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谈了两位名气挺大的诗人,这一讲我们换个角度,来谈谈两位仕途得意、官至宰相,但在诗坛名气却不是很大的诗人——张说与苏颋,其中重点是张说。我这么安排,是由于他们与某些古文化知识密切相关,因而才给予特别关注。而在我看来,也许有些牵扯到的知识比诗歌本身更重要吧。
在上一讲的最后部分,我们已经讨论了古人名和字的关系,这是由张说名字的读音引起的。这一讲要重点解释的“宰相”和岳阳楼,也与张说密切相关。我们先来看看张说的简介。
张说(667—731),原籍范阳(今河北涿县),世居河东(今山西永济),后徙家洛阳。张说弱冠即中对策第,授太子校书,后累官至凤阁舍人,睿宗时期官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玄宗开元初,因不附太平公主,罢知政事。复拜中书令,封燕国公。出为相州、岳州等地刺史,又召还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迁中书令,俄授右丞相,至尚书左丞相。卒谥号文贞。与苏颋(封许国公。颋,音tǐng)齐名,共掌朝廷制诰著作,人称“燕许大手笔”。又云张说能为小说,相传《虬髯客传》为其所作,但无确证。
注意一下张说在后期担任的一些职务: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令、同中书门下三品、右丞相,尚书左丞相等。我们说他官至宰相,史书说他前后三次为相,可这儿列出来的没有一个职务叫“宰相”,只有两个左右丞相——这就是宰相吗?我们今天先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在阅读古代诗文的时候,经常会见到宰相和丞相这两个词。开始我以为这只是称呼的习惯不同所致,后来才清楚不是这么回事。宰相是我国历史上一个泛指的称号、一个习惯用语,是古代最高行政长官的通称,指那些对君主负责的人,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总理”或“首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吧?宰是主宰、主持,相是辅助的意思。除了辽代以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用“宰相”作为官员的正式官位或职务,历代都另有正式的官名,先后出现过丞相、相国、大司徒、中书令、尚书令、参知政事、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内阁总理大臣(看,到了最后出现“总理”一词了吧)等多达几十种官名,其职权大小也有所不同。而丞相只是一个官名,也就是宰相在某一时期的一种称呼。《三国演义》里的曹操曹丞相就是当时的宰相。
到了隋朝逐渐形成了一种三省制,三省长官内史省的内史令、门下省的纳言、尚书省的尚书令都是宰相。唐朝基本沿袭了隋朝的制度,只是改为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自然这三个部门的长官(中书令、侍中和尚书令)也是宰相。只是由于太宗李世民当皇帝之前做过尚书令,后来此职位不再授予他人,这样原本尚书令的副手尚书左右仆射(púyè)变成了尚书省的最高领导,自然也是宰相。
到了唐高宗后又起了变化,只有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者才是宰相。这一改变有很大的好处:如果是较低级的官员(比如四品、五品),只要加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同中书门下三品”,他就可以成为宰相群中的一员,从而行使宰相职权。后来,这个称呼成了参政标志,即使品级高于三品的也要加上这个称呼才算是宰相。
可为什么要叫“同中书门下三品”呢?早年虽然说左右仆射和中书令侍中都是宰相,但是从官位上来说,尚书左右仆射是从二品的高官,而侍中和中书令起初都只是正三品,在朝官的排列中甚至排在尚书六部尚书之后,更别提到了中唐以后开始作为宰相职位的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了,所以和后来给低阶官员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以提高官位不同,“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目的正是提高侍中和中书令的身份使他们获得和尚书左右仆射相同的地位。
需要注意的是,古时官位的名称是经常变化的,宰相的称呼同样不断变化。比如尚书仆射本来一直是当然的宰相,可到了玄宗开元时代,改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但不理政事,已完全被排除出宰相行列了。天宝时仍恢复仆射原名,而改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后又反复,真好似一团乱麻。(南宋、元及明朝初期,都有左右丞相,那都是执政的真宰相。)
安史之乱以后,由于代宗在大历年间升中书令和门下侍中为正二品,所以就废除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职衔——因为显然不再是“同三品”了,这一说法自然也逐渐消失了。
弄清楚了这一知识,对我们阅读古代诗文是很有帮助的。比如上个月我正在读朱自清先生的《<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其中有一段评论杜甫《丽人行》中的诗句:“灸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唐诗中习惯沿袭汉代的称呼,用“丞相”一词来称呼宰相是很常见的,但朱自清先生解释说杨国忠时任丞相,这就不妥了。查阅了《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一·外戚》,知杨国忠于天宝十一载任右相(即中书令),是宰相而不是丞相。估计朱先生可能在“宰相——丞相”这一问题上不是非常清晰,或者是随口了。(顺便说说:大师并不是不能质疑的。大师偶尔出现的错误或疏漏,无损于大师的声名,倒是更显真实——这世上哪有无所不知的全才呀?除非是“人造”的。)
扯远了,还是回到张说。
张说为相期间,曾被贬为岳州刺史。岳州就是古时的巴陵、现在的岳阳,洞庭湖边的大名鼎鼎的岳阳楼就在那儿。不过,在张说到岳阳之前,岳阳楼还没有什么名气,自从张说老是带一帮文人墨客在楼上喝酒吟诗——也许是被贬心情不好——岳阳楼才逐渐声名远播、广为人知了(有传说称岳阳楼是张说为刺史时一手建造的,这并不是事实)。到了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则把岳阳楼的知名度推向了顶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是后话了。
下面简要介绍两首张说的诗,用以强化张说以及他与洞庭湖、岳阳楼的关系。
《送梁六自洞庭山》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和尹从事懋泛洞庭》.
