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于第105期——专题
本刊记者 吴达
三十多年前,当莫言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乡贫瘠的土地上劳作时,他对那片土地充满了仇恨——夏天在酷热中挣扎,冬天在严寒中战栗,面朝黑土背朝天,付出巨大所得无几。他看厌了那些低矮、破败的茅屋,那些干涸的河流,那些凶狠狡黠的村干部,那些愚笨骄横的干部子弟……
“它耗干了祖先的血汗,也正在消耗着我的生命。”莫言曾决绝地表达自己对高密东北乡的恶感,“假如有一天我能离开这块土地,我绝不会再回来。”
1976年,21岁的农村青年莫言如愿以偿地以正式参军的方式逃离了故乡。坐上运兵的卡车,当一同入伍的小伙子流着泪与送行者告别时,他连头也没回,“我有鸟飞出了笼子的感觉。”莫言希望汽车开得越远越好,最终汽车停在一个离高密只有三百里的兵营,他感到十分失望。
但是三年后,当他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时,看到满身尘土、眼睛红肿的母亲挪动着小脚艰难地从打麦场上迎接他时,“一股滚热的液体哽住了我的喉咙,我的脸上挂满了泪珠。”莫言说,他从那时隐约感觉到了故乡对一个人的制约:“可以爱它,也可以恨它,但你无法摆脱它。”
不过,当时的莫言不会意识到,在今后的日子里,高密东北乡会如同他的一块胎记般挥之不去,他将在这片自己厌弃的土地上展开最大胆也最深情的书写——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将成为鲁镇之于鲁迅,湘西之于沈从文,马孔多之于马尔克斯,约克帕塔法镇之于福克纳一样的文学地理版图。
没有翻开地图认真求证的人,很可能误以为高密只是鲁西的某个偏僻小镇。事实上,高密却是扼山东半岛之咽喉,呈三角形踞在济南到青岛到烟台中心地带的一条通衢大道。莫言的研究者、《收获》杂志副编审叶开这样评价高密:“北望莱州湾,南觑胶州湾;胶济铁路贯穿其间,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东临胶莱河太古河之流淌,西有峡山水库之高悬。土地肥沃,作物丰饶,江河密布,高粱丛生,百姓善良,人民彪悍。无论按照什么风水学说,高密都说一个物宝天华、人杰地灵的泱泱大郡。”
从地理意义上来说,高密东北乡南与胶州、北与平度相接,是高密最东北边陲。它的真实地名应该是“高密大栏乡平安村”,莫言1955年在这里降生,有着旺盛生育能力的村民对这类司空见惯的事情并无感觉——在这里,升个孩子就像生头驴一样——按照莫言小说《丰乳肥臀》里上官家的看法,甚至还不如生头驴重要。小说里妇女上官鲁氏在要生下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这对双胞胎的时候,其家人都跑去关心同时生产的驴了。根据莫言的回忆,他的母亲也是这样顽强质朴,一次为了抢收粮食,她把莫言之前的一堆双胞胎生在打谷场上。
1984年冬天,在一篇题为《白狗秋千架》的小说里,莫言第一次写下“高密东北乡”这五个字,第一次有意识地对故乡认同。此前4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他一直采取回避故乡的态度,按照教程上的方法写小说,写海浪、写山峦、写兵营,但与此同时,他正在一步步地、不自觉地走回故乡。
莫言回忆,构筑高密东北乡的灵感来源之一是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的《雪国》。在80年代,雪国其中一句话“一只黑色而健硕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著温热的河水。”“这让我想起了我家乡的一条大白狗,然后我写出了《白狗秋千架》,就是在这篇作品中第一次出现‘高密东北乡’,从此,我就高举起了‘高密东北乡’的大旗,如同一个草莽现世,创建了自己的文学王国。”
另一个给莫言以石破天惊之感,帮助他打开记忆闸门的人是美国作家福克纳。1984年12月一个大学纷飞的下午,手捧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躁动》的莫言惊讶于“他的书就象我故乡的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农絮絮叨叨一样亲切”“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莫言也下定决心写故乡那块邮票大的地方。从此,他饱尝了大权在握的幸福,在这篇虚拟国土上移山填海、呼风唤雨,再也不为缺乏素材而发愁,“当我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许多新的构思,就像狗一样在我的身后大声喊叫。”
高密东北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用莫言自己的话来说,“我曾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领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上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天雷勾动地火、红红的高粱地广袤狂野、家族人物性情骁勇、江湖上快意恩仇、血肉凝成奇诡风景……这是许多读者对高密东北乡的印象,但当他们真的手持一张车票,去寻找小说里对应的地貌和植被时,全部大失所望——那里只有一片荒凉的平原,和平原上一些毫无特色的村子。作为这个文学共和国的国王,莫言不得不多次向人们解释:“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是我在童年经验的基础上想象出来的一个文学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为中国的缩影。”
在莫言的虚拟想象中,他曾与福克纳展开交谈,大言不惭地指出自己超过福克纳的地方就是将故乡改造的面目全非:“你的那个约克那帕塔法县始终是一个县,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就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一个非常现代的城市,我让高密东北乡盖起了许多高楼大厦,还增添了许多现代化的娱乐设施。另外我的胆子也比你大,你写的只是你那块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头换面拿到我的高密东北乡,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发生过。我的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根本没有山,但我硬给它挪来了一座山,那里也没有沙漠,我硬给它创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没有沼泽,我给它弄来了一处沼泽,还有森林、湖泊、狮子、老虎……都是我给它编造出来的。”谈话以福克纳打断他而告终,并冷冷地对他说:“后起的强盗总是比前辈的强盗更大胆!”
对于高密东北乡,莫言最后的希望是死后埋葬在那里,“埋葬在我祖父母的坟墓旁边,尽管他们生前并不喜欢我这个嘴馋貌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