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归来不看山
文/吕伟明
当年徐霞客游遍名山大川之际,志得意满,留下一句“五岳归来不看山”的评语,可是偏偏又画蛇添足,加上一句“黄山归来不看岳”,非要弄得像语病一般。我想,徐霞客当时肯定是被黄山的妖媚迷惑了,要不然,就不会将五岳所负载的千年沧桑一下子抛在了脑后。黄山也是山,五岳归来不看山自然也包括黄山,而黄山归来不看岳似乎除了黄山之外,包括五岳在内的其它所有山峰都没有可观赏的必要了。可是,即使徐霞客独钟黄山,也无法割舍这几千年来的历史,与厚重的五岳相比,黄山的妖媚便经不起推敲,反而变得不伦不类起来。
后人将黄山未列入“五岳”的原因归结为皖南太偏僻,这不过是托辞,而是命数使然。不过五岳也并非是自古就确定的。《洞天记》云:“黄帝画野分州,乃封五岳。”道教经典虚虚实实,难以用正史辨别,而黄帝势力未出黄河流域,即使封了五岳,也未必与现今的五岳完全一致。所以,唐虞三代便只出现了四岳。战国时代“五德终始论”流行,“五岳”之说才应运而生。只是当时五岳之制因势而异,各有不同:若政治中心在关中,华山便是中岳;若首都在洛阳,中岳自然便是嵩山。五岳之中,只有东岳泰山和北岳恒山自古未变。到汉武帝时,正式创立五岳制度,并登礼天柱山封为南岳。公元前61年,汉宣帝颁发诏书,确定以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即天柱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山为中岳。当时,南越刚刚平定,湘水之滨地广人稀,还不是汉朝天子注意的地方,因此汉朝的南岳在长江之北,与今天的南岳衡山相隔千里。直到公元589年,江南已被开发之后,隋文帝杨坚才诏定衡山为南岳,从此一直沿用至今。只是,后来的皇帝们对“五岳”的敬畏之心与日俱增,都对五岳不断加封,唐代把五岳封为王,宋代加封为帝,元代继续加封为帝,到了明代更被加封为神。虽然疆域越来越大,皇帝的气魄反而越来越小。其实,三皇五帝早在数千年前便在五岳之间巡狩,那时炎帝与舜经常路过衡山,大禹治水也经常路过嵩山,几千年后,五岳依然故我,变化的只是世道人心而已。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立志游遍五岳,现在回忆起来,立志的时候似乎年龄很小,记得当时踌躇满志的原因便是这个梦想很容易实现:伸出手掌,用五根手指便能数得清,而且即使耽搁再久,五岳也挪不了地方。谁知,这梦想实践起来竟然很有难度,有时间的时候没有能力实现梦想,有能力实现梦想的时候却不再有时间。于是,从1996年登上泰山玉皇顶开始,到2010年终于登上最后一座衡山祝融峰,这一始一终,十五年时光无影无踪。不过,这五岳的姿态,以及各自在我人生里的位置却是不可替代的。恒山如行,泰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唯有南岳独如飞,但假如没有五岳遥遥伫立,我的青春岁月肯定也只有一马平川,平淡无奇。
1996年6月30日,我从岱庙步行到东岳泰山玉皇顶,行程约十公里,大概只用了两个小时,一路上所有景点一个也没落下。当爬到十八盘的时候偶一回首,感觉自己正如壁虎一般攀附在一面峭壁之上。当时年少轻狂,到玉皇顶的碧霞元君祠时神情倨傲,一毛不拔,连一点儿尊重的意思都没有,更谈不上奉献几元香火钱。自秦汉以来,泰山就居于“五岳独尊”的地位,所以我关心的只有经石峪的字和十八盘的险,而坐在探海石上所能品味的除了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慨叹,便是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言壮语。无知者无畏,登临泰山之时我的人生刚刚开始,泰山于我,是纯情的象征。
