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无法承受的结局(原著节选) 白蛇传原著结局

《我的团长我的团》:感谢康导,幸亏没把南天门之后的情节拍出来,从侥幸生还的炮灰们离开南天门,唐基用现大洋诱惑迷龙为被冷待的上司挽回面子开始,悲剧就在一幕幕地上演,持续地心痛,持续地难堪,持续地悲伤.用生命悍卫祖国的英雄们,竟是如此悲伤的结局好久没这么心堵难受过了,俺的眼泪象长江之水哗哗地流呀...留个纪念吧

节选:
  三十八天,我们共通的不仅是汗水、臭味和血,也共通了心思。不过,也有例外
  迷龙:“干哈呀?干哈玩意啊?”
  死啦死啦在江边站住了。江里飘浮着几具中国兵的尸体,效率很高,只是从没用在我们头上,一栋用浮舟、木筏做基脚的浮桥已经搭在我们目力地远处,工兵们正在做最后的加固。死啦死啦看着东岸桥头齐聚地人群,虞啸卿无疑在那里边,等候。
  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样倒进了江里,他背着的乒乓球让他浮了起来,让他成了江面上浮着的一个脑袋和两只奋力划动的手。我们也这样做了,我们还有一点点愤怒的力气,这点点的愤怒还能让我们靠自己回去家里。
  全民协助傻了,一屁股坐了下来,之前他是不知道要干这种玩命事地。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他不懂这种恩怨。迷龙也看着我们下饺子一样,他在发愣,好容易活下来了还要去做这种冒险?
  迷龙:“这找死啊?这他妈不是找死吗?”可他看着我们载沉载浮,立刻被冲远了:“他妈的,我叫永远不死!”
  然后他把自己也砸进了江里。
  全民协助(英语):“这是自杀!”
  ……用他说吗?
  虞啸卿站在桥头,他身后有着整师甚至别师的高级军官。这回的攻击正像唐基说的那样。是以他为主,几个师一起的发动。虞啸卿看着江那边跳水的疯子们。死啦死啦说得对,这娃越来越像唐基了,他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
  虞啸卿:“工兵派船过去。死一个唯你是问。”
  李冰:“是。”
  他立刻飞跑着去了,这耽误不得,说不定老虞早想治他一下了。
  虞啸卿:“我们走。”
  身后有着车,他们上了车,他们在陆上和我们并行。
  我们在江里,被冲刷着,激荡着,喝着水,还要忙着对追上来的船上工兵骂着娘,因为他们不断地把船篙子和绑着绳地救生圈扔下来烦我们。
  我们不是自杀,死啦死啦挑的是水流最缓也是双方曾经防守最严密的一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横渡怒江。
  在我们波浪激荡的视野里,虞啸卿的小车队在江岸边停下,他和他地下属们下车,真讨厌,这家伙也着实是个军才,他对怒江的水文熟悉到这种地步,他停下车的地方恰好就是我们将被冲到的地方——我们将不可避免地被江流带着在那里上岸。
  最后我们只好半死不活地从滩涂里爬上来,我们倒是被冲洗得干净了很多,于是我们从饿死鬼变成了水鬼。死啦死啦第一个爬上滩,站起来,又摔倒,再能够起身的时候他跪着,他又在给南天门磕头。
  我们也跟着,舍去不辣后我们又只剩十一个了——这还得加上张立宪才算——加上他吧,张立宪没去管他的师座,他也在给南天门磕头,而且磕得比谁都狠。
  虞啸卿在我们身后沉默着,后来当我们再度爬起身来时他给我们敬礼,于是带得一整班子都要劳动双手给我们敬礼——谁在乎你的礼啊?如果连你背后地东西都不再让我们有丝毫尊敬。我们没瞧见一样从他们中间走过,而虞啸卿的手有点发抖,他今天特意佩着死啦死啦送他的那支南部,而他现在看起来想用那支他很讨厌的枪自杀了。
  虞啸卿:“……张立宪。”
  张立宪茫然了一会儿,他那样看着虞啸卿的时候,恐怕比我们所有人给虞啸卿的打击更大,陌生地。也是毫不谅解的。
  张立宪:“小何死了。”
  虞啸卿微微有些发抖,不过,还顶得住的,他既然来,便做好被羞辱的准备。
  但是张立宪又补了一句:“小何说,虞师座万岁。”
  虞啸卿手塌了架似的从盔沿边掉了下来,后来他就木头一样站在那看我们过身,如果不是唐基,他也许就要那样木到天黑。
  唐基:“我认得你。”
  他说的是迷龙,迷龙。完好无损痕拉都没多个的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长,他他妈的副射手三十八天里倒了没九个也有八个。可他老哥好像只是瘦了一点。他“啊哈”了一声,傻气呵可地回过头来,当然,他没那么傻,傻到那地步是气人的。
  迷龙:“咋地啦?”
  唐基:“你是虞师的敢死队长,迷龙。你是虞师的英雄。你这样的人。虞师欠你一份奖赏。”
  迷龙还是傻气呵呵地:“赏别人去吧。坐地升三级,不如回家抱奶奶。”
  唐基:“赏一千现大洋。”
  迷龙:“……啥玩意儿?”
  唐基:“一千现大洋,现在就给。”他指着他的座车,他的兵正雷厉风行地从车后座上拿下整个份量惊人的袋子,“一千现大洋。”
  我很恨迷龙,他发梦一样的表情,看那个正往他这里搬的袋子,又看我们,他犹豫,我们的长官们便有了下台的机会。我们无法扔下他就这样走,我们就这么些人了,于是我们也犹豫了,我们的长官便几乎成功了——和我们规规矩矩踏上了那座浮桥是一样的。我真怕唐基,他要扔在炮灰团里一定是个像死啦死啦一样改写乾坤的损货。甚至比我那团长更甚,原来在他这里伤恸和愤怒都可以改写属性。我不恨迷龙了,像他这样迷醉于生活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热爱响当当的银元,他只会立刻把那些换算成真正的家、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块地、在任何他和他老婆喜欢的地方安家的权利——唐基拿一个帆布袋子就装下了他的未来。
  但我还是悻悻地盯着迷龙,我们所有人都没法扔下他走开,所以我的悻悻代表所有人的悻悻。
  我:“……叛徒。”
  迷龙嘀咕。嘀咕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叛啥玩意啊?血肉一团。换点真金白银。叛啥?”
  一袋子银元到他手上了,真他妈沉。那小子给坠得腆着肚子,连手带肚子地托着。他脸上现出地笑容是个人在发春梦时才能有的,物我两忘,就欠流哈拉子。
  丧门星:“你腾不出手拿重机枪啦,迷龙。”
  迷龙:“重机枪?打狠啦,打烂啦……不要啦,要那玩意干哈呀?不要啦不要啦。”
  他颠颠地抱着那足五六十斤的玩意,乐晕了,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居然是颠颠儿地往怒江走——他抱着那玩意沉江倒正合适——唐基拉了他一把,笑吟吟的。
  唐基:“总要跟师座道个谢吧。”
  迷龙:“哦,道谢……道谢。”
  他总算找着了虞啸卿,也没法敬礼了,茫茫然地鞠了个躬,虞啸卿有台阶下了,抬手回了个礼,蜻蜓点水般一沾即止,虞啸卿脸上透着一股子鄙薄,比我们脸上的鄙薄多十倍几十倍的鄙薄。
  




  我和迷龙,我搬着一箱。迷龙挟着两箱炮弹送去炮位上,转机这时候就来了——一架在空中盘旋缠斗的日机转向了这边,它并不是要炸迷龙家的院子,那不是值得炸弹光顾的军事目标,它要炸的是这门一直在通通通的高炮。
  呼啸忽然变得很近。伴之而来地爆炸也变得很近,第一枚炸弹落在左近时炮手们还在坚持着射击,我们大声地叫好。
  迷龙:“打呀!打死它!”
  第二枚炸弹落得更近,给那个站在一边发令的指挥长溅了一身爆尘,啥伤也没有,他木了一下。口令也不发了。然后……掉头就往牵引车上扎了,几个炮手哄哄地全跟在他后边。一门高炮还扔在原地,也没谁想去给它挂上,正好吸引日机火力。我们把弹箱全扔地上了,我们愣了。
  迷龙:“喂!回来打呀!”
  我:“你们至少把炮拉走呀!不是平日摸都不让我们摸地宝贝吗?”
  没人理我们,只有人往车里扎。日本人本来要炸的就是高炮,一枚一枚的炸弹甩下来,没炸着,可是地动山摇的,家外边的墙角——就我们刚才拥着全家人站身的地方就着了一个。
  迷龙已经红了,我说地是眼睛,已经疯了,他现在和在亡命往家跑的时候又一样了:“打回来呀!回来打呀!”
  只有几个在往驾驶舱里钻,几个往车厢里钻。炸弹还在落,我拉开了门跟司机撕巴,迷龙扒拉开正往驾驶舱里钻的一个,揪住了那个指挥长撕巴。
  迷龙:“周围人都要被你们害死的!”
  我脸上挨了司机一拳,而迷龙,隔着个驾驶舱我看见指挥长正拿枪柄敲他的手。然后我听见砰的一声,指挥长倒在车座上。
  迷龙拿着在师部的吉普上顺来的手枪,往后退了一步,安静了,周围还在炸,但我们这片安静了。司机揪着我衣领,一只拳头举在我脸上;爬到车上的愣住了;正往车上爬的愣住了;被迷龙扒拉到地上地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一我们定着格,除了迷龙。
  迷龙往后退了两步,把枪口划拉了一下,把所有人都划拉在里边:“回去打。”
  我忽然想起来我那团长说的不知道,你不知道,不知道也让你不知道,可它知道它会在哪块等着你。我一眼不拉地盯着迷龙,可他仍然奔向他的不知道。
  车上的人,磨磨蹭蹭下了车,被枪口指着,押去自己的炮位。飞机冲过去了,正盘旋回来,准备下一轮投弹。我没去看那所有的事情,我一直看着迷龙,迷龙很平静,平静得像李乌拉死后那样,平静得像豆饼没了后那样。
  炮手们站在炮位边,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一不如说看着他的枪口。
  迷龙:“开炮呀!”
  炮手:“……没法打。炮长……被你打死了。”
  迷龙:“炮长有啥了不起的?老子一个人使一挺重机枪不一样打?!”
  炮手:“高低方向都没人报……”
  迷龙:“开炮!”
  那几个只好各自上位,迷龙看不耐烦,一家伙把射击的给挤开了,自己就坐在射手位上:“上弹上弹!”他回头瞧着我:“烦啦,你不帮我?!”
  我:“……我帮你。帮你。”
  我茫然地挤到方向机位置前,帮他摇摇方向吧,我能怎么帮他?
  炮手:“这打不到的。
  天上飞的和地上跑地不一样,三度地……”
  迷龙:“扇你啊!我大耳刮子!开炮开炮,该你们开炮就开炮!”
  三度和二度的区别我也明白,可我也是绝对地外行,我只是木木然地猛摇方向机,把迷龙和他的炮口一起朝向那架敌机飞来的方向。
  我怎么帮他?防空部队都直属军部,迷龙刚杀了这门炮的灵魂,并且是一个张立宪们也要绕着走的军部精锐。一个官员,一个被列入技术人才的军部官员。
  我疯狂地摇着炮。迷龙通通通地发着炮,一揽子炮手也甭管原来做什么的现在全错位了,高低手在装炮弹,射击手在运炮弹,迷龙哼着歌,唱着曲。跟他用重机枪用发了性子一样,连射击的节拍都和嘴上地调门一致,往常他这样时会有成片的日军倒在他的枪下,可现在……
  炸弹又甩了下来,迷龙疯狂地开炮,呀呀地怪叫,我疯狂地摇着方向机,一声不吭。日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们转了东又转西。转了西又转东,飞迸的弹壳在我们周围堆积,但我们连敌机的毛都没有触到。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做一发一次性使用的炮弹——只要能打下一架敌机。不是为了打下敌机,是为了盖过迷龙的过失。可是……用二度空间的肉眼习惯打三度地目标。几万分之一的机率。
  后来那架飞机开始冒烟,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迷龙哇哇地大叫:“老子行!就是行!”
  行个屁——云层里翻出几架战斗机的身影,那是人家打的,日军终于开始遁向他们飞来的方向,而战斗机在身后穷追猛打。
  我们站在弹壳中,炮膛冒着烟。我们在发呆。
  后来它们被全歼于西岸。但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有关的是迷龙的家最后也没被炸到。日军投弹手的水平和迷龙这高炮手一样差劲,还有就是……
  我轻声地:“迷龙,逃吧。”
  迷龙:“啥?”
  显然象往常一样,他又习惯性忘却自己干的蠢事了,而且他理直气壮地枪毙了一个逃兵……就算是逃官吧,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十几个也给毙了,但问题他现在没发生在我们身上。
  几个宪兵已经出现在硝烟未尽地街头,炮手们过去了一个,轻轻地跟人附耳了什么——他们走向我们的时候摘下了肩上的枪。
  迷龙眼皮子开始往脚下掸,他的枪在刚才那通狂乱中已经彻底地扔了,扔在一堆炮弹壳中间了。
  我小声地:“不要……迷龙,不要。逃。”
  我敢发誓他绝没想到逃,他觉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旁边就是他的窝,迷龙是个恋窝兔子。然后我听见车声,吉普车停下,就是载我们的那个司机,死啦死啦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样的,我们都关注着还活着的我们每一个人,只是他比我慢了半拍。




  那家伙站在宪兵和我们之间,扫视全场,尤其扫视了驾驶舱里歪出来的那具尸体——然后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谁干的?”
  迷龙挤出个难看地笑容,丫还死屁股地坐在炮位上。
  死啦死啦便走去那个死人身边,那离我们很有一段距离,他毫无必要地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我们,然后向那几个宪兵招手:“弟兄们,过来一下。”
  有点动静,动静是宪兵们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向了我们也向了他,废话,逃又不逃,现在调虎离山也没用了——而且象迷龙的理性现在正在复苏一样,禅达的军民们也在从爆炸中复苏,现场有了越来越多地人,现在已经不要想逃了。
  于是死啦死啦瞧了迷龙半晌,苦笑了一下,迷龙也挤出个干巴巴的笑纹作为回应。
  死啦死啦:“下来。”
  迷龙终于是从炮位上下来了,还煞有介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被炮烟熏黑的脸。死啦死啦在周围寻觅了一下,老百姓家院墙外放了小堆山木砍的劈柴,死啦死啦过去拣了一条。
  迷龙:“他逃兵。”
  死啦死啦没有回应,抬头望着天,不,他也不是在望天,他闭着眼的,喃喃地念叨着鬼知道什么。
  然后他开始用那条劈柴殴打迷龙,迷龙沉默地挨着,声声入肉,后来他被打得跪在地上了,就只好用手护住自己的头——但死啦死啦也尽量不招呼他的头。
  我呆呆地戳在那里,所有人都戳在那里,看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往死里打。
  后来半截带血的劈柴从我眼前飞过,那是在迷龙身上活活砸断的。我看着,死啦死啦从正笨拙地往起里爬的迷龙身边走开,去原处找另一段劈柴。
  我是麻木的,麻木的是我的脸、手脚、血管和神经,我麻木地转开了头,我在迷龙的家门前看见迷龙的老婆和孩子,两个人都那样冷冰冰地看着,大人甚至没有去捂小孩子的眼,眼睛里是那样一种不折不扣的……仇恨。
  死啦死啦又找到一段劈柴,他走向迷龙。
  迷龙实在是非常结实,我的团长用了四条劈柴才打断了他的腿。
  我们又回到了祭旗坡,阵地不再属于我们,那现在是主力团的地方了,属于我们的只有我们用废墟里的材料给自己搭的那些很过意不去的营房,说营房太恭维我们的手艺了,它们就是拼拼凑凑地手艺还在石器时代的这么些棚子,最像样的两个是我们为麦师傅和全民协助搭的一间总算还是四方的房子,后来却被死啦死啦鹊巢鸠占了,还有一个是兽医留下的帐篷。那是我们的医院。
  这里属于我们……哦,我并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属于我们,我们的阵仗很怪,九个人——死啦死啦扎师部去了,迷龙在帐篷里——于是帐篷外边就是九个人,九个炮灰团的幸存者,和三倍于我们的宪兵队成员对峙,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连树棍子都没有,那边。我想哪一个都够上对岸去杀得几个来回。我们四面八方地站着坐着,以免漏了任何一个可能让他们进入帐篷地方位——事实上他们一直不怀好意地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缝隙。
  迷龙一直在帐篷里鬼叫。啊哟喂啊哟喂地倒像哼曲一样,这弄得我们在对峙中有时候就很跑神。
  迷龙该从心里感激打断他腿的人,没那么做的话,迷龙现在十有八九已经被拷牢在师部,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断了一次以上。迷龙一枪报销的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那边已经放出话风。迷龙的一双招子平升一级,一双腿子平升一级,一条命是坐地三级,但他并不反对人轮着番凑个六级,说白了,他希望迷龙能零碎地被折腾死。
  于是那些一心监守自盗地宪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盯牢了我们,而我们两步一岗四步一哨地盯牢了他们。后来我们看见从祭旗坡上下来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真对不起这个时代,瘦的那个教绷带裹得我们再认不出来。他们加入了我们。胖家伙是克虏伯,另一个是……
  瘦子从绷带下幽幽地发声:“是余治。”
  我们便有点哑然了。
  克虏伯:“他的坦克中了一炮,炮塔都打飞掉了啦。”
  余治:“就剩我了。”
  他经历过什么,但并不像他上了南天门的朋友们经历得那样多,所以他跟我们仍保持着距离。只是捏了捏张立宪的肩膀。
  余治:“小何没了?”
  张立宪挤出个没有表情的表情,余治便木然地沉默了,而克虏伯把一个长布包捅给我,一看就沉得要死,我聪明的没去接。
  我:“什么东西?”
  克虏伯小声地:“我们都听说啦。余治就把坦克上的机枪拆下来了。”
  这简直是救命,我猛拍了余治地肩。不拍还好。一拍便拍出了他在强忍着的眼泪,他迅速地坐到了我们身后去了。张立宪宝贝似地接了那挺勃朗宁机枪。仍是连布裹着,放在了身后——我们是从南天门上一颗石头子都没带得下来,如果真要火拼或者械斗,它是要亮出来救命的。
  克虏伯:“团长呢?”
  我瞪回那帮虎视眈眈的家伙们,尽可能让自己也显得虎视眈眈的:“去师里讨情了。带着三千个死人和十几个活人的面子。”
  克虏伯:“什么三千个死人?”
  我:“就是炮灰团的面子。”
  后来我们就坐下了,对着那帮有心没胆,要做坏事又要守军法的孬种们。
  仍然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我们仍然被包围着。可是迷龙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们不能再死哪怕一个人。我们守在那,看着先属于竹内连山,现在属于虞啸卿的南天门,看着暮成了夜,渡江的友军都不会抬一眼,就投入西岸纵深去追歼日军。而我们坐在这,我们剩下的全部。
  余治后来缓过气来了,张立宪还在好意地拍打着他:“团长会有办法地。”
  阿译:“对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
  如果还有办法便不用打断迷龙的腿了,余治不过是在失去虞啸卿这个偶像后再给自己找个崇拜地人。
  张立宪就不像——至少是不再像余治那样来得天真,“只有坏的和更坏的。”
  丧门星:“……我怎么觉得仗还没有打完呢?”
  老实人说了个我们全体的想法,我们看了他一眼,沉默。
  仗没有打完,因为我们还在求生。





