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胥:是卖国者还是战略家
丁志可文
从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统治开始,他便以逊清遗老自居,他对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深恶痛绝,与其不共戴天;他不但不做民国的官,就连书法题词、写信作文,一律都不用民国的年号。但他并不满足于只做个遗老,他所热衷的是复辟“大业”。正是对复辟帝制的热切期望,使他来到了末代皇帝溥仪的身边,成为溥仪复辟的“左膀右臂”,并一度出任伪满洲政府的“国务总理”、“国务总理大臣”。为了复辟,他不惜与日本人勾结,向侵略者“屈尊”,换来的却是更多的耻辱。最终,这个昔日的遗老被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这就是郑孝胥,一个别样的遗老。
■ 十二年的“放逐”
清朝末年,福建屡出才子,郑孝胥就是其中之一。为大清服务时,郑孝胥历任广东安徽按察使、驻日本神户领事、广西边防督办等职。后来,由于站错了队,戊戌变法失败,他受到牵连。可以说,在大清政府,郑并不得志。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制,郑孝胥气得死去活来。在别人看来,辛亥革命是一场伟大的变革,可在他看来,这是中国的灾难。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辛亥之变是“猖狂暴乱,邪说横行,不仁不义,无礼无法”的大灾难。当清政府发布退位诏书后,他更是慷慨愤怒,发誓要守臣节直到死。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郑孝胥跑到上海隐居起来。他不问世事,但凡是诗文信件题识,仍用宣统甲子,从来不用民国年号。这只是无声的对抗,在有声方面,他把做了民国之官的最好的朋友臭骂一通:“群盗如毛国若狂,佳人作贼亦寻常。”朋友被他骂了也只是一笑,因为在许多民国人士看来,与其说郑孝胥在隐居,倒不如说他是在自我放逐,他虽然发誓不做民国的官,也留着辫子,也从来不花民国制造的钱,但他始终在用行动证实给别人看:他并没有真正地不问世事。
郑孝胥一直一厢情愿地希望民国人士能“还政于清”,为了这个希望,他东奔西走,大声呼号。但没有人听他的,这是遗老普遍面临的一个问题,即使声嘶力竭,现实已经如此。在过多地哭喊之后,他们仍然不肯放弃。1913年,郑孝胥在上海与逊清遗老名士们组织了“读经会”,1917年又组织了丽泽文社讲授经书、诗文,1920年又为“恒心学社”传授封建复古思想。也许,在经历了太多的政治上的失败后,郑孝胥转而从文化上入手。他认为民国破坏掉的不仅是大清的政治,还有中国传统文化。如果能复兴传统文化,未尝不是一种曲线救清的方式。
鼓吹复古思想,让郑孝胥声名远播。可民国人士对他的看法,始终是一只跳不高的蚂蚁,他的声名不过是在紫禁城小朝廷里传播而已。因为希望,所以认为,紫禁城里的那些逊清余孽们希望能回到从前,所以,郑孝胥的出现无疑给了他们一丝希望。郑孝胥的名字在小朝廷里传播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当时,溥仪的师傅陈宝琛和溥仪身边的英国人庄士敦看了郑孝胥的文章后,非常推崇。两人都说郑孝胥是个“血性男儿”,因为他不做民国的官,不要民国的钱。1923年,溥仪和婉容(皇后)、文绣(淑妃)结婚,大喜之时,陈宝琛和庄士敦联名推荐郑孝胥给溥仪。溥仪见到郑孝胥后,激动不已,任命他为“任懋勤殿行走(皇帝老师的职称)。郑孝胥自然不肯就这样仅仅当皇帝的老师,不久后,他就向溥仪提出整顿内务府的计划,节约内务府的开支,以备“复辟”。
“复辟”二字可就是溥仪的精神鸦片,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两眼放光,他丝毫没有觉得这是郑孝胥在扯淡,因为郑孝胥的眼里也放着光芒。
在得到了内务府大臣一职后,郑孝胥才知道自己是一愚蠢的笨蛋,他不但没有聚敛起财富,反而让溥仪的生活费用捉襟见肘。
许多人都恨他,他自己也恨,于是,这个紫禁城里最不受欢迎的人无奈之下只好申请“开去差事”。
