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许多多的报纸,哪怕有再精彩的内容,哪怕有再精美的文章,我都会将它们束之高阁,若需要时,再去翻找、查阅。唯独有一张,是在2004年的那个秋天,我从鲁迅故里绍兴带回来的,我一直把它放在我喜欢读的书边。桌上的书,换了一批又一批,这张报纸却始终在那。我常常会不经意地就拿出这张边缘已经泛黄的报纸,注视着那上面的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美丽善良、忠贞贤德、坚强隐忍的女子。
——题记
整整七年,在我心底,藏着一个人,我常常会想起她,一想起,我便心疼、怜惜。她叫朱安,鲁迅的原配夫人。
没有人说过朱安美丽。鲁迅的母亲周老太太当年虽然对这个未来的媳妇很满意,但也只是因其懂规矩、有德行、性情好。都说女人在出嫁那一天是一生中最漂亮的时候,但在婚礼当天,新娘盖头揭开的那一瞬间,鲁迅眼里的朱安,也不美丽,她面色发黄,尖下颏、薄嘴唇,宽宽的前额还显得微秃。可是,在我眼里,朱安是美丽的。
我之所以固执地认为朱安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是因为,漂亮,从来带给人的只是眼睛的欣赏,而美丽,却是一种品质、情操带给人的心灵震憾。在我心中,朱安美丽,因为她贤德,因为她坚忍,更因为她心中盛着满满的真爱、挚爱和慈爱。她爱自己的夫家,常年照顾公婆再苦再累,她也心甘;她爱自己的丈夫,即便一生无爱无性,她也认命;她爱丈夫的女人和孩子,视许广平为姐妹,视周海婴如己出。
从1906年嫁入周家的那一天开始,朱安,这个身材矮小、目不识丁、裹着小脚的旧式女子便踏上了她孤苦凄凉寂寞的漫漫人生路。在与鲁迅长达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无爱、无性。只因在鲁迅眼里,“朱安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着她,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鲁迅与朱安的婚事,是母亲周老太太一手包办的,做为一个孝子,鲁迅不能违抗。鲁迅不喜欢朱安,不接受朱安,从始至终。
朱安努力过。在得知未婚夫不喜欢小脚的女子后,她便傻到在出嫁那一天,往一双大鞋里塞上好多好多的棉花,不曾想,下轿的那一刻,那双不合脚的绣花鞋,从脚上脱落下来,露出自己那一双被缠裹的很小很小的脚。(如果把婚姻比作是一双鞋,那么嫁鞋的脱落,是否真的昭示了朱安一生的悲情婚姻。)新婚当夜,面对鲁迅的无语,朱安应该是不得已而放下一个女人的矜持,小心翼翼地轻声对鲁迅说,“睡吧,睡吧”,可没有换回一句应答。后来,在婚后,她也曾卑微地想讨丈夫的欢心。有一次,鲁迅对她说,有一种食品很好吃,朱安便应和着,“我吃过,是很好吃”,结果,那种食品是日本的。朱安一次次地讨好,迎合,非但没有赢得鲁迅对自己态度的一丝改变,反而令鲁迅更加不悦,从此,鲁迅连话都懒得和朱安多说了。
朱安等待过。谁知,这一等,便是一生。从20岁与鲁迅订婚开始,朱安就在等,等来的却是新婚夜新郎的静坐无语;婚后第四天,鲁迅便东渡日本,一走就三年,朱安还是等,这一等,便是长达十三年的独守空房。后来,和婆婆一起迁至北平后,她原以为可以和鲁迅生活在一起了,她用心支床、铺被,不曾想,这张盛满一个女人期盼多年万千柔情的床,却被鲁迅无情拆毁,自此,彻底打碎了朱安苦苦等待的梦想。朱安曾不无悲凉地对婆婆周老太太说,“大先生一天连句话都不和我说,我又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呢?”朱安坚持过。面对丈夫的冷漠无情,朱安对鲁迅也还抱有一丝幻想,她曾劝慰自己,“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但后来,在得知许广平怀孕以后,她重重地叹息:“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对他再好也没有用……”这一声宿命般的长叹,即使隔了半个多世纪的时空,我依然可以感觉到那份挥之不去的悲凉。我能想像,这声长长重重的叹息中,有着一个女人多深的无奈与无望。我也仿佛清晰地看见,无数个漫漫长夜,一个女人珠泪暗滴。
豫剧《风雨故园》中,暮年的朱安,有这样一段感伤的唱词:“小蜗牛,小蜗牛,爬呀爬,我爬不到头,有朝一日摔下地,粉身碎骨筋被抽。我只有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无声的血泪肚里流。二十岁与他订婚后,日夜盼着结鸾俦,一盼盼了六七载,盼来的却是洞房冷飕飕,未饮交杯酒,未把片言留,翌日东洋去,三年才回舟。回来却又不团聚,分居分了二十秋二十秋。二十年未曾和他牵过手,二十年不知道啥叫温柔,二十年我还是个女儿身,二十年天天守着一个愁。只怪自己没文化,只怪自己虑不周,他是一座高高的山,不是我爬的矮墙头。今生已将终身误,来世我再也不把女人投!”
“来生我再不把女人投!”如果不是这一生太苦太悲,一个女人又如何能吐出这般绝望寒冷的声音。这虽然是后人帮朱安喊出的,但也一定也是朱安的心声。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在孤苦无依贫困交加的日子里,朱安曾对上门商谈鲁迅遗著的上海文化界进步人士悲愤地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这是朱安——一个悲情女人一生中发出的唯一一次呐喊。
1947年,朱安病逝,身边没有一人。临终前,她曾托人转告许广平,“死后,我想葬在大先生身边”,可是,这个朴素的愿望许广平并未理会。(仅从这一点,我对许广平就没有丝毫好感,和鲁迅一样自私、无情,愧对朱安待她的好。)生命的69个春秋,朱安度过了她41年的悲苦岁月。心中的苦楚,她有,可她懂得隐忍,从不抱怨;女人的痴情,她有,可她懂得付出也是一种真爱,不图回报。朱安不会表白,不会示爱,这个终年无语的女人,唯以沉默替代了心里那份对丈夫鲁迅最深沉的爱。
我从来不否认鲁迅的伟大,但同样,我们也不能回避鲁迅的冷漠、自私与无情。一个伟人,只以一句“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当作理由,就云淡风轻地埋藏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与欢乐。(在这场婚姻中,我承认,鲁迅也是一个受害者,但毕竟,在鲁迅后来的生命中,他找寻到了真爱,享受到了真爱,并发出了“我是可以爱的”声音。而朱安呢?)
无爱的婚姻千千万,我不能说朱安是那个时代最悲惨的一个女人,但单从一个女人的命运来说,朱安的一生,无遗是一个悲剧。鲁迅一生在其文学作品中,用笔墨创作了许许多多可叹可怜的悲剧人物,却不知,朱安恰恰是他今生亲手制造的最悲惨的一个。小说里的人物只是在鲁迅的笔下哭泣、叹息,而朱安,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女人,却在鲁迅身边、眼前,在真实的岁月中,轻叹了整整一生。
我曾一次次凝视着报纸上朱安的照片,试图穿越岁月的风雨,走近朱安,去抚慰这个女人凄楚悲苦的心,却发现,在朱安眼里,我竟找不到一丝委屈和怨恨。抑或,朱安累了;抑或,朱安忘了。
如果说爱情是一颗会开花的树,那么朱安生命中的这颗爱情树,也一定开过花,只是那些花,绽放在朱安心里,也凋谢在朱安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