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醫王雪梅的恣意人生
http://www.sina.com.cn2008年09月19日10:27新世紀周刊-本刊記者/孔璞
接受采訪,王雪梅有兩個要求,第一個:不要把她寫成不怕髒不怕累的勞動模範,因為她不是;第二個:配發的照片一定要漂亮,一看就是美女,因為她是
王雪梅想不到,時隔四十多年,她會再次被叫家長。
如果可能,她真的希望能把爸爸和媽媽叫到身邊來,昂首走過檢察院的廣場,一如幼時走過學校的校園。但父母早已年邁,腿腳不便利,已不能長途跋涉,而她也有了明顯的白髮。
今年1月,因為質疑某證人死因為跳樓自殺的屍檢結果,身為最高人民檢察院主任法醫的王雪梅在網上發布給單位相關部門的公開信,分析她對死因的看法,並要求單位有關部門組織第四次鑑定。她也因而受到了組織的格外關注,組織上甚至希望通過她的父母勸說她放棄這種“瘋狂”的行為。
頭上的白髮也是那幾天冒出來的,因為公開信屢屢被刪。王雪梅接連幾夜守在辦公室的電腦前,發現文章被刪除時,立刻重新發布。幾天之後,她在鏡子中看到頭上陌生的顏色。
對一直以美貌自居的王雪梅而言,這的確是個不小的損失,但她絲毫沒有打算去染頭髮。因為這些白髮“算是個紀念”。
孤獨的戰鬥者
作為“紀念”的白髮終將淹沒在其他沒有被賦予意義的銀絲中,但王雪梅堅信這個案子的鑑定過程在上百年後,將會成為坐標,刻在中國司法鑑定的歷史上。因為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死因,經過了四次鑑定,結果在她看來仍然是錯誤的。在王雪梅看來,這足以代表中國司法鑑定界一個時代的悲哀。
但這只是王雪梅一個人的意見。有關部門在她的強烈質疑下,最終組織了有10餘名法醫參加的第四次鑑定,結果仍然如前:證人為自殺。
這意味著,王雪梅錯了。但王雪梅堅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她堅決否認在這個案子中自己出錯的任何微小可能。“這麼簡單的案子,如果我連這點自信都沒有,我還當什麼最高檢的主任法醫。我願意以生命擔保我判斷的正確。”
這是2005年的一個檢察機關自偵案件,死者在接受公安機關詢問時死亡,檢察機關先後三次請法醫專家對此案進行了兩次屍體解剖檢驗和一次文證審查,鑑定結論均為跳樓自殺死亡。但死者親屬認為死者不可能跳樓自殺,對三次法醫鑑定持強烈的懷疑態度,曾經在省內多次上訪。
2006年6月,當死者親屬將申訴材料和屍體照片等通過私人關係拿給王雪梅時,她並沒有太注意,她經常接受單位同事請求幫忙“看一下”的案子。看了不到五分鐘,王雪梅的臉“騰”地紅了,她不得不用左手遮住臉,將身子背對著門口的死者親屬,繼續看。她突然覺得夏日的熱氣透過窗玻璃傳入辦公室,額上有細汗滲出。從這時起,王雪梅開始捲入了一場孤軍奮戰的戰鬥中。
王雪梅認為三份鑑定都漏洞百出,她立刻通知最高檢技術信息研究中心。中心負責檢察機關自偵案件,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案件涉及監獄非正常死亡案和刑訊逼供致死人命案的死因鑑定。王雪梅擔心這個案子會由技術中心再次復核鑑定,已經出了三次錯,到了最高檢可不能再出錯了,不然就“太丟人了”。
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最高檢做出了關於對此案不再進行複核鑑定的決定。當時她正因嚴重的肝病要入院治療,如果不是這個案子,王雪梅有時甚至覺得自己會死在醫院裡。但她的恢復令醫生也深感驚訝,她笑言,這個不明不白的案子給了她鬥志,她要活著出來“翻案”。
王雪梅一出院就通過各種方式向上級反映這一情況,並施加壓力,要求做第四次鑑定。她不僅向領導直接反映,在各種會議上一再提及,甚至在食堂裡遇到意見相左的領導,她會衝對方大聲嚷嚷。
單位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反對她:王雪梅並沒有去過現場,更沒有親眼見到解剖,只是在20分鐘有限時間裡,翻看了死者親屬提供的文證資料,從而提出了對十幾位法醫的原鑑定結論的質疑,這種舉動輕率而不負責任。