  因为张立宪的缘故,我们这回在师部并未受多少阻拦,从外进到里,总有人说一声“小张,回来啦”或者是“张营长回来啦”,张立宪就很深重地点点头,他的面皮子绷得比我们还紧,瞧得出他根本没想好如何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他家虞啸卿。
  我们后来站在那里看张立宪问讯,丫尽量地整理着自己——他从来没这么褴褛过的,然后挑一个显然跟他最好的走过去。
  张立宪:“小猴,师座呢?”
  那位的面皮就绷得比张立宪还紧,“师座去西岸了。对不起。
  ”然后他就内疚地发如是感慨:“老张你回来了,真好。”
  张立宪很失落地钻进了某个办公间。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对不起这么严重?交代过的。”
  我们精疲力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像两个走马灯一样地在师部穿梭,问每一个人师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问一个人之前先要说“我是小余”,然后递名片似地掀开脸上的绷带,然后问师座在哪,最后再得到铁定的摇头。我看得已经打上了呵欠,死啦死啦尽力把自己靠着墙根,否则就早已倒下了一跟我们比他才真正是没得半分钟休息。
  后来我朦胧地听见磕绊声,余治和他几个小兄弟把一张长椅搬了过来:“团座,坐下睡会。”
  立刻便有人喝斥:“怎么把椅子架过道上?!”
  余治便掀绷带亮名片:“我是余治。”
  那边便立刻换了语气:“小余你怎么搞的?——要不要吃的?”
  余治老实而不客气:“吃的,水,盖的,都拿来。”
  我把已经摇摇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门上都没觉得这样,一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我看着张立宪打着晃过来,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还是我累得连眼神都在打晃。
  死啦死啦:“说话。”
  张立宪:“……师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说天亮才能回来。”
  死啦死啦:“那就坐等。”
  “等”字脱口,他便立刻睡着了。张立宪摸着椅子坐下,立刻也便死了过去。我仍撑着,困顿地看着他们,没半分钟余治便摸过来,晕晕忽忽地掀绷带亮名片。
  余治:“……我是余治。”
  我悻悻地:“……我是孟烦了。”
  余治:“……哦,错了。”
  然后他歪在张立宪身上立刻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们一会,三个褴褛的。狼狈的,像从土里和血泥里挖出来的,就像瞧三具倒不下去的尸体,然后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尸体。
  活人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就像我们在南天门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们活人的营生。
  “都给我活过来!”
  还没睁眼就听见死啦死啦这样地大叫,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眼,他同时在推着张立宪,已经横在张立宪膝上的余治滚到了地上。
  我神智不清地抗议:“刚闭眼两分钟!”
  死啦死啦:“是整晚上!”于是我看见明显不过的晨光:“怎么都睡着了?虞啸卿来过又走了!我王八蛋!”
  他使劲抽打着他自己这个王八蛋,我下意识地想抓他的手。
  被他甩开了:“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后。
  我们抄着近路,我们挑巷子走。我们从斜刺里插出,但晚那么一步,我们瞧着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师座师座师座师座……!”
  跑没了。我们喘着大气追到他身边,我瘸着,余治拐着,所有人都颠着。
  死啦死啦:“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追在他身后。
  我们跑的是崎岖的山野。以便从弓弦抄上弓背,我们在山岗上猛跑猛颠的时候,能看到那辆吉普车的远影。我们只跑得连腿子带心带肺都不当自己的,往常我们就跑吐了,现在连吐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是天底下最贱地贱人,当虞啸卿挟全师要员为我们搭出一座桥时,我们给了他生平最大的难堪,现在我们追过整个禅达,吃他汽车的尾烟。
  余治一个没把稳,直从山道上滚了下去。这倒也好,对跑脱力的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滚在那辆吉普的必经之道上,累得那车一阵子急刹,否则余治只好真身不辩地被他家师座地驾车辗做两截。
  余治爬起来。确切地说还没爬起来,是爬跪在地上。我没瞧见虞啸卿坐在车上,只瞧见一个愠怒的司机和扶着车载机枪以策安全的护卫。
  余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绷带,尽量让对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脸:“我余治啊!师座!”
  张立宪也是滚下来的,滚到了余治身边,他倒是站起来的:“师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着出溜滑拿屁股下来。我很不幸地滚到了路沟里。我瞧见车上两个人很茫然地看着车里。然后虞啸卿现身——车上绑着一副担架,我们的师座大人就盖一张毯睡在担架里。他瞧着我们。有些恼火,但并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样,他也许不知道我们在追他的车,但他一定知道这件事情。
  他看了看跪着的余治,站着地何书光,正在地上打滚的死啦死啦,和正从沟里爬出来的我。
  虞啸卿:“做什么?我很忙。”
  他冷淡得我们只好看着他发呆。
  虞啸卿已经觉得浪费不起这个时间了,他挥了挥手,车发动,他甚至没下他长了轮子的床。
  死啦死啦:“迷龙。”
  虞啸卿:“谁?”
  我大叫起来:“你记得他的!你说对着死亡能那样舞蹈地就是你打心里拜服的战士!你会忘了一个你从心里拜服的人?我都不会!”
  虞啸卿没吭声,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间的迷茫。
  张立宪一边把摔得灾情惨重的余治扶起来,一边看着他的师座:“您记得他才说不记得。”
  死啦死啦:“你让我们在南天门等了三十八天,现在能否给我们三十八分钟?”
  虞啸卿:“三十八分钟后我该在西岸和友军师长碰头。”但是他从他那张全禅达独一无二地床上蹁腿下来了:“快说吧。”
  死啦死啦:“你确实很忙,日军顿失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竹内联队和他那残兵之后的整个师团等你去攻克。你现在忙得睡觉时都要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所以……还要费时间说吗?你知道的。”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帮帮他,怎么都行,别让他死……你知道吗?他是最不该死的人。”
  虞啸卿:“……理由。”
  死啦死啦:“都是沙场搏命的人,能否就说沙场搏命的调调?”
  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你派了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长,他活着回来了。你就不能再给他死。”
  虞啸卿愣了一会,看着路边的地沟,我倒更觉得他是不想我们看见他的表情。
  虞啸卿:“我很忙。”
  死啦死啦:“知道。隔着十米远都能闻到师座终得大展拳脚的味道。
  ”虞啸卿瞪他,死啦死啦涎笑,只是笑得绝不那么自然:“我以为已经跟师座混得……很开得起玩笑了。”
  虞啸卿:“我会尽快给你个交代。”
  张立宪:“多快?师座,已经有几十个人想把他切碎了零卖,明天就会是几百个!”
  虞啸卿一边上车一边答非所问:“小张,小余,战事紧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张立宪和余治都愣住了,他们怕已经想过一万遍怎么对虞啸卿了。想到现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
  死啦死啦:“他们在我这里一点用也没有。车上还能坐人,他们去了就能派上用场!……去呀去呀!”
  他倒是踊跃得像个小丑,虞啸卿蹬在车上看了看我们,我们就像用过的扫帚,但张立宪和余治在犹豫,于是虞啸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复杂,最后他拍了拍他的司机。
  我们瞧得见虞啸卿在车开时熟练地登榻,显然他将按计划在路途上补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动了起来,余治是泥塑,因为他开始哭泣,经过南天门上的岁月后,张立宪倒是能熬了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拍着余治的肩,一边和我们往回走。
  死啦死啦后来又回头望了望,虞啸卿地车在前路上已经成了个小小的远影。死啦死啦有种瞻望前世地惘然,后来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张立宪:“你干嘛不告诉他,迷龙杀的是一个临阵脱逃……”
  他没再说下去了,因为我脸上的表情无疑在表明他说了句蠢话,而张立宪迫不及待地说了蠢话。为的只是自己不要象余治一样潦倒。
  我:“这最不重要了。他也全都知道……否则才不用那么刻意地闪着我们。”
  余治:“师座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着,我看见又一个何书光,对事情他失望了,但仍然崇尚着那个人是他的底限。我尽量让自己柔和一点。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里一灯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残了怎么还能留下个灯。迷龙帐篷里那顶气死风调得光很低,连个映影都没有,我们就傻子一样或背着,或面着那顶帐篷。
  看来我们今天只好这样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抢械行凶——军部判下这天才的八个字,根本用不着原告到堂。八个字一定来自唐基那种天才的脑子,轻轻便抹掉了不得不认的显赫战功,一个恃字,一个抢字。迷龙现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边心猿意马地转悠,我看了看他,我对他倒没有恶感。
  小猴便笑了笑,来自那种尽了力,于是也安了心地人。然后他悄声地:“你能不能去跟团长说……是师座带地话。”
  我:“还有什么好说。”
  小猴:“军里天亮就要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说,这样的精英和栋梁不该落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执行……”
  我:“是这样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换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师座说。他知道团长难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里。他在西岸预备好了去处。”
  我:“费心啦。不用。”
  小猴于是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点愤怒:“师座……已经尽力啦,他现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车上,而且……这样做,军部全得罪啦。”
  我:“谢谢。”
  张立宪把小猴给拽开了。他盯了我一会,然后回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那一边。
  我们一帮龌龊鬼站在人家夫妻的帐篷外立等天明,我们的腿都软了迷龙还不见疲软,我们只好戳在那,被极乐与哀恸的潮水席卷着脚丫。人真他妈命短人命真他妈短,迷龙总是这样快乐而焦虑地叫嚣着,然后不要脸地在一天里榨取掉一百天的欢乐。他干嘛不像其他人那样死掉?那样的死让你来不及预备也无需预备。
  雷宝儿又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阿译给追了回来,他大概是觉得这些戳在那里的人桩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学成了个没数玩意,一路踢着我们地小腿,到了我他没踢,而是拽我的裤腿,我低头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从膝盖上的破洞里捅出去的,我的半条细麻杆小腿就露在外边,空着的半截被雷宝儿当拔河一样拉着。他觉得这个实在是太好玩了,于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头就跑开了,很多年以后他一定还记得这个晚上,只不知道我这个穿错了裤子的大人在他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我真想死掉。”我对我的小腿说:“让我死。”
  我们那些木愣愣戳在那的家伙们都回了身,连阿译也放弃了对雷宝儿地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死啦死啦终于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现在的样子,他倒也真有点做巧妇的潜力,他从那屋里走了出来,站住。对我们视若无睹,只看着天边。我们于是也顺着瞧了过去,微亮中已经见出薄薄地晨曦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过去,他一定还想把刚跟我说的话重复一遍的,但还没开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搂了过去,然后顺手把他的佩枪扯了出来。
  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种有人要反的惊惶……可是我们反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死啦死啦扬了扬那枝勃朗宁,向小猴苦笑了一下。
  死啦死啦:“借来使使。”
  小猴:“师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谢啦。费心了。”
  小猴只好让开了,一边犹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觉得我们串通过了。
  然后死啦死啦走向了帐篷,离得老远就听着迷龙驴腔马调地扯了一嗓子。死啦死啦站住了,看着我们,我们无声地干笑着,脸皮却像在苦水里浸过。死啦死啦有些悻悻,他当然是会意地。
  后来他掉过头,看着晨曦。那玩意已经很明显了——你漂亮没错,能不能换个别处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里恨恨地对晨曦说。
  死啦死啦提了提气,背着我们,我们都听见他提气的声音:“老子地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
  我们有点哑然了,但也许这样最好,声震四野,迷龙的帐篷里顿时没了动静,正跑得高兴地雷宝儿一头找了个安全地带扎了进去,过了小半晌才敢露头。
  一下子就安静了,夜色也瞬间变做了晨光。我们呆立在那块,听着那两口子在帐子里收拾,迷龙又嗳嗳嗳地在哼,搞不好还毛手毛脚了一下,因为我们立刻听到他老婆忍着的笑声。
  后来帐篷的帘子动了一下。我们立刻低了头,看着地面。我呆呆地看着我那条可笑的小腿,我们中间只有死啦死啦还是仰着头的,可他完全是背着的,而且他顺便把原来拿在手上地枪别在了腰上。
  迷龙老婆瞧了瞧我们,一点也不惊讶。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她惊讶。
  迷龙老婆:“团座真对不起。我来给迷龙送个饭,这就走。”
  死啦死啦挥了挥手。就背影来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
  行了那就走,迷龙老婆轻易就找到了雷宝儿的所在,我不得不服了一个母亲的直觉,雷宝儿跑了出来,她便牵了雷宝儿,回帐篷里拿回送饭的器皿。她完全没有耽搁,拿了便出来,只是在出来走了两步后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顶帐篷。
  在她没看我们时我们都抬起了头,在她看我们时我们就都低着头。我们低头抬头地忙个没完,在她走了的时候我们都低着头,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脚从我们的视野里走过。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龙老婆是否知道,后来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表露。迷龙无所谓尊严,可她在乎迷龙的尊严。迷龙挥汗如雨地在钉棺材时,天雷地火,她就同时成了少女少妇妻子和妈妈,就连在屡次被我那团长轰出军营时,她也只会想,我真幸福,男人对我就是迷龙和其他男人。
  我后来抬了头,看那个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静,一路上还要应付雷宝儿一心脱缰地淘气。
  我觉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转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枪上,走向了帐篷。我们哄的一下全跟在后边,像要进帐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里边藏着整支竹内联队我们也不用绷成现在这样。
  迷龙坐在他的草铺上,一条断腿炫耀似地足伸出了一米开外,丫还没把自己打理周正,穿着衣服,系着裤子,可他现在是我们当中最周正的一个,因为他有老婆,他老婆当然不会仅仅给他送来晚饭,也会送来换洗的衣服。
  他又可气又可笑又一脸亲切地看着我们,确切说是看着我们的脸色,他其实一向就很会看人脸色——不惹祸的时间——现在他不惹祸。
  迷龙:“完事了没有?摆平了没有?这点事让你们整棵……嗳,我说你们,知道铐着这链子办事有多可气吗?我看出来了,没摆平你们出去接着摆啊……嗳,烦啦你就别去啦,你陪我聊天。嗳,我让我儿子来教你穿裤子成不成啊?你裤管子里捅出来个什么玩意?团座,你不是上师部帮我托人去了吗?托了谁啊?四川佬,阴着个脸子想打架啊?加上开坦克的你可也就一头半人,嘿嘿。丧门星,帮老子烧点那个马帮茶去,别卖呆儿啦你……林督导,嘿嘿林督导,每回瞧见你就教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我们就一直瞧着他,他一点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们,把我们都取笑遍了,后来那种取笑就有点勉强,后来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强已经完全成了生挺。
  死啦死啦:“你愿意在里边还是外边?”
  迷龙:“啥啥、啥呀?啥里边外边地?”
  死啦死啦:“你肯定喜欢外边。”
  迷龙:“你妈的外边!”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头,迷龙狠狠地挥手打开了,好像他不让人摸他头死亡就不会来临一样。
  死啦死啦便转向了帐门,“……扶他去外边。”他指了指,“东北向在那边,你要是愿意看着地话。”
  迷龙:“老子知道东北向在哪边!”
  他撑着自己蹦了起来,我们几个想去搀他,而他冲我们挥着并无杀伤力的王八拳,当他自己都发现没支点的拳头不具杀伤力时,他开始向我们吐口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个鲁汉子会冲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家儿子学的。
  我:“别闹了,迷龙。”
  张立宪和余治不动,我理解他们的心思。丧门星沉默地忍受着迷龙的口水和拳头。
  阿译哭着:“别闹了,别闹了,迷龙。”
  不闹才怪,而且换招,迷龙猛力把丧门星推开,而且带累得自己也往后跌了两下,险摔在地上,他站稳了的时候就摆着手不让我们过来,然后开始唱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们快疯了,而这歌也许让东北人听了心碎,而迷龙这死东北佬现在可没半点难过的意思,坦白讲他目光灵动之极地看着我们,寻找着任何的可趁之机。
  “……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我:“别唱啦!”
  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脱离了我的家乡——!”
  丧门星不抓他了,丧门星只管拿脏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译哭得快脱力了,抓蚊子一样往上扑,把迷龙换成蚊子也许会被他扑死。
  张立宪:“我求你啦!迷龙!”
  迷龙:“……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余治:“帮帮忙,帮帮忙,迷龙。”
  迷龙:“你们帮我个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他眼睛有点发直,因为死啦死啦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迷龙现在就怕被这样看着,尤其是被他这样看着,迷龙没去推开他,但还是大眼瞪小眼地,直着脖子在唱。
  迷龙:“——爹娘啊!爹娘啊!——”
  因为被看得发毛,他一下起了个过高的调,第一声就唱破了。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倒像问:“爹娘啊。”
  迷龙于是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
  他急于把那调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惨了他,他把那几个字反来覆去地好几遍,每一次都卡在一个非人的高度,迷龙快急死了,我们像看着一个歌手在一个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台上,而迷龙现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就是问:“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迷龙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静了下来,他泄了气。瞪着死啦死啦,有点仇恨。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别人叫你迷龙。”
  “阴间的赌鬼。“迷龙的脸色现在变得非常阴郁:“这赌鬼死了又活了,跟家里人说烧几十万纸钱就能跟阎王买回命。到了是骗了几十万赌本,死得不回来了。”
  死啦死啦:“不是的,别蒙我们了。你喜欢人叫你迷龙,因为你觉得你是在怒江边走迷了路地一条秃尾巴黑龙。你是黑龙江边长大的吧?我听过秃尾巴龙的故事。”
  迷龙不说话,只是很戒备地看着。
  死啦死啦:“迷龙,拿出个龙的样子好吗?”
  迷龙和我们一起沉默着。
  我恨我的团长。他几句话就让迷龙回复成一条汉子而不是一个痞子。我们更喜欢痞子迷龙,因为我们中实在不缺汉子。
  迷龙。在沉默中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体态和神情,现在他一条腿根本着不了地,可还是站得很直。
  迷龙:“别扶我。”
  我们让开了,于是他一条腿把自己蹦了出去,手上脚上的链子叮叮当当地响得很是好听。
  外边的特务营凑得很近,当迷龙蹦出来就散开了。迷龙没理他们。站定了,摇摇晃晃中看了看晨光,然后回头看着跟出来的我们。
  迷龙:“你来成吗?”
  他对死啦死啦说的,而死啦死啦拍拍腰上地枪:“本来就是我来。”
  迷龙:“行。“他又蹦了两下,想给自己找块好地,蹦着,转着圈。
  阿译忍不住提醒:“迷龙,那边是东北方。”
  迷龙没听见一样,我瞧出来丫看见枪便又有点泄了:“……赌一把成吗?”他摸出他的骰子:“单死双活。”
  死啦死啦:“行。单就你死,双。你一条腿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带弟兄们跟屁股后边地拼命。”
  我离得很近,听着这种纯属扯蛋了的赌注,可没人反对。迷龙扔了骰子,拿手接住。
  他很苦恼,越来越苦恼。
  迷龙:“单……我就没赢过你。”
  死啦死啦:“你就没赢过我。”
  迷龙:“……再掷一把成不成?”
  死啦死啦苦笑:“迷龙。”
  迷龙:“得了得了。”
  他放弃了,一条腿也站累了,就地坐了下来。死啦死啦掏出了枪,在他身边跪下。
  死啦死啦:“那我做了?”
  迷龙:“那你做吧。”
  死啦死啦把枪顶在迷龙心脏上,显然他早想好了要如何处决迷龙了。对一个死后还要把尸体送还的人。那确实是最少痛苦也最干净的方式。
  迷龙:“嗳嗳嗳!”
  死啦死啦:“嗳嗳?”
  迷龙:“我老婆孩子,不用说了吧?”
  死啦死啦:“你说呢?”
  迷龙:“不用说。”
  于是死啦死啦打开枪机头。
  迷龙:“嗳嗳!”
  死啦死啦:“大哥?”
  迷龙:“你还欠我好些钱呢!”
  死啦死啦:“会还的啦。”
  迷龙:“哦……嗳嗳嗳!”
  死啦死啦脸上的笑纹快跟我们一样深重了:“……我还真没见过死得你这么麻烦地人。”
  “不麻烦了。”于是迷龙一脸抱歉。倒是真诚得很:“不嗳嗳了。”
  于是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枪口顶住,手上加劲:“真不嗳嗳了?”
  迷龙:“王八再嗳嗳。”
  然后他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来:“嗳嗳嗳!”
  枪便猛然响了,我们以为它永远不会响的,于是它把我们脸上忍不住的笑纹也打在我们脸上了。迷龙愣了一下,然后那颗瘫软的脑袋靠在了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揽住了,顺手摸着迷龙的顶瓜皮。
  死啦死啦:“嗳嗳……嗳什么嗳嘛。”
  他摸着终于老实下来的迷龙,脸上还带着笑纹,后来他闭上了眼,用眼皮挤掉妨碍他往下做事的泪水。
  我们垂着头,脸上带着笑纹,让泪水掉进我们脚下的土地。
  真是的,没见过死得这么麻烦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绝打针。如果迷龙存心在逗我们发笑,他成了,我们后来清理他的时候一直带着笑纹。
  我们脸上带着笑纹,看着死啦死啦为迷龙清理,他接了小猴递过来的钥匙,为迷龙开启掉身上地镣铐——迷龙肯定是死了也不愿意带着那些东西的。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现在我们最喜欢地人也已经去了,就算死了他还是我所知道最热爱活着的人。迷龙不再呼吸,从此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笑话的时代,迷龙死了。我们残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
  死啦死啦站了起来,车声。有新的人挤了进来,剑拔弩张的,那是军里来提迷龙的人。死啦死啦没管那边地瞠目结舌,他走向我们——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我们。我们脸上的笑容已经消逝了——他看着我们,在清点人头。
  死啦死啦:“还剩十二头,都好好地活着,一个都别给我死。”




