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
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我怕
一阵从南到北的风,腰肢一扭
就把我单薄的父亲刮到脚手架边
只要起风,多数的时候就会有雨
更多的时候,父亲就会无处可归
风吹散了父亲刚刚倒出来的水泥
风又把水泥吹到老板身上,吹到父亲眼里
这可恶的风,就这样白白吹走
父亲的半斤汗水。风,吹来暮色和寒意
风吹着,父亲就开始想家,想远方的儿子
时间比陷入泥淖还要缓慢
没有电视和空调,甚至没有一张
舒适的床,用来安放父亲疲惫的心
他想着他的儿子,一个在延安,一个在重庆
在广播里听到与这两个城市有关的讯息
他都会忐忑不安,彻夜无眠,直到风止
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风是父亲的苦难
我怕什么时候风一吹,就把我的父亲
从这个世界吹到另一个世界
父亲的痛
父亲从中年开始,就一直在痛
痛爬满焦虑的额头,爬向他
老年的孤独。痛,从他的断指
流向心底。冰冷的痛,燥热的痛
痛在燃烧,他的一生都在痛
先是作为兄长,在奶奶的
泪水里,在兄妹们期待的眼神里
他在痛。作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他在痛。再后来,是丈夫,是父亲
他仍然在痛。他的痛,又从故乡
向着村庄以外的远方展开
十年前痛在新疆,十年后痛在陕南
父亲种过的庄稼在痛,父亲留下的
每一个脚印都深深在痛。山西的煤矿
染有父亲血迹的煤块也在痛
父亲用肩扛过的水泥,用手拿起的砖
还有父亲抽过的烟、喝过的酒,以及
沉默的父亲偶尔发出的叹息
他们都在痛,他们比父亲还痛
父亲在屋里一遍又一遍扫地
父亲模仿着母亲的样子
在屋里一遍又一遍扫地。地面
已经很干净了。可是,父亲
还是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扫着
他佝偻着腰,缓慢向前
衣柜下面,双人床边,门里门外
每一个角落都有父亲的目光到达
仿佛他要时刻保持干净,一尘不染
他要扫走空气里即将沉淀下来的
灰尘,扫走附着在灰尘上的时间
他肯定还想一起扫走记忆和语言
多少年了,我总看见父亲,在那里
模仿着母亲的样子,模仿着母亲
扫地时的速度和安静。父亲说
屋里要始终保持着母亲离开时
那样的整洁。说不定啊,一转身
就会看见母亲从外面进来
父亲说,他喜欢绿和阳光
沉默的父亲很少说话,就像
一块煤很少说话。父亲只是
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一块普通的煤
他每天要在八百米深的矿井里
忍住大口呼吸,在氧气不足的井底
抡起铁锤和铲子,向黑色突围
他的皮肤里已经嵌入煤块的黑
他的伤疤里还残留着煤块的痛
父亲走在车站和街头,偶尔也去
小餐馆喝一瓶五元的杏花村
每次出门前洗了又洗,他始终
洗不掉一个煤矿工固有的命运和委屈
我常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黄昏的山头
和那些刚刚掏出来的煤块坐在一起
父亲只说,在矿井里呆的时间越久
他就越是想念,地面上的绿和阳光
父亲重复着我说过的话
父亲重复着我说过的话
他重复着我说话时的喜悦
尤其是当我不在场的时候,他喜欢
把我说过的话,说给他遇到的
每一个人,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说
我的喜悦也仿佛他的喜悦
仿佛一个孩子模仿父亲说话时
的喜悦。尽管有些词语,有些意思
他终生都不会明白,他还是喜欢
把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哪怕是
自言自语。他在清晨,在落霞的黄昏
把我说过的话重复着说
说得那么生动,说得那么熟悉
父亲常常围着庄稼发呆
村里的很多田地都空下了
里面杂草丛生。父亲常常围着
稀疏的庄稼发呆。他喜欢
去田间地头看看,他清楚地记得
每年下种和收割的日期,就像
他知道在我身上的某某位置
有一块胎记。父亲老了
不再种庄稼了,他开始怀念
镰刀和锄头。父亲喜欢
和庄稼们站在一起,站在杂草深处
要是遇到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
父亲就赶紧迎上去,他一边递烟
一边说着今年的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