“最好不要採訪王雪梅,她有很多爭議,會說很多不合適的話。”法醫學會的工作人員說,但同時否認這些爭議是關於王鑑定技術上的,王的技術“是不錯的”。王雪梅是法醫學會的副會長。
王雪梅因為對此案的堅持而受到紀委的調查,有人舉報她收受當事人賄賂。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接受紀委的調查了,“我是高檢院匿名信最多的人。”對於紀委的這次調查,王雪梅出奇的冷靜,“不調查根本沒人聽我說,一調查大家都主動找我談。”調查不了了之,王雪梅開始“變本加厲”地寫博客傳播此事。
在博客中,她用幾萬字仔細分析死者死因:從衣服左肘部外側的縱行撕裂推斷屍體順時針轉向,從胃內容物推斷死亡時間,從肌肉上殘留的拉鍊的壓痕推斷壓痕為死後所留??她把鑑定書上的專業術語轉換為容易理解的白話,她希望沒有專業知識的人也能看懂,尤其是主審法官。
然而,博客下面的幾十條評論卻幾乎沒有支持她的,有的對她的為人處世和性格進行批評,還有些直接人身攻擊,說她“到了更年期”。
一位署名“無法無天”的網友,自稱是基層法醫,一直關注她的博客,評論說此前也有案子,王雪梅至今認為別的專家是錯的,但那個案子後來已經成為法醫學習的教材,可見“堅持的,不一定就是真理。”
王雪梅認為這些反對意見一律來自希望她不要插手此事的人,但她並不刪除這些評論,包括一些謾罵的回复。“沒有一個從技術層面和我辯論,真是低檔次的評論。”
進入最高檢的二十多年來,王雪梅多次復審顛覆已做出的司法鑑定,得罪了許多同行。她還曾證明一個刑警隊長刑訊逼供致人死亡,導致該刑警因被判刑而自殺,她為此受到諸多指責。因為對案子的意見不同,她和每一位直接上級都拍過桌子吵過架。但這一次的鬥爭似乎是她最孤單的一次。在頭髮剛白的時候,她曾頭纏紅布條去食堂吃飯,以顯示自己的戰士風範。
寫博客的時候往往是深夜,龐大的大樓除了樓梯燈,就只有王雪梅辦公室的燈亮著。她不禁偶爾抬頭看桌子對面的兩位朋友——一男一女兩副骨架,“我要發博客了。”她告訴它們。
王雪梅在她的小說《女法醫手記》中塑造了一個聰明執著的女法醫形象,她不太會寫小說,於是就照搬自己的性格。韓嵋面對壓力時從不退縮,王雪梅說她也絕不會比韓嵋差。
這本書由中國檢察出版社出版,王雪梅提出一個字不改的條件。出版審讀再三,還是請求刪掉五個字,那就是主人公韓嵋的激憤之語:“操你媽,組織!”
“絕對不能刪,這五個字是我全書中最有分量的五個字!”王雪梅如此堅持。
被誤讀的“中國首席女法醫”
“中國第一個法醫學碩士,20多年間裡曾經解剖過600多具屍體。”這是網上介紹王雪梅事蹟時不可或缺的兩句話,它們分別從理論和實踐上說明了王雪梅是法醫界的牛人。
質疑她的人也往往從這兩點下手,法醫學會的工作人員說:“目前中國連法醫博士都一堆了,王只是個碩士,許多研究都陳舊了,稱不上權威了。”
王雪梅的畢業論文是《酒精代謝動力學》,入選全國首屆法醫學術論文交流會大會交流。她也一舉成為最高檢、最高法和公安部多個單位追逐的人才。“這個研究當時非常新穎,引入數學模型分析,畢業論文答辯的時候,台下的老師們目瞪口呆。”此外王雪梅所有的實驗數據來自實驗室僅有的三隻猴子。
王雪梅並不認為自己是學術高人,而是覺得自己有些劍走偏鋒,她的興趣也不在這裡。碩士學位輕鬆到手後,她並沒有再關注這一方面。
一位自稱是基層法醫的網友,在博客上留言嘲笑王雪梅解剖600多具屍體就敢聲稱經驗豐富,他在相同的時間裡解剖過1200多具屍體。
“誰說我解剖過600具屍體,這不是污衊我嗎,解剖這麼多,不成屠夫了,我哪有那麼低級?”王雪梅叫嚷起來。
對於王雪梅來說“解剖是一種享受而非勞累,法醫是一種藝術創作而非糊口的工作”。除了上學的時候和剛到最高檢的時候動手解剖過一些屍體外,此後更多是由別的工作人員動手解剖,而王雪梅帶著手套在一旁“袖手旁觀”。“只有當他們解剖不到位,或者需要扒開一下看看細節外,我才動下手,自然也談不上辛苦。”