  
  死啦死啦:“刚说你的时候我也想明白了。我拉你做什么,这是要一个人打的仗,我总得敲开那扇门。”
  我:“你真要去吗?”
  废话,他走得急匆匆的,倒好像我在追着他惟恐他把我拉下。
  死啦死啦:“真去。”
  我:“你真想看见迷龙老婆吗?”
  那家伙便慢得了两步,踌躇一会:“……想见。”
  我:“你敢见她吗?”
  慢得了四步。踌躇又一会:“……敢见。”
  我尽速地赶到他的身前:“你站住。闭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他站住了。闭上眼睛,他确实是在想,因为我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一个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了个见鬼地寒噤,然后他继续走。
  我:“你想想她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馅啦!好啦,我们回头不光有猪头肉,还可以包饺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们除了等仗打完好像也没别的事啦……总得做点事吧。”
  我:“你去跟虞啸卿告个软啊,你们立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钟两次!”
  他倒也想了想,然后苦笑:“我说烦啦,你有没有见过混得我这么惨的?”然后他用一只手指制止住了我就要喷薄而出的发言:“可是烦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门一样。不去不行。你平心想想,再让你上一趟南天门,你去不去?”
  我想了,可说不出来,肯定有时候比否定更难出口,于是我再不说话,我只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门仍然紧闭,紧闭的程度不像屋里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门前,鼓足了勇气——权且想一个疯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气——他又回头看了看我,我干脆还往后退了一步。
  我嘀咕:“我现在连爹妈都不敢来看。”
  他就低了头看自己的脚。一只手高高地举在门楣上发呆。他敲门的时候我又退了两步。
  门开了,死啦死啦低头看着来应门地主。雷宝儿抬头瞪着他——一个小孩子的眼睛居然是也可以那样冰冷地。后来迷龙老婆也来了,把着雷宝儿的肩,看着——她母子长了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们就那么冰冰有礼地开始寒暄——对,不是彬彬有礼。
  死啦死啦:“……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一直没有关照到。”
  迷龙老婆:“没事。”
  死啦死啦:“……仗打完了……对我们来说该算是打完了。”
  迷龙老婆:“太好了。”
  我用瘸腿挠好腿的膝弯,一秒钟被切成一百秒来过了。死啦死啦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很长的犹豫,倒好像那种客套地屁话还用想似的。迷龙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只手塞在衣袋里捏着。我知道,那里边装地是我们凑的钱。你放下就走好吗?——可我不敢发声。
  并且死啦死啦还说车轱辘话:“……我看看就走。”
  迷龙老婆:“团座,进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了头,话说得比钢板还硬,这会还要看我求援,我泥雕木塑地也没个反应,而且迷龙老婆也并没再邀请他,而是牵了雷宝儿顾自地就进院。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了看我,他现在就像脑门心被人拍了个迷魂药饼似地,只剩下跟着人进院。尽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区。
  我往前走了两步,这叫义气。我站在门坎外再也不进去了,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发傻,并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烦了你不进来看看你爹?”
  我:“他要自己没出来,就是不想见人。”
  于是死啦死啦完全放弃我了。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进雷池似地做这每一步时,迷龙老婆和雷宝儿两双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着他,于是他只好转回头去面对,泛出一个二百五地生硬笑容。
  迷龙老婆:“要劳团座等候了,水刚坐上。”
  死啦死啦:“没事没事……你们……还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听说战场都拉过西岸了。老百姓可以过正常日子了。路也不光是军车用了,哦。我昨天碰见西岸的人来禅达卖菜了……不过都是山野菜。”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都是多亏了你们。”
  死啦死啦:“……是多亏了……多亏了……多亏了迷龙这样的人。”
  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那些钱怕都被他捏回成纸浆了——简直惨不忍睹,我站在门外,皱着眉头。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这个死得很英勇,这个虽死犹荣。”
  迷龙老婆:“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如果迷龙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门上的死人怕要全体暴动。我不该剁掉那个猪头的,那里边也许藏着我那团长的全部智慧……可这时我眼角窥见一个人,我觉得兽医、迷龙他们的鬼魂一起向我袭来。
  我猛然转过了身,我身后的那个人影已经没了,刚才他是从我身后蹦过去的。
  我转回头来,死啦死啦在漫长的默唧后终于切入正题,但看在我眼里已经象拉洋片一样虚假。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厚厚的一卷,拿细绳捆着,纸币本来就不值钱。
  死啦死啦:“……这个,是我欠迷龙的钱。”
  我一边又回头望那个人影消失的巷角,一边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龙老婆瞧都没瞧那些钱:“水开了。团座进屋喝杯茶吧?”
  
  死啦死啦把那卷钱放在桌上,钱在桌上滚动,他找了个东西压上,另一个口袋里是欠条,他把欠条也找东西压着。
  迷龙老婆不在,至少没瞧着他,她背着身用刚烧开的水在泡茶。于是死啦死啦也顺溜了许多。
  死啦死啦:“我欠迷龙的钱,这是欠条。”
  没回应。只有水注入茶壶地声音。
  死啦死啦:“一次还不上。我分几次还。”
  没回应。只有在凉水里清洗杯子地声音。
  死啦死啦就看着桌上的那一卷钱和一摞纸。发了会怔。
  死啦死啦:“我见过迷龙,前天晚上。他挺好的,开开心心的。”
  迷龙老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一个托盘里都端了过来,一切都很洁净,她习惯把什么都搞得很洁净。而死啦死啦眼里几乎看不见这些,他在发呆。
  死啦死啦:“……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没答应。……我差劲得很,总是逼着他们去寻死,其实一直是在觅活。”
  他现在看起来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个实际到让人发指的人,而他现在地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发一个白日梦。
  死啦死啦:“……其实我很想跟他去。”
  迷龙老婆把茶水倒进了杯子里。
  死啦死啦:“这话我跟别人不敢说,一说出来,剩下那几个就都完了。一个团现在就剩一个班,上边说消灭就消灭,势单力薄得很,要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喝茶。”
  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屁地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不喝茶?凉了。”
  死啦死啦:“喝茶。喝茶。”他几乎是感激涕零了:“谢谢。”
  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还烫嘴的茶放到嘴边,本想地是应付差事茗它一口,一口茗了下去,他就用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迷龙他老婆。
  迷龙老婆:“是新茶。”
  死啦死啦:“哦。”
  他又笑了,这回倒笑得开怀了。尽管无声,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凉,然后三两口把那杯还烫着地玩意喝光,他放下杯子时嘴里还在嚼着茶叶。
  迷龙老婆:“还要么?”
  死啦死啦:“好茶。还要。”
  他自己把壶拖了过来,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两口。跟上一杯一样下场。然后他擦了擦嘴。
  死啦死啦:“我走了。”
  迷龙老婆:“下次还来。”
  死啦死啦便点了点头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亲已经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发他的逸兴:“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嗳嗳?!”
  他嗳地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从厢房出来,眼神有点发直,一副赶紧走人的架势,却被嗳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亲:“还书啊还书!”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说啥。
  我父亲:“《金瓶梅》第一卷!”他摊着个手:“哪里去了?”
  死啦死啦:“下次来还下次来还!”
  他匆匆出了院门,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

  阿译不乐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过那个岔口,然后听见从那岔巷里发一声非人的低嚎,那声音又熟又不熟,是一条正被烧烤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帮我!”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发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译叫的是“团长!”,但我们往下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们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那条岔巷里。
  于是我们就看见那家伙了,团在一堆破烂中间,跪着,把自己的头死死顶在墙上,他一边在死命抠着自己的喉咙,几乎把自己的整只手都塞进了喉咙里。我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闻着一股子奇怪的异味,只能傻瞪着,他已经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了,终于抠出一口,是带血的胃液。
  我们终于有反应的时候就是像对一个醉鬼一样的,阿译不得要领地拍打他的背,而我会对任何喝成这样的人表示鄙夷。
  我:“你……用得着喝成这样吗?”
  那小子把颗神智不清的头顶在墙上,却仍没忘扯着烂嗓子冲我咆哮:“不帮忙就走人!”
  我:“帮你帮你!——怎么帮?!”
  死啦死啦:“……水!”
  我摊摊手走开,那就找水吧。
  死啦死啦:“……很多水!”
  我:“够你在肚子里养塘鱼。”
  我用从老乡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过来时,死啦死啦就真让我有点发傻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必要地扒拉开阿译,又毫无必要地扒开我。他的眼睛里全无醉意,但是很疯狂。
  然后他家伙扒拉在水桶旁边,我装了半桶的结果是他脖子再押长两倍也够不着水面,于是他把整个桶端了起来,我们以为他要倒自己头上,可他却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里灌。
  我:“嗳?……嗳嗳?!”
  阿译:“……好像……”
  我没空去理他的吞吞吐吐:“……喝了那么多的酒就不要再喝那么多的水!”
  阿译:“……好像不是喝酒……”
  我们看着那家伙咕咚咕呼,连肚腹都看着在衣服下鼓胀起来,然后他摔掉了水桶,我不知道一个人喝那么多水后怎么还站得起来,但他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倒了下去,不是摔倒的,他把刚喝胀了的肚腹担在桶上,承压着,然后又一次去挖自己的咽喉。
  我和阿译真有点傻了,他这回又吐了个翻江倒海,好处是终于不用吐胃液了。
  阿译:“……真的不是喝酒……”
  我终于开始嗅着这空气里一直弥漫着的一股怪味:“臭……”
  阿译:“……大蒜味?”
  那家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几步,然后扑通倒地——这回真是自己摔的。
  我们扑了上去。扳开他的眼皮,先触到他体温绝不正常的皮肤和绝无规律的脉搏,然后看见他已经涣散的瞳孔。
  我发着蒙,我开始慢慢地明白了一点,但是我不相信。阿译来得比我更直接一些,因为他并没瞧见死啦死啦之前在做什么,于是我瞧见阿译一张惊得合不拢的嘴。
  阿译:“他好像是……中毒啦?”然后他开始做一个要给任何事情找一个合理解释的人:“是不是南天门上鬼子放的毒发作啦?”
  我不愿意再去想了,我手忙脚乱地把那具瘫软的躯体拉了起来:“……我看是你发作了。”
  阿译颠三倒四地帮着我,可他还在徒劳地想寻找一个原因。
  我:“走啊!!!”
  阿译便忙搀住另一边,在战场上他都不发慌了。可现在照发慌:“哪里?去哪里?”
  我:“师里有个医院!”
  然后我感觉到肩上的躯体在挣扎,那家伙。离死不远了,可拼力在挣脱我的把握。我摁住他虚弱的挣扎,同时感觉到他的决心。
  死啦死啦:“不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可你让我去哪?!”
  他才不管呢,他玩他的神智不清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是先拉出这鬼也得绕晕的巷道,阿译帮着我。阿译开始明白了,阿译明白了也就吓住了。
  阿译:“……他是在寻死?……寻死干嘛又要自救?……是不是每个上了吊地人最想的事情都是把绳子解开?”
  让他做研究去吧,只要他拖着死啦死啦的那一边还没撒手。我们玩命地架着死啦死啦往巷口挣,他的两条腿已经是拖在地上,我在眼角里窥见了,于是我只好使劲地咬紧了牙根。
  我们拖着死啦死啦过街,我们已经觉得我们是在拖着一个死人了,他很安静,安静得都没有生气,我耳朵里嗡嗡地在想。流着汗。这个人死了,我们的世界将彻底变换了颜色,也许是分崩离析。
  阿译忽然变了嗓子地鬼叫起来:“HELLO!柯林斯!!!”
  他并不是在发疯,柯林斯,把一辆吉普停在街头。几乎就是流着哈拉子在看一个穿旗袍过路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地,人家旗袍下边是穿着长裤的。
  我:“全民协助!”
  看来跟我们一样,柯林斯也早就更习惯了浑号而非本名,他转了头来,看见是我们就很高兴。并且愤怒地指着那个女子向我们嚷嚷着(英语):“一点皮肤也看不到!——他喝多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最后我只好向全民协助呻吟(英语):“帮忙……想个办法,快帮帮忙!”
  全民协助只好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胳膊,一边瞪着我们。
  我们把死啦死啦摔在全民协助的吊床上,我们和柯林斯的朋友们开始忙乱,我们寻找着坛坛罐罐、导管、药片、针头、输液瓶,各种也许用得上更也许用不上的玩意,我们把连在唧筒上的导管塞进死啦死啦的嘴里,拿针扎他的皮肤,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我们现翻着书,配各种的溶液,让自己连着瓶子一起摇晃。
  找对了人,来对地方,这里没设备,可美国佬是抱着机器长大的,我们用百分之一的硫酸锌催吐,五千分之一的高锰酸钾洗胃,用口服的硫酸钠导泻,死啦死啦被我们这帮土郎中洋郎中翻书翻出来的办法一遍遍折腾,早盲人休克却就不休克。
  不但不休克,被整瓶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折腾得浑身痉挛时,他还要往起里挣:“不……不能来医院。”
  我死死把他摁了下去:“这他妈的不是医院!”
  阿译仍在那想为他的疑惑找一个答案:“……他到底吃了什么?”他知道我不会理,冲着全民协助嚷嚷:“WHAT?”
  全民协助(英语):“磷中毒。”
  阿译:“WHAT?”
  全民协助(英语):“农药。毒药。哦,杀虫剂。”他也发现阿译听不懂,终于使用他要通不通的中文:“老鼠,那个药。OK?”
  



