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昆山的那天,正好有王菲离婚的新闻,我们所坐的出租车上放的是王菲的《流年》,此时听起来更是有点伤感。记得当时出租车在震川中路上行驶,震川路是昆山最长的大街,分为震川东路、震川中路和震川西路。不过,我先后问了两位出租车司机,他们居然都不知道“震川”就是明代大散文家归有光。
归有光(1506~1571),明代散文家,字熙甫,别号震川,江苏昆山人。由于他在散文创作方面的极深造诣,在当时被称为“今之欧阳修”,后人称赞其散文为“明文第一”。
不过,我们绝大多人对归有光的了解是中学课本里的《项脊轩志》。记得当年我在老家堂屋后面隔成的小书房里读《项脊轩志》,尤其是读到他回忆故去的母亲敲着板壁问:“儿寒乎?欲食乎?”——这个细节深深地打动了我,才发现我们与古人心意是息息相通。包括他写故去的妻子,“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对妻子深深的怀念竟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出来,难怪汪曾祺生前也特别推崇归有光,可见对文字的认同,古今是一致的。
从古到今,历史上都提倡“文以载道”,这个说法本身没有错,但我们却忽略了文学史上还有一股清流,就是写朴素人生,人情冷暖。比如那些明清散文小品,比如归有光,比如汪曾祺。包括这次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也是写平民爱情、家庭生活。也许他们在所谓文学史上不能被称之为大作家(没有所谓长篇小说),但他们的文字却在历史灯火阑珊处熠熠发光——这就够了!
归有光墓园坐落在震川西路与柏庐中路交叉口的震川桥西,当出租车停下来时,我们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归有光墓居然在热闹的市中心!墓园边就是公交站台,街对面就是必胜客等商业门面。
走进墓园,迎面就是归有光的面部雕像,墓园因为古树森森,让人一下子就阴凉下来,沿着一条墓道,就看见左边的归有光墓,墓碑上写着“明南京太仆寺丞归震川先生之墓”,后面的墓是水泥做的,周围所栽的松柏垂挂在墓上,也是亭亭如盖矣。墓的对面是一座亭子,据说叫“御倭亭”,用来纪念归有光当年抵抗倭寇的功绩。从昆山回来查有关资料,才知道这个墓园是后来迁移过来的。
1571年,66岁的归有光在北京去世,灵柩运回昆山,下葬在归氏祖茔——现在为震川东路月港城(原名归家桥),当时归有光和夫人魏氏、王氏合葬在一起,没想到文革期间,墓地全部被毁。1989年,昆山市政府为了纪念先贤,把归有光的墓迁移到这里,建成现在的“震川园”。但我有个疑问,如果只是单独把归有光墓迁移到这里,而丢下夫人魏氏、王氏的墓是否人道?(但愿是一起迁移过来的,笔者未核实)。
1506年12月24日,归有光出生在昆山县城的宣化坊,归家是昆山的望族。昆山这个地方很奇怪,历史上很少受战火的骚扰,比如朱元璋、太平天国、日本人打到苏州就不打了,历史上唯一被骚扰的就是倭寇的围城。可能正是历史上这种不被骚扰,昆山历史上出状元,出文人,出戏剧家。就像归家祖上曾出现“五子登科”——“祖孙、父子、兄弟六状元”的盛事,这些榜样的力量就像种子一样埋在归有光童年的心灵。就像《项脊轩志》文中,也提到祖母拿着一个象笏过来说:“这是我祖父太常公去朝见皇帝用的,以后你会用到它!”
传说少年的归有光“风貌秀美,情情渊永”,男人生的俊美,又是好性情,不容易。这次在墓园见到那座中年归有光雕像,英俊的面容,目光炯炯,手中还紧握着一支笔。许多年前,我曾在农村认识一位昆山籍南京下放干部,那个姓归的中年男人,据说是归氏的后人,清秀、肤白、还长些络腮的胡子——奶奶的,就是归有光铜像上的模样。
归有光小时候天资非常聪颖,更为难得的是,不把英俊当资本,酷爱读书,五六岁已能读朱熹的书,七岁在母亲督促下能背诵《孝经》,八九岁就会学写文章。归有光算是个可怜的孩子,八岁那年母亲就去世。据说归有光有一次外出,看到路边有裸露的白骨,动了恻隐之心,不但把白骨用土埋好,还写了一篇文章祭奠。可见,写文章不是比有学问,而是比内心的柔软,比对这个世界的怜悯之心。所以,归有光能在十八岁那年写成情真意切的《项脊轩志》,绝不是偶然的!