因為多次到電視台做節目和接受媒體採訪,王雪梅被塑造成一個神探加勞模的形象,這令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經手的一個著名案例,是通過斷裂的舌骨,證明一個死了多年的人為他殺。在媒體報導中,腐屍的臭味和粉塵化的衣服令在場的人無不掩鼻躲避,王雪梅卻趴在屍水中,撿起一根根白骨,排放整齊。U形的舌骨比曲別針大不了多少,王雪梅在屍水中反复摸索,直至將它摸了起來。現場爆發了一片掌聲,隨行的死者家屬和工作人員感動得落淚。
“我沒覺得多麼辛苦、多麼難以忍受,全神貫注工作時,很少會顧及這些。因為案件重要,我們趕赴現場一路警車開道,數十位警察在我們周圍警戒,人們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跟隨著我。我對結果早已有大致判斷,尋找斷裂舌骨的過程其實就是論證,滿刺激的。”
當時在現場,王雪梅不時手拿鋼鋸,在顱蓋骨或是在肋骨上拉來扯去,她覺得自己“像個老練的木匠”,動作輕鬆自如富有美感。
最高檢技術中心有很多工作是案頭的,需要法醫們從送上來的照片等材料中對屍體進行鑑定。這是王雪梅的強項,她一直為自己敏銳的觀察力和準確的推論驕傲,通常情況下,在20分鐘內,她都會對死因有一個大致的判斷,這一點也在法醫界為她贏得了聲譽。
只有個別嚴重的案件需要法醫們到基層辦案。由於案情關係重大,最高檢的法醫們往往受到隆重的招待,屍體解剖也多由基層法醫協助完成。他們的工作有時也會很辛苦,但得到的待遇和榮譽也很高。
與之相比,基層法醫的工作辛苦、枯燥得多,收入卻十分低。王雪梅說,如果讓她在基層做法醫,她頂多堅持兩年。“真正值得尊敬和關注的是他們。”
王雪梅強調法醫這個職業帶給她的快樂,她神態輕鬆,不時微笑,“我很享受這樣的生活,這是法醫最理想的生活狀態。”然而在博客中,王雪梅卻寫道:“10多年過去了,它給了我太多的遺憾和失望。在這個圈子裡,我常常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悲哀,甚至對自己多年來的追求和探索價值產生了懷疑。”
一位兒子涉嫌刑訊逼供致犯罪嫌疑人死亡的老警官在深夜敲開王雪梅房間的門,他和兒子都是警察。老人瘦削,筆挺,穿著整齊的警服,默默地將申訴材料交給王雪梅,並敬了一個禮。“記得當時我很認真很誠懇地向他承諾,我一定會做出一個公正、客觀、科學的鑑定結論。”
但一向自信的王雪梅,最後卻無論如何不肯正式受理對此案的法醫學复核鑑定。因為屍檢證據顯示老人的兒子的確刑訊逼供並導致犯罪嫌疑人死亡。“從那個時候,我更加刻骨銘心地體會到,從某種意義上說,堅持真理比發現真理更難。”
王雪梅不願多說辦案過程中的困難,而更願意呈現自己輕鬆的一面。“我從沒有自封首席女法醫,也不是什麼任勞任怨的勞動模範,我只是做我喜歡做的事情,並從中獲得快樂。”她望著桌子對面男子的骨架微微一笑。
男子的骨架肩胛骨突起處掛著一大一小穿成一串的兩隻黑貓,那是王雪梅的好友贈送的,鼓勵她像黑貓警長一樣勇敢機智地破案。“恰好,我做得還不錯。”
過隨心所欲的生活
王雪梅做得的確不錯。她總是輕而易舉得到想要的東西,從幼時的糖果點心,到少年時的從軍生涯,到青年時的碩士學位、論文獎、優越的工作以及令人羨慕的婚姻,再到如今的出書、寫劇本、當電視明星。王雪梅有時會想:她是不是太不珍惜這些生活的賜予。
王雪梅不曾經歷過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困難時期,身為部隊高級教官的父母哪怕自己吃不飽,也要給她提供充足的糖果點心。60年代初,父母的戰友請他們一家吃北京烤鴨,在那個年代,這是無上的奢侈。但王雪梅嚐了一口不喜歡,就直接吐掉了。尷尬不已的父母忙著向戰友道歉,卻不曾責備她一句。小時候她是部隊大院裡出名的洋娃娃。連部隊領導們見到她都要彎腰討好,只為逗洋娃娃一笑。而王雪梅並不領情,她動輒翻臉。
“我從小就不知道敬畏任何人。”王雪梅說,“這是我性格最大的缺陷,這一缺陷給我帶來許多難以彌補的損失。”
