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青年强则国强”——他的所说所做都是那么提气,给人力量!
陈宇翱:在量子世界里 灿烂
采访/本刊记者 韩春丽
绿影婆娑,小路幽深,这里是位于浦东新区的中国科技大学上海研究院。
我们进门的时候,32岁的陈宇翱正背对门口仰面在电脑上工作,是站立的姿式。他转过脸来,年轻的笑容如此灿烂,那闪闪的虎牙分明还透着几许稚气。
然而,就是这个貌似中学生的年轻人,今年4月获得了欧洲物理学会颁发的“菲涅尔奖”,该奖代表着欧洲物理学会授予量子电子学和量子光学领域青年科学家的最高荣誉;
就是他,在17岁时勇夺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冠军,并由此被保送至中国科技大学读书;
还是他,2011年,在德国留学工作7年半之后,在事业即将步入飞速发展的阶段时,在他人惋惜的目光里,毅然决然选择归国效力;
8月炎夏,北戴河海风拂面,他们小夫妻与老科学家夫妻漫步海滩的照片,飞上了各种媒体的版面,他是此次中央邀请的60位一线休假专家中,年龄最小的一位;
他曾经说过,要尽自己所能让我们国家在量子方面全面领先欧美,如今这不再仅仅是纸上诺言,有些项目我们已然领先世界;
他说,“青年强则国强”——他的所说所做都是那么提气,给人力量!
父母设置了多条岔路,怎奈对物理一见钟情
中国青年:没想到你看起来如此年轻,跟中学生似的(大家笑)。
陈宇翱:教师节的时候,母校启东中学请我回去,我发言后,小同学上来给我献花,本来他是要说恭喜学长的,结果由于紧张,他说了句谢谢学长。后来他特意跑过来跟我道歉,说我发言的时候,他看着我很像他自己的同学一样,就说错了话。
中国青年:你回母校都讲了些什么?
陈宇翱:那天他们给我颁了一个母校的校长奖,我跟大家分享了三句话:一,我刚进校时,现在的校长给我们做发言讲了一句话叫:要做学问首先要学会做人;二,我当年的班主任,当时也讲过一句话,做学问要忍得住喧哗耐得住寂寞;三,另外一个也不能算一句话,我高一时参加力学竞赛,考得还可以,我们物理老师就说,宇翱现在你已经骑虎难下了,奥赛金牌已经成为你人生的坐标原点,能不能达到你人生的正坐标,就看你付出多少了。
中国青年:你那时候已经参加奥赛了吗?
陈宇翱:还没有。那时候在全国力学竞赛中得了二等奖,只有一等奖才能去参加奥赛。我那时是高一,参赛的主要是高二学生,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的,结果在省里力学竞赛拿了个一等奖,然后就参加全国决赛,拿了二等奖。
中国青年:你高中时什么课目最好?
陈宇翱:物理。我对物理最感兴趣,所以学的也最好。但是参加物理竞赛主要是当时学校物理竞赛搞得最早。我的高中数学老师曾经跟化学老师开玩笑说,纯粹是物理最早考,要是数学最早考指不定我就搞数学去了,所以也可能我就是和物理比较有缘分
中国青年:最早你的物理兴趣是谁引导的?是你自己天生喜欢?
陈宇翱:小学的时候还没有物理课,有一门课叫《自然》,其实就是物理的前身。但很可惜,我们小学在农村里,根本不上自然课,只是把书发给我们就完了,但我很喜欢那个《自然》书,经常翻着看看看。
到初二时,开始学物理了,物理书发下来我一翻看,觉得“啊,这个真有意思!”,各种各样的现象真有意思——算是一见钟情吧。
中国青年:17岁时,你参加第29届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获得冠军,相信这对启东中学影响不小?
陈宇翱:应该还可以吧。其实我并不是我们学校最早的奥赛金牌,在我前面两届是有一个女生,拿了金牌。记得我初进校时,刚获奖的她来给我们做报告。让我感觉,金牌离我们并不遥远。因为在我看来,零的突破是最难的,接下来感觉就顺理成章了。首先你会觉得金牌好像就在我们身边,心态上自然而然就不会对它很犯怵,不会把它看得高不可攀。
中国青年:这么谦虚,但这次竞赛还是改变了你的人生,比如你被保送中国科技大学。
陈宇翱:那也不一定呀,我也可以考啊,你不能太不相信我了(大笑)。不过反过来说,我如果没拿这个金牌,确实有可能不走科研这条路,因为我爸妈一直挺反对我去科大。那时候在农村,初中时爸妈想让我上中专,先解决户口问题,但我非得坚持上高中。上了高中他们又想让我学医,学医有盼头嘛,医生本身工作稳定,老人还能靠得上我们,我还是没听他们的。
同获“菲涅尔奖”的师生之间,一条保留四年的短信
中国青年:4月9日,在得知获得“菲涅尔奖”时,你在做什么?
