学宫,旧址在今苏州市南,沧浪亭就在其东面,郡国的最高学府。
[5]崇阜:高山
[6]并(bàng):通“傍”
[7]杠:独木桥
[8]钱氏:指吴越王钱镠
[9]孙承祐:吴越王钱俶的小舅子,任节度使,镇守苏州,在苏州大建园亭
[10]北碕:北边曲岸上
[11]冲旷:冲淡旷远,这里既指沧浪亭的空旷辽阔的环境,也兼指淡泊旷适的心境
[12]闵:同“悯”,悲悯。
译文
我因获罪而被贬为庶人,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乘船在吴地旅行。起初租房子住。时值盛夏非常炎热,土房子都很狭小,不能呼气,想到高爽空旷僻静的地方,来舒展心胸,没有能找到。
一天拜访学宫,向东看到草树郁郁葱葱,高高的码头宽阔的水面,不像在城里。循着水边杂花修竹掩映的小径,向东走数百步,有一块荒地,方圆约六十寻,三面临水。小桥的南面更加开阔,旁边没有民房,四周林木环绕遮蔽,询问年老的人,说:“是吴越国王的贵戚孙承佑的废园。”从高高低低的地势上还约略可以看出当年的遗迹。我喜爱这地方,来回地走,最后用钱四万购得,在北面构筑亭子,叫“沧浪”。南面是竹北面是水,水的北面又是竹林,没有穷尽,澄澈的小河翠绿的竹子,阳光、阴影在门窗之间交错相接,尤其是在有风有月的时候更宜人美丽。
我常常乘着小船,穿着轻便的衣服到亭上游玩,到了亭上就率性玩乐忘记回去,或把酒赋诗,或仰天长啸,即使是隐士也不来这里,只与鱼、鸟同乐。形体已然安适,神思中就没有了烦恼;所听所闻都是至纯的,如此人生的道理就明了了。回过头来反思以前的名利场,每天与细小的利害得失相计较,同这样的情趣相比较,不是太庸俗了吗!
唉!人本来会受外物影响而感动。情感充塞在内心而性情压抑,一定要借外物来排遣,停留时间久了就沉溺,认为当然;不超越这而换一种心境,那么悲愁就化解不开。只有仕宦之途、名利之场最容易使人陷入其中,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有才有德之士因政治上的失意忧闷致死,都是因为没有悟出主宰自己、超越自我的方法。我虽已经被贬却获得这样的胜境,安于冲淡旷远,不与众人一道钻营,因此又能够使我的内心和形体找到根本,心有所得,笑悯万古。尚且没有忘记内心的主宰,自认为已经超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