平湖一望水连天,林景千寻下洞泉。
忽惊水上光华满,疑是乘舟到日边。
(“平湖一望水连天”又作“平湖一望上连天”)
诗题《和尹从事懋泛洞庭》,显然是说有个叫尹懋的人写了首《泛洞庭》,张说和之。从事,是张说手下的幕僚,老大手下的跟班也。查了《全唐诗》,估计尹懋的这首诗就是《同燕公泛洞庭》(“风光淅淅草中飘,日彩荧荧水上摇。幸奏潇湘云壑意,山旁容与动仙桡”)。
注意“林景”的“景”字,同“影”。王维的《鹿柴》里有“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都是一个用法、一个意思。
“疑是乘舟到日边”,这里用到了一个典故。商朝的开国重臣伊尹在受到商王重用前,曾梦见自己乘船经过日月旁边,最后的结果是成了一代名相。这个典故用的人很多,比如李白著名的《行路难》里就有“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的句子。
“神仙不可接”、“乘舟到日边”,看得出张说想回到皇帝身边的心情还是很迫切的。想想这也很正常,谁乐意官越做越小呢?古时候也真是,“总理”都当过了再叫人做个小地方官,这落差也太大了点。
联想学习——据孟子说,伊尹写的《太甲》里有这么一句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话到现在还能经常听到。
说完了张说,再顺带说说当时与之齐名的、“燕许大手笔”中的另一位——苏颋。这位苏颋,前几讲我们曾提到过一句,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那是在谈到杜审言的儿子杜并时,说“苏颋伤并孝烈,志其墓”——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宰相苏颋。
苏颋(670—727),字廷硕。颋,头挺直的样子,意指正直;廷硕的“硕”字,通“石”,喻坚固之意。朝廷正直的基石,也许这就是身为宰相的父亲、许国公苏瑰对他的期望吧。
苏颋是京兆武功(今陕西武功)人,20岁中进士,后任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是中书令手下最为要紧的官员,专为皇帝起草文诰,一般都由当时公认文字第一的人担任。前面提到张说担任过凤阁舍人,也就是中书舍人)。顶头上司中书令李峤夸他文思如泉涌,自叹比不了。后来担任宰相的张九龄谈到他的文章,更赞其为文坛上的“雄帅”。后来苏颋袭封许国公,并在开元四年担任宰相。在任宰相期间,他与名相宋璟合作得很好。宋璟为人刚直,性格果敢,遇事往往不和苏商议便作决定,但苏并不生气,总是不予计较。而当宋璟在玄宗面前奏事被问得答不出来时,苏总会主动协助、加以申述,使玄宗乐于采纳他们的建议,宋璟为此感叹“(苏颋)尽公不顾私”。
说个苏颋的读书故事:苏颋小时候不被父亲喜爱,常和仆人们住在一起。但是他喜欢读书,读起书来不知疲倦。晚上他还想继续读书,可没有灯光照明,于是他就到马棚里的炉灶边,把炉灰扒开,不停地吹,于是火亮起来了,他就利用这火光,照着书来读。他就是这样刻苦读书,后来官做到宰相。——这故事讲给小孩听听蛮好的,教其勤奋也,不过千万别联想到保护视力什么的,那就煞风景了。
言归正传,介绍苏颋的一首小诗,主要作用是为了记住苏颋这个人。
《汾上惊秋》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汾(fén),指山西的汾河,汾者大也,山西的第一大河因此得名。估计著名的杏花村汾酒一定出自那一带。河汾,即黄河与汾河的并称。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开头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伤心了呢?这儿不得不说说我们中国文人的一个老传统——悲秋了。前面张说的“巴陵一望洞庭秋,……心随湖水共悠悠”实际上也是悲秋的意思,只不过他说得比较含蓄,只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而苏颋的味道就浓了,说什么“秋声不可闻”——这秋声怎么就不可闻了?
这传统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宋玉(据说他是屈原的学生)。宋玉在《九辩》中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大概就是文人悲秋的开端。后来曹丕在《燕歌行》里写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雁辞归雁南翔”,既融合了《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又发挥了宋玉的感慨,还加上了大雁南飞的景象,也成了悲秋诗文中的优秀典范。很明显,苏颋的“秋声不可闻”,表达的也是一样的感觉。还有后来杜甫在《登高》中写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都属于悲秋的名句。至于元曲大家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由于马同学的美术功底更好,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幅秋日思归图,这首《天净沙·秋思》成了千古流传的名篇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这首小词被后人誉为“秋思之祖”,这倒有侵犯知识产权的嫌疑了——比他早悲秋的人多了去了。
来个小复习:马致远(约1251-1321)是元代著名的杂剧家,大都(今北京)人。他的字叫“千里”——致远,到达远方,有多远?千里之外——名字相关也;晚年号东篱——东皋东篱,这是我们在第三讲《王绩和“东皋”》里专门讲过的,表示自个儿有效仿陶渊明等隐士的志向,老套路了。
附:《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网上搜来的洞庭湖美景,好漂亮!估计古时候还更美——洞庭湖是远古时代云梦泽的遗迹,它的湖面十分宽广,自古就有“八百里洞庭”之说,曾是中国当仁不让的第一大淡水湖。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面积由最大时的约6000平方千米骤减到1983年的2625平方千米,在淡水湖排行榜上被鄱阳湖超过而成为中国第二大淡水湖。近年来据说由于加强了保护、退耕还湖什么的,面积有所反弹。现在到底谁最大?我不知道,因为百度上查到的数字都已经矛盾了。如果遇到考试,估计还是得老老实实地答:鄱阳湖老大,洞庭湖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