陈宇翱:当时我在吃饭,跟同事在外面聚餐。
中国青年:事前你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打电话告诉你的?
陈宇翱:一点都不知道。电话响,我一看是法国打来的,我以为是之前在法国的同事,还想他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我接听,法国人的英语很难听懂,开始我什么也没听懂,最后终于听明白是欧洲物理学会打来的,他说我获得了这个奖,然后说第一个问题是问我愿不愿意接受,我说,那我当然愿意接受(笑)。他说那好,现在你可以跟你亲友讲,但请不要跟媒体什么的讲,等我们稍晚正式发通知后,你再对外宣布。
接完电话,我接着就给潘建伟老师打了个电话。潘老师当时正好跟我们科大校长在一起,在北京,他特别高兴。
中国青年:潘教师2005年获得这个奖的时候,你已经是他的学生了吗?
陈宇翱:对,他获奖的时候,我在德国,当时正在做实验。那天很凑巧,在一个类似BBS的量子研究论坛上,突然有个消息说,今年“菲涅尔奖”授予中国科技大学教授潘建伟,看后我特别激动(嘿嘿笑),比自己得奖还激动,因为从前从来没有中国人得过,是第一次。我就和其他同事说:今天不做实验了!大家一起跑出去撮饭去了。潘老师当时在国内,我们不管他,先给他庆祝一番。
中国青年:确实意义很大,这是零的突破,等于中国的量子研究得到了国际认可。
陈宇翱:就像我前面也讲过了,零的突破真的非常难,但是得了之后你会觉得真的就在我们身边了。思想上就不一样,再往后其实就没有那么难——我觉得。
中国青年:这就是刚才你讲的那个奥赛金牌的例子吧,会想,我的老师都得了,就在身边,我是不是也可以得呀?
陈宇翱:当时倒是没有那么想。真没有去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这个奖。我们并不是为了得奖而做科研,但当身边出现了这样的榜样之后,你会不自觉的向他学习,而且思想上也会受到鼓舞,就觉得像这种奖这种认可,我们中国人也能得到。
中国青年:据说你跟潘老师师徒之间也有很多故事,比如人们津津乐道你跟潘老师夜谈数小时的初相识。
陈宇翱:这是一件比较凑巧的事情。潘老师当年做得很好,他关于量子研究方面的一篇论文,1999年被英国《自然》杂志评为“百年物理学21篇经典论文”,在国际上很有影响。当时我们的朱清时校长给他写了亲笔信,因此潘老师2000年回国来,2001年正式建实验室,我是2000年碰到他的。当时的人事处处长也是启东中学出来的,潘老师正在了解学生挑选学生,而我正好也在找老师,应该进实验室了。我的老乡就安排我们在潘老师住的专家楼见面。吃过晚饭后,我7点钟去找的他,回来都快11点半,因为我回到寝室时,已经熄灯了。谈了四五个小时吧。
中国青年:这次长谈,确定了你今后专心量子研究的大方向?
陈宇翱:可以这么说吧。因为在此前一段时间,我因为获得奥赛冠军而被举办地冰岛请去做客两个月。回来后,自认为有了点见识,开始觉得课本上的东西没用,读书没用,所以大二大三时,我物理等专业课还好,但外语政治等其他课则马马虎虎,有的勉强保级,很多时间都用来打游戏了。
见潘老师之前,这种少年轻狂算是收住了,又开始想好好学习,要不我也不会想着去找实验室什么的。见过潘老师跟他长谈之后,就真的彻底被收服,决定从头再来,好好努力,用功钻研。
中国青年:潘老师比较细致?经常会见到,会手把手地教学生?
陈宇翱:倒也不是。初期,见到潘老师的机会比较少,因为当时他还在国外学习新的技术,我们主要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沟通,他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指导我们的实验,而且不管我有个哪怕很傻的问题,给他发邮件,他基本上都是很快就会回,所以那个时候感觉他好像不睡觉一样。
中国青年:据说潘老师是个凝聚力很强的人,放出去的学生,都能收回来?