2005年4月29日,我自西安东趋华阴,游西岳华山。千尺幢三百余级石阶,仅容一人上下,非铁索牵挽,难以攀登。我拾级而上,山风凌厉,铁索摇晃不已,铁索之外便是万丈深渊。华山自古一条路,待过了险境,才有绝美风光,只是当时心情郁郁,五味杂陈,没有登顶的欲望。最终,我攀援至莲花峰,峰顶有一块“斧劈石”,是相传沉香劈山救母之处。整座山峰似斧削而成,山势突兀,其险如此。与泰山相比,千尺幢的险远胜十八盘,而在我的记忆里,青春期的烦闷已经开始取代少年的纯情,华山于我,是烦闷的象征。
2006年3月19日,我自大同南下浑源,游北岳恒山。先至悬空寺,走了一遍吱呀作响的悬空木梯,然后在恒山脚下骑骡登山。恒山号称“人天北柱”,也是道教第五洞天。史载舜帝北巡时,遥望恒山奇峰耸立,山势巍峨,遂叩封为北岳,为北国万山之宗主。我骑骡登山,不费吹灰之力,但却正值人生中最困惑的时刻。贞元殿中,在一长髯老道的签筒里信手一拈,占得一个上上签。三月的恒山,草木微黄,北风扑面,恒山十八景均黯然失色,我的人生正在一个十字路口,当时对我而言,往前的每一步都必须是无悔的选择,而每一种选择都是各自不同的人生格局。恒山于我,是困惑的象征。
2009年4月4日,我自郑州西趋登封,游中岳嵩山。或许因为中岳位于天地之中,地位特殊,一座山峰镇不住,才用太室、少室二山组成中岳。太室之顶名曰峻极,古有“嵩高维岳,峻极于天”之说,站在峰顶远眺,北可望黄河之雄,南可极山川之秀。然而,我却只选了少室山,依次去了少林寺、嵩阳书院和中岳庙,佛、道、儒三家鼎足而立,各有各的香火,各有各的拥趸。半山之中,三千米栈道穿梭山腰,山道逶迤,宛若丝带,山石叠压,状如舒莲。地藏殿里,释迦、孔子、老子都被尊为“至圣”,三教九流“为善殊途”,“各有所施”,三教一体,九流一源。佛教见性,道教保命,儒教明伦,无论哪一条路,无不殊途同归,人生至此,方入化境。嵩山于我,是自由的象征。
2010年2月18日,我万里独行,游南岳衡山。此行正是冬季,与飞瀑流泉、古树名木无缘,极目远望只有满山雾凇。祝融峰顶,云霭仿佛触手可及,彻骨奇寒也似乎远离人间气息。南岳佛道并存,自古不衰,上封寺、祝融殿、禹王城并峙巅峰,吸引一众南国信徒。我游遍五岳,不曾礼佛,不曾崇道,至此,在祝融峰面对泥塑木胎双手合十,微微颔首,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既色彩鲜明又惊心动魄,不免大悲大喜。泰山雄,华山险,恒山奇,嵩山奥,衡山秀,走过五岳,犹如历经五种人生,而每一种都是极致。衡山于我,是成熟的象征。
五岳毕竟与其它群山不同,它们不仅打通了天、地、人之间的联系,帝王在此仰天功之巍巍而封禅祭祀;也展露着博大的胸怀,将儒释道文化尽收囊中。皇帝们将五岳称为神,而千年以来,五岳气冠群伦,引来的不仅是受命于天的皇帝,更多的是文人墨客和善男信女。走遍五岳的前有古人,后也必有来者。可是,为什么非要走遍五岳不可?难道别处没有晚霞夕照?别处没有云海玉盘?我想,惟一的答案应是如此:五岳矗立在平原或盆地之上,所以才险峻异常,古人崇拜山川犹如今人喜欢挑战,假如让自己的人生多一点色彩,不妨朝向五岳的方位转一圈儿,归来之后,人世磨难自能视若等闲。
2010年3月13日3点23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