从1911年跑到上海玩隐居到1923年被溥仪封为内务府总管,郑孝胥把自己放逐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中,“放逐”一词始终跟随着他,虽然他自认为是在隐居。因为无论是他不想还是别的原因,民国并没有承认他这个人的存在,而溥仪在十二年后才承认了他。郑孝胥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毅力相信清朝政府能死尸复活,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参透的。
中国的知识分子坚持一种理想,或者是因为仇恨一种事物而反对强压在他身上的现实,其所进发出来的力量有时候是惊天动地的。
事实上,辛亥革命和后来的五四运动对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打击太大了,前者摧毁了封建制度,后者全面颠覆了传统文化。面对这势不可挡的历史洪流,逊清遗老们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悲哀,精神上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尤其是像郑孝胥这样的人,在清政府时没有做到高位,正一门心思准备向最高峰冲刺时,山突然倒塌了。他难道不会对挖倒山的人痛恨吗?
但挖山的人太多太强大了,痛恨的人只有等待,而等待时还要蔑视,那么,只有一种方式,就是自我放逐。
十二年的自我放逐一结束,郑孝胥就知道,想要“复辟”在当时的情况下,非常简单。这要从他的履历中找到他这样自信的原因。
1885年时,郑孝胥投到李鸿章门下,四年后,他考取了内阁中书。第二年,进北京,在镶红旗官学堂教习,从此成为大清官僚队伍中的一员。1891年,他受朝廷之命,东渡日本,任驻日使馆书记官,次年升任驻东京领事。三年后,郑孝胥在日本广交朝野军政要人,对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现状以及背后的思考都有独到之见解。1894年,中日爆发战争,郑孝胥奉命回国,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他没在清廷有任何建树。在日本的三年,他对日本的一切都存着好感,甚至是惊羡与钦佩。
日本虽然给了他们这样大的震撼,但他眼中却不是日本,而是诸多强国。这也正是他后来被日本人抛弃的原因。无论如何,想要实现美丽的梦,首要条件就是,必须再回到溥仪身边。
■ 激昂的秃子
1924年9月,上天给了郑孝胥日后成为汉奸的一个良好时机。当时的直系军阀吴佩孚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正在玩狗咬狗的游戏,吴部冯玉祥叛变和张作霖一起打败了吴佩孚。冯玉祥直接进入北京城,软禁了当时的总统曹锟,解散国会,支持黄郛(fú)组织摄政内阁,紫禁城的内城守卫队被国民军缴械,神武门换上了国民军的岗哨。
冯玉祥对大清和大清皇室一点好感都没有,他架了两门炮,威胁紫禁城中的人,如果不滚出城,就开炮。溥仪当然没有勇气当炮灰,所以,只能离开紫禁城。但他没有去处。
丧家之狗是可怜的,并不是因为他被赶出门,而是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肯收留它。溥仪先是请求自己的生父醇亲王载沣收留他,载沣先是肯,后来就哭丧着脸。正当他要准备将儿子赶出门时,北京政局又发生了变化,张作霖与段祺瑞合作,冯玉祥的国民军退出了北京,黄郛的摄政内阁垮台,段祺瑞出任执政。
虽然张与段都对溥仪表示同情,但对溥仪重回紫禁城的要求却置之不理。溥仪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手下的罗振玉脑子灵活,跑到东交民巷外国使馆请求租间房子给溥仪,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地方小,不便招待。
溥仪要哭了,郑孝胥来了。他跑到日本兵营找到竹本大佐,并与芳泽公使联系,这两人都是他曾经结交的朋友,双方一拍即合。于是,溥仪在郑孝胥的陪同下,进入了日本使馆。
郑孝胥欣喜若狂,因为在他看来,溥仪这块肉已经是自己手中的了。他虽然没有做出惊天动地之功,但对于时下的溥仪而言,一个住所完全可以让他终生感恩戴德。郑孝胥为此还写了两首诗,录其一首如下:是日何来蒙古风?天倾地坼见共工。休嗟猛士不可得,犹有人间一秃翁。