陈宇翱:是的,我们这个研究团队也是潘老师花了十多年时间,组建起来的。记得我们刚开始建实验室,到2003年、2004年就研究出了一些国际领先的成果。因为潘老师的愿望是在国内建立一个世界水平的量子物理中心,而我们当时只是在一个实验上比较领先,但量子调控方面很多其他优秀的技术都在国外,我们国内非常欠缺尤其是实验上的技术。那时候实验室人手很紧,只有两三个教授带着几个学生,但潘老师就开始布局,把好的学生一个个往外送,我是去的德国嘛,还有去剑桥的,去斯坦福的,去瑞士的……送到世界量子调控各个领域顶尖的地方,去学习。
然后再靠潘老师的凝聚力,再把大家感召回来。目前大概有十二三个像我这样的年轻教授,都是“百人计划”“青年千人计划”的一员,加上潘老师,我们这个团队的平均年龄还不到37岁。
中国青年:真了不起,我们国家如果多点这种有远见有魅力的科技大佬,那会怎样!不知潘老师哪来这么大的感召力?
陈宇翱:我这里还保留着2009年十一前,潘老师发给我的一条短信(展示):“宇翱,我正在人民大会堂看《复兴之路》,感触良多!甚望你能努力学习提升自己,早日学成归国为民族复兴,科大复兴尽力!建伟”
我在2008年就离开他了,因为还有一些技术,需要到别的组里去学习,这时他给我发了这条短信。
中国青年:天哪,看得我很激动,浑身起鸡皮疙瘩。潘老师是发自肺腑的,所以特别感人。
陈宇翱:对呀,我现在看着这个短信都会起鸡皮疙瘩,虽然话语很平淡。当时我正在做实验,突然收到这条短信,真想把手里的活扔下,就回国来。但是技术上还有一些需要学习,有些技术还没掌握,就又留了两年才回来的。
忍得住喧哗耐得住寂寞,站着办公的科学家
中国青年:我看到你有一张笑容特别灿烂的照片,是学校时拍的吧?
陈宇翱:其实我笑得一直很灿烂。大学三四年级的时候,记得有记者说,很少能看到这么灿烂的笑容。我翻出那个相册,就是高中参加奥赛时的相册,发现我每张相片都很像,就是照片里的笑容都特别真实特别灿烂。在听到记者的话后,我当时还故做深沉地说:随着年龄的长大,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灿烂了(大笑)。
中国青年:很多人想像中,这么笑容灿烂的人,让他来做相对静止的工作,好像是件挺困难的事情。
陈宇翱:其实还行,我还是挺能静下来的。
中国青年:问一个比较概念化的问题,如果今天的年轻人想要复制你的成功,最关键点是什么?是坚持吗?
陈宇翱:其实我的经验也不一定适合别人。不管干什么事情,坚持确实非常必要。找到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一直坚持往下走。忍得住喧哗,耐得住寂寞。
中国青年:发现你是个挺活泼的人,那么容易忍得住寂寞?
陈宇翱:这个挺难的(笑)。不过我也有排解自己的方法,比如上上网,看一点轻松的东西。有时候,散散步也非常有效,可以放松自己。
中国青年:听说你平均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是吗?
陈宇翱:每天要工作10个小时以上吧。
中国青年:当你觉得搞科研很累很辛苦的时候,你怎么做?
陈宇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站起来嘛,我现在都是站着办公了(笑)。
中国青年:对呀,是很奇怪你怎么站着用电脑呢?不累吗?
陈宇翱:我就是一直站着用电脑的,因为平时做实验也总是站着,所以不觉得累。以前是坐着用电脑的,后来出国,发现欧洲的同事也大都站着用电脑,他们说这样对颈椎有好处,我也开始站着用电脑,结果发现效果确实不错。现在旁边这些正常办公用的桌椅,其实基本废弃不用。
中国青年:请你用简单易懂的语言,描述一下你所从事的量子工作对人类生活的意义。
陈宇翱:量子力学本身,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笼统点讲,过去的100年,量子力学,是现代科学的支柱,包括电脑计算机,都是量子调控发展出来的;未来100年,量子力学还会不断地带给我们惊喜。
讲到具体的,最近的成果落地的就是保密通讯。前些时的斯诺登事件,不是连一些国家总统的手机都被窃听了?我们国家包括银行各个运营商,他们那些大型设备都是国外的,所以安全隐患特别严峻。
量子通讯,是目前唯一被严格证明是绝对安全的一种通讯方式;其他的都是基于计算的复杂度,什么意思呢?你要分解一个300位的数的话,现有的我们普通的计算机,可能需要十几万年,在这种情况下,他就认为是安全的了,我活到老死,你也破不了我的密码。
但是,我突然有一个超级厉害的比如7赫兹的量子计算机的话,我一秒钟就给你破掉7赫兹的传统计算机。也就是说,一方面,量子调控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矛,可以去攻克人家的盾;另一方面又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盾,但最后还是盾更厉害一些,我就算用我的矛也戳不破这个盾。
中国青年:你还曾经说过,尽自己所能让我们国家在量子方面全面领先欧美,这个愿望什么时候能够实现?