1519年,14岁的归有光参加童子考试,初战告捷,尝到了读书带来的快乐,从此更加勤奋,把读书当作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过在他后来的科举考试生涯中,却是异常坎坷。比如20岁那年参加南京乡试不中,23岁二次考试又不中,直到35岁那年,才以南京乡试第二名考中举人。后来参加三年一次的会试,他一连考了八次都落第而归。一直到1565年,已经60岁年纪的归有光,才考中进士。也就是说,他的人生有38年都耗在这些科举考试上,很是悲哀。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何读书如此用功的人,考试却累累受挫?其实读书和考试完全是两个不同格局,做学问要刨根问底,而考试只是浅尝辄止。事实证明,归有光苦读38年的书,打下了坚实的学问体系,也为他后来在安亭教书育人、成为一个大教育家打下基础。
上天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虽然归有光科考失意、仕途不顺,但他一直拥有亲情和爱情的温暖。他在散文名篇《项脊轩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等文章中,为我们勾勒了温暖的家庭生活。
归有光的母亲,勤劳善良、勤俭持家,用现在的话就是劳碌命。“屋里没有废物,家里没有闲人。儿女大的牵着衣服,小的抱在怀里喂奶,手里还缝缝补补一刻不停,间间房里整齐清洁。”而且母亲待佣人很好,哪怕到了非要棍打条抽的地步,也不忍在背后说些难听的话。这种宽容和善良的人生态度,对归有光的人格是有影响的。
除了母亲,归有光特别幸运,一生中相遇了几个好女人。
1528年,归有光在家乡迎娶妻子魏氏,魏氏出身诗礼之家,她的叔叔还做过归有光的老师。魏氏从小家境富裕,不曾受过劳累之苦,但到归家来,凡事都亲力亲为,甘于贫贱,毫无怨言,甚至到娘家去都只字不提归家的贫困,说来说去还是中国文化在起作用。虽然归有光多次考试不中,但回到家能享受到亲情爱情的天伦之乐。归有光为我们描写了这样的温馨图景:“家无闲室,昼居于内,日抱小女儿以嘻;儿欲睡,或乳于母,即读《尚书》。”不要小看这些抱孩子、做家务的琐事,尤其对读书人来说,它就是把你从云端拉下地面,因为任何学问都要接地气,学问的面貌才是活泼泼的。
婚后5年,魏氏突然病逝,给归有光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女儿4岁,儿子还在襁褓之中。这时候另一个小姑娘站了出来,她就是魏氏带来的婢女寒花,承担了抚养两个孩子的重任。寒花当年随魏氏嫁入归家才10岁,也就是说,寒花15岁就挑起家庭的重担,还要照顾归有光的饮食起居。归有光在那篇《寒花葬志》中,仅用200多字就为我们描绘了难以磨灭的寒花形象。这次查有关资料才知道,寒花就是归有光的小妾,还与他生了两个女儿。关于归有光那篇祭奠女儿的《女如兰圹志》,归学研究者们对谁是如兰的生母,一直都模糊不清。这次有人查到上海图书馆藏有未加删改的《寒花葬志》,才知道寒花就是如兰的生母。文中明白无误提到:婢,魏孺人滕也,生女如兰,如兰死,又生一女。
1535年,30岁的归有光迎娶18岁的继室王氏。王氏出身安亭大族,贤惠善良、知书达理,她对待前妻留下的孩子如同己出,甚至好过自己亲生的小孩。王氏嫁到归家来,归有光更加穷困潦倒,王氏靠勤劳双手操持一家人的生计,带领仆人开荒种植,浇水灌溉。收割稻谷,先拿出一部分为公婆酿酒,平时与姊妹妯娌也相处融洽。更为难得的是,王氏知道归有光是读书人,爱书如命,她就拜托亲朋好友四处留意寻访,几年下来,家里竟收藏好几千卷。王氏每次搜集到好书,都要盖上夫妇俩收藏图书的“世美堂印”。
“世美堂”是王氏的曾祖父王致谦在安亭江边所造的房子。王致谦是读书人,为人洒脱豪放,交往的都是当时的文化艺术名流。明嘉庆年间,王致谦的曾孙由于拖欠官府赋税,打算把房屋卖给外姓。这时候王氏站出来对归有光说,希望他能把房子买下来,结果归有光四处借钱把“世美堂”买了下来,成为后来他在安亭读书讲学之所。归有光在安亭讲学生活了20多年,他纵论文史,谈经说道,一时间弟子满门,海内学者文士皆称归有光为震川先生。