“秃翁”是郑孝胥的自称,此人大概是过度聪明,早就绝了顶。
但这种欣喜之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就感觉到了危机。危机来自于同僚,同样抱着复辟理想的罗振玉。
郑孝胥虽有大功,那也只是他自认为的。罗振玉就不这么认为,如果不是当初郑孝胥怂恿段祺瑞恢复帝室优待条件一直不能实现,皇上怎么会委屈于日本大使馆?这是他对溥仪一直灌输的思想,溥仪毕竟是个年轻人,受不了这样三番五次的思想轰炸,渐渐地远离了郑孝胥。
这回,轮到郑孝胥要哭了,他见不是个头,就又跑回上海卖字去了。郑孝胥走后,罗振玉利用自己的儿子,他儿子在日本关系很广,取得了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吉田茂和驻屯军司令部的同意,罗振玉父子陪同溥仪,并在日本便衣警宪的掩护下,到达天津,住进了日租界“张园”,后来迁居陆宗舆的房子,取名“静园”。
如果说,把溥仪送进日本使馆的是郑孝胥的主谋,那么,把溥仪送进天津日本租界的就是罗振玉的高明策划。从此,溥仪和日本人就结下了永远也不能割舍的缘分。
两个人虽然都“功不可没”,但在溥仪心中,郑孝胥的排名仍旧在罗振玉前。这从溥仪在“驻津办事处”的人员安排上就可以看出。溥仪的两道“谕旨”中,仍以郑孝胥为首,而无罗振玉。
于是郑孝胥又从上海来到天津,回到了溥仪的身边。
溥仪为什么会如此器重郑孝胥,原因只有一个,相比于罗振玉,郑孝胥的复辟之梦非常强烈,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最为重要的是,他能把这种梦说成是真的,而溥仪听时,信心陡增。确切地说,郑孝胥是一个优秀的演讲家和心理学家,他能看透溥仪的心理,并配之以激昂的言辞让溥仪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我的前半生》中,溥仪谈到:“他(郑孝胥)比陈宝琛更随和我。那次我会见张作霖,事前他和陈宝琛都表示反对,事后,陈宝琛鼓着嘴不说话,他却说:‘张作霖有此诚意表示,见之亦善。他和胡嗣瑗都是善于争辩的,但是胡嗣瑗出口或成文,只用些老古典,而他却能用一些洋知识,如墨索里尼创了什么法西斯主义,日本怎么有个明治维新,英国《泰晤士报》上如何评论了中国局势等等,这是胡嗣瑗望尘莫及的。陈宝琛是我认为最忠心的人,然而讲到我的未来,绝没有郑孝胥那种令我心醉的慷慨激昂,那种满腔热情,动辄声泪俱下。有一次他在给我讲《通鉴》时,话题忽然转到了我未来的‘帝国’:‘帝国的版图,将超越圣祖仁皇帝一朝的规模,那时京都将有三座,一在北京,一在南京,一在帕米尔高原之上……’”
在说这些话时,郑孝胥有节奏地摇晃着秃头,唾星四溅,说到激情处,就手舞足蹈,老泪横流,俨然就是教会的教主在鼓动信徒。
说郑孝胥是个心理学家,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一次,溥仪想为康有为赐谥。陈宝琛和郑孝胥都反对,而陈宝琛在反对之余,还表示以后少赐谥为妥,而郑孝胥在发表反对意见之后,又添了一句话:“戊戌之狱,将来自然要拿到朝议上去定。”
这话让溥仪激动得手直颤,这分明是表示大家不久就可以回到紫禁城里似的。
在寄人篱下,还不知生死存亡之时,任何人都需要这样一个给大家鼓舞士气的人。郑孝胥充当了这样一个角色,这就是他为什么受到溥仪重用的原因。但这并非全部原因,还有其他的不可忽视的重要的原因。
■ 掀起汉奸的面纱
我敢说,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没有一个人肯闷着头去做汉奸。他们的初衷大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但“汉奸”就如同当年在司马光面前的那个缸一样,一旦掉进去,没有司马光的石头和智慧,是永远也出不来的。
郑孝胥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早在1928年,郑孝胥就跟溥仪说,目前这种局势恐怕只有先依靠日本才能复辟成功。但依靠日本,并非完全的依靠,只是希望靠日本来打开复辟大业的第一扇门,然后就有条件实行他的思想主张。
郑孝胥的主张是什么呢?
