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姨是我的保姆,她来我家时我还没有上学。跟我以前的保姆不同,李阿姨有文化,爱抽烟。李阿姨皮肤白细,浓眉大眼,头发乌黑,到我家时她虽已五十上下,体形富泰,但不难想像年轻时是个美女。
李阿姨祖藉山东威海,后来去了东北。她老公是国民党军官,早就去世了,她还有个姐姐,俩人关系不错。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姐姐其实是李阿姨老公的大老婆,因为不生育,李阿姨便做了小老婆,并生了四个儿女。
在我眼里,李阿姨比较厉害,我对她又敬又怕。我小时挑食得厉害,猴瘦,李阿姨总是操着一口东北话说:“小XX这小格巴儿(胳膊)上怎么没有右右(肉肉)呢?”我要是想出点什么异想天开的妖蛾子,李阿姨准说:“瞧把你给巧儿地!”有一次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骂了李阿姨一句脏话,这下可不得了,被我妈关进黑漆漆的卫生间,不认错不许出来。可我小时候是一拧轴儿,叫我承认错误简直门儿也没有。就这样关了一天,最后不了了之。不过我是长记性的,再也没有对李阿姨不敬过。
李阿姨手很巧,烹饪剪裁都在行,我们穿的衣服差不多都是李阿姨做的,我妈的丝棉袄也是李阿姨做的。我父母很尊敬她,管她叫“李大姐”,李阿姨叫我父母是姓加“同志”,这称呼今天听起来那么奇怪,当年听着却挺顺流的。
李阿姨喜欢听评书,每天中午都听收音机里袁阔成说书,什么《平原枪声》《烈火金钢》《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一部接一部,我也跟着听得入迷。李阿姨也喜欢看小说,有一阵子晚上睡觉前,她总给我念上一段《西游记》,我很爱听,老追着要她讲。
李阿姨还喜欢看戏,尤其喜欢评戏,是马泰和新凤霞的超级粉丝。现在的人可能听说过新凤霞,但马泰是谁就未准知道了。那可是60年代的戏曲大腕,《夺印》里的何支书,那句“何支书――吃元宵啦!”很多人至今还记得。
戏迷李阿姨带我看过一出评戏《阮文追》,是根据越战中的真人真事改编的。阮文追是一名越共,为了暗杀美国防部长而被捕,最后被处死了。照片上的阮文追是典型的越南人,瘦骨嶙峋的,而扮演他的马泰跟于洋大叔似的,体形相去甚远。为此我不喜欢马泰,不帅。阮文追的太太是新凤霞扮演的,我看她扮相很漂亮,穿上越南服装也很好看。阮文追的事迹当年曾轰动一时,是中国人学习的英雄,我们班在学校的朗诵比赛上还念过一首关于他的长诗,我是领诵之一,我们班好象为此还得了奖。
跟着文革来了,红卫兵开始“破四旧”,向“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开刀。头发不许烫了,裙子不许穿了,皮鞋头不许尖了,红卫兵拿着剪子锤子站在大街上,见着烫发和裙子就剪,尖皮鞋就砸,三下五除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被扫除干净,大街上全是军装列宁装中山装了。
家里也一样要“破四旧”,沙发不让坐了,典型的资产阶级享受,坐了还想革命吗?于是全都被红卫兵搬走。书,这东西最成问题,按照官方的说法,大部分是封资修的东西,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对象。我父母都是喜欢读书的人,家里书也不算少,别等红卫兵来,自己先清理吧,少找麻烦。那些日子里我可有的玩了,因为父母交给我的一项工作就是坐在那撕书,这文集那文集的,反正我也看不懂,嚓嚓嚓撕得特别来劲。记得我父母保存着大量的通信和手稿,撕都怕销毁得不干净,烧又有烟动静太大,只好全拿来泡在大澡盆里,等字迹模糊了泡烂了再捞出来扔掉。
保姆阿姨自然也是革命对像,服侍“资产阶级”的走狗一类的,按照阶级斗争学说能是好人么?宿舍大院的红卫兵下令她们立马走人。李阿姨的老公是国民党,更是不敢久留,慌忙收拾东西含泪和我们告别。匆忙中我妈塞给她几张我们的照片留念,说了些互相保重的话。
天黑以后李阿姨才敢离去。可是她刚走到大院门口,就被把守在那里的红卫兵给围住了。一个平时是混混的小子,此时成了颐指气使的红卫兵,厉声问李阿姨是什么成份,李阿姨支支吾吾说丈夫早就死了。他们又勒令李阿姨打开包袱检查。李阿姨的行李很简单,就是些衣服什么的,当众被他们翻来翻去,也不知想找什么。当他们发现了我妈送的那几张照片时,那混小子一把抓过去,举到她鼻子底下质问:“你带这些是什么意思?你还想她们啊?”说着就唰唰两下将照片撕碎扔到地上。李阿姨吓得满头是汗,头也不敢抬,蹲在地上慌忙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在红卫兵“快滚蛋!”的喝斥声中低头离去。
当时我也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心里极不好受,但我不敢出声,也不敢表示一丁点的同情与难过,怕别人注意到我,批判我这个“狗崽子”。照片被撕的一剎那,我心中的清纯天真美好良善也被撕碎,被践踏,被污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