陈宇翱:我们现在在一部分领域已经领先了,比如多光子纠缠、量子通信、量子存储、自由空间等都比较领先;有些领域还在追赶,比如超冷原子那一块,这个方向还比较落后,我们还在追赶,也是我们目前投入最大的一个方向。
坚信20年后,中国护照最牛
中国青年:从前我们上学的时候,差不多80%的孩子都想长大了当科学家;而现在,有20%想当科学家就不错了,你怎样看待这个现实问题?
陈宇翱:过去因为信息封闭,很多东西人们根本就不懂,选择带有盲目性,所以那80%想当科学家的孩子,其中真正能成为科学家的不到10%;而现在各种信息发达了,更多的是自然选择,但是我觉得,如果这20%想成为科学家的人,坚持走自己的路,一直往前走,最后还有一半的人,能真的走上科研这条路,那就已经非常好了。
中国青年:但是搞科研,确实不是个急功近利立竿见影的事情,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没做出一个成果来,可他一辈子都在为这个事而奋斗。现在,越来越少的人在搞科研,跟物质的冲击有关系吧?
陈宇翱:冲击肯定是有,但我相信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科研人才又会出现回流的现象的。以前大家要先填饱肚子,现在大家生活好起来了,也就可以更安心地做科研了,但总体来说想靠搞科研致富本身出发点就不对了。像我的很多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就工作了,这么说吧,基本上挣钱都比我多(笑),但只能说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一样,他们有时候也羡慕我能够为了理想而工作。
中国青年:有的事业,真的不能完全按收入来衡量。
陈宇翱:现在国内很多人还持有当科学家就要甘于清贫这种观念(笑),但现在国家出台了很多提高科技工作者尤其是青年科技工作者的政策,我很荣幸地入选了“青年千人计划”,也享受了其它一些人才政策,收入这一块不比国外同行差,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科研工作中。
中国青年:我觉得你获得的荣誉很高,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比如今年8月,你作为60名一线专家中最年轻的一位,受中央邀请去北戴河度假,你们两口子跟老教授陈懋章夫妇在海边漫步的照片,出现在很多媒体,大家看了都很羡慕呢。
陈宇翱:因为正好我们在同一个组里。我爱人不是正怀孕着嘛,大家都开玩笑说:是老陈小陈小小陈(笑)。
当时受邀时,我也没有想太多,我说有这么个机会当然很好,但过去一看,这次完全是一线特殊科技领域领军人物的聚会与度假,都是做得很好的老前辈,而且都虚怀若谷。跟他们比起来,我还是小字辈,他们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我也确实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
中国青年:借你这个问题,请谈一个我们国家这些年对青年科技人才的重视,从你自身的感受出发,让大家对搞科研有点信心。
陈宇翱:最近几年,中组部出台的“青年千人计划”,那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其实从早先中科院的“百人计划”,国家对青年人才就一直挺重视的。从前说“少年强则国强”,其实真正应该是“青年强则国强”,因为青年是各个领域的一线主力。早先的时候,也是由于一种观念的限制,比如青年人只能打下手什么的……现在好多了。
中国青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年轻人有才能就会让你顶上去,扛大梁,而以前要论资排辈出头很难?
陈宇翱:对对。
中国青年:你感觉这个大环境挺好的,回国没有觉得后悔?
陈宇翱:这个真没有。2011年我准备离开德国回来的时候,有人惋惜地说,你在德国再待半年,就可以入德国籍了。因为德国有科技人才优惠,像我们在那里待满8年,我的情况就可以入籍了。我下意识地就回他,德国有什么好待的(笑),当然这是笑话,德国还是非常发达的国家,但德国籍对我个人来说并没有很大的诱惑力,所以我就坚决地回来了。
中国青年:同在国外的你爱人同意吗?
陈宇翱:她很支持我的事业,也尊重和支持我的决定,有时候我们会讨论,为了孩子的未来考虑,是否给孩子一个外国护照。我告诉她,现在看来孩子有个外国护照,可能出国比较方便,但是我自己不就是从农村开始的?而且孩子真要有出息,也不在乎这个东西。我相信20年后,中国护照肯定是最牛的。这个我还是比较坚信的。(大笑)
(本文刊登于《中国青年》杂志2013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