  迷龙老婆和衣睡在一间能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的卧室里,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张足能占掉半个房间又修补了很多次的大床,一个被推倒的衣柜斜压在床上,床上有五六床被泥和沙加上了水沾染了地被子,迷龙老婆蜷缩在那一团混乱的缝隙中间,这屋里就像被炸弹炸过,这屋里被一颗叫迷龙的炸弹炸过,所以不管怎样,这仍是她的世界。
  所以每天起来仍能那样周正地出现在别人面前,那是她独有的特异Jb能。
  雷宝儿是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叫道:“……妈妈?”
  迷龙老婆便立刻醒了,醒来地第一件事是止住自己的啜泣,那并不容易,她得用手死死地掩住嘴,等每天睁眼的第一阵哀恸过去后才能出声。
  迷龙老婆:“宝儿?”
  没再出声,雷宝儿地唤声本来就是很惺忪的。
  于是她就瞪着这个禅达独一无二的房间,原来就是禅达独一无二的,现在还是,但现在是她一个人的房间。
  于是她醒来了,不要吵醒宝儿,不要吵醒孟烦了他爹,然后她开始通往又一天的漫长旅途。
  迷龙老婆在镜子前收拾着自己,拭去困极而眠时蹭上的每一小点脏污,把自己收拾得好像迷龙就要回家一样。
  她复姓上官,名戒慈,她丈夫在世时我们没人去记她的名字,后来她丈夫不在了,她对亲手杀了她丈夫的人下了毒药,我才记起她叫上官戒慈,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迷龙他老婆,实际上她远比我们完整得多。
  开始生火和冒烟,上官戒慈开始她又一天的忙碌,尽量像这个家里什么也没失去一样。
  该做饭了,做三个人的……哦,四个人,我也得吃。每天她都对自己这么说,该什么了,该什么了。该过去了,该忘记了,她从小受的就是恭谨和守律的教育,那东西在南天门上被迷龙这傻鸟钉进棺材了。该捡起来了,她对自己说,该过新生活了。
  上官戒慈每天几次例行打扫,细得很,细到连迷龙那个死剁了头的临上南天门前扔在院里的活计都要打扫归置了,沙归沙,土归土,锹归锹,跟锤子什么的工具放一类——那个死货当时号称要把院子里装上排水檐的。
  蒸屉冒蒸汽了,早点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计去厨房。她不是那种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条有序的。她甚至停了下来,收拾一下雷宝儿昨天扔在院子里的玩具,她想起来这东西是迷龙拿炮弹壳做的,于是她所有的有序乱了,快步冲进了厨房。
  于是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会找地方,厨房里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响的来掩饰她的哭声,好吧,又止住了,她揭开蒸屉,正好把脑袋伸进冉冉的热气中间,蒸去哭过的痕迹。
  早饭做得了,有条有序的摆放在灶台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饭。
  于是上官戒慈站在那里发呆。过了一会她告诉自己,“该扫地了。”
  地是本来就在扫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饭了,也许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里,已经无处不是混乱了。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去收拾了迷龙的工具,然后发现那是毫无必要的,她已经收拾过很多遍了。
  于是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
  但是她看见迷龙坐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叮当二五,把那些铁皮敲打成据说将让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檐,忙成那样丫还有空冲她做着色迷迷的鬼脸……也许往下五分钟不到他们就又得回去折腾他们家床。
  上官戒慈:“……别来啦。”
  她坚持着扫地。
  但是院子很干净,不需要打扫,院子只有迷龙回来了才会变脏变乱,迷龙会和雷宝儿一起把什么都倒个个,把什么都搞脏搞乱。
  但是她回身时发现我父亲起了。我父亲悲伤地看着她。她并没在人前显得悲伤,但她那种悲伤不需要拿眼睛看。我家的死老头开始叹气,发出他的感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一向顺服的母亲居然拿一本书要轻不重地打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赶忙地把书夺了过来,看一看幸好不是孤本。
  我父亲:“不要拿书打。”然后他居然也就此收声。
  而上官戒慈逃跑一样去了厨房,再出来时她把做得的早饭放在小桌上。
  上官戒慈:“可以吃早饭了。”
  然后她逃跑,在这个小小地世界里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她去逃跑。几乎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拿着簸箕和扫帚抹布上楼梯。然后遇上了刚刚睡醒,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哭泣的雷宝儿。
  雷宝儿便向他妈妈提出今天的第一个要求:“我要龙爸爸。”
  上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家什,把雷宝儿领往桌边,那包括把他安置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迷龙总在不经意的小事上显出他的厚道,譬如坚持在爸爸的称呼上冠以一个“龙”字。以便雷宝儿记住他的生父。我所知禅达最皮的孩子现在成了最爱哭的孩子,他妈妈从没告诉他已经失去了随时可踢地屁股和随时可骑的肩膀,可小孩子也许用鼻子闻闻便真相大白。
  雷宝儿被安置在凳子上,吃地放好了,我母亲帮着喂。
  上官戒慈便告诫——对儿子她并不像迷龙那么溺爱,这导致迷龙迅速占据了雷宝儿心中的第一位置。这倒也好。以前的上官想起来就会甜丝丝地告诉自己,这样最好。
  上官戒慈:“吃早饭。”
  她没种和三个人一起吃早饭,我父母偶尔的眼神总是提示她关于悲伤,于是她离开了桌边,又一次去拿起了簸箕。该打扫了,睡房无论如何是该打扫了。
  上到睡房,一看那些被迷龙炸过的家什,上官戒慈就又一次崩溃了,她放下了手上的用具。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上官戒慈:“别想了。别想了。”
  但是她仍然坐在那里发呆。
  上官戒慈坐在那,没啜泣,是比啜泣更要命地发呆。
  上官戒慈:“别闹了迷龙,求求你别再来了。”
  可是迷龙并没有来,她最后还得起身,去打扫那张根本无从下手的床。
  



  院门在被敲响,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三声,节奏有些机械。
  上官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我的父母亦在看着院门,雷宝儿看了她一眼,掉了头乖乖地吃饭——乖得有些阴郁。
  上官站了一会,回去。她不打算开门,于是那三个也就当没听见人敲门。
  门沉默了很久,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又被人敲出三响。
  我比上回离得更远,离了个拿手枪打估计得精瞄的距离,瞧着死啦死啦又把门敲了三响,然后退到一个手榴弹爆炸的安全距离之外……也就是对街。
  门仍是没有动静,死啦死啦仍是像个鬼,只是有一双越来越像人的眼睛。
  我们看着门像看一个点着的炸药捻子,可它他妈的一直不炸,后来我决定走过去。
  我:“你想什么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嘴里那股药味隔三米还能熏人一跟斗?”
  死啦死啦就有些迟疑,他一直在迟疑,可就是不生退缩之心:“……炮弹总不能两次落一个坑里吧?”
  我:“谁说不能?我们就见过!亲眼!”
  死啦死啦想了想:“嗯,是常有的事。”
  “日子很难过,我知道。“我宽容地拍打他,就像他曾经拍打我一样:“想喝酒我舍命陪,要烧云土我都去给你找来,非得跑来喝耗子药?”
  他不吭气,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门。门没看,他望了很长的一气。
  死啦死啦:“我不是寻死,我是求活。”
  “我知道。“他盯着门,我就盯着他:“只是全民协助那块的药已经快用完了,这是实话。”
  死啦死啦:“哦。”
  我:“我走了。”
  这是实话,我走了。这是假话,我走到巷子的拐角就站住了,我开始抠老百姓家的墙皮。
  他又去敲了一次门,然后退回足一条街的距离。
  后来下雨了,我看着那只落汤鸡蹲在雨地里。用树棍和手指头在捣腾什么。我悻悻地偷窥了很久,发现他是在用树棍和手指头抢救落水的蚂蚁。
  后来我也看着我脚下,那里也有在雨水中挣扎求存的蚂蚁。
  此时此地,我是它们的上帝,我可以救它们或者不救它们,现在我地心情很坏,坏到我希望它们像迷龙家门外蹲的那个人一样死去,我不想救它们。
  后来我蹲下来使用树棍和我的手指头。
  对错很重要,做虞啸卿是不好的……我救了它们。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死啦死啦正踩过水洼。去敲他的又一次门,门没被敲到便开了。于是死啦死啦便看着上官戒慈平静的脸。
  似乎她从来不曾为了一个叫迷龙的死鬼伤恸,似乎她从来不曾刻意谋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家伙。
  我就站在拐角的雨地里,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也呆戳在那里,他的智慧又成了已经剁碎的猪头。“我来看看。”他再度干瘪地说。
  门里地那个谋杀犯一点也不像谋杀犯。“下雨了。”谋杀犯如是说。“团座进屋避避雨?”
  死啦死啦便茫然地用目光追随雨点:“喔,下雨了。”
  他很快就看不见雨点了,因为上官戒慈递过来一把打开的伞。遮住了纷纷落落地天空。
  上官戒慈:“团座进来避避雨。”
  连问式都省了,死啦死啦便疲惫地抹了抹脸,说真的,一个刚死过一次的家伙不该这么快出来淋雨:“谢谢。”
  我站在那,看着他进了院门,消失,我动了哪根筋,猛冲向那院门,但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我想敲开它。但举起手来却没有敲开它的勇气,最后我退回了雨地里,把脸上地雨水舔进嘴唇里解渴。
  我只好喃喃对着雨水祈祷:“老天保佑,炮弹别炸一个坑。”
  死啦死啦小心地走过院子,似乎怕被地上的雨水溅湿了脚。他真怕的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上官戒慈一直为他打着那把伞,她小心到没让一滴雨水落在死啦死啦头上。
  然后便进了堂房,坐在桌旁。死啦死啦听天由命地看着上官打着一把雨伞在院子里忙碌,她进了厨房,厨房里冒出了蒸汽,在雨幕中飘散。
  又要喝茶吗?死啦死啦便对自己苦笑。然后便瞧着雨地发呆。窗明几净。连刚把他淋透的雨也成了景。迷龙老婆有象死啦死啦一样的素质,只要她愿意就能让一个人如沐春风。一块湿热的毛巾递了过来。那是上官刚才在厨房里忙碌的内容之一,“团座先暖和一下。”
  死啦死啦:“不了,不用了。”
  上官戒慈就没听见一样,“湿的先就点暖气,干的你呆会用,这地方淋了雨大意不得,湿气太重。”
  死啦死啦:“弄脏了。”
  他确实很脏,还套着从南天门上穿下来地破布,我们现在就没人不脏。上官连瞄都没瞄一眼,收拾家务去了。
  上官戒慈:“都是迷龙的,没关系。”
  死啦死啦便有点惊,偷觑了一眼,因为迷龙的名字如此轻松地从那位遗孀嘴边滑过,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好吧,那就擦,他擦了擦脸,望着毛巾上蒸腾的热气出神。
  死啦死啦:“我特别爱看下雨的时候什么东西冒着热气,一个飞起来,一个就落下来,好像老天爷想跟人说点什么。不过这辈子都飘忽得很,能看到地机会不多。”
  没声音,死啦死啦抬头望了望,没找着人。过了会上官戒慈拿了一套干净衣服从这院里四通八达的某一道门里出来,放在他身边的桌上。
  上官戒慈:“团座要换衣服吗?迷龙有衣服。”
  死啦死啦摸了摸那套衣服,站起来开始由下往上解衣服扣子。上官戒慈打算出去。
  死啦死啦:“别走。我不是要换衣服。”
  他解开几个扣子是方便掏出裤腰里别着的手枪,他把那支枪拿出来:只……这是柯尔特,我那枝落在南天门上了,这是跟美国人借的。点四五口径,一发子弹比一块银元轻不了多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恨谁,拿它轰掉那个人的脑袋,非常解气……解气到以后你一想起那人地脑袋,就不再恨他。”
  上官戒慈看了一会,便伸手来拿。死啦死啦把她的手挡开了。
  死啦死啦:“不不,我不是要你现在拿它轰我的头,谋杀战地长官。“他做了个自嘲地表情,“还是一个功臣,这罪名不是你草民担得起的。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拿这支枪,找个绝不会连累到你的地方,我自己轰掉脑袋……我保证找个你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解恨了。”
  上官戒慈瞧着那枝枪,琢磨了一会儿,“你要什么?”
  死啦死啦:“只要你别这么活。”
  上官戒慈:“我活得很好。”
  死啦死啦:“我瞧不出人怎么死,可还瞧得出人怎么活。”
  他忽然觉得背上发毛,回头瞧了眼,雷宝儿站在一道门里阴郁地看着他,死啦死啦脖子僵硬地掉回头,小孩的阴郁实在比什么都可怕。
  死啦死啦:“……你还有儿子,迷龙的儿子。”
  上官没有笑,但给人的感觉是忽然笑了一下,那让死啦死啦背上发毛的同时,正面也不寒而栗。
  上官戒慈:“团座要不要喝杯茶?”
  死啦死啦愣了会,他能剩下的只有苦笑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茶已经上来了,很酽的一杯,雨还在淅淅地下,死啦死啦端详着面前那杯浓琥珀色的液体。并没人管他,上官麻利地在忙着一应家务,那意思你爱喝不喝。
  温馨得很,于是死啦死啦也就加倍地感伤。
  死啦死啦:“淡了点。”
  上官戒慈:“已经很酽了。是普洱。”
  死啦死啦:“少放了点东西。”
  上官戒慈:“普洱也就是茶叶和水。”
  死啦死啦就不再罗嗦了,拿起茶茗了一口,很香很酽,让他忍不住想舒散一下筋骨,能让人喝成这样的茶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哪怕他是一个很少有机会喝茶的人。
  于是他像是庆幸又像是抱怨:“还真是茶。”
  上官戒慈没理他。他就又享受又受罪地喝着那杯茶。
  茶里除了茶叶和水真的没有什么,我的团长欢欣兼之失望,如果这样就被谅解,他又如何谅解自己?
  然后他就闻到了那个他永生难忘,并且一次就熟悉之极的气味。死啦死啦回过头,雷宝儿给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刚冲的荔粉,小孩子阴郁,但是有礼彬彬——什么让他成了这个样子。
  雷宝儿:“叔叔,甜的。”
  一个已经喝过一次的人,离几米远也闻出那股子热气一蒸,刺鼻之极的味道了。
  死啦死啦苦笑着,回头看了眼上官戒慈,人并没看他,也并没人管他,还是那样,爱喝不喝,由你。
  于是死啦死啦由得那碗藕粉放在桌上,茫然地摸了摸雷宝儿的后脑勺,“小孩子,头真圆,跟你爸爸一样圆。”
  雷宝儿:“爸爸的头是扁的。”
  死啦死啦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就他一向拍人脑袋的习惯来说,那么他的手心怕就是八角的。
  雷宝儿:“龙爸爸的头才是圆的。”
  死啦死啦就很崩溃了,再一次看着那碗味道扎鼻子的藕粉发呆,想上吊时没有绳子,不想上吊倒就有了绳子。
  雨已经不那么下了,滴滴的,答答的,我跟那块抠着我面前的墙皮。老百姓家的墙是就的土坯,下过雨之后质地松软得让人就忍不住去抠,我已经把它抠出一个大坑来。
  有个老太太出来跟我急:“抠啊抠啊,再抠就要被你抠倒地!”
  我就半死不搭活:“不会倒。倒了把我埋这。”
  然后我立刻活了起来,我从老太太身边蹦开的时候差点没把老太太吓得跳了起来——因为我等的人出现了。
  死啦死啦,猛然打开了院门,然后从里边冲了出来,我父亲追在后边嚷嚷。
  我父亲:“怎么又没把书带来?!”
  死啦死啦:“下回下回!”
  他径直扎向我这里,离得老远我就闻到那股熟悉之极也难闻之极的气味,他跟没看见我一样。像是被鸟枪打了的野兔子扎向巷道深处。他迅速把我抛在身后,而那老太太还抓住我不放。
  我:“打过来啦打过来啦!”
  老太太便失了惊。那速度冲南天门都绰绰有余:“鬼子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她人也没了,门也闭了。我蹦着颠着去追我的团长,他都已经跑过巷角了。
  转过角,就听见呕吐声,看见那家伙把脑袋狠顶在墙上,一块松动的墙砖都被他顶得掉下来——比我抠抠的威力大得多。然后又是那一套,挖和吐,并且是吐不出来什么的。
  我:“别吐出来啊!别吐!别吐你就成啦!你就总算弄成一件事啦!你弄成啦!偿了心愿啦!”
  我一边捡起砖头,平拍他的脊背,帮着他催吐。
  “帮帮我,水。”他抬起一张暴汗淋漓地脸对我呻吟。
  我瞪着他发呆:“……我们回南天门吧?我们干嘛从南天门下来?”
  他应该是压极没听,因为我没去找水,他就一下子猛扑在地上,像狗一样,猛喝地上水洼里的积水。我瞧不下去。我拖起他,去能救他地地方,“……你让我怎么跟全民协助说?!”
  