他曾跟溥仪提过一个“三共论”:“大清亡于共和,共和将亡于共产,共产则必然亡于共管。”他把北伐战争是看做要实行“共产”的。即使是这次革命战争以失败告终,他还是念不绝口。他跟溥仪说:“又闹罢工了,罢课了,外国人的商业受到了损失,怎能不出头来管?”他的“三共论”表面上看,好像是他的感慨,其实是他的理想。
而他这一理想,要与罗振玉相比,才能得出来。
二人都对日本人抱着大希望,因为二人都在日本待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郑孝胥在日本做中国使馆的书记官是1891年,这一年,罗振玉还在上海卖古玩字画、办《农报》。因为《农报》,罗振玉在1896年结识了给《农报》译书的日人藤田剑峰。也就是说,郑结交日人比罗要早五年。所以,两人的眼界完全不同。罗振玉自从结识了日本人后,眼睛里就只有日本人。武昌起义后,他把复辟希望全放到日本人的身上。可郑孝胥却在日本看见了“列强”,从那时起他就认为中国老百姓自不用说,连做官的也都无能,没出息。这种思想一旦经过辛亥革命的撞击就彻底走向了绝对的方面,他认为,中国这块地方理应让“列强”来开发,来经营。
这显然已经成了卖国,因为这一思想主张不但要西洋技术、西洋资本,而且主张要西人来做官,连皇家的禁卫军也要由客卿训练、统领。否则,如他所言,中国永远是乱的一团糟,中国的资源白白藏在地里。再危言耸听一点,“我主江山”迟早被“乱党”、“乱民”抢走,以致毁灭。辛亥革命以后,他认为要想复辟成功,绝不能没有列强的帮忙。
那么,这种帮忙如何才能实现呢?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共管”上。
在得到了溥仪的同意后,1928年,他与儿子郑垂去日本活动。在日本,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可同时,他也把自己的思想主张说给日本人听,并积极拉日本加入“共管”中国的行列,以期借助外力实现复辟的愿望。
日本人当然乐不可支,郑孝胥自然也是眉飞色舞。可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想不可能实现,首先是中华民族就不让,其次,日本人也绝不可能让到手的肥肉与别人分享。
如果对当时的形势有所了解,就知道,郑孝胥的主张并非空穴来风。关于“列强”共管中国的主张,在当时的报纸上会经常看到。1927年6月9日,日文报纸《天津日日新闻》上就有这么一篇文章,篇名叫:英人提倡共管中国。
联合社英京特约通信。据政界某要人表示意见谓:中国现局,日形纷乱,旅华外国观察家曾留心考察,以为中国人民须候长久时期,方能解决内部纠纷,外国如欲作军事的或外交的干涉,以解决中国时局问题,乃不可能之事。其唯一方法,只有组织国际共管中国委员会,由英美法日德意六国各派代表一名为该会委员,以完全管理中国境内之军事。各委员之任期为三年,期内担任完全责任,首先由各国代筹二百五十兆元以为行政经费,外交家或政客不得充当委员,委员人才须与美国商(务)部长胡佛氏相仿佛。此外,又组织对该委员会负责之中外混合委员会,使中国人得在上述之会内受训练。