王雪梅研究生快畢業了,她的導師胡炳蔚教授十分感嘆地說:“哎!你呀,什麼時候才能長大?”王雪梅仍然和孩提時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說想說的話,不顧及任何人情世故。
王雪梅不喜歡一些同事,因為他們對上級太過卑躬屈膝。最高檢年年都要轟轟烈烈地搞一次評優選先活動,婦女還多了諸如“三八”紅旗手、巾幗英雄等榮譽稱號,但這些光榮的稱號與王雪梅是絕對無緣的,儘管她業務精通。
她記得導師胡炳蔚在畢業時對她說:“到高檢後,面對的不僅僅是千奇百怪的屍體,還將面對千奇百怪的社會現象和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對她而言,屍體要比人更容易打交道。
王雪梅的特立獨行,引起了同事的批評。有同事批評她穿衣服太奇特,脫離群眾。王雪梅得知後一口氣做了十三條旗袍,每天換一件。她告訴領導:“我身上全部的毛病、所有的缺點都是天性中的東西,我絕不會把與生俱來的天性毀掉。改正了這些缺點,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不要要求我完美,我不想做完美的人,我要做王雪梅。”
如今,剛剛經歷了“要求第四次司法鑑定”風波的王雪梅和同事關係越發不和諧。幾天前,一個管思想工作的同事電話慰問她,說她最近瘦了,有了白髮,叫她多保重身體。王雪梅認為這個同事也參與了對她的“圍剿”。她冷笑著回答:“謝謝關心,把我整成這樣不就是你們渴望看到的嗎?”對方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
除了與同事的關係,王雪梅與丈夫的關係也並不如意,她在女兒四歲的時候和丈夫離了婚,這也成為她性格不好的一個腳註。她和丈夫是經人介紹談戀愛的,丈夫對她頗多幫助,王雪梅的碩士畢業論文和主編的《英漢漢英法醫學常用詞彙》,都是在丈夫的建議和幫助下完成的。在生活中,王雪梅是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連簡單的家務都不會,丈夫包攬了她和女兒生活上的一切需要。
王雪梅並不諱談她失敗的婚姻。平靜的離婚後,王雪梅過上了自己喜歡的單身生活,“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生活隨心所欲。”不經意間,王雪梅說起前夫已經結婚了,很幸福,那才是他該擁有的生活。“而且,如果不離婚,以我的情況,會給他的仕途帶來困擾的。”
這段婚姻給王雪梅留下的最大財富便是她的女兒山子。“真好,山子的性格像她爸爸,而不是我。她不張揚,但又有韌性,是個很好的孩子。”
王雪梅的桌子上放著一隻放鈕扣的信封,她自己不會縫鈕扣,釦子掉了便放在信封裡,半年下來居然攢了鼓鼓一小堆。女兒放暑假回北京,便幫王雪梅一一縫上。王雪梅有些過意不去,“辛苦你了,媽媽今後一定學。”
但她一直沒有學,而是想找別人幫自己縫。女儿知道後堅決反對:“媽媽,你的鈕扣我給你縫,我很快就畢業了,就會回到你的身邊,到時候隨時給你縫釦子。”於是王雪梅又開始將釦子一枚枚塞入信封,等待女兒回來給她縫。
王雪梅的家在單位旁邊,她有時下午不上班回家彈琴,一彈就是幾個小時。但最近她迷上了跳舞,和一群比她年輕的女孩們一起訓練。她覺得和這些女孩相處很開心。
決定下午去跳舞後,王雪梅心情很好。吃午飯期間,她跟對面坐著的同事說起自己跳舞的天賦,說起進門時被人誇魔鬼身材,宛如孩子炫耀自己斑斕的糖果。
同事沒有太多回應,只是點點頭。
吃完午飯,王雪梅請同事代她請假,她要去跳舞,下午的廳局長會議就不參加了。分開的時候,同事站定叮囑她:“你的身體不好,不要劇烈運動,鍛煉要一點點來。”陽光下,同事有些絮叨。她和王雪梅認識二十多年了。
王雪梅望著她,笑了,“謝謝你。”
【五个字】中国著名女法医王雪梅宣布辞去法医学会副会长并退出法医队伍,她说不能容忍自己的名字和荒谬、不负责任的学术团体混为一体,她对中国法医队伍失望甚至绝望。她的小说出版审读时,编辑请求删五个字“操你妈,组织!”她说“绝对不能删,这五个字是我全书中最有份量的五个字!”
我也請網編不要刪啊!