  车又一回停下,死啦死啦正一脸吸毒鬼相地站在迷龙家对街卖呆。
  小猴又一次地下车敬礼:“龙团座。师座有请。”
  死啦死啦诧异地瞧着车上的我,我向他大做诧异的表情和手势,他倒是没我那么多废话,径直就上了车。
  然后我们行驶。
  我又一回地毛骨悚然,原来师里比我们还了解我们的踪迹。

  车在山野中驶行,这是西岸。但不是我们熟悉的西岸。
  它没有我们习惯地硝烟味道,反倒是越来越曲径通幽。偶尔我能从林叶间扫见并不豪华但是清雅的山间小筑,看得到火山石切筑的院落,也闻得到硫黄的热气。
  我一直在左顾右盼,有时就把手在死啦死啦眼前晃晃,他大概是嗑过太多药了,这些天总有些睁眼瞎子才有的表情。后来我瞧见丛林里有若隐若现的岗哨。
  早听说西岸有火山,天然温泉可以让人解乏甚至忘忧,我立刻生了带小醉来散心的念头,这个念头更立刻地打消了,这里有岗哨,是只有高官才能来的平民禁地。
  车停下了,我们木然瞧着那片林子,它倒是蛮合适我们打日本人伏击或者日本人打我们伏击的——这是我们下意识的想法——然后我们跟着小猴进了林子。
  林子里围着树,用军用帆布扯了幔子,小猴把我们带进的是这里。
  小猴:“更衣。”
  几块大白毛巾拿了过来,我们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白的毛巾了,伺候我们更衣的是军人,可我们听见很遥远地传来女人的笑声。我终于开始有点赧然,不是因为脱,便脱作光屁股也没什么,是因为白毛巾衬在我们身上根本就是两个乾坤。
  我小声地:“虞啸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
  死啦死啦瞄了眼,小猴他们离我们很远——看叫化子的烂黑皮衬在白毛巾上并不是多有趣地事情,于是他也哼哼哈哈地回应:“你说娘们?虞啸卿再掉也掉不到这个地步。”
  我:“走着瞧。”
  死啦死啦:“走着瞧。”
我的团长我的团,无法承受的结局(原著节选) 白蛇传原著结局
  小猴已经近来:“师座有请。”
  于是我们就去见师座,跟上回装在一架破飞机里摔在缅甸一样,上回裹的是花布,这回裹上白毛巾。
  穿过那些迷宫一般的丛林小径,很远我们就看见虞啸卿坐在一潭热气蒸腾的水眼里,一个人,周围并非没有军人。但离得他很远——不仅是距离上,也是心理上——现在他那股子拒人三尺之外的气场越来越强了。他低着头,瞧着蒸汽里飘着的一片树叶,一樽大托盘在他身边飘着,上边放着酒壶和酒瓶,但他根本没有去动地意思。他那张瘦脸象刀刻一样,刻着孤独自闭和更多地东西,裸着的膀子上有一条绷带交缠地新伤。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虞啸卿,几乎是我们下南天门的同时他就奔赴西线战场,现在我们看见一张倍受折磨的脸。肩膀上还伤得不轻
  伤成这样的人不该泡在水里,可这关我什么事呢?让他泡死好了。
  我们又一次听到女人的笑声。这回还夹进了男人的笑声。
  虞啸卿皱了眉,从水里伸出一个指头动了动,我都不知道他的部下是怎么看见的,但他们就是看见了——他们怕是每一秒钟都要盯着师座大人地举动吧?
  虞啸卿:“什么人?”
  小猴:“是县长家里的……”
  虞啸卿用不着等到听完:“叉。”
  什么疑虑都没有,小猴立刻招几个兵去了,没一会我们就听见男人地呼痛声以及女人的惊叫声。然后立刻安静了,相信小猴一定是一丝不芶把人叉走的。
  虞啸卿:“他俩留下,你们都走。”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和死啦死啦扯着毛巾傻子一样站在那里。虞啸卿看着水面,不吭气,拨开那片他已经看了很久的树叶。
  他有了权力,从东岸到西岸,现在军长也要让他锋芒。他很难过,可在他一生中最难过的几个月里他的仕途走得超过以往地十年,可他还是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虞啸卿:“能下来吗?我是请你们来洗澡。不是请你们来看我洗澡。”
  死啦死啦用手在胳臂上搓了搓,黑泥成条地下落,这是他不下水的原因。
  虞啸卿:“半小时前我比你还来得脏,我刚从前沿回来。”
  死啦死啦仍然在犹豫,我就更不用提。不,不是不好意思,我们才不是嫌自己脏——而虞啸卿也知道,他用眼角都瞟得出来。
  虞啸卿:“我也讨厌这里,看惯了血和土,这里就绿得刺眼——可我想找个能和你们坦诚相见的地方。”他从水里站了起来。以便我们彼此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身上也不缺伤痕。弹片咬到我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人是一身虚肥臃肿的死肉。好了。现在我们都一样了,伤痕就是军衔和勋章。”
  后来他瞧了瞧我们,微笑:“哦,你们俩的痕都多过了我,那你俩位今天就是我的上峰——下来下来,我的上峰,地方不怎么样,可是水很干净,如果你们不嫌我刚才在这里泡下了六斤老泥。”
  那就却不过了,我犹犹豫豫地走近了一点,死啦死啦在水眼边坐下,拿人家的洗澡水泡他的脚丫子,一个一个脚丫子地泡,舒服得直叹气——我知道他存心在惹人生气,虞啸卿也知道,虞啸卿斜眼瞧着他,很久不见虞啸卿这么瞧他了,又好气又好笑的。
  虞啸卿:“我建议你把自己整个泡进来,要泡透了,要出一身透汗。可以清毒的。你最近很需要清毒。”
  死啦死啦一下子被定格在那里了,他歪着头,两只手还在自己脚巴丫子上头,虞啸卿很友好地看着他,他们俩关系最好的时候虞啸卿都没这么友好的。
  那表示他对死啦死啦最近干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如果他仍是以前的虞啸卿,谋杀他下属的人早已被抄斩满门。
  于是死啦死啦再也不调皮了,扑通下水,把自己淹了个没顶,良久后从托盘那头露出了他的脑袋。
  然后虞啸卿便瞧着我:“你呢?”
  我规规矩矩下了水,把自己泡在里边。
  我们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泡在水里,有时划动一下胳臂,让自己更直接地感觉到热流。我们连热水澡都罕有洗过,更不要说温泉,化去的恐怕不止是我们身上的老泥,还有我们自己。
  虞啸卿平和地看着。看来他今天决定做个平和地主人了,他伸手把那樽船一样漂在我们中间地托盘拖了过来,把酒给斟上。
  虞啸卿:“怎么样?还非得要我软硬兼施地弄下来。”
  他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无视我。
  我声音都泡得有点发颤:“……舒服。”
  死啦死啦眯缝着眼:“死了也不过如此吧?”
  虞啸卿没好气地瞧了瞧他:“我决定从西线回来一趟时约的你们,是在西线战场上打地电话,我可以不见钧座,可得见你们。你们送我去的西线,我这是第一次回东岸。”
  死啦死啦反对:“不是送,是拦路求情。”
  虞啸卿恐怕也明白了只要顺着死啦死啦的说道。那便永远不要回来了,今天他很坚持。或者说现在他更聪明了。他拍了一下肩上裹着的绷带,让话题回到原轨:“弹片从这里进去,后边出来,半个军传闻我已经殉国,可也没回东岸——因为我这么想,我欠了债。我回来的话就得还你的债。”
  死啦死啦:“……你没欠债。这种话不好乱说,说多了自己当真。”
  虞啸卿:“当到按时定量去喝老鼠药的地步?那你倒不用担心,不会。”
  他们俩又杠上了,就算隔着蒸腾的热气,照旧咄咄逼人地瞪视,最后虞啸卿摊了摊手,作罢。
  虞啸卿:“前方正紧,我不会无聊到折回来还债。债可以打完仗再还。我回来,是因为烽火连天,你两位大有可为。很用得上。”
  在热水里泡得松散了的肌肉又绷紧了。有什么办法?多少年地打下来,我们听见战争二字起的已经是生理反应。死啦死啦在水里猛然哆嗦了一下,是那种汗毛孔都竖将起来地哆嗦,在一池热水中还能这样……他没得救了。
  虞啸卿便很有趣地看着他:“你哆嗦了。可不是害怕。”
  死啦死啦:“……就是害怕。”
  虞啸卿:“害怕的是什么咱们权且不说吧,我只是保证。你无需再打南天门。”他猛一伸手,如同要给死啦死啦一个耳光,但他是把水抄了死啦死啦满脸,然后他冲了过去,抓着死啦死啦地头发,把他的头摁进水里。摁进水里。再拔出来,再摁进去——我想帮我的团长。可我发现虞啸卿的举动介乎嬉戏和当头棒喝之前,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
  虞啸卿:“军人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战死沙场,亦我所愿。”他淘米似地把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往水里抄,后者几乎不反抗:“可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废。”
  他最后一次把那颗脑袋从水里拔出来,推开。死啦死啦退到了池边,抹着脸,大口地喘着气——虞啸卿看着他,戏谑的成份完全没有了,那张脸成了铁铸地。
  虞啸卿:“在南天门上时你也许为我痛心,现在我看你痛心,是你的十倍。”他一个耳光摔了过去:“你是我最信的人。”
  死啦死啦死样活气的,挨了也就挨了,他拿热水洗自己刚挨过的脸。虞啸卿不介意,他退回了池中,那地方更适合谈他纵横捭阖的梦想。
  虞啸卿:“如果你的炮灰们还在,将是虞某人麾下最最辉煌的铁军,数千铁甲,敢敌十万虎狼。”
  我:“师座。从来没有过数千铁甲,只有数千个曾是人垢子兵渣子的死人。”
  虞啸卿歪头看了看我,像是在琢磨是不是该把我这么光着扔出去,但最后他只是挥了挥手:“他们会回来。回来后我会让他们成为铁甲,而且不是数千,是数万,数十万。”
  得了,他们不可能回来,因为我们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了。我咬了嘴唇,不再说话,虞啸卿说的只是个数目字,数目字当然可以回来。
  虞啸卿:“我不会看错,这里有三个人,每个人的血都热得够把这池温汤煮沸。”他猛一下指着我:“连你也是一样,挨打太久了,连你也想做揍人的那个——英吉利现在终于解了他们的倒悬,美利坚的生产机器也已全面开动,你们再不会受窘……不,不仅仅是不受窘,你们是不是瞧一身洋货的驻印军眼热?想不想让他们望尘莫及?你们想不想坐在长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几里地外就把敌军的坦克打作废铁?你们身后上百辆同样的坦克都归你指挥,一百五十五毫米的长程汤姆和野马式战斗机给你们提供支援。你们的士兵永远不会再挨饿受冻,在你们曾经被赶成兔子他爹的国土上用喷火器和自动步枪歼灭敌军,我们用火箭筒、重机枪和八十一毫米迫击炮对付敌人的工事,我们让每一寸的故土洒上敌人的血,再去亲着土地,告诉故土,我们终于回来。”
  你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的,每一个字都从耳朵眼里落进了心里,捡都捡不出来。我们泡在水里,可从毛孔里冒着火,这回是我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带得身边的水都泛起了波纹。
  虞啸卿:“听到这种话不打机灵的人已经死了,我们三个都还活着——你们想不想我带着你们在家乡的土地上和敌军决战?!”
  我们不说话,但是……咚,通通通。
  虞啸卿:“我听到你们的心跳,心是大门,你们的动静快把大门撞破——结束落后,结束贫穷,结束涣散。”
  咚,通通通。
  虞啸卿:“吾国吾民,用得上我辈本当碌碌无为的性命。便是我辈的幸运。洒尽热血,便是我辈的飞扬。”
  咚,通通通。
  虞啸卿:“讨还公道,欠了的要打。战争帐,战争还。”
  咚,通通通。
  虞啸卿:“三千铁甲,它们是你的。”
  我看了看周围,确定他没指错,因为他指的是我的鼻子。
  虞啸卿:“三万铁甲,它们是你的。”这回他指着死啦死啦:“今天在这里。我还只是个打拢也就十来辆破战车的师长。可是很快,不久。快到我都用不着叫它将来——你将是我的师长,你是你师长的团长,你们是中华的铁军——这不是还债,是你们配得上,是你们应该拥有力量,粉碎积弱的命运——这种力量。”
  我们沉默着——而虞啸卿伸手抓住了那樽托盘。把它推了过来,他甚至不做请喝的示意,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地。
  虞啸卿,极具煽动之能,我那团长的蛊惑是七绕八弯,再冷不丁一指头捅倒你,因为他太穷。虞啸卿是直截了当,劈天盖地,呼一下用你从没想见过的命运压倒你,他很富裕。
  虞啸卿:“我会升官。我不是为了升官而升官,你们在南天门上时我就想如何补偿你们,可我也不是为了补偿你们而升官。我是为了多做些事而升官——我的百败之将,你扒下死人的军装穿上身时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我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得多做些事情?”
  死啦死啦没表情,滑落了进水里,连个泡都不冒——但是虞啸卿向了我:“你说话很少,愤怒很多。你的怒气冲你自己。因为你总是无能为力。你想做大事——这没什么,可从一个能帮你做成大事的人嘴里说出来就很有什么。我能帮你。”
  然后他伸手入水。
  准确地抄中了沉在水里地死啦死啦,抓着他的头发给揪了上来,把他靠在池壁上。没办法,连让他冷场都做不到,这里是他的舞台。
  虞啸卿:“袍泽,老友,我的兄长,这酒我好不容易找得来的,跟咱俩是一个年头的。酒陈下来还有人找,人再放可就没人光顾了。”
  他把酒杯塞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死啦死啦呆呆地拿着,他把酒杯塞到了我的手上,我呆呆地拿着。
  虞啸卿:“两个月,我还你一团的人。四个月,我还你整团的装备。八个月,让你的团强胜驻印军,在北方地冻土平原上与敌军决战。嘿嘿,师称机械化,勇夺熊黑威。红脑壳倒也做得好诗……十二个月,你成为虞师的师长。”然后他指着我:“你成为虞师主力团的团长。”
  我微微皱了皱眉,而虞啸卿现在是明察秋毫:“你当是哪个主力团?你团长带出来的团便是我永远的主力团。你要放弃你团长一手带出来的团?”
  于是我便愣着,我没胆在虞啸卿面前像死啦死啦那样放肆,把整颗脑袋扎进水里,但我掬了热水洗自己的脸,以掩盖自己的泪流满面。
  我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他们中间。其实我们根本无处可去,其实我愿意整天在我们中间看见迷龙和兽医,就算那个迷龙只是长了张象迷龙的脸,而兽医只是另外一个老头。
  虞啸卿在等待,他今天很有耐心,然后他把杯子高高地举了起来,一口喝尽,把杯子扔进了池水中。我犹豫地跟着学样,三十多年的老陈酒真呛。
  死啦死啦把酒喝了,杯子叼在嘴上,沉入了水中,他像浮尸一样漂着,有时沉下去很久,有时浮上来很久。
  