在郑孝胥看来,这类的计划如果能实现,溥仪复位的时机便到了。依这些论述可见,郑孝胥走到后来“汉奸”一步,绝非是他的本意。由于他,我想到了中国历史上两个著名的人。
一个是伍子胥,另一个是申包胥。伍子胥的父亲和哥哥被谗,惨遭杀害,他不惜搬兵入郢,掘平王之墓,鞭尸出气。从今天的理解角度来讲,他似乎就是“汉奸”。申包胥是伍子胥的朋友。子胥出亡,咬牙切齿,扬言“我必覆楚”。申说“子能覆楚,我必兴楚”,伍子胥灭楚后,他果然就跑到秦国那里,许愿秦哀公,说只要秦肯出兵,楚虽裂地分土或倾国相送,亦甘心所愿。不答应就倚秦廷而哭,日夜不绝声,水米不进,达七天七夜。秦哀公被感动了,出兵救楚。
郑孝胥似乎就是这两位的翻版,但此人博览群书,似乎应该知道还有一个这样的同类。他就是春秋时期越国的勾践。越国被吴国所败,越国国君勾践绝对是个天才,他不惜“尝大王之溲”、“尝大王之粪”,卧薪尝胆,终于灭吴。后人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一旦十年之内,他的忍辱负重被吴人识破了怎么办?
郑孝胥并没有这样的危险,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在日本人面前打错了算盘。“共管”的理想是根本实现不了的。
■ 推溥仪为卖国者
九一八事件适时地发生了,日本人的躁动使他们提前了对中国的侵略进程。不久后,整个东北沦陷。在此国难面前,溥仪和他的同志们欢欣雀跃,他们认为,自己复辟的时候已经到来了。
郑孝胥亲自为兴奋流泪的溥仪起草了给日本陆相南次郎、黑龙会首领头山满的信,请求他们帮助复辟。而在这之前,溥仪已经有了跟日本人合作的想法,使他产生这一想法的就是罗振玉。
罗振玉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九一八事变发生的当时,东北保安军副司令兼吉林省主席张作相的参谋长熙洽,利用罗振玉与日本师团长多门二郎中将的“师生之谊”,借口服从蒋介石“不抵抗”命令,将吉林省全境“献给了”日本人。罗振玉是熙洽的老相识,他听说了这一消息后,立即跑到吉林省会,如他所愿,不仅得到熙洽写给溥仪的“劝进表”,而且约请了日本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的代表上角利一同来天津,怂恿溥仪去东北。
想不到的是,溥仪身边的一些遗老,如陈曾寿、陈宝琛、胡嗣瑗并不看好他。在他们眼里,罗振玉一直就是个弄虚作假、未可轻信的人。郑孝胥当然不会让罗振玉把溥仪抢走,他对溥仪说:“此事万不可行,此类躁进之人见用,必有损令名!”