有人为我们描绘了王氏“贤内助”的画面:居安亭期间,王氏治田四十余亩,督僮奴垦荒,用牛车灌水,以所收米粮供全家及弟子之食,让归有光专心讲学。那年归有光45岁,参加礼部考试,再次落第。没想到回到家王氏依旧好酒好菜伺候,归有光羞愧地对她说:“我这个样子,你就一点不怨恨?”王氏回答:“这样很好啊,正好我们可以一块去采草药,有什么可怨恨的呢?”俗话说,好人不长久。这个如此贤良的王氏,1551年不幸去世,死时才34岁。
归有光在文章中也感叹:“生平于世无所得,然独有两妻之贤。”其实,归有光如果真有良心,应该还要再加一个苦命的、没有名分的寒花。
不过,我这样说,看官不要误以为归有光拥有红颜知己是撞大运,说来说去还是他人格的魅力。归有光的性情纯厚,为人诚恳,对朋友有信,对家人真挚。有人回忆说,归有光谈到某个知遇恩师竟流泪不止,可见他的真性情。正如他的墓志铭上所言:“先生不独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洁,多人所难及者。”
其实归有光的命真不是很好,像幼年丧母、青年丧妻、中年丧子的巨大悲痛他都轮到了,也许上天就是要成就一位大散文家,正是这些常人很少有的悲悯感受,才让他写出了至情至美的“怀抱之文”。
归有光的一生除了教书写文章,60岁之后中了进士,也做了几年好县令,但他真正在历史上留下来的还是他的散文。归有光特别喜欢司马迁的《史记》,据说后人还刻印过他的《史记》点评本,非常精妙。像他所写的《张自新传》,就得《史记》的精髓,他也欣赏像韩愈、欧阳修之类的唐宋散文,文字都富于感情。归有光特别能把家庭间琐碎小事写得到位,在许多文人眼里,有人不屑写,或不敢写不能写,而归有光却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地写出来,把家庭琐事写成千古不朽,这也是一种本事。正如清人姚鼐评点的:“能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
那天我们离开归有光墓园时,正是中午,墓园长廊里坐着几个闲人。也有人从墓碑前走过,也只是茫然看看,似乎跟他们没有关系。如今在昆山我们已找不到项脊轩的老房子,震川东路的归家祖茔,听人说那里已经建了高楼住宅。只有在嘉定安亭中学里还有些震川书院的遗迹,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去看看。
归有光墓园居然就在昆山市中心,有古意森森的感觉。
从昆山回来查有关资料,才知道这个墓园是后来迁移过来的。
墓是水泥做的,周围所栽的松柏垂挂在墓上,也是亭亭如盖矣。
墓边的光影。
一位青年从亭子台阶走过。
墓的对面是一座亭子,据说叫“御倭亭”,用来纪念归有光当年抵抗倭寇的功绩。
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儿寒乎?欲食乎?”——这个细节深深地打动了我,才发现我们与古人心意是息息相通。
写文章不是比有学问,而是比内心的柔软,比对这个世界的怜悯之心。
“先生不独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洁,多人所难及者。”
把家庭琐事写成千古不朽,这也是一种本事。
正如清人姚鼐评点的:“能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
任何学问都要接地气,学问的面貌才是活泼泼的。
有人从墓碑前走过,也只是茫然看看,似乎跟他们没有关系。
在昆山我们已找不到项脊轩的老房子,震川东路的归家祖茔,听人说那里已经建了高楼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