吉普车停下,把我们放在街头。我们的军衔还未换,但衣服全换了新地,我们极不适应地瞧着自己和对方,而不是看着那辆车远去。
  身上的皮肤是从来没有过的光滑,弄得我们边走边不自禁地摸两下。
  我:“……你像个香饽饽。”
  死啦死啦:“你像个卤鸡蛋。”
  我去翻他的衣领,他还戴着我们看习惯了的那副中校衔——虞师自虞啸卿起,师团一级的衔都是比实职低一阶的,因为虞啸卿那个不克西岸不佩将星的宣言。
  我:“我看你像个上校团长。”
  死啦死啦:“闭嘴。”
  那就闭嘴,我们沿着街道往前走,心思发着散,好像还泡在温泉里。我发现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岔进巷道。好像我们倒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后天授勋,给你授衔。虞啸卿临走时扔下八个字。你可以不吃,省给那些永远在吃还说没吃的人。人也许不能改变世界,可不想改变世界地不是人。
  死啦死啦后来一直就没怎么吭声,他一定和我一样,依稀地觉得不对劲,不是虞啸卿不对劲,是我们说不清楚的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我们熟得很,说不出。
  死啦死啦:“你……去问问弟兄们什么意思。”
  我:“不问也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知道什么?……什么知道?”
  我:“连你都能被说活过来。连我现在都信以为真——不,它就是真的——那它就是四川佬的梦想。克虏伯的狂想,阿译的臆想,连丧门星都会跟他老弟告个罪,打了北方的仗再回南方安顿尸骨……我们多少年想的是什么啊?缺的又是什么?”
  死啦死啦:“那也得问!”
  我:“你别跟我发火!虞啸卿说了,他没空还十块钱的债,可他拿了一万块。拍在你跟前,要不要?——他说了不是还债!”
  他只管瞪着我。
  我:“……去就去,我去问。”我走了两步,却发现他没有走地意思:“可是你去哪?”
  死啦死啦立刻表情深沉地叹了口气:“……走走。”
  我对他这种欲盖弥彰只好以哼哼还击:“温泉也泡啦,三十多年的老酒也喝啦,壮志激扬,烧得也是里焦外香啦。今天地耗子药就不要去喝了吧?还是你又想喝大粪啦?”
  死啦死啦立刻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你真别再提那个啦。”
  我:“今天我一直想告诉虞啸卿,上回我们只好给你灌了那个,他正和一个喝过那个的人泡一个池子里——你说他会不会立刻跳出去?”
  死啦死啦便张牙舞爪地作势:“我掐死你算了。”闹归闹,可他照旧是不开怀。立刻便皱巴着一张脸笑了一笑:“她倒是好多啦。”
  我:“什么是好多了?上回给你喝的粥没放耗子药?”
  死啦死啦:“放当然是放了。可她一直放同一种药,换种更烈性的,哪怕换种药吧,我也就了结啦。”
  我就以苦作乐地打着哈哈:“嗯,只怕你现在对那种药都有抗性了。我们的治疗也是训练有素了——可是她想做什么?”
  死啦死啦:“她想我不要再去。”
  我:“那你就不要去。”
  死啦死啦:“可我想赶她走。上回我偷着看了,她家的睡房根本没法呆人。”他又叹了口气,这回倒不是装的:“迷龙这小子缠人呐,活人不能耗死在死人身上。”
  我:“……只要是活人就会接受虞啸卿的好意。我们没得选择。”
  话又掰回了原点。死啦死啦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心事重重转身。去他已经去过很多次的地方。我呆在那里等了一会。跟着他的背影。老程式老章程,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呆在我惯呆的拐角。那道墙已经被我抠出一个相当可观的大洞来了,我相信再不多久我就能把它抠通了,我站在那,看着死啦死啦。他敲了门,然后回到对街,他在墙根边也有他自己的营生。
  一个禅达人从我身边过:“又来抠墙呢?”
  我心不在焉地:“嗯嗯。”
  这回门应得很快,门很快就开了,我瞧着死啦死啦进了门,而我父亲在迷龙老婆身边索债:“我书呢?”
  然后门关上了。
  很快我这道墙真正的主人——那个老太太拿一根小棍追打了出来,我闪身便跑,在她的思维里赶我大概也与赶鸡无异,只要不碰墙便好。我跑开了,站定了她便嘀嘀咕咕地回去——我正好站定在死啦死啦刚驻足地地方。
  我瞧着我站定的地方,死啦死啦刚才在这里又吹气又吐唾沫地给一整队蚂蚁制造着生活中的波澜。我蹲了下来,继续他未竟的工作。
  我用嘘气制造狂风,用唾沫制造洪水,我还想用火柴制造雷电。上回我救过它们,可那是上回。
  我对着蚂蚁狞笑:“我是做大事的。你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
  

  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边偷眼扫视几天没来的院子,似乎没有改变,又有些什么细微处变了,变了的东西说不出来,只有我父亲还死缠烂打地磨在旁边要书,迷龙老婆在收拾家务,雷宝儿一直小眼溜溜着这个已经不再陌生了地陌生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妨碍他的玩耍。
  我父亲一只手就只管伸着:“书!”
  死啦死啦就玩涎脸:“啊哟,拉在一个去不得的地方了,拿不回来。”
  我父亲气得要跳:“哪里?哪里啊?总拿得回来吧?好好成套子的书就被你去了头,你去了头试试!”
  死啦死啦:“对过南天门山顶上,日酋联队长的指挥部。”
  我父亲于是哑了然,一张脸倒有一半是个哭相。
  死啦死啦:“恭喜老爷子,这个孤本是玩断了头啦,可是独一份的。后人打扫战场,瞧见孟氏藏书一册,老爷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
  我父亲:“我要那个名垂青史做什么?”
  死啦死啦:“你倒细想想,不错地。连您儿子带您老,都为抗战出了力。”
  我父亲居然真就细想了想,居然想得脸上就若有若无有了点笑纹,还要绷作一脸怒相:“……罚你再找一本同样地来还我!”
  然后他回屋了,反正他这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辈讲个礼貌。死啦死啦开始把一个茶杯吸在嘴上,扯开了两只耳朵跟雷宝儿演猪八戒,雷宝儿拿了小棍叮叮当当地敲。
  迷龙老婆把一壶刚泡好地茶放在桌上:“团座喝茶吗?”
  那种例行几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从嘴上拔下了茶杯:“随便什么都好。”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又没有他熟悉的东西。
  死啦死啦:“茶中无物,且听下回。
  迷龙老婆没理他,倒是从茶盘中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拖了凳子,在对桌坐下。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死啦死啦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正坐的,装作逗雷宝儿,侧了身子坐着。
  迷龙老婆:“团座今天碰上了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只冲雷宝儿打着响指,雷宝儿也没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什么事?饱食终日,没事情。”
  迷龙老婆:“不大一样。”
  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开领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个澡还在怒江里洗的,有光阴了。”
  迷龙老婆:“不是。”
  死啦死啦:“……换衣服了。”他开始干笑:“八百年没穿得这么端正过,像人,有点象人。”
  迷龙老婆:“不是的。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
  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经丧尽了,又哪里还剩得有野心。”
  迷龙老婆:“你现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讨杀伐的样子,心里装着很多事,再不用为小事计较。你又有了一个团,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惊诧,他认真地瞧了瞧迷龙老婆,如瞧一个巫婆。
  迷龙老婆:“迷龙以前老这样夸你,他说团长真了不得,打没了一个团,又划拉出一个团。”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里阳秋,很不爽利:“……还没有。”
  迷龙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帮人,拥在你周围。你什么都没有,可你顶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这是你爱做的事情,让他们把你当他们,把你的想入非非,当了他们的想入非非,最后你勾不勾你的手指头,他们都心甘情愿去死,一千个,一万个,还不都是一样。”
  死啦死啦:“这是……战争。”
  迷龙老婆:“战就快打完了,你也这么说,那你怎么办?……谁都想过点正经日子,除了你没人爱疯疯癫癫打打杀杀。你还会把他们绑在你周围的,跟绑壮丁有点区别也就是不用绳子。迷龙说,所以这就是将才。”
  死啦死啦不吭气,僵在那里,僵了那么久,雷宝儿也对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里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着头,一双肘子做着支架,撑着颗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烟的脑袋。
  迷龙老婆:“……其实迷龙从来就不爱打仗,他怎么也要跟你们一块呆着,就因为他喜欢跟你们一块呆着。”
  死啦死啦侧了侧头,就看见迷龙,迷龙就站在院子里,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那个无忧无虑的死鬼在看他的儿子玩球,球向他滚了过来,迷龙低下身子,想用手拦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后边的雷宝儿一起从他的身上穿过,于是迷龙也传染了与他相仿的神情。
  死啦死啦转回了头,惊慌地看了迷龙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见,他嚷嚷得欢,现在他终于看见,他看迷龙老婆时带一种“你看见了吗?”的表情,但他没吭气,其实他是个无神论者。而迷龙老婆根本没往那里看,她不需要看。
  迷龙老婆:“我天天都看得见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样。这是他的家,你想着他,就看得见他。”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发抖,杯面上泛起了波纹,不是害怕,而是冰凉,一个世界被翻覆了,却又不给任何新的,那样一种冰凉。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很多时候他木然地看着迷龙老婆,而迷龙的老婆同样木桅,有时候他去看迷龙,迷龙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龙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计上时有点忧郁,因为他已经永远不可能让自己的家有他吹嘘过的排水檐。
  “走吧,你走吧。”迷龙老婆说。死啦死啦很迟钝地看了看她,像看一个鬼魂一样。活人和死人一样的眷恋和感伤。
  死啦死啦:“……你走吧。”
  迷龙老婆:“走吧,别总来看你已经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这么干。”
  死啦死啦:“……你走吧,换个地方。他在你心里了,在你心里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个死人一起过日子。”
  死啦死啦早已经站了起来,因为迷龙老婆已经逼了过来——雷宝儿在玩球,迷龙一无挂碍地在那里琢磨怎么继续自己未完地活儿——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过来的是个生人还是鬼魂,他们俩说话都像是在对着空气臆语。
  迷龙老婆:“快走吧,跟死人一起过日子是你这种人给我们的赏赐。”
  死啦死啦:“别呆在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
  迷龙老婆:“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着你还算是个好人。”
  她推擞他,死啦死啦迷迷登登地想找个倚靠。一切倚靠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个脆弱的瓷玩意儿举在他和迷龙老婆之前,如同索要又如同终于找到一个凭仗。
  茶已经喝空了,只剩了些茶叶。
  迷龙老婆:“没有了。毒药喝完了。我原谅你了。”
  她推着他,把他从堂屋一直推过院子。推向院门。死啦死啦瞪着她,瞪着迷龙,瞪着雷宝儿,他虚弱得要命,手上抓着一个空空的茶杯。
  最后他被推到了院门前,门虚掩的,迷龙老婆帮他把门打开。
  迷龙老婆:“走吧,别再来了,我原谅你了。”
  他被轻轻推出了院门,他站在门坎之外。门坎之内也许是他所有的旧日,他呆呆地瞪着迷龙老婆,也瞪着她身后的——迷龙在那里打量着自家地屋檐,一切象他生前一样,只是他的世界似乎与世隔绝?这个爱死了自己小命地妖孽。
  迷龙老婆:“我原谅你了。我在你身上闻到迷龙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门关上了。上了闩,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门,门里边有一个活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有一个活的孩子,和他不在地老爹。
  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那道门。浑身瘫软。
  我带着我的沮丧回来。我远远就看见死啦死啦用一种见了鬼一样的步伐逃进巷道里,那不奇怪。几乎是每回来之必行。我追在那家伙身后,那家伙倒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刚跑到巷角他已经转了下一个拐角。
  我:“你不要跑!全颠下去吐都吐不出来!”
  没得回应。我追着那家伙,那家伙跌跌撞撞,有时失魂得撞在墙上。他整个就一只被烟熏晕头了的苍蝇,可就这样,我一个瘸子又如何追得上两腿完好的人。
  后来他消失了,迷龙的家就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我跑到了巷道的尽头,看见巷头尽处,城外远处碧绿油油的农田。
  我从巷道里跑出来,看见他呆戳在城外的荒草地之间。本地人一向愿意把死人丧得离住家近点,于是他也站在荒坟之间,一场拖得太久地战,冤死的鬼魂自然新添不少,他站在叠叠的坟堆和墓碑之间,长明灯和残香冒着冉冉的烟。
  我愣了一下,但尸堆里爬过的人,真拖具死尸来怕也只会让我愣得一下。我猛扑了过去,捶他的脊背。
  我:“你吐啊!再不吐出来就全完啦!”
  我使了那么大力,他被我捶得直咳嗽,佝偻起来,我仍在猛捶,他被我捶趴下了,也就再也不起来了。他抱着一个坟头开始嚎啕。
  现在我真有些愣了……不带这样的。
  我:“你是要水?我去找水!”
  没有理我。只有嚎啕。
  我:“……这是谁的坟啊?你跟做孝子似的?”
  他嚎啕,嚎到拿脑袋撞坟头上的新土:“不知道!……只是一个死人!死了那么多人!”
  我很疑惑,我扳起他的头,那颗头眼泪鼻涕加了杂草坟土,真是不像人样,哪个嚎丧地都比他好看,但我真切地担心着:“……那个刁妇是不是给你把药换啦?!”
  死啦死啦:“没有啦。喝完啦。没有药啦。”
  我扳住了他的头,凑到他嘴边去闻。是的,没闻着那种辛辣得让人作呕地气息,倒是泡温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黄味淡淡地还在。我放开了他地头,不用担心了,我悻悻地找了个洁净处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爱惜。
  我:“上等人的味道嘛。还发什么疯?吓死我了。”
  死啦死啦:“……我被原谅了。”
  我傻笑,因为他经常就跟我们这样傻笑:“无聊。”
  死啦死啦:“我们去哪里?”
  我:“不知道。是你蹦出来的,你说,你给我们领道。”
  死啦死啦:“……我是个天才。什么短兵相接,百战百败。全是放屁……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天才。”
  我蹭过去瞧他,他趴在坟头上,呆呆痴痴的,却说着这么句话。
  我:“这么狂?”
  死啦死啦:“我在心里是跟自己这么说的。”
  我嘿嘿地笑:“本来该有的样子?你记得本来该有的是什么样子?”
  死啦死啦:“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地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地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作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地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我:“你就一直在欺凌我们这些弱小。”
  死啦死啦:“我只想你们变上那么分毫。”
  



  烈日炎炎,李冰一边擦着汗一边小跑,他的目标是那支穿着军装的乐队。
  李冰:“奏乐!”
  于是咚咚咚,铿铿铿地便开始演奏起来,虞师就算七拼八凑了一点总也是个美装师,奏的就算跑调了点总也是西洋乐曲,洋洋洒洒的一首《轻骑兵进行曲》。
  我们戳在那,站了个拉稀一样的凄惨队形。死啦死啦站在我们之前,我们剩下的家伙们又站了个横队。为了让我们看起来别那么惨,虞师又调来了按整连计算的人,厉兵秣马地排在我们的身后,这让我们看起来像是那几连人地领队——或者是那几连人的俘虏。我们很热,而且洗干净的烂布穿在身上实在很显眼,我们身上都浸湿了,衣服贴在背上,汗水滴在脚下。
  站久了,已经让我们有些恍惚,我们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那片热闹,前边站的人比我们背后站地人更多,层层簇簇的,簇拥着新搭出来的那个台子,台子不奢华但是扎了很多青枝和鲜花,于是它看起来不像个讲话台而象给死人搭的灵台——我相信这是虞啸卿的本意,而且台额题的字居然是用白纸做底地,我想也是虞啸卿地手笔,“壮哉千秋”,就这么四个字,别人不敢象他这么简洁。
  友军部队在我们的前边展示他们的坦克、火炮、重器械和步兵方队,那跟我们无关,那形同某个主丧的怕丧礼过于冷清,拉来队杂耍助兴——那跟死人无关。
  每一队耀武扬威的家伙都要搞得尘土喧天的,我们开始咳嗽,没有比在炽日下忍着尘土,还要忍着咳嗽更难受的事情了,我敢拿我的瘸腿打赌。
  今天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很小的饺子馅,要被一张很大的饺子皮给包上。今天我们什么都有,有军部要员讲话,长得要命,并且永远能成功地做到让你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
  军部要员在讲话,并且不是我们熟悉的弄死了迷龙的陈大员,他不出现,说明虞啸卿确实是彻底地把他得罪了,不过凭他一个文职似乎也奈何不了势力疯长的虞啸卿了。
  军部要员:“……在下,若干年前,还在军校学习的时候,看到那些烟烟花花的男女,就晓得,要不好了……咳咳,嗯哼……为什么,这么说呢?……弟兄们也看到了嘛,就不用说了……咳咳……”
  我们中间的一个,摇摇晃晃的,扑通一声栽倒下来。那家伙脚上伤一直没好,被人拿担架抬下去的时候,一条绷带倒拖在地上有几米长。
  我活动着我的面颊。
  我们有唐副师座讲话,不长不短,亦庄亦谐妙趣横生,我们哄堂大笑,尽弃前嫌——不弃你又怎么着吧?
  唐基上得台时是瘸着的,弄得我们都很愣,并且总算从是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下。
  唐基搀住李冰的肩,把一只脚抬起来,让我们看他的鞋底,一只皮鞋已经没跟了。
  唐基:“我没受伤,虞师座挂了点小彩。可是歼敌逾万。
  我是前日上南天门,没到得山腰就把个鞋跟都给拗掉了。我特意地跟他们说别修,不要修,我好穿到今天,向攻下这么一个天堑的勇士们表个寸心。”
  我们就哄堂大笑。
  我们还有美国人讲话,很短,因为他非讲中文。
  美国军官上了台就开始拿着喇叭支吾,边支吾边回忆,全民协助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冲我们挤眉弄眼。
  美国军官:“……我忘了……我不知道说什么!”
  唐基愣了一下后就啪啪地带头鼓掌,鞭炮轰轰地响。音乐啦啦地响,美国人被人拍着肩膀呵呵地笑。把临场露怯变成了幽默。
  “肃静!”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一靴子就把燃着的鞭炮踩灭了,立刻便肃静了,因为发话地是在场位也许不是最高权却是最重的虞啸卿。
  “立正!”虞啸卿这么喊着,然后穿过了他周围立正成了人巷子的亲信,他上了台。拒绝了别人递来的喇叭,他用不着,他喉咙大得很。
  虞啸卿:“不要笑!今天不该有笑声!什么红白喜事?这里没有喜事!授勋授衔,授什么也好,今天是先说死人,再说活人!”
  大家都安静了,也有那么些觉得虞师座真不懂味的,可唐基平静地没有任何反应,是的是的,尽管说。他家虞侄现在惹不了事的,虞家军也就凭此冲劲一往而无前。
  虞啸卿从台上看着我们,他目中无人又目中有人,这么多人他就看着我们,他和死啦死啦短暂地对视了一会。把目光越过了我们的头顶,他看着南天门。
  虞啸卿:“转身——看那座山头!看南天门!”
  于是我们就转身,我们身后的台上出了点问题,那帮家伙本就是向着南天门的——而每到这时候总会有些只听命令不想方位的人,他们不干不脆地又转回来。
  虞啸卿:“鞠躬!谁地腰弯得没过九十度,我扒了他衣服称量他的肚子!我让他摸着自己肚子想。有人那样死了。有人就好这样养着自己的肚子!——鞠躬!”
  他一下折了个一百二十度,还要那样沉默地坚持十几秒钟。整块空地上的人一下子像是齐刷刷被打折了一截。满目都是脊背和屁股,倒也来得壮观。台上的人算是被他这一家伙害惨了,跌跌撞撞里倒外歪着,还好,因为他们尽力达到一个九十度的目标,虞啸卿也没去称量他们的肚子。
  一片鸦雀无声。
  阿译轻声嘀咕:“别做表情。你那什么表情?”
  他说的是我,我艰难地拉扯着腰上的肌肉,我啮牙咧嘴:“……我又不是故意的。”
  阿译:“……想哭你就哭。”
  我:“……哭什么?我是一条腿吃不上劲!要哭你也别找垫背的!”
  阿译:“……可我没想哭……奇怪。”
  我:“……你又接错线了。”
  虞啸卿在那里“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地喊着,我们响应着他的命令,却偷偷地说着小话,我们在日光下睐着眼睛看着南天门,做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但我们并不悲伤,倒也有几个例外——
  我:“四川佬,四川佬,你做什么表情?你那什么鬼表情?”
  我另一侧的张立宪没理我,闭着眼,低着头,喃喃地也不知念什么鬼。
  虞啸卿喊完了三鞠躬,弯了那么十秒钟便直起腰来,成为全场唯一一个直着腰的人。
  虞啸卿:“……委屈你们了。”
  也不知是对南天门上的死鬼还是我们这些活人说地,张立宪便一下绷不住了,头颈断了一样猛往下一搭,碎念的话都出了声:“小何,你听见了吗?”
  我们拼命地翻着白眼,我偷眼看本来在我身前,现在在我身后的死啦死啦,他机器一样完成着口令,那张脸压根就没表情。
  虞啸卿:“好啦。挺直了,转过身来。现在说活人的事情。”