溥仪正在左右为难时,日本驻天津总领事桑岛也不同意溥仪离开天津去东北。罗振玉的计划破产了,但溥仪却仍旧在这一计划中徘徊着。
郑孝胥是位优秀的心理学家,所以他才做出了上述举动。事实上,从溥仪到天津后,郑孝胥一直反对溥仪离开天津到任何地方去。他所追求的东西,仍旧是“列强共管”。
那封信发出不久,日本人就有了响应。在沈阳的日本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立即来到天津,直接到静园和溥仪会见,这人似乎是受过高等礼仪教育的日本人,表现得十分恭敬和蔼,先是谈了张学良这个混蛋“把满洲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得不到任何保证。这样,日本人才不得已而出兵”。然后表态道:“我等是诚心诚意地,要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接着就劝溥仪不可错过这个机会,回到祖宗的发祥之地,亲自领导这个国家。日本将同这个国家订立攻守同盟,它的主权和领土将受到日本的全力保护,这个国家的元首一切可以自主。
溥仪听了,只说了一句话:“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
土肥原贤二很坚定地回答他:“当然是帝国,这是没有问题的。”
一切都已成定局,郑孝胥与溥仪商定:偷渡白河,取水路去东北。1931年11月10日夜,溥仪被塞进一辆跑车的后箱里,奔向渡口,坐上日船“比治山丸”号。三个日本军官和郑孝胥早已经等候在那里。据说,当时船上藏了一桶汽油,如果一旦被中国军队截获,就放火烧船、烧人,毁灭一切证据。当然,这是溥仪所不知道的。
还好,没有意外发生。溥仪一行顺利地到达了旅顺。但是,事情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土肥原贤二这瘪三说了谎。溥仪住到旅顺后,日本人就再也没有谈到过关于溥仪复辟的事。但1932年2月22日,关东军司令官突然发出邀请函给溥仪,希望他能派人到沈阳商讨“建国大计”。
溥仪只能派出郑孝胥,但在临行前,他一再强调必须实行帝制、一定要“正统系”的十二条。郑孝胥并没有完全答应下来,只是跟溥仪保证,定会尽力而为。
可当见到关东军参谋时,郑孝胥开始流汗了。日本人认为,溥仪只能当一个“满蒙共和国大总统”,至于恢复清政府,想都别想。并答应要让郑孝胥当共和国总理。郑孝胥深思熟虑后,拍着胸脯说道:“皇上的事由我包办,无所不可。”他的儿子为老爹加一眉批:“皇上是一张白纸,由你们军部怎么画都可以。”
23日上午,郑孝胥一行回到旅顺,溥仪正等着好消息,可得到的却是郑孝胥下面这段话:“土肥原本来说接皇上直接到奉天组织新国家,但现在情况变了,看来时机尚未成熟,皇上只好暂住旅顺,静观时局转变。”
溥仪气得生不如死,他一直认为郑孝胥是个聪明人,想不到的是,聪明人居然在最不该犯糊涂的时候犯了糊涂。他生气地说道:“如果我的要求达不到,我就回天津。”
郑孝胥几乎是笑着,不紧不慢地回道:“皇上还要三思而行,当下形势,复辟必须要依赖日本,如果与日本反目,将来的希望也完了,将来是没有希望的啊。”
郑孝胥所谓的希望是什么呢?
他曾跟溥仪说过这样一段话:“帝国铁路,将四通八达,矿山无处不开,学校教育以孔教为基础……”
溥仪问他:“列强真的会投资吗?”
他回答:“他们要赚钱,一定争先恐后。臣当年承办瑷珲铁路,投资承包的就是如此,可惜朝廷给压下了,有些守旧大臣竟看不出这事大有便宜。”
溥仪又问道:“可是辛亥国变,不就是川、湘各地路矿的事闹起来的吗?”
他附和说:“是的,所以臣的方策中有官办有商办。不过中国人穷,钱少少办,外国人富,投资多多办,这很公平合理。”
溥仪又问他:“那些外国人肯来当差吗?”
他说:“待如上宾,许以优待,享以特权,绝无不来之理。”
溥仪再问:“许多外国人都来投资,如果他们争起来怎么办?”
他很有把握地说:“唯因如此,他们更非尊重皇上不可。”
这段话就是郑孝胥的理想,似乎在当时,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取回皇上的宝座,继续大清的气脉,恢复宗室觉罗、文武臣僚、士大夫等等的旧日光景。
可在当时,溥仪不可能对郑孝胥的理想感兴趣,因为他恨透了这个一直以来他自认为非常优秀的人。他对另一位遗老陈曾寿说:“日本军部要求以郑孝胥当总理,此人心粗胆大,有进无退,如何能做总理?只想自己做官,除打电报叫儿子、孙子外无他事。他那个儿子更是荒谬之极,简直非人类!”
