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回家的路已变成虚无之途
——读刘亮程散文《今生今世的证据》
王丙希
国人的乡土情结凝重,这为诗文的创作提供了永恒的题材,故而,怀乡去国的诗文写得多也易写得精彩感人。当然,此类题材对作者也是个陷阱,易滥,滥于情滥于物,易千篇一律,滥俗。
有那么多名篇佳作在前面挡着,要想翻出新意很难。刘亮程的《今生今世的证据》一篇却显得新颖活脱,情感克制理性,视角独到,语言精美。
首先,刘亮程的构思是精巧的。他没有反复吟咏人对故乡的依恋,而是越过这一层面去探究思乡之情何以产生,人与故乡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家园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人在家,人离家,家乡成为故乡,其间发生了什么,有多少变化寓于其中。
在结构上文章紧扣“证据”二字层层展开。
作者先写一次搬迁,写我们自己有意无意间毁坏了今生今世的“证据”。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因为不懂得不知道不怜惜,才会有轻率之举,我们用暴力摧毁了我们曾经生活的地方――我们今生今世的证据。“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那土墙,那破墙圈,那门洞窗口,那墙角的烟道和锅头,那破瓦片,那泥皮以及泥皮上的烟垢和灰,那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和铁钉,这些“证据”,被我们彻底摧毁了抛弃了。曾几何时,我们评价东西的价值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考虑它们是否有用。我们也总是满怀信心以为,明天会有更新更好的东西在等着我们。喜新厌旧是人们的通病,为了迎接明天就要干净利索地和昨日告别。于是,就有了急于自我摧毁的暴力豪举。
没有了“证据”,我开始茫然开始怀疑。
“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吗。”那深处的更黑更猛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的大风,那夜晚大鸟的叫声,我沿着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从而躲避背后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那棵大榆树,那根拴牛的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的榆木桩,还有,那恒久明亮的月光,把墙、树木和道路照透,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的月光,等等等等,作者不自信,怀疑了。他一问再问,一次比一次问得深入。“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屈原穷途末路写了《天问》篇,屈原问得琐屑,问得精微,穿透生活的表象,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这就是所谓宏观在宇微观在握吧。刘亮程同样问得深刻入骨。“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没了证据,就是丢了故乡,丢了故乡,人就变成失根的兰草断线的风筝飘飞的秋蓬流浪的野孩子,那种惶惑孤独感让人同情。
但是,“证据”的消亡又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世间没有恒久不变的事物。
作者以一个村庄的变迁来形象说明这点。“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乡民挖土打墙盖房子,墙打得越高坑便挖的越大越深。要生活,人们不得不制造生存的痕迹――证据。“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坑等待什么,等待的当然是喧闹后的寂静,等待大地恢复本来的面貌――证据的消亡。证据终有消亡的一天,人为的或自然的。这是让人伤感的事实。
物烙上人的印迹,从而证明人的存在。人怀物念旧,怀念的实际是自己的昨天,昨天的历程与价值。人的生存在某种意义上需要物证,但物证又是脆弱的,任何事物都有萌芽生长成熟衰老消亡的过程。好在,我们还有心证,心证就是物内化而形成的情感性格精神思想。心证是永恒的,它使我们充实,它慰藉了人们思乡的焦渴。如果没有内化,那么,物是物心是心,“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身后的脚印不存在了,历史成为空白,他失忆了,崩断了和家园之间最后的纽带,带上孤独,去漂泊。
文章紧扣“证据”层层展开,结构严密而不显拘谨,这和作者独到的选材视角有关。作者不空洞地抒发对故乡的爱恋,也不以一枝一叶来言情讨巧。他抓住人与故乡的关系这根藤蔓细细摩挲,告诉我们,家园意味着什么,在家离家,家乡成为故乡,其间发生了什么。可谓切中肯綮,击入要害,动人心魄。
读刘亮程的散文,我感佩他超出常人的细腻和深刻处,也陶醉于他那种挥之不去的忧伤和孤独。我主观以为,这大概和气质相关吧。性格外向的人张扬,性格内敛的人深刻。好比植物,麦子的繁华全在穗上,让人一眼看得到,但麦子根须浅生命力短暂。红柳的辉煌在根上,它穿透坚硬的沙土去努力探求生命的深度。刘亮程可能是个性格内敛的人,他就像文坛上的一株红柳,在他擅长的乡村题材里,想得细掘得深写得俏。
当然,构思的巧妙思想的深刻还要借助高超的表达。刘亮程的散文耐品有诗意意境美,得力于他的语言功底。
作家的语言,存在问题的大致有这样几类:一种是嫁接的翻译文本,欧化句子严重长句子多容量丰富,但读起来别扭。一种是旧学底子厚,但食古不化爱炫耀学识堆积典故熟语,懒省事,没有自己的锻造。一种是从口语化来,自然质朴,但沉淀不够提升不够,少了韵味。高明的作家总是力避这几点的,他们寻求一个成熟独到的腔调。
刘亮程的语言是自己下功夫锻造的,显得出类拔萃。他很少用典用熟语,也不全用白描,是工笔加淡彩渲染的那种,精致丰厚隽永。他最擅长用语言造境,质感的动态的含蓄的忧伤的画境。他很少像某些作家一样,板起脸来说教,把语言变成冰雹石块和枯枝败叶向读者倾泻。人惟恐躲之不及。刘亮程的文字有魔力,不炫耀不张扬,叫人不自觉间就沉入他的气场里,欲罢不能。
他的笔触极细腻,笔墨满浸情感,句子极富个性。“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人和景相合相融,多真切。“沐浴”“照透”“渗浸”,这三个动词用得好,把作者对月光的感受和迷离的记忆真实地再现出来。“一场一场的风吹倒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这风多有“穿”透力,穿进骨缝,穿过人的一生,真是冷毒!作者在这有质感的冷风中寄托了几多伤感呀。“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这简直就是诗歌的句子,化抽象为具体,把痛失家园的惶恐感表现得那么含蓄那么深刻。
最好的语言是诗的语言,最美的意境是诗的意境,这是公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刘亮程写过十年诗歌,他的散文语言得益于诗的输血和哺育,极富暗示性启发性象征性。他以诗句入文,诗的节奏感让句子更鲜活灵动,诗的含蓄让表达更形象具体。他将遣词造句修辞与自己的气质情感妙悟,巧妙熔为一炉,冶炼出了自己的面目,达到了让人羡慕的境界。
诗人寻找家园,哲学家逃离家园。我们希望我们的家园永远充满诗情画意。读刘亮程的散文,可以重温乡村的梦境,慰藉我们疲惫的都市脚步。虽然那仅是一个人的村庄和风中的院门,却叫我们频频回首。
记住作者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