  我们就轰轰地转身,真是很大的动静,又带起很多灰尘,遮住了各有千秋地表情。
  虞啸卿在台上看着我们,也许在我们转身之前就看着我们——我说的我们是这些从南天门上下来的幸存者,稀稀拉拉的。算上领头地死啦死啦也就两列。
  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对不起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从来就没有用这三个字就能弥补地过失,所以我不说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他和蔼得很,亲切得很,即使对他自己的亲信也从没有过这样亲切地表情,亲切到眼睛都在微笑了。于是张立宪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念叨,一准还是念给他家何书光听。
  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喜欢到拿几十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来换,我直接请她们回家。我更喜欢戳在这里的王八蛋。都是他娘的很快的刀,别地东西要把人磨钝的。只有你们才可以把我师变得锋利。”
  笑声和鼓掌。原来虞啸卿愿意时也是可以让人如沐春风地。
  虞啸卿:“我记住了你们,因为给你们授勋的公文是我从副师座手里要来,我自己做的……所以我现在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龙文章、孟烦了、林译、张立宪、董刀、时小毛……”
  克虏伯便慌张地嘀咕:“……我没过江。我在这边打的炮……”
  丧门星只好踹他。
  虞啸卿:“都是快刀。给我野马战斗机,给我谢尔曼坦克,我也不想换走你们这些好刀快刀。因为美国盟友的东西再好。它是要人用地,是刀一样的人用的,不是废铁用的。”
  他身后便立刻有了热烈的掌声,来自于美国人。虞啸卿便转过头向他们点了点,他们相处得倒真还不错。不点头还好,一点头掌声更上高潮。
  虞啸卿:“你们是百炼的,高温高压里出来的,战火和血淬出来的,没价的。”
  他平平淡淡地说,平平淡淡地就把掌声从高潮推向下一个高潮。我觉得耳朵都快被巴掌们的共鸣吵聋了……热死了。
  我:“……明白啦。不辣是废铁。”
  阿译:“闭嘴啊你闭嘴。”
  我:“野马战斗机和谢尔曼坦克都换不起我们。一个临阵脱逃的大员他侄子就换没了迷龙。”
  阿译:“闭嘴吧你他妈的闭嘴。”
  虞啸卿:“这场大反攻由他们开始!由我们接过来,由我们结束!现在我的勇士们受伤了,受了重伤……”
  我:“那你就照顾伤员别让我们戳这。”
  阿译瞪我,阿译不说话了。
  虞啸卿:“……他们该休息了……”
  我:“太好了。真好。”
  阿译:“孟烦了,你的十三点舌头该休息了。”
  而虞啸卿忽然激昂起来。之前他一直平平静静地:“我要奖赏他们!奖赏不仅是呆会就要发给他们的勋章!——我要用我觉得最好地东西奖赏他们!他们会重整,我师最好的兵源和装备将会交到他们手上!打不散的川军团几个月之后就又是打不散的川军团,这回是铁铸的!他们无缘参加往下的西征了,但重整之后他们将会北上!前往沦陷区和所谓地红区,荡平日寇,驱除赤匪。打回一个像模像样地大好河山!”


  于是掌声又开始轰炸。说到这般宏图伟业,能不鼓掌?我麻木地听着。又怎么样呢?要吃这口皇粮就得预备好跟随便什么人打仗,到打时再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但我后来注意到死啦死啦,他站在我的侧前,我瞧见他脸上地肌肉在抽搐,我喂了一声,他转过脸来,在烈日下冒的也不知是虚汗还是热汗,焦躁不安,甚至带了些惶恐。
  我:“……别做表情。你那是什么鬼表情?”
  死啦死啦:“……什么驱除赤匪?”
  我:“例行公话。我师两大自强方针啊,第一个卧薪尝胆,第二个抵红制共。不对,抵红制共才是第一个,否则上头凭什么信我们?”
  死啦死啦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回头去盯着正在等着掌声渐息的虞啸卿——已经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阿译:“不要说话了。”
  我:“你不要中暑。都抬下去一个了。”
  虞啸卿正炯炯地看着我们。我也不好再说话了,我看着那家伙佝偻在日头下,出不完的汗。
  虞啸卿在台上把手猛挥了一下,军乐开始奏响,要发勋章了。
  特务营的人端着一个个托盘,托盘里边放着一个个的勋章。唐基在一边微笑着,虞啸卿亲手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我们有一个大云麾勋章,那算是给所有死鬼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忠勇勋章,张立宪和我这种校尉家伙们也有次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虞啸卿从左到右地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每别一个他就拍拍人的肩,正眼看上两秒,然后下一个。
  死啦死啦侧了身在旁边立正等待着,他很焦虑不安,越来越焦虑不安,看起来他好像要晒爆了一样。
  虞啸卿给张立宪别上了勋章,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张立宪一直是低着头的。
  虞啸卿:“头给我仰起来。”
  张立宪便把头仰起来,虞啸卿顺手就端了他一下下巴。叫那小子的热泪盈眶夺眶而出。
  虞啸卿:“我不叫你回我身边了。跟着他,就跟跟着我一样。余治,你也是一样。”
  张立宪便抖擞出一百二十个劲:“是!师座!”
  余治就嘿嘿地笑,我想他多久以前就想这样笑笑:“升官了,师座。”
  那话没错,虞啸卿一向以来的上校衔已经换作了将星。当年他发誓不取西岸不佩将星,所以虞啸卿也只是顺手敲打了余治的帽子,他们有自家人的亲昵。
  虞啸卿:“升个棺材。破了誓而已。你们也都该升了。”这回他倒没忘了我,随手指着已经佩上了勋章的我:“你这个中尉就直接跳一下,少校。”
  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死啦死啦那一脸的阴晴不定教我心不在焉:“是。”
  而虞啸卿毫不磕巴地就误会了我跑神的原因:“是。该到你的团座了,今天这通喧哗就是因他而生地。”
  他挥了挥手,我那团座的奖赏便端了过来,他够夸张地,他一个人要往身上挂的零碎就占了一个托盘。比我们更高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一个忠勇勋章,还有一副上校衔。虞啸卿先卸掉他的中校衔,给他挂上上校衔。
  这是虞啸卿的天下,所以虞啸卿敢让一帮官员在台上苦候。而他大概也觉得在我们中间絮言碎语来得比在台上痛快。他在我们中间和死啦死啦说着私话,也不怕我们听了去,因为这是他的虞家军。
  虞啸卿:“我昨晚挂上的将衔,就是自己往衣服上一别。可你不一样,你这副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戴上。”
  死啦死啦木然得像个被裁缝在量体裁衣的人偶:“知道。也该我出风头啦。”
  虞啸卿开始给他别勋章:“风头你就出得不少。就你出的风头,我真希望给你别上的是一枚青天白日或者国光。好在战还有得打。路还长。”
  死啦死啦:“……我们北上去哪?”
  虞啸卿:“还早呢。得等你们重整完。等你再整出一队精锐之师来,这滇缅的战也该打完了。”
  死啦死啦:“去哪?”
  虞啸卿心不在焉的。因为说起这事来他也有点意兴阑珊:“鬼知道。反正打不完的仗。”
  死啦死啦:“那帮子红脑壳就形同叫花子,又有什么好打的?”
  我心里猛然便突了一下,死啦死啦口气随意得比虞啸卿还要放松,可眼睛里认真得很,他炽炽地盯着低头给他别勋章的虞啸卿,那是在套话。
  虞啸卿:“别大了意。听说那帮叫花子难打得很,跟你一般地乱七八糟。练你的川军团时最好先就有的放矢。”


  死啦死啦:“请师座撤了我这个上校团长。”
  虞啸卿刚给他别上最后一枚勋章,讶然地抬起了头,是的是的,他不懂的,在枪炮中长大不等于在人间长大。
  虞啸卿:“……什么?”
  死啦死啦:“请师座解散炮灰团。”他有点发抖,但绝非害怕:“炮灰团的人已经死光了,死人不能打仗。”
  虞啸卿瞧了死啦死啦一会,看看我们,我们行尸一样立着,没答案给他,他看唐基,唐基也是一脸莫名其妙,他难得莫名其妙。
  死啦死啦便又说一遍:“请师座解散炮灰团,死人打不了仗。”
  “什么炮灰团?”虞啸卿一边使着眼神,一边很恨不得给那家伙一下,一边还要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小声点。”
  那便小声,声音是小了,说话可还像打了结:“让炮灰都回家吧。他们打不过的,给他们留个全尸。”
  虞啸卿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什么打不过?”
  死啦死啦:“不管我们叫他们赤匪,共党,还是红脑壳,都打不过的。”
  张立宪便气忿忿地替他刚和解的师座不平:“我拿一个营,打他们整团的叫化子都嫌不公道——对他们不公道。”
  死啦死啦:“打不过的。老头子打不过年青人,我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有没有骗过你?你信我。我不是在为红脑壳说话,我是为我们说的。”
  张立宪便嗫嚅,对他来说那更多源自在南天门上三十八天厮守下来的信任,或者不如说给了点面子。死啦死啦现在很不安,实际上他急燥得说话都失去了平日的章法,他看看张立宪,看看虞啸卿,看看我,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不安过,神经质得倒像一桩祸事已经降临在我们头上。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我不信,毕竟每一种年青都将被衰老征服,而且……我和他都见识过红色武装那点可怜的战斗力。
  唐基:“龙团长也是真爱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回头再说。”
  那便叫定论,搁下再说便是定论,既然台上已经等得有点急躁。虞啸卿给死啦死啦整理了一下衣领,火气没了,反正死啦死啦也一向是最考验他忍耐力的人。
  虞啸卿:“你现在老实点,再挺半小时就结了这盘残棋。”他回头向那台上的嗡嗡声点了点头:“回头我在温泉等你,咱们再说。还有你、你、你……”他点了张立宪、我,连阿译也在其中:“我们有将来要议。”
  死啦死啦:“师座,放我们回家吧。”
  虞啸卿终于严厉起来:“我看你是晒晕头了!”
  他头也不回地就和他的人回身上台。死啦死啦对着他的背影碎碎地念叨着什么。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免得他站在一个看上去几乎与我们不相关的位置。
  我:“求求你……我看你又该喝药啦。”
  死啦死啦:“药喝完啦。”
  我:“……你中暑吧,中暑往地上一倒,啥都好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只是茫然听着周围忽起的掌声——那是因为虞啸卿在台上向他摊了摊手,让大家看今天最大的功臣。
  唐基笑呵呵地:“龙团长,你站的那个地方实在过谦,请上来为大家说几句。”
  他呆呆地站着,有些打晃,我真以为他要表演中暑了,那倒也好。
  唐基:“龙团长?”
  他便犹犹豫豫地开始起步,他的衣服从我手上滑脱。我顾不得众目睽睽,叮嘱那个也许根本没在听的背影:“就说感谢栽培!”
  台子并不高,也不远,他没去走阶梯,而是用一个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递了过来。他没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畏畏缩缩的,看上去就像只暴露在阳光下的夜虫子,就是让人看了难受的。
  虞啸卿瞪他一眼,顺便跺了他的脚尖,就虞啸卿来说,那实在是非常地出格。
  唐基就又开始笑:“我们这个龙团长,冲锋陷阵在前,下来了却讷讷无言。就应了水泊梁山黑旋风那句话,却吃我杀得快活!”
  他在笑声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个喇叭,好吧,不说就不说,唐基遮得过。绝对遮得过。我也松口气,他今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简直有点感激唐基。


  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
  尽管是犹豫不决外加含糊不清,但他总是开始说了,唐基便只好让了一边。死啦死啦也没用喇叭。刚开始几个字像是对自己说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于是他便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发炸。
  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那是骗人,可骗得多了,我真以为我在给弟兄们招魂。狂妄得很,该遭天谴的狂妄。天谴已经到了,刚到的,我刚搞明白,原来我不是招魂的,我是个挖坟坑地,两年,三千个人的坟。
  我最该做的是让我活着的弟兄们回家,我在这给死了的弟兄们挖坟,挖一辈子的坟。可是你们说人死得不够,再去打仗。”
  他停顿了会,戳在那里好像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涌了一下,被虞啸卿拿手止住了——虞啸卿气恼地看着他的冤家对头,他还在把这理解成一种个人意气之争。
  死啦死啦:“师座说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战百败的天才,偷鸡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虚的。我现在说实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又悲伤又骄傲,那股吹破天的劲又上了脸,本来从南天门上下来后它已踪影不见:“实地就是,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都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
  他后来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气还是说得自己难过了。周围一边嗡嗡之声,虞啸卿站在他一米开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是有了我们所见过最难看的神情——几乎不亚于唐基。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念咒一样的嘀咕。
  张立宪在发愣,余治地嘴合不上,克虏伯同时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丧门星看着自己的脚尖,阿译在那里使劲拧自己的指头,像个女人。
  我:“这个坑没底,你他妈别跳。”
  但是那家伙抬了头,看着所有人。他又怎么可能不跳?
  死啦死啦:“……把内战说成无奈,把屠杀说成必然之举。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居然是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因为在那里敌人就叫作敌人,穿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向我们开枪,鱼和网的关系,死和活的问题。现在,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们再用不着我了,你们就当我是疯子。”
  虞啸卿:“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铁青的脸色来说,他绝没把眼前这家伙当作疯子:“带下去。禁闭。”
  死啦死啦:“可是我还有袍泽弟兄。我倒是开脱了,我还没帮他们……我得帮他们。”
  尽管烈日,虞啸卿说话的语气冷得像要呵气成冰:“你帮不到他们。”
  那家伙在台上看着我们,笑得有所图谋又有点心碎:“……我现在就帮他们。”然后他就提了提气,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们爬到祭旗坡上也听得到:“——请师座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去荡平日寇吧!”