但骂归骂,在日本人的连哄带威胁下,溥仪最终还是去了长春。1932年3月9日,在前吉长道尹衙门一间破旧的大厅里,举行了溥仪就任“满洲国执政”的典礼。在这典礼上,最神气的应该是郑孝胥,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长袍,在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等日本人赞许的目光下,代溥仪宣读了由他起草的《执政宣言》。第二天,正式走马上任,当上了“满洲国国务总理”。
溥仪简直想开口骂郑孝胥了,但无济于事。就在溥仪满脸怒容地在长春时,郑孝胥已经和日本人达成了一项秘密交易,分别以溥仪和他本人的名义签署了《日满密约》。
根据这份密约,我们知道,郑孝胥把东北的权利整个出卖了,包括“满洲国”的国防、治安、铁路、港湾、水路、公路、矿山、资源等。并且日本人取得充任“满洲国”官吏的权利;日本有权用“满洲国”移民等。
他终于把溥仪推到了卖国者的位置上,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 是卖国者,还是战略家
先等着郑孝胥的是一次“内阁会议”。
他以“国务总理”的名义召开了第一次“内阁会议”,讨论各部的组织机构和司长级以上人事安排。各部总长对部内的人事都有打算,谁任次长,谁任司长,准备在会上提出。
当然,这是场面话,可会议开始时,时任“国务院总务厅长”的驹井德三就拿出了一份各部次长、总务司以及其他重要司长名单。名单上的人名全是日本人。
驹井德三虽然很矮,但气焰却高,对别人的意见一句都听不进去,所以,名单全部通过。也就是从这之后,大家都明白了,“内阁会议”的提案并不是由国务总理提出,而是由“次长会议”先决定的。“国务院总务厅长”为次长会议的召集人,同时有关东军第四课参加。一切决议唯关东军的马首是瞻。各部日行文件,只要次长签了字,总长便跟着画诺;“国务院”的日行文件,经驹井德三签阅以后,交由郑孝胥签署。重要文件由驹井德三亲自送给郑孝胥,并且不让他细看内容。
等于说,郑孝胥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傀儡。
他正在郁闷中时,溥仪又找到了他。溥仪对他签订的《日满密约》非常不满,大骂他道:“究竟谁当家?是你,是我?你他娘的卖国也应该有个先后吧。”
郑孝胥耐心地听溥仪骂完后,慢慢地说道:“您息怒,皇上您想要个靠山,总得给人家点好处吧。”
溥仪还能说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先斩后奏的卖国者,他的确已经无话可说。因为不久之后,郑孝胥与日本新任关东军司令官签订了《日满议定书》,等于说,他把卖国密约公开化了。
在签字仪式上,郑孝胥失态了。他先是拿错了笔,然后是对日本人的鞠躬茫然无措。在仪式结束后,他几乎是带着哭出来的表情靠在椅子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卖国之罪大白于天下,他汉奸卖国的铁证已经铸成。
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二岁。一个老头子,为什么一定要把晚节弄得脏臭不可闻呢?
我一直想为这位大清官僚翻案,但当他做出了那么无耻的事来时,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用什么样的词语来为他开脱。
但接下来的事,似乎能说明一点:郑孝胥的汉奸之名的确来之不易。
满洲国建立后,许多人在这三个字前都加了一个伪字。各国对日本的这一做法非常不满,因为东北全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他们得不到任何利益。于是,各国都向国民党政府施压,国民党政府只好应对,在1932年5月,派人到东北调查。不知是因为自己一直是个傀儡,还是因为这是一个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郑孝胥在会见调查团时,摇头晃脑,大谈“利益均沾”、“国际共管”。他把自己“开放全国之策”的言论扯到了最大限度,日本人绝对开心不起来了。
如溥仪所言,他的这一做法如同给强盗做底线的仆人,打开了主人家的大门,放进了一帮强盗,当了一帮强盗的大管事,犹感不足,一定还要向所有各帮强盗发请帖,以广泛招徕。这自然就惹恼了已经进了门的强盗,绝对是一脚把他踢飞。
日本人准备踢他。郑孝胥自然也不是好踢的。他高昂着秃头,向关东军发出“不满”的信号,突然提出辞职,也不等日本人答复,他就躲在家里不出来了。
日本人毫无准备,即使他们想踢他,但绝对不是这个时候。日本人决定向他妥协,使尽了各种手段,让他再次归位。但归位后,仍旧不给他实权。他恼火!
1935年6月,他在自己的主办的“王道书院”里发牢骚说:“满洲国已经不是小孩了,就应该它自己走了,不该总是处处不放手。”
这句话让日本人直骂娘,时任关东军司令官的南次郎在一次例行会见溥仪时说出“郑孝胥总理倦勤思退”,需要让他养老。
溥仪也聪明起来,首先是觉得郑孝胥玩弄了他,其次是日本人此时已对郑孝胥极为不满,自己若再保护郑,显然对日本人不厚道。他立即表示同意。
就这样,郑孝胥被罢了官。
他愁闷不已,但在家里却不闲着,把他从前的思想一一拿出来谈。在“王道书院”里专门讲“国际共管”之论、“王道建国”之术,其实都是针对日本人的。
他越是这样,日本人就越恨他。他想去外地,日本人不让;他想吃点好的,可他的存在银行里的“建国功劳金”却被日本人冻结。在日本宪兵的严密监视之下,他只能待在屋子里给别人讲他的思想。
1938年3月6日,他在书院演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情绪激动,演讲完毕就生病了。当天夜里,他想起了白天所做的演讲,心情不能平静,信步走出室外,观星望斗,感怀不已,还哭了几声。可能就在这一晚,他被寒气击中,夜半时分,他周身滚烫,体温骤升。确切地说,他发高烧了,然后是胃疼,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治不好他。28日下午,郑孝胥一命呜呼了。
日本人准备给他在大同广场建一墓地,郑的家人惊恐万分,坚决不要。因为他们知道,家人是汉奸,日后肯定不得安生。
还有一种关于郑孝胥之死的说法是:被日本人毒死的。但这种说法不可信,郑虽然不被日本人喜欢,但还不至于到让日本人浪费毒药的地步。
在他死后,有人将康有为与郑孝胥做了比较,其结果也颇为相似:“康有为把光绪皇帝‘送’进了瀛台,光绪从此失去了自由;而郑孝胥把溥仪送给了日本人,末代皇帝终成傀儡。”而“康有为是戊戌变法的始作俑者和积极的行动者,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又大力鼓吹复辟帝制。在这一点上,郑孝胥倒是与他志同道合,只是溥仪并不喜欢康有为,溥仪与郑孝胥都认为戊戌变法事机不密,至使光绪帝一蹶不振,幽死瀛台,追源祸始,康有为实开其端。溥仪特别信赖郑孝胥,也特别依赖郑孝胥父子。郑孝胥(同时还有罗振玉)与日本人相互勾结,最终将溥仪拥上了‘满洲帝国’皇帝的宝座。”
这段话还应该加上一段:在卖国者与战略家之间,我们实在无法区分。如果郑孝胥真正地实现了他的理想,那么,是不是在卖国者之上是否应该加上一战略家的称呼呢?
这一切都成定论,无讨论的必要。
卖国者经常辩解自己的言行,尤其认为其有不得已的原因,我们可以称其为苦衷。郑孝胥的苦衷就是:在大清时没有过够官瘾,并且始终认为大清是自己真正的祖国。为了祖国,他不惜先卖后买,不过可惜,他错得太厉害了,因为日本人是永远也靠不住的。
不可否认,郑孝胥是民国时期的名人。他的文章在当时可谓一绝,他的画也备受瞩目。可惜的是,他晚节不保。人们所能记住的是,他是伪满洲国的“国务总理”。扣在他脑袋上的已经不是文学家和爱国者,而是一顶卖国求荣的大汉奸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