  人群中轰了一下子。台后开始骚动,虞啸卿已经不再铁青了,而是有些慌张,他往台后扫了一眼,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居然能够让他慌张——然后他自相矛盾地下着命令。
  虞啸卿:“你发神经了!下去!——李冰!李连长!禁闭!”
  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声势倒是更壮:“——请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在中原与日寇决战吧!”
  然后人群就从台后炸开了,几个人挥舞的不是枪杆子,而是包胶的铅棍,技能真是娴熟之极。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们看着人腿纷错中我们那位团长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个人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大逆不道的声音。
  我们哄地一声便往台上冲。完全无人发起,全是在南天门上给生造出来的本能反射,连阿译、连张立宪、连余治,全在其中。几十个枪托把我们砸了回来,几十条枪栓在我们周围拉动,几十个枪口对准我们。
  我架稳了被一枪托砸得头破血流地张立宪。阿译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住我们。当弄清对着他的是什么时,他便开始在正午的阳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摆子。
  我越过阿译抖得不成话的背影。看着台上虞啸卿束手无策地看着,唐基蹙着眉头观望,那帮人——肯定不是军人,他们穿着青蓝色的便装——用绳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后者唾沫横飞地还打算再嚷那么一句,一棍子敲了上来,让他被绳子勒住地头也低垂了下去。
  枪托挥了过来,轻松就越过了阿译这道靠不住的屏障。一个枪托在我眼前越变越大,于是我的眼前也黑了。


第四十二章
  进去了以后便有一个人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两种表情在他脸上迅速交替,先是“来了”,后是“何必”,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动起来都像是拿来气人的,于是虞啸卿的脸色比进来前更加难看,只怕他真是虞啸卿的克星,我路上那样气老虞都未遂,他刚和虞啸卿打了个照面,老虞已经是一副找碴的神情。
  张立宪在发呆,像我们去见一个并不是很熟的将死之人一样。我则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打量着他所处地这个小间,比我那个二乘二乘二的空间好多了,显然整治他的人也发现整治他是没什么意义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张椅子,甚至还有一本书,我们进来时他正在看那本书。他今天穿得很松快,被卸掉了军衔的军装挂在椅背上,穿着干干净净地配发汗衫,他半敞着胸口,露着脖子上挂的那颗幸运弹,气色比按时去嗑药那会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我:“……你他妈是待宰的猪吧?”
  他哈哈大笑,而虞啸卿回头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显然他做这么大功夫来了这里,不是为了方便我们斗嘴。
  虞啸卿:“我来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不错的。这些年仗打的,难得有人像我这么狗运的,死之前还能有空想想事。”
  虞啸卿:“愿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永远也不要想通。四万万个脑袋拼出来地世界,有生有死地,每天都在变。做该做的想做地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干嘛?学了你拿些土皇帝订的规矩照人脑袋上瞎扣?你看我们张营长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
  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让你无法跟他生气。而张立宪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一被提到便赶紧做了个面无表情。
  虞啸卿:“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斗嘴。”
  死啦死啦:“我知道。师座做你该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说过的胡话。”
  虞啸卿:“……你现在也知道你那天说的是胡话了?”
  死啦死啦:“哪天?把我送进这里来的那些话?不是胡话。”
  我无心去听他们两人的争论,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摸着口袋里藏着的东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发颤,张立宪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里我一定更像那个就要送去吃枪子的人。
  而虞啸卿在那里忽然变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么打哈哈!我对得起你!早几天只要你认个错我还救得回你,现在我已经被你逼得走投无路!”
  死啦死啦:“我认错。我那天是说滑了嘴。最要紧地话没说,现在说了。希望师座挥师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时候想得起来。我们根本打不过共党,三万三十万铁甲,三百万都会一溃如沙,我们会惨过南天门。”
  那两位又斗上了牛,两个脑袋几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啸卿对共党什么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愤怒。他为之愤怒的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你真地是共党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只要十万铁甲,我让你做了死鬼还无党无派。”
  死啦死啦:“不是。我只是个不愿意和你们一起伐异的同党。打了太久的战,打得你手一指我就会扑上去,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我一说,狗肉,上——它就扑上去。我不想那样。你想?”
  张立宪望得很紧张,因为虞啸卿几乎是在掐着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没有在听,完全无心听。现在虞啸卿是背着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里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张立宪的屋里猫来的——我一直盯着虞啸卿腰上地那枝手枪。
  我的蠢计划终将现形,它会让我的团长笑掉大牙。拿刀换枪,拿虞啸卿换回我的团长,然后我们逃进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做拖延,再拖下去我会觉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们。
  而那两个家伙仍在那里做着争执。世界上没人能被另一个人说服。
  死啦死啦:“……杀上瘾了的总要被人杀,就像现在地日军。错一定输给对。年青总会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青。我不喜欢盛气凌人,可你我其实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党。我不了解共党,可不能因为不了解就大开杀戒——总算从杀场上退下来了,能象人一样想事,我就这么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样衰老。”
  虞啸卿咆哮着,拳头就快顶到了死啦死啦脸上:“衰老?!”
  拳头变了指尖,指着我和张立宪,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吓了炸掉,我忙乎着把刚掏出来的刀子缩回袖筒。
  虞啸卿:“看看他们!这样的青年我们有百万之众!衰老?!”
  死啦死啦看着我和张立宪叹了口气:“所以更加……你们来地时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头子出去。”
  我倒没什么反应,我心思也不在这上边,张立宪发梦一样点了点头,那可让虞啸卿更加生气。
  虞啸卿:“老头子……几年来拿命相护地东西,你就给了这三个字。”
  死啦死啦:“到头了,会年青起来的。否则这么好些人死得真就全无值偿了。我们会等来个想不到地东西,它终究会比我们好,没有这个,我死到临头又如何笑得出来?……嗳,有烟吗?”
  刚被虞啸卿吓了一跳,现在又被他吓了一跳,我正盯着虞啸卿气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着刀尖,而那家伙冲我们捏着两只指头。
  我和张立宪都摇头。
  虞啸卿:“你确实是死有余辜。”——但他仍然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扔给死啦死啦,那还是在车上张立宪给他的,因我的火柴划不着而幸存了。
  死啦死啦:“怎么咬得全是牙印?”
  虞啸卿冷冰冰地伸手讨还,死啦死啦当没看见,又冲我撮指头:“你肯定有火柴。”
  我还不如给他一刀得了,火柴在我握刀的手那侧,他们看着我怪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把火柴掏出来。我把火柴递了给他,他伸了手来接,我看着他脖子上那发废子弹在灯光下跳跃和闪光。
  那家伙在耳边摇了摇,听里边还有多少内容:“归我了。”
  我们也不吭气,我们都知道那火柴划不燃。然后他抽出一根,动作幅度很大,擦的一下,一团火焰在他手上燃起,他点着了他的烟,拈着那根火柴等着它成为灰烬。我们从最初的讶异中恢复过来——也许是在我身上已经烘干了?我这么想着,直到我看见虞啸卿怪诱人的后脖梗子——虞啸卿也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团火,一个完全无防备的身影。
  死啦死啦:“我们是不是要假装我很该死?假装我死得很壮烈,是战死的?”
  他在眼角里瞟到了我的异动,我已经猛扑了过去,一切顺利,原来就这么简单,我箍住了虞啸卿的脖子,把那把估计被张立宪拿来什么都削过的刀子对准他的动脉。
  我:“我不是要伤你!只是要你送他出禅达……”
  虞啸卿的最初反应比我想象的慢得多,他几近木讷地看我一眼,好像在等着我把话说完,然后他抓住我那只持刀的手,拿脊背推着我往墙壁上猛撞了一下,也许被坦克撞一下更痛快一点,我一口气岔在那里,整根脊推倒好像成了几截,然后我被他一个过肩给摔在地上,持刀的手还被他抓在手里……根本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我天旋地转地看着我的头顶。虞啸卿看着我,一边拧着我的手腕,要让我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把刀给放下,他的表情复杂得有点悲伤。张立宪正一脸茫然地凑过来,得啦得啦,用不着他来帮手他家师座也稳赢了,我只要知道他会好好地对小醉。我的团长坐在那里,居然就没动过,也不知是非得看着火柴烧完还是看我们的杂耍。
  虞啸卿:“……你还是要跟着他?”
  我:“从来就没人跟过他。我们都只是受够了浑浑噩噩,还有你习惯了的颠倒黑白。”
  虞啸卿于是更使劲地拧我的手:“撒手吧。我当这事没发生过。”
  于是我更加紧紧抓住那把可笑的小刀。尽管手腕被拧着,虞啸卿也许拿手指都能把它从我手里弹倒地上。虞啸卿叹了口气。抬起了脚,打算把我的整只手从手肘上踩断——他不喜欢输。于是我万事皆休地看着我的团长,火焰已经快在他的手上燃尽,万事皆休。
  虞啸卿那只脚一直没踩下来,最后轻轻落在我的身上。我瞧了他一眼,瞧见他一脸的空洞。
  瞪着空空洞洞的墙。他腰上地枪套已经打开,张立宪拿那枝枪顶在他的头上,张立宪在发抖,还眼泪汪汪,但绝对不用怀疑他会开枪。
  张立宪:“求您放了他们俩,师座。如果我顶着我自己有用,我就顶着我自己了。”
  虞啸卿:“我脚底下踩这个造反,我刮目相看,因为他是他的人。你就万死莫赎,因为你是我的人。”
  “我们一直都是您的人。一直到小何在您那里都看不到希望。”四川佬哭兮兮的,可说的话真解气,也不知道在他心里打多少转了:“您现在很弱,您都怕一个人呆着,可又恨我们。你装成什么都踩在脚下。可踩着他我也没看出您的愉快……您已经做过亏心事了,我是不想您为了那点亏心事成了怪胎。”
  虞啸卿不再空洞了,他直气得发抖了:“好极了……好极了。”
  我忙着从他的脚下挣出来,而张立宪还在那里中心栗六地:“等他们走了我会给您一个交代。”
  虞啸卿:“打烂自己脑袋的交代吗?我没空去看你的尸体。”
  张立宪:“……您也没空去看小何的尸体?还是您这辈子反正会有几千几万个小何?”
  张立宪不再说话了,他也不抖了,他让自己退到一个虞啸卿拳脚难及的距离。省得遭了像我一样的下场。说真的。在劫人上边他比我内行得多。
  我一手拍掉了死啦死啦手上还冒着青烟的灰梗子,看见他脸上随青烟而散的惘然:“走吧走吧……走啊!”
  他便瞧着我:“去哪?”
  我:“东南西北!哪怕去吃我们吃不习惯的青稞面!”
  死啦死啦:“我吃过。吃得惯。”
  我拽他,拽不动,在他们哪个面前我都是火柴拼地人:“那就再吃!”
  死啦死啦:“走过一趟啦,有的事情不能走两趟的。烦啦,我还可以再打一趟南天门,可我没种看着你们一个个死了,我没种了。”
  我:“不会有人死的,都是活路!”
  他便敲了敲自己的心脏:“那我的这个活在哪?”
  我很想哭,我冲他喊:“先活下来再说好吗?哪回不是这样?”
  死啦死啦:“我们都看见了很多死人。”他向张立宪伸手:“给我枪。”
  张立宪做的事情如果换个场合,我一定要笑出来,为了防止接手的时候虞啸卿抢枪,他对着虞啸卿的屁股就是猛的一脚,虞啸卿大概想过张立宪开枪也没想过张立宪居然敢踢他,被踢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嘴都亲上了墙。
  张立宪于是顺利地把枪交到死啦死啦手里:“对不起,师座……别转过来。”
  虞啸卿贴着墙咆哮:“四川佬,你他妈不错!”
  但是他听见身后不是张立宪的脚步声,他也管他张立宪李立宪的掉头看了一眼,死啦死啦掂着那枝枪走了过来,于是虞啸卿又转了头贴着墙,他不想和那位冤孽对视。死啦死啦拿着那枝枪,拿枪口打招呼,在虞啸卿地后脑上戏谑地敲了两下。于是那颗始终昂得南天门一样地头终于垂了下来。
  然后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把虞啸卿扳了过来,把那枝枪交到他的手里,得,这屋里四个人,仅有的一枝枪。
  死啦死啦:“我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向师座投降,其因有三。其一,路已走尽,没地可去;其二,已经到了地头,就这;其三,师座还没到地头。我知道。我不死,您清不了,我跑了,您顶罪,西线要没了头脑。你也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
  虞啸卿只是把枪慢慢插回枪套。我们站在那里发呆,体味着自己的愚蠢。
  死啦死啦:“这两个笨蛋不会有事吧?其实就形同交了交心。”
  虞啸卿:“我会重用他们。”
  这样他就把大局定了,我对着那家伙嚎丧一样:“一起走啊!什么都还没看见,人就一个个都走没了,这算怎么回事呀?”
  死啦死啦:“我刚说的你就没听见?烦啦,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打得更难的战了。这么难,要还输了,对得起死人和活人?”
  虞啸卿:“走。”
  他就一个字,纠纠地出去。张立宪寻思半天,敬了个放在炮灰团一定要隆重得被我们笑话的礼,拖了我出去。我呆呆看着,在我被拖出门之前,我看见他在桌上放下那盒火柴。
  死啦死啦:“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
  于是门在我的眼前关上。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一个个的岗哨还站在那里。这房子造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与世隔绝,有很厚的墙和没有通风口地门,于是外边也不知里边发生过什么。
  我们走过去,哨兵敬着礼,虞啸卿还着礼,一切都似乎还是那么威严,只是恐怕在虞啸卿眼里都已变样。
  我们上了车,张立宪仍闷头坐上了司机座,但虞啸卿摊手摊脚把自己放在后座上,于是我只好前座。
  我们看着我们面对的山,黑沉沉的林,星光和月光。
  虞啸卿:“你们想去哪里?”
  我和张立宪互相看了看,但我们都没说话。他终于学会了询问别人的意见,可我们都答不上来。
  于是沉默。
  虞啸卿再开口的时候就好像听我们回答过他一样:“是的,我们该坐在这等着看如何枪杀一个好人。”
  于是我们就坐等,我们等了很久,还没看见处决,先看见天光放亮。
  那个被夜晚洗过地太阳真是干干净净,滇边的晨日沐浴在我们身上,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金黄。
  虞啸卿忽然把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做团长就要在禅达休整。你愿意去和日军作战,还是做我的团长?”
  我:“和日军作战。那是我的去处。”
  虞啸卿轻轻地哈了一声,像是耻笑,又像是赞赏:“你知道吗?问了你们每一个从南天门下来的活人,要去的地方十有八九和你一样。”
  我:“……他们人呢?”
  虞啸卿:“编进了补充兵力,正往西线路上。”
  张立宪:“我也要去和日军作战。”
  虞啸卿:“闭嘴。你必须在我身边。谁人想做怪胎?我委你以咒骂我的重任。”
  张立宪很失落,但我知道他们终于和解,永远不会谅解,但终于和解。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真是很想说话,我们就看着晨光。
  我看着清晨,我想着迷龙、兽医、豆饼、所有的死人和我将死的团长,我想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他们留给我的,有没有可能一起活在我的身上。


  后来张立宪下车去撒野尿,他转了身,跑向一处树丛,都没动裤子就跑了回来。事到临头就又一回事,他慌里慌张,哭腔哭调:“来了!来了!”
  确实来了,先出来的是行刑队,那他们的靶子也将在随后。我看见克虏伯也在里边,和别人一样竖端着枪,有炮灰团的人参与行刑以后对唐基地划立场将是很好的说词。而克虏伯的表情以前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我瞪着他,他也看见了我,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但他原来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
  张立宪站在车边,悲痛地发着呆。虞啸卿在车上抓起一根烟,那还是昨晚张立宪给他时落下的,然后翻身下车,于是张立宪也醒了。紧跟在他的师座后边。我没动窝,只是脖子和身子都完全拧向将死之人会出来地方向。我没有勇气靠近。
  那家伙终于出来了,被审问我的那些便衣们押着,还有唐基,唐基离他很远地和人说着话,平淡得倒好像送客一般,看见我们时他也没什么惊讶——一定是早有人告诉他了。而死啦死啦现在终于着好了正装。着得散漫,像他一向以来一样,从来就不会好好扣上颈根下的扣子。
  虞啸卿便顶在那小队人马的锋头撞了过去,什么也没说,把那根烟几乎捅到了死啦死啦的嘴上。我想那是他最大的歉疚和敬意吧,反倒说不出来。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便乐,身后的唐基止住几个想要插手的便衣。
  死啦死啦:“谢谢师座,终于顾全到了小节。”
  他掏出火柴点上了他的烟,就是我给他的那盒,几乎是满的。但他现在用最后一根火柴点上了烟,把那个空盒子扔在地上。
  我看着,心里在打突,脑子在发木,他脖子上挂的那发臭弹不知去向了。只空余了一根挂索,我长久来实在已经看成了习惯,那是除了我绝不会有人注意的环节。他也看出了我的犹豫,便向我招了招手,嚷嚷。
  死啦死啦:“狗肉!”
  那便算托孤了,我木然地点点头。
  然后他一口便把那根烟卷下去了三分之一。向着虞啸卿伸手:“总也打过几场惨烈地战。再给我摸摸枪。”
  对虞啸卿来说那是绝不犹豫的,他拔出那枝南部递过去。他实在太理解这种要求。枪半路被一只手截了,手来自那些便衣。
  便衣:“他这条命要留着正法的。”
  死啦死啦还在那里涎笑:“对,得在法定时间用法定的招报销——给我那枝枪,否则我要给你们添麻烦。”
  那是,他要想给人添麻烦一定能添上很多麻烦,便衣也知道这家伙难缠,于是卸掉了枪里的弹匣,不仅是弹匣,连整枪都给卸成了零件。他们玩手枪倒是熟练得很,快速地便还原了,然后想递回虞啸卿手里。
  这回又被一只手截住了,是死啦死啦的手,好像迫不及待,他直接从便衣的手里把那枝枪拿到了手里,抚摸了一遍。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闷闷地:“什么?”
  死啦死啦:“西进吧,别北上。”
  他摸枪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个空膛给拉开了,现在他直接把一发子弹填进了枪膛里,快得虞啸卿都没看清他往里边塞了个什么玩意,然后他把枪口塞进了自己嘴里,枪口顶住了上颚——枪声喑哑,听上去像一发臭弹,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了,和通常吞枪自尽的人不一样,他的头并没被掀开,甚至连弹孔也没有。
  一秒钟地沉默后便炸开了,虞啸卿抱住了他,张立宪在摇撼,唐基和那帮便衣的头子同时在发号施令,急救的,搜索的,往楼里冲的,往空地上跑地,根本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枪立刻被便衣抢走了,虞啸卿从地上捡起一个弹壳,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
  我慢慢地下了车,木立在车旁。我不打算过去,他如果决定死了,那就没人拦得住了,他也一定能死得让人回天乏术。
  便衣头子在那里嚷嚷:“哪里来的子弹?”
  他的手下倒还比他好点,因为眼下的麻烦似乎主要由他们的头儿承担:“他脖子上挂了颗子弹!”他把那条空索给拉出来:“没啦!”
  便衣头子:“那就是弹头加了个空弹壳!火药都倒光啦!否则能让他带进牢?!”
  我听见又一声清脆地枪响,我回头,看见峙立在白线边的行刑队里,克虏伯跪着,他跪着,把枪口支在自己的下颏上——他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打穿了。周围乱成了那样,行刑队还要按规章站着严整的队形,一时没人去管他。
  我便摇摇晃晃地离开这里,我知道,我的团长和我的团,他们在禅达的生命真的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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